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3:雞鳴風雨 正文 第七章(2)
    「啊,到底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睜大眼睛,茫然自問,「莫非、莫非我當初參與進來,是決斷錯了麼?但要是不參與進來,任憑韃子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華夏教化?而為著保有華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勢下,就惟有竭力維護朱姓朝廷;而這麼一來,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損於它的行為。但是,這個朝廷其實又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即使僥倖得以『中興』,充其量也不過是舊曲重彈,讓百姓萬民再遭一輪磨難……」這麼想著,再加上這些日子裡的種種所見所歷,黃宗羲就覺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個愚蠢、盲目、殘忍,並無任何道義和崇高可言的漩渦之中,不管最後是成是敗,也許結果都極其悲慘和荒謬,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搖搖頭,打算擺脫這種感覺,卻反而被這種感覺更緊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懼起來,試著逃開,卻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邁腳,慌亂之際,竟然雙腿一軟,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轟!轟!轟!三聲巨響從對面的山坡上傳來。這是號炮。它向軍容鼎盛地集結在山下的各支兵馬宣告:閱兵儀式就要開始了……五黃宗羲在這一刻裡的懷疑和恐懼,並沒有妨礙大閱兵的順利舉行。正相反,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時辰裡,由上萬精銳之師在官山下耀武揚威、往來馳騁所展現的壯觀場面和勇猛聲勢,不僅使魯王君臣看得如醉如癡,大為興奮;就連錢塘江對岸的清軍官兵,也因為從五雲山頂遠遠看到了這一幕,而止不住搖頭驚歎,嘖嘖稱羨。當然,他們免不了照例把這種軍情修成塘報,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疇報告。

    現在,這件塘報已經靜靜地躺在總督行轅簽事房的公案上。一方烏木鎮紙壓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疇本人,則倒背著手,站在東面的一扇敞開的窗戶前。冬日的陽光從屋簷上斜照下來,透過梧桐樹光禿的枝椏,灑落在窗沿上,並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額,以及沉思的臉孔上勾畫出幾道灰色的暗影。

    在平定了徽州的反抗之後,按照洪承疇的計劃,本來接著就要集中全力打垮割據浙東的魯王政權。但是,當他從徽州趕回南京之後不久,就接到朝廷的緊急命令,調派隨同他一道南來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和都統葉臣,立即率領所部的八旗兵開拔,全力馳援湖廣,以對付那裡的農民軍和明軍殘部的聯合反攻。說起來,儘管清軍人關之後,一路攻城佔地,勢如破竹,實際上所憑借的,只是區區十萬的八旗軍隊。一年多來雖然陸續收編了一些歸降明軍殘部,但要對付偌大一個中國戰場,仍舊捉襟見肘,遠遠不夠。因此,即使是江南這樣重要的地區,當初投放的軍隊其實相當有限。如今再這麼一分兵,力量更加不足。何況勒、葉二人離開後,江南的整副擔子,頓時全壓到了洪承疇的肩上,也使他感到有點顧此失彼,力不從心。正是這種軟弱的地位,使洪承疇不得不謹慎起來,轉而集中力量鞏固已有的地盤,不再採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無疑,他也已經估計到,變攻為守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會引發抗清勢力的乘機蠢動。但他也同樣認準了:只要做到南京這個大本營,還有杭州這個扼控著浙、閩、贛地區的重鎮確保不失,江南的局面就不至於發生大的動遙不過,近一個月來,魯王政權在錢塘江一線的反撲勢頭卻不可輕視,不只前所未有地使清軍遭到重挫,還一直攻到杭州城外的草橋門!那麼接下來,他們會不會發動更猛烈的攻勢,甚至企圖把清軍一舉逐出杭州呢?從近日對方又是閱兵、又是拜將的動向看,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嗯,為著避免閃失,自然最好是盡快派兵增援杭州。

    但是眼下,就連南京本身也只有區區四千守兵,為著維持局面,這些天已是煞費苦心,尚且處處捉襟見肘,又哪裡再抽得出兵來?」心中這麼為難著,洪承疇就不由得煩躁起來,於是轉身離開窗戶,跨過門檻,走出庭院去。

    這是一個位於二進的庭院,由於屋宇寬大,這庭院也相當闊大,一色的青石板鋪地,西邊牆角還砌著一口水井。一株高出屋脊的白皮松向四面八方伸展著枝椏。時節已是仲冬,那針狀的葉叢雖然仍舊保持著蒼翠,但也枯瘦零落了許多。

    大約被腳步聲驚動,一隻棲息在上面的喜鵲正撲扇著黑中間白的翅膀,飛了起來。

    「是的,」洪承疇一邊繞著庭院踱步,一邊不無憂慮地想,「從近日的塘報來看,浙、閩這邊且不說,江西、湖廣那邊的亂子分明是愈鬧愈大了。何騰蛟、堵胤錫自收編了流賊郝搖旗、劉體純、李錦、高一功所領的殘兵之後,竟然號稱擁眾四十餘萬,而且還不算江西夏萬亭、艾南英和萬元吉、楊廷麟那兩股亂兵。

