兩天後的傍晚陳真又到海濱旅館去找周如水。周如水正和張若蘭、秦蘊玉兩人走出旅館,打算到海濱去散步,在門口遇見了陳真,便約他同去。
這一次他們去得早一點。天空中還留著一線白日的餘光。
空氣已經很涼爽了。黃昏的香味和它的模糊的色彩,還有那海水的低微的擊岸聲混合在一起,成了一幅色、聲、味三者交織著的圖畫。海面上有兩三隻漁船漂動著向岸邊駛來。時而有一陣漁人的響亮的歌聲撞破了這一幅圖畫,在空中蕩漾了許多。
張若蘭今晚換了一件淡青色的翻領西式紗衫,淡青色的長統絲襪和白色運動鞋,人顯得更年輕,更活潑,更新鮮,更嫵媚。秦蘊玉也換了一件翻領的西式薄紗衫,是水紅色的,而且裡面的跳舞式的汗衫也透露出來。她走動的時候,豐滿的胸部也似乎隱約地在汗衫下面微微地顫動。下面依舊是肉紅色的長統絲襪,和白色半高跟皮鞋。她顯得更嬌艷了。
她們兩人並立在岸邊,眼望著天際,望著海。身材高矮只差一點,聲音的清脆差不多,各人把她的獨有的特點表現出來,來互相補足,這樣吸引了來往的行人的讚賞的目光。她們共有的是少女的矜持的神情。她們靠近地立著,好像是一對同胞姊妹。周如水立在她們的旁邊,帶笑地和她們談話。這晚上他顯得十分快樂。
陳真故意站得離她們遠一點。可是那兩個少女的清脆的、快樂的笑聲不斷地送到他的耳裡,使他也變得興奮了。但是他一轉念間又不禁失笑起來。他想道:"我怎麼會到這個環境裡來?"於是他的眼前現出了種種的速寫:正在熱烈地討論著某某問題的同志們,大會場裡某人的動人的演說姿勢,亭子間裡的紙上的工作,茅屋中的宣傳的談話,一晝一疊、一堆一堆的書報和傳單,蒼白而焦急的臉,血紅的眼睛,樸質而期待的臉……然後又是那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的圓圓的臉,接著又換上畫了眉毛塗了口紅的瓜子臉。這兩個臉龐交替地出現著,而且不再是速寫,卻是細緻的工筆畫了。這兩個面龐逐漸擴大起來,差不多要遮蓋了一切。他驚奇地張大了眼睛看,發現自己確實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前面是海,是天空;旁邊是那兩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的少女。雖然在這兩個少女的身邊他也可以感到一種特殊的興趣,但是他覺得自己的適當位置不是在這裡,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間,在那廣大的會場,在那些簡陋的茅屋裡面。
她們問了他幾句話,他簡單地回答了。秦蘊玉忽然像記起什麼事情似的笑著對他說:"陳先生,你為什麼不走過來呢?你是討厭我們嗎?"
陳真坦然笑了,他沒有露一點窘相。他想了想,慢慢地走近幾步,開玩笑地說,"不是討厭,是害怕。"於是眾人都笑了。周如水接連笑著說:"說對了。"
秦蘊玉笑得微微彎了腰,隨後又站直了,她反駁道:"害怕?為什麼要害怕?我們又不吃人。陳先生,你說,為什麼每個男人都追求女人呢?你忘了日本女作家說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最後她引用了那個日本女作家的話。
眾人又笑了。周如水不同意她的話,他辯道:"為什麼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既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為什麼你們女人又離不掉男人?"
陳真帶笑說:"說每個男人都追求女人,這句話就不對,我就是個例外。"
"真的?"秦蘊玉側過頭望著他,一面戲弄似地問道。雖然夜已經來了,但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他還感覺到她的兩顆眼珠光亮地在他的臉上盤旋,是那麼富於誘惑性的眼珠。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心被擾亂了,便仰起臉去看天空,月亮早已從海面升起來,是一個淡紅色的玉盤。他漸漸地恢復了心境的平和,淡淡地一笑,然後回答道:"將來的事情誰知道。以後看吧。"
秦蘊玉第一個噗嗤笑起來,眾人都笑了,陳真也止不住笑。
秦蘊玉甚至在笑的時候,也在注意陳真的舉動。這個狡黠的女郎似乎明白地看出了他的弱點,便進一步地追逼他道:"陳先生,要是有人給你介紹一個,又怎樣?一個又漂亮,又溫柔,會體貼你,幫助你的。"
陳真掉頭看了秦蘊玉一眼。他的眼光和她的遇著了。她的眼光太強烈,他不敢拿自己的去接觸她的,便掉開了眼睛。
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他連忙拿各種思想鎮壓它。他呆呆地望著天空,看那一輪圓月在碧海似的天空中航行,勉強地笑了兩聲,回答說:"密斯秦,你放心,不會有人來管這種無聊的閒事。"
"陳先生的嘴比他的文章還厲害,"張若蘭在旁邊笑著插嘴說。
"他這張嘴素來不肯放鬆人,他最愛和人吵架,我們常常被他挖苦得沒有辦法。今天也算遇著對手了,"周如水愉快地附和著張若蘭的話,一面和陳真開玩笑。
"這有什麼厲害?這不過是強辯。而且他已經在逃避了,"秦蘊玉裝出嗔怒的樣子說。她看見陳真不答話,只顧在旁邊微笑,便引誘似地再問道:"倘使我來管這閒事,我來給你介紹一個,陳先生,你說怎樣?"
