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話裡有「暈船」、「暈車」、「暈機」之類的詞,但沒有馬橋人的「暈街」。暈街是一種與暈船症狀相仿的病,只在街市裡發生,伴有面色發青,耳目昏花,食慾不振,失眠多夢,乏力、氣虛、胸悶、發燒,脈亂,嘔瀉等等,婦女患此病,更有月經不調和產後缺奶的情況。馬橋一帶的郎中都有專門治療暈街的湯頭,包括枸杞、天麻、核桃什麼的。
因此,馬橋人即使到最近的長樂街,也很少在那裡過夜,更不會長住。上村的光復當年到縣城裡讀書,去了一個多月就嚴重暈街,整整瘦了一圈,要死要活地回山裡來了。他說苦哎苦哎,城裡哪是人去的地方!他後來好歹讀了個文憑,好歹在城裡謀了個教書的飯碗,在馬橋人看來已經是奇跡。他對付暈街的經驗是:多吃醃菜。他就是靠兩大罈子好醃菜,外加多打赤腳,才在街上堅持了十多年。
暈街是一個我與馬橋人經常爭論的問題。我懷疑這不是一種真正的病,至少是一種被大大誤解的病。城市沒有車船飛機的動盪,充其量只比鄉下多一點煤煙味、汽油味、自來水裡的漂白粉以及嘈雜聲響,不大可能致病。事實上千萬城市人也沒有得過這種病。我離開馬橋之後,讀了些雜書,更加懷疑暈街不過是某種特殊的心理暗示,就像催眠術。只要你有了接受的心理趨勢,聽到說睡覺,就可能真睡了;聽到說鬼魅,就可能真見鬼了。同樣的道理,一個長期接受階級鬥爭敵情觀念教育的人,確實可能在生活中處處發現敵人——一旦他預設的敵意招致他人的反感、厭惡甚至反彈性報復,那麼,事實上的敵對狀態,反過來會更加應證他的預想,使他的敵意更加理由充分。
這一類例了揭示了另一類事實,不,嚴格地說不是事實,只是語言新造出來的第二級事實,或者說再生性事實。
狗沒有語言,因此狗從不暈街。人類一旦成為語言生類,就有了其它動物完全不具備的可能,就可以用語言的魔力,一語成箴,眾口爍金,無中生有,造出一個又一個的事實奇跡。想到這一點以後,我在女兒身上作過試驗。我帶她坐汽車,事先斷定她不會暈車,一路上她果然活蹦亂跳沒有任何不適。待下一次坐汽車,我預告她會暈車,結果,她情緒十分緊張,坐立不安,終於臉色發白緊鎖眉頭倒在我的懷裡,車還沒動就先暈了一半。這一類試驗,我不能說我屢試不爽,但這已經足夠證明語言是一種不可小視的東西,是必須小心提防和恭敬以待的危險品。語言差不多就是神咒,一本詞典差不多就是可能放出十萬神魔的盒子。就像一暈街一詞的發明者,一個我不知道的人,竟造就了馬橋一代代人特殊的生理,造就了他們對城市長久的遠避。
那麼「革命」呢,「知識」呢,「故鄉」呢,「局長」呢,「勞改犯」呢,「上帝」呢,「代溝」呢……在相關的條件下,這些詞已經造就過什麼?還會造就什麼?
我沒法說服馬橋人。
我後來知道,本義若不是因為暈街,也差一點吃上國家糧。他從朝鮮戰場回來,在專署政府當馬伕,以後很可能當幹部,前途一片陽光。他像其他馬橋人一樣。總覺得街上的日子問。那裡少見姜鹽豆子茶,沒有夏夜星空之下的水流聲,沒有火塘邊烤得熱乎乎的膝蓋和膀襠……他的馬橋後不大容易讓人聽懂。他也沒法像街上人起床那麼早。他總是忘記扣好褲子的前檔總是遭同事的嘲笑。他不習慣把茅房叫作什麼廁所,也不習慣茅房分男女。
他也學習一些同事的習慣,比方說用牙刷,用水筆,甚至跟著耍耍籃球。第一次上場他忙得滿頭大汗到下場時還沒有摸到球。第二次上場。對方搶了球則要攻籃,他突然大叫一聲「停——」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目光一齊投來。他不慌不忙走出場,揪了一把鼻涕,又回到場內,對球員們若無其事地揮揮手,「太急火了,太急火了,慢點來。」
他不知道場上的人們為什麼發笑。他聽出了笑聲一有惡意。他揪鼻涕有什麼不妥麼?