    難怪朝廷十萬火急地一再抽調各地之兵前往進剿。可是,如今張獻忠還佔據著四川,雲、貴和兩廣尚未歸順,而且聽說山東、陝西也在一個勁兒搗亂。這麼四面八方一齊鬧起來,光憑我朝從關外帶來的區區十萬八旗精兵,以及那些陸續收編的前明降卒,應付得了嗎?當然,眼下還不至於即時便有逆轉之虞,但若是耗日費時地長久拖下去,將來局面會變成什麼樣子,可就有點難說了……」由於想到,清兵初下江南時,各府縣眼見前明氣數已盡,紛紛望風歸降,如果能全力抓住時機,速戰速決,事情就會好辦得多;誰知忽然節外生枝,頒下了那樣一道剃髮令,結果鬧成如今這個八面受敵的局面,洪承疇不由得從內心發出苦笑。為了擺脫困擾,他搖一搖頭,乾脆停止思索,轉身走回簽事房,在公案前坐下,把下面的一份公文拿了起來。

    這是書吏房的幕僚草擬的一份給朝廷的揭帖,內容是關於上次平定徽州一役的詳細情形,以及對所擒獲的金聲、江天一、吳應箕等「匪首」如何處置的請示。

    這件事是洪承疇本人吩咐辦的。本來,自從把金聲等人帶回南京之後,他希望這三個人的態度會軟化下來,同意投降,免遭殺身之禍。誰知他們在總督行轅旁邊的館驛裡住了一個多月,受到種種照顧優待,卻一直頑固異常,毫無回心轉意的跡象。至於黃澍揭發他們暗藏兵械火器於山洞,圖謀再起那樁事,也審問不出什麼結果。眼看到了必須上報朝廷的期限,洪承疇於是只好決定不再等待。現在,他把草稿反覆看了兩遍,覺得文字也還清通,便提起筆,略加增刪之後,打算在上面批上「呈」字,然而,心念微微一動,不覺又停筆沉吟起來。

    「唔,也許還是最後再審一次?雖然這幾個人死硬得很,未必就會順從。可是要撫定江南,最終還是以收服人心為根本。更何況這戰局,今後到底如何演變,也還難以逆料。那就更要多留活口,少開殺戒。這也是為日後預留地步之一法……」這麼想著,洪承疇就把揭帖放下,拿過一張箋紙,寫了幾個字,然後吩咐在一旁侍候的中軍官:「你即刻著人去隔壁館驛,提取這三個人來見我!」

    等中軍官接過箋紙和一支令箭,應諾退出之後,他往椅背一靠,閉上眼睛,考慮到時這一場開審該如何著手。直到有了一個主意之後,他才重新伏回案上,親自動手起草另一份機密奏章,向朝廷報告浙東義軍近日的動向,併力陳南京和杭州兵力過於單薄,而且裝備十分破舊,一旦有事,就會岌岌可危,請求朝廷盡快派兵增援。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見那個中軍官匆匆走進來,行著禮說:「啟稟中堂大人:三個人犯已經提到。如何處置,請大人示下。」

    「傳我的話——就說:請吳次尾先生大堂說話,其餘二位且在花廳奉茶!」

    這麼吩咐之後,洪承疇照舊坐著不動。直到中軍官再一次報告吳應箕已經被帶到了大堂,他才放下毛筆,收好草稿,站起來,端正一下衣冠,慢慢向外走去。

    在決定再審的這三個人中,洪承疇之所以首先選擇吳應箕,並不是彼此有什麼舊交情。相反,由於出仕得早,加上長期在北方做官,他過去並不認識吳應箕。

    不過,自從對方成了俘虜之後,彼此倒是接觸過好幾次。在洪承疇的印象中,此人不止傲慢偏激,言辭鋒利,而且行為和想法都有點古怪,往往超越通常的路子和規矩。以洪承疇這些年東征西討,與各種各樣的人物都打過交道的經驗,知道這一類人往往性格耿直,有真情血性,只要一旦覺得意氣相投,就會不惜為朋友豁出命去幹。至於想法超越常規,反而往往比那種死心眼的蠢材更易於撥弄,只要找到一條能夠進入對方心思中去的路子。因此,在過去的審訊中,雖然重重地碰過釘子,甚至弄得下不了台,但是洪承疇仍舊決定首先選擇這個人人手。

    現在,洪承疇已經來到大堂,並且一眼就認出那個身穿直裰,束髮簪髻,由一名獄吏監視著,正在屋子當中昂然而立的高身量男子就是吳應箕。雖然已經多時沒有打交道,但這位前復社的頭兒看上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依舊是又黑又瘦的一張臉,依舊是刺蝟似的一腮拉碴鬍子。而且,與在徽州山村中逮到他時相比,像是還胖了些。顯然,一個多月的囚禁生活,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降臨的死亡威脅,並沒有妨礙他的吃喝睡眠。甚至此時此刻,置身於威嚴肅殺的總督行轅大堂之上,他也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侷促不安;相反,就像在自己家裡似的,神態安閒地站著。如果不是那雙交疊在肚子下面的衣袖,露出來一段粗黑的鐵鏈,簡直沒有人能看出他其實是一個囚犯。倒是站在旁邊的那個身材矮胖的獄吏,顯然被他那種放肆的態度嚇慌了,眼見洪承疇已經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吳應箕卻反而傲慢地仰起臉孔,急得叫也不是,動手拉扯也不是,末了,只好自己迅速把袖子捋下,屈膝彎腰,向上司行起了「打千」之禮。

    「罷了!」洪承疇擺一擺手,隨即轉向吳應箕,打算同對方行禮相見。然而,對方身上那段鎖鏈所發出的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

