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柳3:雞鳴風雨 正文 第七章(1)
    一

    魯王的軍隊全線渡江的消息,使海寧的士民再度陷於驚恐與混亂。不過,戰火最終並沒有蔓延到那邊去。真實的情況是:從十月初八到十五的八天內,戰鬥始終只局限在杭州南、東兩翼的江邊一帶進行。而且東線的明軍由於兵力不足,大多採取突襲游擊的方式,雖然將士們作戰英勇,也頗有斬獲,但始終未能擴大戰果。倒是南線戰鬥的規模比較大。特別是總兵官鎮東侯方國安所部的主力明軍,從富陽縣沿江挺進,清兵抵擋不住,節節敗退。明軍一直推進到杭州城外十里的地方。清朝浙江總督張存仁聞報,親自出城迎戰,結果再次大敗。方國安乘勢揮兵掩殺,一直追到杭州城東南角的草橋門。如果不是碰上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風雨,說不定就會攻進城裡去。縱然如此,這樣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捷,已經足以使浙東官民眾口哄傳,極大地興奮起來。於是,當「連戰十日」的計劃結束之後,魯王便傳下諭旨:定於十一月一日,在與杭州隔江相望的蕭山縣境內大閱兵馬,以激勵士氣,顯示軍威。到時候,照例要論功行賞,對一大批將士加官晉爵;而作為這次閱兵的高潮,則是舉行隆重的築壇拜將儀式,任命眾望所歸的方國安為大將軍,把各路軍馬統一交由他來統率。

    今天,是十月三十日,已經收兵返回原駐地的各路軍隊,又紛紛按照命令重新開拔,向閱兵的地點——官山下集結。當然,也並非所有軍隊都來,而只是派出一部分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即便如此,在通往官山的各條大路上,也已經一天到晚人喊馬嘶,塵土飛揚。由號衣、刀槍和各式旗幟連綴而成的隊伍,絡繹不絕地蠕動著。顯然是打了勝仗的緣故,這些隊伍看上去全都精神抖擻,士氣高昂,一邊走,一邊還扯開喉嚨,用粗獷的嗓門唱起了歌:弗見了情人心裡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了眼睛望空親個嘴,接連叫句俏心肝!

    別人笑我無老婆,你弗得知我破飯籮淘米外頭多!好像深山裡野雞隨路宿,老鴉鳥無窠別有窠!瓜仁兒本不是希奇貨,汗巾兒包裹了送與我親哥!一個個都在我舌尖上過,禮輕人意重,好物不須多。多拜上我親哥也,休要忘了我!

    正二更,做一個夢團圓得有興!千般思,萬般愛,摟抱著親親!猛然間驚醒了,教我神魂不定,夢中的人兒不見了,我還向夢中去尋!囑咐我夢中的人兒也,千萬在夢中等一等!

    我做的夢兒倒也做得好笑,夢兒中夢見你與別人調,醒來時依舊在我懷中抱。

    也是我心兒裡丟不下,待與你抱緊了睡一睡著,只莫要醒時在我身邊也,夢兒裡又去了!

    他們自得其樂地吼叫著,吼完一支又一支,全不顧調門對不對,板兒准不准。

    前面吼聲剛歇,後面又接上來,吼到肉麻撩人之處,還爆發出陣陣哄笑。

    當然,也不是所有隊伍都是如此。譬如說,來自駐紮在官山以北一線的紹興、余姚、慈溪、寧波等府縣的明軍,情緒就遠沒有那麼高漲。他們雖然也匆匆行進著,卻明顯地沉默得多,人數也少得多。說來也確實令人沮喪,自從朝廷決定實行「分地分餉」之後,作為臨時招募而來的民軍,他們便被擠對到只能靠「自行籌措」來維持的境地,結果糧餉的供應嚴重惡化,軍心也迅速陷於混亂和瓦解。