伏天,街上比鄉下要燥熱得多,熱得好沒良心。他晚上在街上遊蕩,看見一些女學生從面前跑過,穿得真是下,短褲下露出了大腿和腳。他還看見樹蔭下一排排竹床,上面有陌生的女人正在搖扇睡覺。一種類似熟肉的氣味來自她們的下巴、赤足、腋下的須毛或者領口偶然洩露出來的一輪雪白。他覺得全身燥熱,呼吸急促,腦袋周圍一圈痛得難受——肯定是暈街了。他抹了半盤萬金油也沒有用,請人在他背上刮出幾道紅紅的瘀,還是腦袋炸,嘴巴也燒出了一圈泡。他挽著袖口惡狠狠地在街上轉了幾個來回,一腳把草料筐踢出丈多遠:「老子走!」
幾天之後,他從鄉下回來了,火氣盡洩,笑瞇瞇地拿出山裡的粑粑,分給同事們嘗新。
那時他的一個哩咯嘟在張家坊,一個比他大十二歲的寡婦,身肥如桶,消除他的火氣綽綽有餘。
專署離馬橋足有兩天多的旱路,他不可能經常回去洩火。他向首長報告,他有暈街的病,馬橋人都有這種病,享不得富貴。他希望能夠回山裡去作他的兩畝滂田。首長還以為他不安心養馬,給他換了個工作,到公安處當保管員。在同事們看來,他有點不識抬舉,就在到任的第二大,居然對處長老婆非禮——當時那婆娘正在研究床上的一件毛衣,兩手撐著床沿,屁股翹得老高。本義有點高興,朝觸目搶眼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看什麼看什麼?」
婆娘大吃一驚,紅著臉開罵:「你這個臭王八蛋,你是哪裡拱出來的貨?你想做什麼?」
「你怎麼開口就罵人?」他對旁邊一位秘書說,「她如何嘴巴這麼臭?我只是拍了一下,……」
「不要臉的你還敢說!」
「我說什麼了?」
本義一急,就說起了馬橋話,說得嘴巴要抽筋也沒有什麼人能聽懂。但他看見那個臭婆娘遠遠地躲到了牆角,聽懂了她嘴裡真真切切三個字:「鄉巴佬!」
領導後來找本義談話。本義一點也不明白領導有什麼可談的。好笑,他這也算犯錯誤?這也算調戲?他不過是拍了一巴掌,拍在哪裡也是拍,他在村子裡的時候誰的屁股拍不得?他忍著性子。沒同領導鬥嘴。
領導定要他檢查自己犯錯誤的思想根源。
「沒什麼根源,我就是暈街。一到這街上,火就重,腦殼就痛,每天早上起來都像是被別個打了一頓。」
「你說什麼?」
「我說我暈街。」
「暈什麼街?」
領導不是馬橋人,不懂得什麼叫暈街,也不相信本義的解釋,一口咬定本義是拿胡言亂語來搪塞。本義感到高興的是,因禍得福,一巴掌倒是把他的處分拍下來了,他的差事丟了,可以回家了!以後又可以天天吃姜鹽豆子茶還可以每天早上睡懶覺了!他拿到回鄉通知的時候,高高興興地罵了一通娘,一個人進館子狠狠地吃了一碗肉絲面,喝了三兩酒。
多少年後,他有一次到縣裡開一個於部會,碰到自己在專署的老同事胡某,以前的一個小通訊員。胡現在當官了,在會上說的「三個關鍵」「四個環節」「五個落實」,本義完全聽不懂了。胡輕輕頓著紙煙的動作,向右上方理一理頭髮的動作,吃飯以後還要漱漱口而且用把小刀削蘋果的動作,本義也感到十分陌生,十分驚訝和羨慕。他在老同事下榻的招待所客房裡手足無措,對著明亮的電燈也睜不開眼。
「你呀你,當初是虧了一點,也就是一件小事麼,不該處分得那麼重。」胡撫今追昔,給了他一個已經削皮的蘋果。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老同事歎了口氣,「你現在是不行了,文化太低,歸隊也不合適了。你有娃崽沒有?」
「有,一男一女。」
「好呵,好呵,年成還好?」
「搭伴你,鍋裡還有煮的。」
「好呵,好呵,家裡還有老的?」
「都調到黃土公社閻家大隊去了。」
「你還很會開玩笑。你婆娘是哪裡的?」
「就是長樂街的,人還好,就是脾氣大一點。」
「好呵,好呵,有脾氣好呵……」
本義不知道對方的「好呵好呵」是什麼意思,以為對方這樣詳細瞭解他的情況,會為他作出什麼安排,給他什麼好處,但終究沒有聽到。不過,這個晚上還是很令人愉快。他感激老胡事還沒有忘記他,對他仍然客氣,還接濟他十斤糧票。他還回想到多年前處長婆娘的那一個圓圓臀部,有片刻幸福的神往。散會的那一天,老同事還要留他多住一晚。本義說什麼也不同意。
他說年紀大了,現在更暈街了,還是回去好,老同事要用他的吉普車送本義一程,本義也連連搖手。他說他怕汽油味,平時路過加油站都要遠遠地繞道,根本不能坐車的。他旁邊的一位幹部證明,這不是客氣話,馬橋一帶的很多人都怕汽油,情願走路也不坐車。縣汽車運輸公司不久前把長途線路延伸到龍家灣,意在方便群眾,沒料到一個月下來沒有幾個人來坐車,只好又取消那一趟班車。
老胡這才相信了,揮揮手,目送本義的身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