    「唔,我不是明明吩咐把吳先生『請』來此問說話的麼!」他皺起眉毛,向那個獄吏說,「你們這是怎麼請的?快點,馬上給我把吳先生手上的東西拿掉!」

    那個獄吏呆了一呆,連忙答應,隨即從身上掏出一串鑰匙,手忙腳亂地把鎖鏈除了下來。

    洪承疇這才重新堆起笑臉,對吳應箕拱一拱手。看見對方一動不動地站著,並沒有還禮之意,他也不著惱,只點點頭,逕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了下來。

    「哦,先生請坐!」看見吳應箕仍舊站著不動,洪承疇藹然地做著手勢,又回頭吩咐獄吏和那些跟進來侍候的隨從:「嗯,你們可以退下了!我要同吳先生靜靜地說話。」

    「不必了!」一直傲然站立著的吳應箕,忽然冷冷地開口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吳某一介死囚,連性命都在洪大人的掌握之中,又哪裡值得如此禮遇?想來大人這些日子費盡心思,所欲求者,無非是吳某的名節。若是這等,奉勸還是早早斷卻癡念!皆因吳某平生,視名節更重於性命,是斷斷不會讓大人得去的!」

    這幾句話說得尖刻決絕,不等談話開始,就一下子把大門關死了。不過,洪承疇與對方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對於這種令人難堪的言辭已經見怪不怪。因此,他只是微笑著搖搖頭,依舊把隨從們打發了出去,然後才回過頭來,平靜地說:「先生休要誤會。學生今日請先生來,並非欲向先生索要什麼名節,而是久慕先生學養淵深,見識超群,適值今日偶閒,意欲與先生品茗共話,切磋學問而已!」

    洪承疇這樣說,自然是預先考慮好的。鑒於目前對方仍舊十分頑固,他估計,如果繼續直截了當地勸降,恐怕很難有什麼效果,弄不好,還會一下子弄成僵局。

    因此決定繞一個彎子,借助讀書人所感興趣的「切磋學問」的方式,來消解對方的敵意。至於「切磋」的題目,他也想好了,並且覺得手中握有充分的根據,完全有信心折服對方。也許因為這緣故,在等待吳應箕作出反應的當兒,洪承疇甚至少有地生出了一種急迫之感。

    誰知,吳應箕卻一聲不響,對於他的解釋彷彿根本沒有聽見。

    「嗯,學生今日請先生來,是意欲切磋學問!」洪承疇重複了一句,並且稍稍提高了嗓音。

    吳應箕仍舊神色漠然地站著,沒有任何反應。

    洪承疇眨眨眼睛,感到有一點難堪。他沉吟了一下,決定先不理會對方的傲慢態度,於是伸出手去,從方幾上端起茶盅,揭開蓋子,一邊在杯沿上掠著沫漬,一邊微笑著說:「嗯,洪某今日欲與先生切磋者,乃一至大至重之題目。豈止關乎學問,且尤關乎蒼生關乎天下。聞得先生是復社領袖,平生以天下為己任,褒貶時政,量裁人物,直聲播於朝野,必有真知灼見,可以教我!」

    說了這幾句開場白之後,他也不看對方,垂下眼睛,接著又說:「學生所欲請教之事,說來慚愧,卻是人人眼前都擺著的。這使是大明三百年基業,恩澤被於中國,仁德佈於宇內,何以會亡?大清起於關外,人不過百萬,地不過一隅,何以會興?此中必有極精深不易之理。學生平日也曾反覆思之,始終若明若暗,不能窮其究竟……」提出這樣一個題目,洪承疇自然同樣有他的考慮。因為明之亡和清之興,是把舉國上下都捲進去的一場巨變,不管是誰,都無法迴避。而對方作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對此中因果必然有所思考,而且還會思考得很多、很深入。但無論如何思考,都不能改變明朝衰亡、清朝勃興這樣一個事實。只要拿出強有力的證據,從道理上說明這種結果是必然的、無法改變和不可抗拒的,那麼不言而喻,為明朝盡忠守節,就是一種不明事理的、沒有前途的愚蠢行為。洪承疇覺得,這樣來切入問題,較之浮淺地從生死榮辱來威脅利誘,更能動搖和摧毀對方的信念。至於他自稱對這個問題仍若明若暗,無非是故作盤旋,誘使對方開口而已。

    然而,彷彿看穿了這種花招似的,吳應箕仍舊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如果說有什麼變化,就是黝黑的臉上多了一絲揶揄的冷笑。

    洪承疇不由得皺起了眉毛,覺得此人確實傲慢得可惡。但是,就此中斷「切磋」,把對方轟出去,他又有點不甘心。遲疑了一下之後,他終於只好決定硬著頭皮,自己先說。只是,由於弄不清對力的虛實,加上那種莫測高深的冷笑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因此說話的口氣就不免變得有點躊躇,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據學生所知,」他試探地瞅住對方,選擇著字眼,「此一題目雖則思之者不少,惟是往往就事論事,未窮底裡。甚至有謂明室之亡,乃因流寇與我大清一裡一外,兩面夾擊之故;又謂我大清朝此番入關,乃背信棄義,乘人之危云云,尤屬謬妄!其實明亡清興,譬猶日夜四季之消長,自有必然之理在焉……」這麼先端出論題之後,接下來,他就以自己分仕兩朝,洞悉內情的見聞經歷,列舉出種種事實,說明明朝政權是怎樣的極端黑暗和腐敗,滅亡乃是必然之理。