    就在渡江作戰的前夕,整營整營的士兵拋下武器,請求離開,留也留不祝到如今,本來多者上萬、少者也有四五千人馬的這六家明軍,除了一兩家情形稍好之外,其餘的全都只剩下不足二千人,甚至更少。如果說,在「連戰十日」期間,東面一線未能取得更大戰果的話,相當重要的原因就在這裡。他們的處境和遭遇既然如此,自然也就很難對眼前的閱兵感到興奮,也很難活躍得起來。

    不過,對於也屬於其中一員的黃宗羲來說,眼前這一切,他卻是看不到的。

    因為他壓根兒就不在隊伍裡,而是留在龍王堂的營地,沒有前來參加閱兵。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自從半個月前返回黃竹浦催餉,耳聞目睹了村中的種種情形之後,心情一直十分惡劣。加上隨之而來營中的士卒嚴重流失,以致在渡江作戰時,余姚明軍中他們所統領的一支,幾乎無所作為,與八月間那一場仗相比,可謂判若兩軍。這使他沮喪無奈之餘,愈加感到憤恨難平。如果不是想到大敵當前,除了拚力抗爭,殺出一條生路,可以說別無選擇,他很可能也會甩手不幹了。儘管如此,到了得知還要舉行什麼閱兵,並且要拜方國安為大將軍時,他就覺得一口惡氣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哼,姓方的是個什麼東西!憑著手握重兵,把滿朝文武全不放在眼內,專門排斥欺壓我們民軍,硬逼著朝廷『分地分餉』的就是他!到頭來還要我黃某反過來急顛顛地趕去給他捧場湊興,休想!」

    因此,到了商議前往參加閱兵的人選時,黃宗羲就向孫嘉績說明心情,執意留了下來。

    現在,孫嘉績已經率領大隊人馬出發多時,黃宗羲把留守的士卒重新作了調整部署,又處理了一些雜務之後,本想坐下來,最後再校閱一次那部由他新編的《魯監國元年大統歷》,以便呈交朝廷頒布實行;但是因為心情煩躁,終於還是拋下筆,帶上黃安等幾名親兵,離開住所,沿著營地慢慢地走去。

    已經是傍晚時分。薄雲浮蕩的天空中,冬日的斜陽無力地照臨著。從北岸吹來的風,緊一陣慢一陣地揪扯著人們的衣衫,也搖撼著遠近灌木叢光禿的枯枝。

    因為這一帶正在打仗,絕大多數居民都已經逃離,如今偌大一片河灘上,空蕩蕩的看不見人影。只有幾隻白色的沙鷗從錢塘江那邊飛來,側著身子匆匆掠過,一轉身,又撲扇著修長的翅膀,消失在煙波浩渺的遠處,使蕭瑟寂寥的天地,好歹增添了一點活躍的聲息……不過,黃宗羲並沒有注意這些。他皺著眉毛,悶悶不樂地走著,同時想像著孫嘉績率領隊伍,經過大半天的跋涉,不久將要抵達指定的集結地,投入檢閱前的準備。只不過,身為堂堂督師的孫嘉績,手中只剩下那麼一點點疲兵弱卒,一旦站在方國安、王之仁率領的正規軍旁邊,肯定會愈加顯得寒傖、可憐、微不足道……「哼,孫碩膚他們也真夠窩囊。這次浙東舉義,明明是他們帶頭鬧起來的,魯監國也是他們一手定策迎立,可是全不知因勢施為,改弦更張,仍舊一味因循舊習,惟監國一人的意旨是從,惴惴然以奴僕自處。怎麼開導,他也不昕。結果,讓方國安、王之仁那幫將帥輕易把持了大權不算,連兵餉也全給對方霸佔了去,自己分不到半點兒,到頭來競成了個光桿子督師!如此謀國,還有什麼指望?」這麼想著,黃宗羲的忿懣不由得又增加了幾分,踩踏在沙地上的腳步也更加粗重了……不過,他終於轉過臉去。因為他聽見,從右前方的河灘上,那一排接一排的窩棚當中,驀地傳來了一陣喧嚷。那些供士兵們住宿的窩棚,是用竹子和蘆葦臨時搭成的,過去因為兵多,偌大的河灘上曾經密密層層地搭了個滿。到如今,不少已經被推倒、拆掉,變成了御寒的柴火;剩下的也成片成片地空置著。這些窩棚,大都搭得相當簡陋而且低矮。士卒們必須彎著身子才能鑽進去。到了人一離開,那裡很快就成了野狗的樂園。它們呼朋引類地鑽進裡面尋找食物,調情鬥毆,拉屎拉尿,甚至生兒育女。害得士兵們經常要像狩獵一樣,前攻後堵,下死勁往外轟趕。現在,黃宗羲發現,那裡正聚集著一群士兵。他們手中拿著槍棒,散落地擺出圍攻的陣勢,在那裡大呼小叫。看樣子,必定又發現闖進了什麼不速之客……「哼,這才叫現眼報呢,一旦倒了霉,連野狗也來欺侮我們!」望著手忙腳亂的士兵,黃宗羲默默地想。忽然,他激動起來,伸手奪過親兵拿著的一根長槍,轉身向窩棚大步奔去。