陳真又抬起臉望天空,但是他依舊覺得那一對眼光在搔他的臉。他微笑著,用力鎮壓他的紛亂的心。他勉強地說了一句:"好吧,謝謝你。"他聽見周如水在接連地詢問:"誰?是誰?"又聽見張若蘭微笑說:"我知道蘊玉的花樣多。"他心裡暗暗笑著,便低下頭裝著不懂的樣子挑戰似地追問了一句:"那麼,密斯秦,你給我介紹誰呢?"
秦蘊玉起初只是微笑不語,後來便提高聲音說道:"但是,陳先生,你還沒有答覆我先前的問話。我要你先要求我給你介紹女朋友,然後我才告訴你我介紹誰。"
"然而我要先知道你介紹誰,我才回答你的問話,"陳真固執地說。
兩個人開玩笑地爭執起來,起初張若蘭和周如水帶笑地旁觀著,後來他們也加入說了一些話,這樣就漸漸地把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久月亮進了雲圍,天頓時陰暗起來。他們剛剛回到旅館,就落下一陣大雨。
陳真因為下雨不能夠回家,只得留在海濱旅館,就睡在周如水房裡的那張大沙發上面。
電燈扭熄了,過了好些時候,周如水還在床上翻身,陳真忽然在沙發上面低聲咳了兩三下。
"真,真,"周如水輕輕喚了兩聲。陳真含糊地應著。
"真,你近來身體剛剛好一點,你不當心,你看你現在又傷風了。你這幾天夜裡常常咳嗽嗎?"周如水關心地問。
陳真的咳嗽聲停止了,他平靜地回答道:"並不一定,有時候咳,有時候不咳。不過今天睡得早,我平常總是要弄到兩三點鐘才睡。"
"為什麼要弄到這樣遲呢?你也應該保重身體才是,"周如水同情地說。
"然而事情是那樣多,一個人做,不弄到兩三點鐘怎麼做得完?"陳真的聲音開始變得苦惱了。
"事情固然要做,可是身體也應該保重才是,你的身體本來很弱,又有病,"周如水勸道。
"但是事情是彼此關聯著的。我一個人要休息,許多事情就會因此停頓。我不好意思偷懶,我也不能夠放棄自己的責任。"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房裡顫抖著。
"其實,像你這樣年輕,人又聰明,家裡又不是沒有錢,你很可以再到外國去讀幾年書,一面還可以保養身體。你在日本也就只住過半年,太短了。……你為什麼這樣年輕就加入到社會運動裡面?"