    即使清朝不介入,這天下也不會再是明朝的天下,而勢必會落人「流寇」之手。

    如此一來,廣大縉紳之家就必定會受到無法無天的搶掠和報復,就像在無數地區發生過、最後又在北京城中發生過的那種情景一樣。總而言之,是傾家蕩產,死無葬身之地!那麼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清朝來人主中國。因為清朝畢竟打垮了萬惡的「流寇」,為明朝的臣民報了不共戴天之仇。而且清主雄才大略,君臣上下一心,八旗兵驍勇善戰,所向無敵。入主中國,可以說是天命所歸。其實,清朝也沒有別的過分要求,只要肯剃髮歸順,就不僅可以保住昔日的地位和財產,還能乘時而起,風雲際會,一展抱負。就像包括洪承疇本人在內的許多明朝舊官所正在做的那樣……洪承疇以一個飽經世故的長者姿態述說著,如果說,在開始時,還有點猶疑躊躇,字斟句酌的話,那麼,後來就漸漸變得流暢起來。由於感到自己所說的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不管是誰,只要肯用心去想一下,都會發覺其中所包含的見解又是多麼的精闢有理,博大純正,與人為善,他的語句甚至越來越雄辯,態度也越來越誠懇,而且具有一種布道者般的崇高意味……「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忽然響起,使沉浸在述說的興奮中的洪承疇嚇了一跳,反射似的定眼看去,這才發現,一直冰冷地沉默著的吳應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一張椅子上,而且發出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

    「那麼,」只見吳應箕驀地收斂起笑容,「照洪大人之意,大約已經認定,所謂明亡而清興,乃是天經地義,不容抗拒之理了?惟是以吳某看來,卻是未必!」

    洪承疇看了對方一眼,沒有立即說話。今天帶到行轅來談話的這幾個人,都是死硬分子,絕不會輕易就範,這一點他是清楚的。但自己費了半天唇舌,只換回對方這麼一聲冷笑和一句反駁,卻使他多少感到有點洩氣。當然,對方從一言不發,到終於開口,又說明自己的一番話畢竟發生了效用……這麼掂量了之後,他就把態度放得更加謙和,微微一笑,客氣地問:「噢?願聞其詳。」

    這當兒,吳應箕的目光已經移到屋樑上。只見他的臉上現出深思的神色,自言自語說:「大明已矣,雖有復興者,或者也難;惟是清國之興,卻似築沙成塔,壘冰為屋,終是枉然!」

    「噢——此話怎講?」

    「怎講麼?」吳應箕把視線移回洪承疇的臉上,嘲諷地說:「須知中國之與夷狄相敵,有如人與虎狼相搏。虎狼或可食人於一時,卻無法勝人於長久。此乃萬古不易之理!否則,今日吳某也不會同洪大人在這高堂華屋之中,品茗焚香,『切磋學問』,而只能伏於荊榛草莽之中,作狐兔之嗥鳴了!」

    把崛起於關外的清人,說成是兇惡的虎狼,算不得人類,這是堅持反清立場的中國土人們一種普遍的看法,也是他們目前藉以號召民眾的一種頗為有效的手段。無疑,那些來自蠻荒之地的征服者,未經中原教化,不善耕織,生計簡樸,一味崇尚武力,不諳文治之道,固然是事實;但是,以洪承疇本人投降清朝之後這幾年來的經歷見聞來看,中低層的官員民眾且不論,若是說到上層的王公貴胄,包括順治皇帝和攝政王多爾袞在內,對於中國的文明教化其實是十分嚮慕,而且一直在努力學習的。洪承疇私下裡覺得,只要他們願意這樣做,就不僅可以像歷代的許多統治者那樣,坐穩天下,而且中國傳統的文明教化也得以保存不滅。而想做到這一點,就恰恰需要有大批漢官參與進去,共同設法去推動和促成……當然,這樣一種設想,在實行時要極其謹慎小心,而且絕對不能明白說出來。因此,怎樣把這種意思傳達給吳應箕,倒使洪承疇感到頗費躊躇。

    「先生此言差矣!」半晌,他緩緩地說,「我朝入主中國之後,典章制度,一如前明,歸順漢官,俱得起用,而且開科取士,仍由四書五經,又豈得以虎狼視之!」

    「豈得以虎狼視之?」吳應箕的眼睛頓時睜圓了。他霍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建虜佔我土地,掠我財貨,焚我居屋,殺我人民,淫我婦女,逼我剃髮,只江南一地,便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之戮,百萬生靈,盡遭滅絕,雖虎狼食人,亦不致如此之慘!你還要我以人類視之,真虧你說得出口!還有,你洪亨九生為漢裔,幼承名教,世受國恩,不思一死以報,卻苟且偷生,認虜作父,引狼入室,可謂不知人間有羞恥事!今日居然還在此惺惺作態,要與我吳某切磋什麼學問。試問你配麼?啊?」

    這一頓臭罵,可謂狗血淋頭,然而,卻又都是事實,令洪承疇無從反駁。而且當初他在生死關頭,出於對性命的眷戀,投降了清朝,雖然至今並不感到後悔,但心中到底有點自覺理虧氣短,腰桿直不起來。不過,面對對方咄咄逼人的指責,完全不回答也不成,於是,他只好勉強地說:「鼎革之際,戰亂頻仍,生靈塗炭,無代無之,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何況前明朝政濁亂,民心厭恨已久,大清以新朝氣象,清掃濁穢,可謂應天順人。之所以兵禍未已者,實因江南若干縉紳黎庶斤斤於剃髮改服之事,作無謂之爭。其實教化之存亡,在於典章制度、經籍文字、綱常禮樂,其餘俱屬旁枝末節。而彼數大宗者,我朝俱從善如流,一仍其舊,並無更改,此亦可見新主之見識胸襟也!

