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風物 正文 關於雷公
    在市上買到鄉人孫德祖的著作十種,普通稱之日《寄龕全集》,其實都是光緒年間隨刻隨印,並沒有什麼總目和名稱。三種是在湖州做教官時的文犢課藝,三種是詩文詞,其他是筆記,即《寄龕甲志》至《丁志》各四卷,共十六卷,這是我所覺得最有興趣的一部分。寄龕的文章頗多「規模史漢及六朝駢儷之作」,我也本不太瞭解,但薛福成給他作序,可惜他不能默究桐城諸老的義法,不然就將寫得更好,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不過我比詩文更看重筆記,因為這裡邊可看的東西稍多,而且我所搜的同鄉著作中筆記這一類實在也很少。清朝的我只有俞蛟的《夢廠雜著》,汪鼎的《雨韭庵筆記》,汪瑰的《松煙小錄》與《旅譚》,施山的《姜露庵筆記》等,這《寄龕甲乙丙丁志》要算份量頂多的了。但是,我讀筆記之後總是不滿意,這回也不能是例外。我最怕讀逆婦變豬或雷擊不孝子的記事,這並不因為我是讚許仵逆,我感覺這種文章惡劣無聊,意思更是卑陋,無足取耳。冥報之說大抵如他們所說以補王法之不及,政治腐敗,福淫禍善,乃以生前死後彌縫之,此其一,而文人心地偏窄,見不愜意者即欲正兩觀之誅,或為法所不問,亦其力所不及,則以陰譴處之,聊以快意,此又其二;所求於讀書人者,直諒多聞,乃能立說著書,啟示後人,今若此豈能望其為我們的益友乎。我讀前人筆記,見多記這種事,不大喜歡,就只能拿來當作文章的資料,多有不敬的地方,實亦是不得已也。

    《寄龕甲乙丙丁志》中講陰譴的地方頗多,與普通筆記無大區別,其最特別的是關於雷的紀事及說明。如《甲志》卷二有二則云:

    「庚午六月霄擊岑墟魯氏婦斃,何家漊何氏女也,性柔順,舅姑極憐之,時方孕,與小姑坐廚下,小姑覺是屋熱不可耐,趨他室取涼,才逾戶限,霹靂下而婦殞矣。皆日,宿業也。或疑其所孕有異。既而知其幼喪母,其叔母撫之至長,已而叔父母相繼歿,遺子女各一,是嘗贊其父收叔田產而虐其子女至死者也。皆曰,是宜勉。」

    「順天李小亭言,城於峪某甲事後母以孝聞,亦好行善事,中年家益裕,有子矣,忽為雷殛。皆以為雷誤擊。一鄰叟慨然曰,雷豈有誤哉,此事捨余無知之者,今不須復秘矣。(據叟所述則某甲少時曾以計推後母所生的幼弟入井中,故雷殛之於三十年後,又申明其理由云:「所以至今日而後殛之者,或其祖若父不應絕嗣,俟其有子歟,雷豈有誤哉。於是眾疑始釋,同聲稱天道不爽,」又《乙志》卷二有類似的話,雖然不是雷打:

    「潛說友《鹹淳臨安志》雲,錢塘潮八月十八日臨安民俗大半出觀。紹興十年秋……潮至洶湧異常,橋壞壓溺死數百人,既而死者家來號位收斂,道路指言其人盡平日不逞輩也。同治中南江浮僑亦覯此變。橋以鐵索連巨舶為之,維繫鞏固,往來者日千萬人,視猶莊逢焉。其年四月望郡人賽五都神會,赴江東當過橋,行人及止橋上觀者不啻千餘,橋霉中斷,巨舶或漂失或傾覆,死者強半……徐柳泉師為余言,是為夷粵燹後一小劫,倖免刀兵而卒罹此厄,雖未遍識其人,然所知中稱自好者固未有與焉。印之潛氏所記,可知天道不爽。」又《丙志》卷二記錢西箴述廣州風災火災,其第二則有云:

    「學使署有韓文公洞,在儀門之外,大門之內,歲以六月演劇柯中。道光中劇場災,死者數千人,得脫者僅三人,其一為優伶,方戴面具跳魁罡,從面具眼孔中窺見滿場坐客皆有鐵索連鎖其足,知必有大變,因托疾而出。一為妓女,正坐對起火處,遙見板隙火光熒然,思避之而坐在最上層,纖回而下恐不及,近坐有捷徑隔闡幹不可越,適有賣瓜子者在闌外,急呼之,告以腹痛欲絕,情負之歸,謝不能,則卸一金腕闌畀之曰,以買余命,隔闌飛上其肩,促其疾奔而出,賣瓜子者亦因之得脫。」孫君又論之日:

    「三人之褐脫乃倡優居其二,以優人所見鐵索連鎖,知冥冥中必有主之者,豈數千人者皆有夙業故紫之使不得去歇。優既不在此數,遂使之窺見此異,而坐下火光亦獨一不在此數之妓女見之,又適有不在此數之賣瓜子者引緣而同出於難,異哉。然之三人者必有可以不死之道在,有知之者雲賣瓜子者事婿母孝,則余二人雖賤其必有大善亦可以類推而知。」

    我不憚煩地抄錄這些話,是很有理由的,因為這可以算是代表的陰譴說也。這裡所說不但是冥冥中必有主之者,而且大道不爽,雷或是火風都是決無誤的,所以死者一,定是該死,即使當初大家看他是好人,死後也總必發見什麼隱惡,證明是宜殛,翻過來說,不死者也必有可以不死之道在,必有大善無疑。這種歪曲的論法全無是非之心,說得遷遠一點,這於人心世道實在很有妨害,我很不喜歡低級的報應說的緣故一部分即在於此。王應奎的《柳南隨筆》卷三有一則云:

    「人懷不良之心者俗諺輒曰黑心當被雷擊,而蠶豆花開時聞雷則不實,亦以花心黑也。此固天地間不可解之理,然以物例人,乃知諺語非妄,人可不知所懼哉。」尤其說得離奇,這在民俗學上固不失為最為珍奇的一條資料,若是讀書人著書立說,將以信今傳後,而所言如此,豈不可長太息乎。

    陰譴說——我們姑且以雷殛惡人當作代表,何以在筆記書中那麼猖撅,這是極重要也極有趣的問題,雖然不容易解決。中國文人當然是儒家,不知什麼時候幾乎全然沙門教(不是佛教)化了,方士思想的侵入原也早有,但是現今這種情形我想還是近五百年的事,即如《陰騭文·感應篇》的發達正在明朝,筆記裡也是明清最厲害的講報應,以前總還要好一點。查《太平御覽》卷十三雷與霹靂下,自《列女後傳》李叔卿事後有《異苑》等數條,說雷擊惡人事,《太平廣記》卷三九三以下三卷均說雷;其第一條亦是李叔卿事,題雲《列女傳》,故此類記事可知自晉已有,但似不如後代之多而詳備。又《論衡》卷六《雷虛篇》云:

    「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屋室,時犯殺人。世俗以為擊折樹木壞敗屋室者天取龍,其犯殺人也謂之陰過。飲食人以不潔淨,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響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推人道以論之,虛妄之言也。」又云:

    「圖書之工,圖雷之狀纍纍如連鼓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其意以為霄聲隆隆者,連鼓相扣擊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鼓相椎並擊之矣。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虛妄之象也。」由此可見人有陰過被雷擊死之說在後漢時已很通行,不過所謂陰過到底是些什麼就不大清楚了,難道只是以不潔食人這一項麼。這裡我們可以注意的是王仲任老先生他自己便壓根兒都不相信,他說:

    「建武四年夏六月雷擊殺會稽靳專日食(案此四字不可解,《太平御覽》引作郭縣二字)羊五頭皆死,夫羊何陰過而天殺之。」《御覽》引桓譚《新論》有云:

    「天下有鶴鳥,郡國皆食之,三輔俗獨不敢取之,取或雷霹靂起。原夫天不獨左彼而右此,其殺取時適與雷遇耳。」意見亦相似。王桓二君去今且千九百年矣,而有此等卓識,我們豈能愛今人而薄古人哉。王仲任又不相信雷公的那形狀,他說:

    「鐘鼓無所懸著,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為雷……雷公頭不懸於天,足不蹈於地,安能為雷公。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之仙人,畫仙人之形為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宜復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為著翼,又非也。」這條唯理論者的駁議似乎被採納了,後來畫雷公的多給他加上了兩扇大肉翅,明謝在杭在《五雜詛》卷一中云:

    「雷之形人常有見之者,大約似雌雞,肉翅,其響乃兩翅奮撲聲也。」謝生在王后至少相隔一千五百年了,而確信雷公形如母雞,令人想起《封神傳》上所畫的雷震子。《鄉言解頤》五卷,甕齋老人著,但知是寶坻縣人姓李,有道光己酉序,卷一天部第九篇曰雷,文頗佳:

    「《易說卦》,震為霄為長子。鄉人雷公爺之稱或原於此乎。然雷公之名其來久矣,《素間》,黃帝坐明堂召雷公而問之曰,於知醫道乎?對曰,誦而頗能解,解而未能別,別而未能明,明而未能彰焉。又藥中有雷丸雷矢也。梨園中演劇,雷公狀如力士,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國史補》,雷州春夏多雷,霄公秋冬則伏地中,人取而食之,其狀類兔。其日雷聞百里,則本乎震驚百里也。曰雷擊三世,見諸說部者甚多。《左傳》曰,震電馮怒,又曰,畏之如雷霆。故發怒申飭人者曰雷,受之者遂曰被他雷了一頓。晉顧催之憑重桓溫,溫死,人間哭狀,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故見小孩子號哭無淚者曰干打雷不下雨。曰打頭雷,仲春之月雷乃發聲也。曰收雷了,仲秋之月雷始收聲也。宴會中有雷令,手中握錢,第一猜著者曰劈雷,自己落實者曰悶雷。至於鄉人聞小考之信則曰,又要雷同了,不知作何解。」我所見中國書中講雷的,要算這篇小文最是有風趣了。

    這裡我連帶地想起的是日本的關於雷公的事情。民間有一句俗語雲,地震打雷火災老人家。意思是說頂可怕的四樣東西,可見他們也是很怕雷的,可是不知怎的對於雷公毫不尊敬,正如並不崇把火神一樣。我查日本的類書就沒有看見雷擊不孝於這類的紀事,雖然史上不乏有人被雷震死,都只當作一種天災,有如現時的觸電,不去附會上道德的意義。在文學美術上雷公卻時時出現,可是不大莊嚴,或者反多存喜劇色彩。十四世紀的「狂言」裡便有一篇《雷公》,說他從天上失足跌下來,閃壞了腰,動彈不得,請一位過路的庸醫打了幾針,大驚小怪的叫痛不迭,總算醫好了,才能飛回天上去。民間畫的「大洋繪」裡也有雷公的畫,圓眼潦牙,頂有雙角,腰裡虎皮,正是鬼(oui,惡鬼,非鬼魂)一般的模樣,伏身雲上,放下一條長繩來,掛著鐵錨似的鉤,去撈那浮在海水上的一個雷鼓。有名的滑稽小說《東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意即徒步旅行)後編下記者年朝山進香人的自述,雷公跌壞了在他家裡養病,就做了他的女婿,後來一去不返,有雷公朋友來說,又跌到海裡去被鯨魚整個地吞下去了。我們推想這大約是一位假雷公,但由此可知民間講雷公的笑話本來很多,而做女婿乃是其中最好玩的資料之一,據說還有這種春畫,實在可以說是大不敬了。這樣的灑脫之趣我最喜歡,因為這裡有活力與生意。可惜中國缺少這種精神,只有《太平廣記》載狄仁傑事,(《五雜俎》亦轉錄,)雷公為樹所夾,但是救了他有好處,也就成為報應故事了。日本國民更多宗教情緒,而對於雷公多所狎侮,實在卻更有親近之感。中國人重實際的功利,宗教心很淡薄,本來也是一種特點,可是關於水火風雷都充滿那些恐怖,所有紀載與說明又都那麼慘酷刻薄,正是一種病態心理,即可見精神之不健全。哈理孫女士論希臘神話有云:

    「這是希臘的美術家與詩人的職務,來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這是我們對於希臘神話作者的最大的負債。」日本庶幾有希臘的流風餘韻,中國文人則專務創造出野蠻的新的戰慄來,使人心愈益麻木萎縮,豈不哀哉。

    廿五年五月

    (1936年5月作,選自《瓜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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