"我已經不算年輕了,今年二十三歲了。不過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有了獻身的慾望。"
"十四歲?怎麼這樣早?"周如水驚訝地問,"怎麼你以前不告訴我?這樣早。我想,你過去的生活也許很痛苦吧。你以前並不曾把你過去的生活詳細告訴過我。"
"個人的痛苦算得什麼一回事?過分看重自己的痛苦的人就做不出什麼事情來。你知道我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兒童時代最可寶貴的母愛我就沒有嘗到。自然父親很愛我,我也愛他。可是他一天很忙,當然沒有時間顧到我……富裕的舊家庭是和專制的王國一樣地黑暗,我整整在那裡過了十六年。我不說我自己在那裡得到的痛苦,我個人的痛苦是不要緊的。我看見許多許多的人怎樣在那裡面受苦,掙扎,而終於不免滅亡。有的人甚至沒有享受到青春的幸福。我又看見那些人怎樣專制,橫行,傾軋。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而且我走出家庭進入社會,我的愛和我的恨都變得更大了。這愛和恨折磨了我這許多年。我現在雖然得了不治的病,也許很快地就逼近生命的終局,但是我已經把我的愛和恨放在工作裡面、文章裡面,撒布在人間了。我的種子會發起芽來,它會長成,開花結果。那時候會有人受到我的愛和我的恨……"他說到這裡又發出一陣咳嗽。"
周如水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見了陳真在那裡和死的陰影掙扎的情形。沙發上沒有一點聲音。一陣恐怖和同情抓住了他的心,他竟然流下淚來,為了他的朋友。"真,真,"他接連地叫了兩聲,聲音很悲慘。
"什麼?"最後陳真驚奇地回答。
周如水沉默了半晌,費了大的氣力才說出下面的話,而且這不是說出來的,是掙出來的:"你睡吧,你需要休息,我是不要緊的。我一天又不做什麼事。只是你應該多多休息。"
他又說:"是不是沙發上不好睡?我們兩個交換一下,你來睡床上好嗎?"他預備下床來。
"不要緊,這裡就好。你不要起來,"陳真接連地說,表示他一定不肯換。
周如水知道陳真的性情,便不起來了。他只說了一句:"好,你快快地睡吧。"他在帳子內低聲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周如水就醒在床上了。他聽見陳真在沙發上翻身的聲音。
"真,"他低聲喚道。
陳真在那邊應了一聲。
"你昨晚睡得還好嗎?"他揭起帳子問道。陳真面向著牆壁,躺在沙發上。他看不見陳真的臉。
"還好,大概睡了四個鐘頭。"
"那麼你現在好好地睡一覺吧,"周如水安慰地說。但是過了一刻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對陳真說:"你在想秦蘊玉,所以睡不著嗎?"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秦蘊玉?"陳真驚訝地、多少帶了點興味地問,"你怎麼忽然會想到她?"
周如水忘了陳真昨晚上的一番話。他的腦子裡現出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郎的面影,畫得細細的眉毛,塗了口紅的小嘴,時而故意努著嘴,時而偏了頭,兩顆明亮的眼珠光閃閃地在人的臉上轉,還有……他忍不住微笑地對陳真說:"我看她頗有意於你。"
"有意於我?"陳真忽然小孩似地笑了起來。"你會這樣想?真笑話。她不過跟我開一次玩笑。"
"不見得吧,看她對你的那個樣子,連我也羨慕。"
"那麼你去進行好了,"陳真說著又笑。
周如水沉吟了一會才說:"老實說我也喜歡她。不過我已經有了張若蘭,我不會跟你搶她。我勸你還是趕快進行吧,不要失掉了這個好機會。"
陳真笑了笑,不說話。
"你承認了嗎?"周如水更得意地說。
"算了吧,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開玩笑?我說的是真話。"
"那麼你想我能夠從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那裡得到些什麼呢?"
過了一刻,鐘響了,他們並不去注意究竟敲的是幾下。
"真。"周如水用感動的聲音說,"我勸你還是去進行吧。
你的工作也太苦了。你應該找個愛人,找個伴侶來安慰你才好。秦蘊玉說得很不錯,你也應該在女性的愛情裡去求一點安慰。你不該只拿陰鬱的思想培養自己。你的文章裡那股陰鬱氣真叫人害怕。而且我以為她也瞭解你。你究竟年輕,你也應該過些幸福的日子,你也應該享受女性的溫柔的愛護。一個人生活到世界上來,究竟不是只給與,而不領受的。這個意思你應該懂得。"周如水這時候忘記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懂這個意思。
"你何必這樣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況且連平日勸人刻苦自勵的李劍虹也以為你不必故意過得那麼苦。"周如水看見陳真不答話,便加了這兩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陳真慢吞吞地說。"然而我們是完全兩樣的人。你需要一個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許會改變一點,因為你現在好像是一隻斷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張篷的,"聽到這裡周如水要分辯,他剛剛開口又被陳真攔住了。陳真繼續往下說:"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問題不單是女性的愛情所能夠解決的。並且像我這樣整天地工作,還嫌時間不夠。哪裡有工夫講戀愛。……我生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將來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還給創造者的時候,我可以坦然說:我並不曾浪費地過著我這一生,至於女性的愛護,這雖是值得願望的東西,然而我沒有福氣享受它,還是讓別人去享受吧。"
周如水沉思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你的話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該知道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像你目前這樣地拚命做,固然會有成績。但是你為了這個就犧牲以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歲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點,可以活得久一點。活得久一點,做事情的時間也就多一點。算起來,你的生活方法也並不經濟。而且你也應該知道我們大家都愛護你,都希望你活得好,過得幸福。"
周如水的聲音微微顫動著。他的話非常誠懇,陳真也深深地感動了。陳真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幾次動著嘴,但終於靜靜地聽下去了。周如水閉了嘴以後,他的話還在陳真的心上飄蕩。陳真感到一陣溫暖,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他的心裡不住地往外面發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於是眼淚奔流似地淌了出來。他連忙把身子翻到裡面去,不讓周如水看見他的眼睛。他靜了一會,等到眼淚干了,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努力地答道:"我知道,你的話我完全知道。老實說我也明白你們所說的道理。但是我的熱情毀了我。你們不會瞭解:當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是怎樣地過著日子。那時候我只渴望著工作。那時候一切我都不會顧及了。那時候我不再有什麼利害得失的考慮了,連生命也不會顧到。那時候只有工作才能夠滿足我。我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熱情一旦燃燒起來融化了雪,那時候的爆發,連我自己也害怕。其實我也明白要怎樣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來我就管不了那許多。我永遠給熱情蒙蔽了眼睛,我永遠看不見未來。所以我甘願為目前的工作犧牲了未來的數十年的光陰。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這就是我的悲劇的頂點了。"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這靜寂的房間裡絕望地戰抖著,使得周如水的心裡也充滿了絕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說《朝影》裡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說了這半句,正要接著說下去,卻被陳真的驚叫聲打岔了。