    凡有良知者,又安能不改容動心乎?」

    吳應箕眼神凝注地站著,使洪承疇覺得對方正在琢磨自己的話。然而,只一瞬間,他的期待就再一次被猛然爆發的笑聲所打破。

    「哈哈哈哈!那就等他們都學會做人之後,洪大人才來對吳某說吧!不過,就怕虎狼終歸是虎狼,到死也變不成人;反之,那引狼入室、為虎作倀之人,自己倒先變成了禽獸!哈哈哈哈!」這麼笑罵著,吳應箕就轉過身,大搖大擺地向外走去。

    洪承疇沒有動彈。有片刻工夫,他失望地望著對方高瘦的背影,心中滾動著那些石頭似的話。「看來我是白操心,根本沒有用!這種人偏激太甚,只會逞才使氣,圖一時之快,即使投降過來,恐怕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麼,就成全他的名節好了!」他苦笑地想,隨即向在堂外站立侍候的獄吏做了一個手勢。

    等後者急步走進來之後,他就板著臉吩咐說:「嗯,把他鎖起來,打人死牢去!」

    那個獄吏應了一聲「喳」,然後又請示說:「那麼其餘兩個……」洪承疇略一遲疑,隨即使勁嚥了一口唾液:「算了,統統押進牢去。本督這就上報朝廷!」說完,他就站起來,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向後堂走去。

    六

    一嘲切磋學問」鬧成了這樣的結果,吳應箕和金聲、江天一等三人的命運,也就成了定局。不僅如此,洪承疇最後還以沒有功名、不屬於要犯為理由,把吳應箕的名字從揭帖裡勾掉,不再上報朝廷,而是改為發回原籍,斬首示眾。因此,吳應箕甚至要比其他二人更快地結束他那倔強的生命。

    對於這樣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總督行轅的幕僚班子裡,人們照例會議論上一陣,然後就拋到一邊,繼續為各自的事情忙碌去了。不過,有一個人卻例外,那就是黃澍。作為與這件事有密切關聯的人,近一個多月來,黃澍對於金聲等三個人的命運,一直異常關切。這不僅是由於那幾個人都是被他出賣的老朋友,而且還因為在徽州時,為著逃避直接出面審訊,他胡謅了那樣一個謊言。本來,他以為洪承疇一怒之下,會立即把金聲等人處決掉。誰知洪承疇沒那樣做,反而把金聲等人帶回了南京。結果弄得黃澍大為緊張,整天提心吊膽,生怕那個謊話一旦被拆穿,自己會吃不了兜著走。現在,這種情形沒有出現,相反,金聲等三人的死罪已定,只等著處決。這確實使黃澍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私下裡感到說不出的輕鬆。不過話又說回來,在南京進行的這幾次審訊裡,洪承疇卻沒有再召他商量,也沒有讓他參加。對此,黃澍猜測是上司的有意關照,但同時又多少有點疑心:他的那個謊言其實已經被拆穿,只不過洪承疇老謀深算,暫時不聲張罷了。

    由於想到如果真是後一種情形,那麼自己今後的前程,也許就會變得有點不妙,黃澍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因為事實上,直到目前為止,洪承疇始終沒有給他安排任何官職,他在行轅中仍然只是一名普通幕僚。

    現在,黃澍就是懷著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乘著一頂小轎,緩緩地走在南京城中的街道上。這是連接大中橋西南的一條通衢,名叫文思院街。僅僅半年前,這一帶還是店舖林立,行人如鯽的熱鬧處所,可是到如今,由於大中橋以東的舊皇城區已經成為清兵駐紮的軍營,就迅速變了樣。雖然不少店舖仍舊在開門營業,顧客卻大多數換成了身穿號衣的清兵。前一陣子,在勒克德渾和葉臣還坐鎮南京的時候,前來光顧的兵尤其多,其中有不少還是滿人。他們一邊操著剛剛學到的幾句漢話,一邊做著手勢,指這個,買那個,卻是十有八九都不會討價還價,加上前些日子他們一路南來,或多或少都發了橫財,因此出手還頗為大方。結果那些大商小販,只要敢大著膽子留下不走——自然還得加上嘴甜舌滑,都能連哄帶騙地賺上一筆。不過,自從滿族兵開拔了以後,這種熱鬧景況也隨之消失了。到如今,那些店舖雖然仍舊大開著門戶,但生意已經清淡了許多,就連街道上的行人也明顯稀落了下來。

    不過,黃澍卻並沒有注意這些。因為他這次出來,並不是為著買東西,而是要到桃葉渡旁的長吟閣去,訪他的老朋友柳敬亭。說起來,黃澍雖然早就知道「柳麻子」的大名,並且聽過對方說書,但是兩人密切來往,卻是在左良玉鎮守武昌那陣子。當時黃澍任左營的監軍,而柳敬亭則被左良玉聘為幕僚。由於兩人同東林、復社都有點關係,因此,在針對馬士英、阮大鋮的那一場惡鬥中,彼此尤其意氣相投,明裡暗裡沒少使過勁。後來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側」,半路病死之後,他們便各奔東西。黃澍投降了清朝,而柳敬亭則回到了南京,依舊以說書為生。直到不久前,黃澍也來到南京,得知老朋友的消息,找到長吟閣,兩人才又重新有了來往。只不過,近一個多月當中,卻是黃澍有事沒事都往這邊跑,而柳敬亭至今還一次也沒有回訪。

