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二妹開始發燒。而且來勢洶猛,二妹的臉被燒得紅通通的。只是她紅紅的臉上一直掛著笑。
爸爸說:"一定是今天在山上吹了風。吃點退燒藥,看能不能堅持到明天。"
媽媽說:"我看還是去看急診吧。"
爸爸說:"你為什麼總要和我過不去呢?"
媽媽說:"我只是為了孩子著想。"
爸爸說:"可如果我要先說去看急診,你會不會要求孩子留在家裡吃藥呢?"
媽媽默然片刻,說:"也許有這種可能吧。"——葉桑有些煩,說:"你們倆個怎麼總是這樣又瘋狂又理智呢?"
爸爸生氣道:"葉桑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二妹嘿然地笑著,說:"暗示。"
很晚很晚的時候,寧克送小妹回來了。寧克再次看見了葉桑。寧克似笑非笑地說:"你好。"
小妹說:"沒一點禮貌,得叫大姐。"
寧克為難地吭吭吧吧喊不出來。葉桑淡然一笑,說:"二妹病了。"
小妹便進裡屋探視。寧克凝視葉桑的目光立即無所顧忌了。葉桑說:"你還沒有叫我大姐哩。"
寧克說:"真要叫?"
裡屋裡傳出小妹的尖叫聲:"燒成這個樣子了,還不送醫院?"被叫聲驚動的爸爸媽媽本已上了床,紛然又披了衣服出來。
小妹出門來,用抗議的口吻道:"爸,媽,二姐病得很重哩。你們該不是想讓她早點死吧。"
爸爸厲喝道:"你放肆!"
媽媽亦道:"你太過份了。"
葉桑說:"現在不是教育小妹的問題,而是趕緊決定去不去醫院。"
小妹說:"這還用說,非去不可。寧克你陪我一起送我二姐。"
寧克說:"你明天早上不是有一個外事活動嗎?"
爸爸說:"那我去吧。"
媽媽說:"你還是不明天一二節有課?"媽媽接著又說:"我恐怕也不行,明天省教委來我們試驗室檢查。"
葉桑說:"還有我哩。"
寧克說:"我看我和大姐一起去送比較合適。"
急診室裡空無一人,只有幾盞昏黃的燈放射著自己。夜風並不大,卻是頑固不過地吹刮著未曾上鉤的窗子。"匡匡"聲便一下或幾下地敲打著急診室的靜謐。牆角落散發出刺鼻的尿味。急診室裡自是無廁所,被尿蹩得無奈的病人便不顧一切地就地解決。這使得尿味成為急診室永遠的氣息。葉桑整理著骯髒而糟亂的床單,於無意中嗅了幾嗅,立即,她的胃裡便一陣陣地翻動,只想作嘔。她想幸虧不是我病。又想人只要活著是否就必須得承受這些呢?寧克一手扶著二妹一手高高地舉著輸液的瓶子,艱難地進來。寧克又攙扶又舉瓶,樣子很彆扭,葉桑看得便有些呆呆的了。
二妹躺在了床上,她真病得很厲害,綿軟地任葉桑擺佈。嘴上卻說:"好玩。"葉桑有點驚異,因為二妹的口頭語一直是"暗示"。
葉桑說:"你不說暗示了?"
二妹說:"好玩。"
寧克說:"她的話很哲學哩,暗示跟好玩二者有一種深刻的內在關係。"
葉桑說:"何必顯示自己有文化。"
寧克便紅了臉,吶吶地說不出什麼來。葉桑心裡不覺有些好笑。
藥液從輸液管裡一滴滴地墜下,二妹眼珠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藥夜滴下。她的眼神很為特別。葉桑不覺也隨她凝望,片刻,葉桑彷彿能聽到輸液管裡嘀嗒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奏,有如金屬輕輕地碰撞,十分地悅耳。間或還伴有絲絲的聲響,葉桑先是猜不出那絲絲聲來自何處。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那是二妹靜脈的吸入之聲。她似聽見二妹說:"流水嘩啦啦。"又似聽見二妹說:"芬芳撲鼻。"芬芳的氣息和嘩啦啦流水便都清晰地讓葉桑感覺到了。芬芳如玫瑰,流水如清溪。葉桑想難道發高燒竟使二妹清醒?葉桑念頭到此不覺霍然而驚,她驚跳起問道:"二妹,你怎麼了?"
"她很安靜,很穩定,你別著急。"這是寧克的聲音。寧克說話時,將雙手搭上了葉桑的雙肩,他微微地用了一點力,將葉桑按在原處坐下。
葉桑說:"二妹的話你聽到了嗎?"
寧克說:"她什麼也沒有說。"
葉桑說:"不,她說流水嘩啦啦,還說芬芳撲鼻。"
寧克說:"她真的什麼也沒有說。她已經睡著了。"
葉桑便怔住了,心想我怎麼竟沒有看見她睡著呢?又大惑自己是掉進了自我幻覺中?還是感受到了二妹的幻覺呢?見她呆頭呆腦的一副樣子,寧克笑了,說:"你有時候真像個天真的小姑娘。"
葉桑怍然作色道:"請你放尊重一點。"她說時一張藍色的紙條從腦海的空中飄落下來。隨之落下的還有一束丁香。於是她又平緩了臉色,說:"你得叫我大姐。"
寧克說:"你聽過愛屋及烏一詞嗎?"
葉桑心一沉,說:"小妹可不是一隻鳥。"
寧克說:"在我心裡她是。我愛那鳥,是因為我想要走近那屋。"
葉桑說:"我不曉得該說你是真多情還是真不要臉。"
寧克沉默了。昏黃中,葉桑看不清他的臉色。她想他一定臉紅了。由此她憶起邢志偉不動聲色的表情。她又想他如果還會害羞就說明他還不是很壞。而有的人,是連羞都不會害的。天快亮的時候,二妹醒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很美"。葉桑對寧克說:"你能想像得到她睡著的時候人上哪兒去了嗎?"
寧克說:"一定是一個鳥語花香之地。"
葉桑說:"你說得很對。"她想起了她似曾感覺到的芬芳的氣息和流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