"巴沙?你怎麼會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會像他那樣,就死得那麼早。"陳真驚叫起來,聲音裡面充滿著追求生命的呼號,使得整個房間的空氣也變成悲慘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裡打轉,找不到一條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這一刻陳真對於生活,對於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對於女性都很留戀。他自己絕不願意拋棄這一切而離開世界,然而事實上他終於拚命拿工作來摧殘自己的身體,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趕向墳墓。
"他為什麼有這樣大的矛盾?難道他的愛和恨竟然這樣地深嗎?"周如水痛苦地、絕望地想著,他覺得這個謎是無法解透的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四周漸漸地響起了人聲,好像整個旅館的人都起身了。陽光從白紗窗帷射進了房裡,照在寫字檯上面。陳真突然翻身坐起來,臉上沒有一點悲慼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簡短地說:"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兩句:"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吧。在我們的面前擺著那條走不完的長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開了帳子。他的臉上的表情堅忍而確定,沒有半點猶豫,也沒有半點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來:這個小小的身體內怎麼容得下那麼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這樣平靜,這樣堅定?他感動,他佩服。
他想他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到這樣的,因為近來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個複雜的問題就來了,而且變得更加複雜。
他呆呆地望著陳真的臉,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想,他現在就從陳真那裡也許會得到一兩句有力的話來解決他的複雜的問題。便帶笑地問道:"你說,我的問題究竟應該怎樣解決才好?"他熱烈地期待著陳真的回答。
"你的問題?好,我先問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陳真直截了當地問他。
"如果我決定不回家,我當然要找一個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舊是猶豫不決的。
"又來了,"陳真稍微停一下,又笑著接下去,"那麼你究竟愛不愛張若蘭?"
他微笑著,沉吟了半晌,才點了點頭答道:"我想我是愛的。"
"你說說看,她對你怎樣?我看她對你的態度很不錯,是不是?"
周如水笑著點頭。
"那麼你去進行好了。你已經向她傾吐了你的愛情嗎?"
"這可沒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只是偶爾隱約地對她作過暗示。我屢次想明白地對她表示我的愛情,卻總沒有勇氣。而且似乎早一點。"
"你現在還等著什麼呢?你的年紀不小了,也該拿出一點勇氣來。"陳真忍不住笑起來,"光是暗示有什麼用處?無論如何總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機會白白錯過。我勸你還是馬上去進行,不要再遲疑了。"
"進行倒是應該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語著。但是他又在沉吟了。"進行了又有什麼結果呢?"這是在問他自己。
"有什麼結果?"陳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敗。"接著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陳真看來,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這成功的預言一定會給周如水帶來更大的勇氣。誰知道事實上恰恰相反。說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現實,接近現實就是要從思想的範圍走入行動的領域,這就是要下一個最後的決定,無法再遲疑了。像周如水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如此輕易決定的。他又猶豫起來了。他覺得這猶豫是很有理由的,因為在輕率的決定之後,她就會正式地走進他的生活裡來,他便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過那未知的新的生活。
過新的生活是需要著新的勇氣的。他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勇氣,他現在確實沒有把握。而且他還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實地告訴她,在平時談話之際,他只暗示地對她表示他沒有結過婚。
他這樣做,並不是存心欺騙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希望事實應該是這樣,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夢想當作了現實。但是如今要同她結婚,便不能夠再對她隱瞞了。在兩個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間是不能夠有秘密存在的,那麼他應該先把這個真相告訴她,應該馬上告訴她。要承認自己以前說了謊,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後的態度怎樣,他此時也想像不到。她也許會因此懷恨他,鄙視他。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打擊。總之,想來想去,顧慮愈多,歸根結蒂,還是"沒有勇氣"四個字,他似乎感到絕望了。
"成功?不見得吧,"他畏怯地、懷疑地說,"她要是知道我家裡有妻子——""有妻子,這有什麼關係呢?"陳真搶著說,打斷了他的話。"只要她真正愛你。況且你實際上可以說是跟家裡的妻子完全沒有關係。"
"你想一個少女肯嫁給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嗎?"