    現在,又已經來到長吟閣。黃澍憑著是熟客,一下轎子,也不待長隨通報,就逕自往裡走。這個以說書場子聞名的長吟閣,在南京城裡,可以說幾乎無人不曉。要在以往,碰上柳敬亭開講,不必說總是黑壓壓地擠滿了聽眾,就連閉場休歇的時候,這裡也成為人們消閒聚腳之所。不過,自從經歷了半年前那場巨變之後,這所閣子也如同許多別的有名去處一樣,明顯地衰落了。不僅那種人頭攢動、如醉如癡的景像已經蕩然無存,就連門邊那塊公佈開講書目的招牌,也漆彩剝落,一副灰暗失神的樣子。不過,黃澍已經來過好幾次,對此不再感到詫異。他踏入門檻,發現書場子裡空蕩蕩的,那擺成一圈一圈的長凳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就回過頭,對跟進來的長隨說:「你去尋個人問問,看柳老爸可在家?就說我來了!」

    長隨答應了一聲,先把手中拎著的一壺酒和一包下酒物放在長凳上,正要轉身去找人,就聽見二進門裡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跨了進來。

    「哦,原來是黃老爺!」那小廝連忙站定,行著禮說,「黃老爺可是要尋我家老爸?不巧,我家老爸出門了。」

    黃澍一聽,頓時皺起了眉毛:「怎麼,出門了?到哪兒去了?」

    「好教黃老爺得知,也去不遠。我家老爸說,半個時辰就回。到如今,去了已有一陣子了。」

    「那好,我等他!」這麼說了之後,黃澍就走向長凳,坐了下來。

    「黃老爺不去閣子上坐麼?」那小廝眨眨眼睛,討好地問,「方纔來了兩個客人,也是要見我家老爸的,現正在閣子奉茶哩!」

    「噢?」聽說有人比自己先到,黃澍有點意外,「是什麼樣的客人?」

    「一位余淡心相公,與我家老爸也是相熟的。還有一個和尚,卻不曾見過。」

    「余淡心!怎麼,他也來了?」黃澍一下子站了起來。因為這個余懷,同他不只是舊相識,而且上一次他到長吟閣來訪時,彼此還會過面。現在柳敬亭不在,碰上個熟人,正好免卻等候的無聊。「好,我這就上去會他!」

    這麼說了之後,也不等小廝答話,黃澍就徑直向場子盡頭的那道樓梯走去。

    所謂閣子,是指書場頂上的一層屋子。黃澍已經不止一次上去過,知道它同樣面向街道,但是比書場要小上一半。裡面擺設著些桌椅古玩,還有一張臥榻,是柳敬亭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現在,他登上閣子,發現有兩個人在裡面坐著,其中一個果然是余懷,於是大聲地招呼說:「啊哈,淡心兄!巧遇,巧遇!」

    余懷想必也認出黃澍,連忙站起來,拱著手說:「哎呀,黃大人……」「淡心兄幾時來的?怎地如此之巧?」黃澍走過去,一邊還著禮,一邊繼續表示著驚喜;接著又轉向那個身材瘦小的和尚,「這位師父是……」「黃大人怎麼不認得了?」余懷微笑說,「他是沈昆銅呀!」

    沈昆銅,就是沈士柱。黃澍自然也是認識的。不過,他記憶中的沈士柱是儒生打扮,即使到如今剃了發,也不外就像自己和余懷這樣。然而沈士柱竟然剃得一根頭髮也不剩,壓根兒就成了一個和尚。這確實出乎黃澍的意外。

    「噢,原來是昆銅兄!」他驚訝地說,隨即也就認出來了: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再配上一張清瘦的小臉,眼前這人確實就是沈士柱。至於對方把頭髮全部剃光的緣故,黃澍也猜到了。自從剃髮令下來之後,一些人因為不願意把束髮改為留辮,但又無法繼續保留前明的式樣,於是乾脆落髮為僧,從此不問世事。對於這種行為,清廷倒還是容許的,因此黃澍也就不加避忌,照舊興沖沖地同對方寒暄:「不想別來才只年餘,昆銅兄已成方外之人!只是未知祝發何方,法號怎生稱呼?」

    「不敢!」沈士柱合掌當胸,「貧僧賤號法明,是今年六月在杭州靈隱寺皈依我佛的。」

    「恭喜恭喜!只不知我兄皈依佛門之後,那《六韜》、《三略》,可還句句不離口麼?」由於想起沈士柱平日說話,最喜歡囫圇吞棗地搬用兵書上的語句,黃澍繼續打趣說。

    「阿彌陀佛!」沈士柱連忙低眉垂目,「罪過罪過,法明以往種種,俱如昨日死,哪裡還敢有一絲妄念縈於胸中。如今只覺四大皆空,才是無上之境!」

    「哎,黃大人請坐!」余懷從旁插進來,做出相讓的手勢,「聽柳老爸說,大人公務繁忙,今日怎麼得空,來此間走動?」

    黃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忙是不假。不過那些事,就算再賣力地給他幹,又有什麼用?橫豎我黃某充其量不過一個幕僚,既無權也無責,該出來散心,還是得出來散心!」