"要是她愛你的話,還有什麼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並不曾對她說過真話。"
"那麼現在告訴她好了。"
"她也許會恨我,怨我。"周如水變得更膽怯了。
"那麼你就請她原諒你,要是她連這個也不能諒解,那麼就索性拉倒也痛快。"陳真已經不能忍耐了,但是他還努力壓住煩躁說了以上的話,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會再有什麼變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諒我,既然明明知道這個,又何苦拉倒,留著現在這樣的關係也是好的。況且我的問題太複雜了,一時也還無法解決。要我跟家裡的妻子脫離關係,良心上也未免太過不去。所以我想還是讓我慢慢地仔細斟酌一下。"周如水顯出十分焦急、十分認真的樣子,把他平日那種化小事為大事的態度完全表現出來了。過後他又沉吟地自語道:"但是沒有她,我以後又怎樣能夠生活下去?這幾天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夠做。"接著他又自語似地讚道:"多麼純潔,多麼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陳真用力咬著嘴唇皮,為的是不要說出一句話。他明白對周如水講話是完全沒有用處的,只是白白地浪費他自己的時間。他曾經懷著一顆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撥開,使周如水看見自己的處境,明白怎樣才可以給自己帶來幸福。他為這個人的前途焦慮,而且把這個人的幸福當作他自己的幸福給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卻拿良心和複雜的問題來做護身的盾,把一切的勸告都當作敵箭似地擋開了。對於這個人,他如今還有什麼辦法?他們完全是兩樣的人,兩個時代的人,是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從這個人那裡得不到一點東西,而且他也不能夠幫助這個人,不能夠給他什麼東西。他於是橫了心,沒有一點留戀,就向周如水告辭走了。他甚至不洗臉,而且不顧周如水在床上怎樣大聲喚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時間內不會到這裡來了。
陳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間,覺得精神爽快許多,於是大步走下樓,後來到了草地上。看見這座樓房牆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綠,他便忘了方纔的事情。他正向大門走去,忽然有人在後面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聲音,異常清楚的"陳先生"三個字。他回過頭看,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窗前站著秦蘊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來那水紅色翻領紗衣的一小部分,沒有畫眉毛,沒有塗口紅,臉上是新鮮的顏色,在蓬鬆的濃髮下面顯得十分白膩。她把兩手放在窗台上,看見他回頭,便用右手對他招手。
他轉過身子,回頭走了幾步。
"出去散步嗎?"她含笑問道,用一隻手在弄耳後的髮根。
"不是,是回去了,"陳真也笑著回答。
"回去?"她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問道,"為什麼這樣早?
不多玩幾天?"兩顆眼珠光閃閃地只顧在他的臉上打轉。在她的旁邊又露出一張面龐,是張若蘭的。
"陳先生,多玩兩天不好嗎?你才只住了一個晚上呢。"張若蘭笑著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還要來,"陳真帶笑解釋道,但是在心裡他卻想:"同你們多玩有什麼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還是讓給周如水去做吧。"他便轉身往外面走。
"陳先生,"秦蘊玉又在後面喚道。
他答應一聲站住了,轉過身子,正看見秦蘊玉對他微笑。
張若蘭的臉從秦蘊玉的耳後露了出來。秦蘊玉不說話,只顧望著他笑,過了一會,她才說:"不要忘記到我家裡來玩呀。"
陳真應了一聲,又點了點頭,才轉身往外面走了。走到大門口,他自動地回過頭往那個窗口看,她還立在窗前望他。
她又對他一揮手,便掉過頭在張若蘭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又轉頭去看他。他還立在大門前。
走出大門,他好像離開了一個世界。她們的面龐和聲音彷彿還留在他的腦子裡,他不忍馬上離開她們:他對她們多少還有一點留戀。但是過了一些時候,別的思想又來到他的腦子裡,她們的面影漸漸地淡去了。他低聲自語道:"永別了,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他覺得心裡很暢快,他不再去想她們了,好像她們並不曾存在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