    聽他這樣說,余懷同沈士柱對望了一眼,都沒有做聲。

    黃澍看出兩位朋友心存疑惑,不過,要把肚子裡的牢騷一古腦兒端出來,畢竟又不合適,他只好把手一擺,故作放縱地說:「哎,二位怎麼還站著?來來來,弟今日特地帶了酒和小菜來,本想與麻子把盞共話的,偏偏他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那麼我們就先飲它三杯再說!」這麼說了之後,也不等對方答應,就回頭吩咐站在樓梯邊上的長隨:「快,把東西都擺上來!」

    那長隨答應一聲,走近前來,把提著的一壺酒、一個荷葉包放到桌上,並按照他的指點,先去櫥裡拿來三隻杯子、三雙竹筷,又替他們挨個兒斟上酒,然後把荷葉包打開,卻是半隻熟鵝,外帶一堆五香豆子。

    「來來來!」黃澍首先端起杯子,「弟與淡心兄雖然已經見過,但尚未曾共謀一醉,與昆銅兄卻是劫後初逢,尤其難得!且滿飲此杯,以表慶賀!」

    說完,看見余懷也端起了杯子,他就轉向沈士柱,卻發現後者坐著沒動,於是催促說:「哎,昆銅兄!」

    「阿彌陀佛!」沈士柱再一次合掌當胸,「貧僧是戒了葷的!」

    「那——就光喝酒好了。這酒卻是素的!」

    沈士柱仍舊搖搖頭:「貧僧自入空門,已經連酒也一併戒了!」

    黃澍不禁皺了皺眉毛,覺得有點掃興。看見這樣子,余懷連忙提議說:「難得黃大人盛情,昆銅就以茶代酒好了!」

    對此,沈士柱卻沒有拒絕,順從地舉起茶杯。於是黃澍也就點點頭,不再勉強。席面上的氣氛,這才變得融洽起來……七「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麼新鮮時聞?」當三杯酒下肚之後,黃澍把一片鵝肉夾進嘴裡嚼著,笑嘻嘻地問。

    余懷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乖巧地說:「黃大人每日出入總督行轅,什麼事不知道?還來問小弟!」

    「弟不是說那種勞什子公事,而是說城中的里巷傳聞。」

    「這個麼……」余懷朝嘴裡丟了一顆豆子,隨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還是說的我輩的一位熟人。只是中苒之言,說出來恐怕難免可羞可歎呢!」

    所謂「中苒之言」,就是指的閨房醜事。黃澍一聽,頓時來了勁,連忙追問:「此間又沒有外人,說說又何妨!」

    余懷仍舊躊躇著,不過,終於還是點點頭:「也罷,這件事近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的卻不是別人,而是錢牧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東君!」

    黃澍眨眨眼睛:「河東君?」

    「就是牧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東君是牧齋給她起的號。」

    「原來如此!可是她怎麼了——這柳如是?」

    余懷搖搖頭,說:「出了大醜事了!本來呢,這柳如是原是盛澤歸家院的一位姐兒,早年弟也見過,論姿色不算絕頂,才情風調卻是萬中無一!她嫁給牧齋時才只二十四歲,而牧齋年近六十。老夫少妾,當時許多人都料定牧齋降不住她。

    後來也就果然聽說牧齋對她畏憚得很。不過除此之外,倒還不曾傳出別的事來。

    誰知這一次,牧齋被豫王帶去了北京,她獨自留在此間,立即就生出紕漏來了!」

    說了這麼幾句之後,余懷就停了口,舉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於是他伸手去拿酒壺。黃澍急於聽下文,連忙把酒壺抓過,一邊親自替他斟滿,一邊問:「生出紕漏來了?莫非竟是紅杏出牆?」

    余懷呷了一口酒,歎息說:「正是如此!聞得她搭上了個舊日的相好,日日朝來暮去,打得火熱。起初還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後來竟是越來越大膽,連日間都不迴避了。結果弄得街知巷聞,丑聲四播,連帶牧齋也遭人恥笑。幸好他遠在北京,否則一張老臉真不知往哪兒擱呢!」

    「這,她如此大膽,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麼?」黃澍不解地問。

    「聞得她與正室不合,早已別居一院,與家中的人甚少往來。況且,她有牧齋寵著,家中的人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她。」

    余懷這麼說完之後,有片刻工夫,屋子裡變得寂然無聲。黃澍只顧捋著鬍鬚,回味著剛才聽到的秘聞;沈士柱則始終低著頭。一聲不響。看見這樣子,余懷的眼珠子轉動起來,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黃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說:「罷了罷了!誰叫錢牧齋一世風流,臨老還不收心?這也是自作自受!我輩聽聽就是了,為他費神設想,卻是一百個犯不著!咦,黃大人,你日日在總督行轅走動,想必新聞更多,何不也說說給我們昕!對了,聞得兩浙和湖廣近日鬧得挺凶,何以大清朝不早早發兵,把它一鼓蕩平?」

    黃澍眨眨眼睛,還在想著:柳如是出了那樣的醜事,如果錢謙益知道了,不知會怎樣想,又會做出怎樣的舉動來?不過,他終於回過神來,並且弄明白了余懷的話,於是隨口回答說:「哼,一鼓蕩平,談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嗎?

    別瞧他裝模作樣,從容澹定的樣子,其實心裡慌著呢!」

    「噢,怎麼?」

    「他能不慌嗎!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還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槍都殘缺不全。萬一有人真的作起反來……」說到這裡,他忽然意識到這些都是軍事機密,洩漏不得,便頓住了。

    余懷和沈士柱卻像是並不怎麼在意,看見黃澍閉上嘴巴,也沒有繼續追問。

    於是三個人繼續一邊喝酒,一邊說些別的話,無非是前朝舊事、故人生死。在這當中,黃澍始終小心地迴避開有關吳應箕的話題。他發現余、沈二人對於吳應箕在徽州被捕,並且同金聲、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無所知,因此就更加諱莫如深。這樣談了一陣,忽然聽見樓下傳來響動,接著,就聽見柳敬亭熟悉的大嗓門在問:「誰來了?余淡心相公麼?還有誰?一個和尚?還有黃老爺?哪個黃老爺?

    是黃仲霖老爺麼?」

    閣子裡的三個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現出驚喜的神色,余懷首先站起來,向樓梯走去。黃、沈二人也連忙離開椅子,跟在後面。

    「哎呀,原來是你們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該打!該罰!」

    當他們從樓梯上魚貫走下去的時候,柳敬亭急急迎上來,大聲說。

    「是該罰你!」余懷板著臉說,「老等你都不回來,真是可氣可恨!幸而黃大人帶來了好酒和好菜,本來是要等你回來共享的,現在我們把它全吃光了,讓你沒份,這才好歹消了一口惡氣!」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著麻子,倒也罷了!不想連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驚地叫起來。

    黃澍笑著搖搖手:「別聽淡心的。酒菜都還有,卻說不上好,就等著你老爸回來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銅二位,把酒共話,免卻等候之苦是真!」

    「嗯,這才像是實話!」柳敬亭點著頭說,「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減卻幾分!」說完,他又轉過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說呢,怎麼還來了個和尚?原來是昆銅兄!久違了,久違了啊!」

    還在最初看見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變得閃閃發亮。這時候,他連忙合掌當胸,向對方深深地行下禮去。

    「那麼,老爸,我們不如仍舊到閣上去,也好坐著說話。」看見寒暄已經差不多,黃澍於是建議說。

    柳敬亭點點頭:「麻子來遲,正該洗盞更酌,稍補失禮之過!那麼,請!」

    雖然這麼說了,但是,當大家移動腳步,他卻忽然回過身來,說:「啊,幾乎忘了,小老還帶回一個朋友來!」說著,急急向門邊走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大家才發現,那裡原來還坐著一個人,看上去身材碩大,分明是個胖子。不過,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稱他做朋友,可是在剛才那一陣子裡,他卻盡自全身蜷縮,沒精打采地坐著,始終不過來同大家行禮相見。

    這當兒,柳敬亭已經走到他身邊,開始同他說話,大約是邀他過來,但是聲音很低,聽不清楚。只見那個光著腦袋、辮發蓬鬆,而且衣衫破舊的人一個勁兒地搖頭,像是不肯。這樣說了一會,又見柳敬亭招呼小廝過去,吩咐了一句什麼,那小廝答應著,走進裡屋,片刻之後,重新出來,把一樣東西交給柳敬亭,柳敬亭又轉交給那個人。那人接過之後,便站起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瞧著這種情形,樓梯旁邊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納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來,便一齊投去詢問的眼神。

    「列位認得那是誰人嗎?」柳敬亭苦笑地問。看見大家都不做聲,他才歎息地說:「知道麼,他就是當年堂堂魏國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麼,他就是徐青君?」余懷首先失聲叫起來。因為說起這位徐二爺,在南京城裡可以說無人不曉。他家的先祖是明朝開國功臣徐達。憑著這份福蔭,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七十多年的榮華富貴。直到不久前,他的哥哥徐弘基還擔任著明朝的南京守備,而這徐青君則無所事事,終日鬥雞走馬,看戲遊園,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用當日侯方域的話來說,就是此人的銀子多得簡直令人「惱火」。余懷還記得大約三年前,侯方域和顧杲等人因為黃宗羲的一部什麼宋版書,曾經在大街上同徐青君發生過一場衝突,狠狠敲過他一筆銀子……柳敬亭點點頭:「想當年,他富可敵國,園林房產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是到如今,一應產業俱遭官府抄沒,舊日的姬妾僕從都作鳥獸散。他同妻兒只能住到養濟院裡。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麼為生麼?」

    「……」

    「說來可憐,他自出娘胎就是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自然什麼營生都不會。結果到如今,只能憑著身軀肥胖,經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門口守著,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來頂替,好歹換得幾個錢去買米,這才不致餓死。不過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舊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請到他府中去說堂會,所以彼此認得。適才行經上元縣衙,見他站在門外,等候接活計,還遭到那一干閒漢潑皮的欺凌戲弄。小老一時看不過眼,才把他帶了回來。方才本想請他過來與列位相見,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於見人。沒奈何,惟有給他點銀子,讓他去了。」

    大家聽了,這才恍然。不過,想到僅僅大半年前,徐青君還是何等富貴,何等尊榮!轉眼之間,就落到替人挨板子餬口的地步。這種命運的劇變,較之一下子被殺身死,甚至還更驚心動魄。只是話又說回來,徐青君寧可用自己的皮肉軀體去掙錢,而不肯辱沒祖宗,去做沿街討飯的乞丐,似乎畢竟還算有點骨氣…_.正是這種複雜而又強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亂,以致重新登上樓梯時,全都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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