    「散開!都散開!到那邊去,到後面去!」他一邊高聲叫著,一邊朝那些士兵做著手勢。「是的,我非要把那些可惡的東西逮住,狠狠揍一頓不可!」他惱恨地想。

    「在哪兒?是這裡嗎?啊?」當衝到士兵們站立的地方,他瞪著眼睛追問。

    「稟老爺,小人們也說不準。」一個長得矮墩墩的兵回答。

    「那麼你們……」

    「小人們剛才走過這裡,聽見嘩啦一響,又乒乓一聲,便過來瞧瞧,卻又不見影兒,八成是那畜生怕趕,藏起來了。」

    黃宗羲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窩棚,發現它搭成長條樣,左右各有一個門進出,便用長槍朝那幾個士兵一指:「你,你,還有你,到那邊去!你和你,到後邊,都把牢了!」說完,也不等回答,他就彎著腰,從右邊的門鑽了進去。

    這是一間已經棄置了的窩棚。棚頂是用竹子支起來的,地下也鋪著竹子,平日士兵們就並排地睡在上面。大約因為天冷,所有的窗洞都被封住,裡面變得黑幽幽的,只有從門口的方向透進來一點光。黃宗羲依稀看見,棚子裡亂堆著一些禾草,還有各種被丟棄的破壇爛布。地上東一攤西一團地佈滿了各種可疑的事物,一股濃烈的屎尿臭味從腳下散發出來,直衝鼻孔。也就是到了此刻,黃宗羲才明白,那幾個士兵為什麼遲遲不進來搜查。不過,就此退出他也不甘心,於是側起耳朵昕了聽,沒覺出什麼動靜,便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之處,走過去,舉起長槍,朝那些禾草猛然一戳,沒有什麼反應,又接連再戳了兩下,仍舊沒有動靜。「嗯,剛才外面大叫大嚷的,那畜生自必已經走掉了!」他想,隨即把槍桿向橫裡一攪,打算就此退出。誰知,就是這最後一下,禾草堆裡忽然發出一聲尖叫,直滾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來!

    黃宗羲反而嚇了一跳,忙不迭向後躍開。不過那東西顯然更加害怕,它匍伏在地上,不停地蠕動著,像在叩著頭,同時發出「軍爺饒命!軍爺饒命!」的叫聲——原來是一個人!

    黃宗羲這才定下神來。「你是誰?」他用長槍逼住對方,厲聲喝問。

    「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良民百姓?良民百姓怎麼會鑽到這裡來?」

    「走岔了路,小人是走岔了路!」那人繼續叩頭如搗蒜。

    黃宗羲半信半疑,為了審個明白,便把長槍一擺,命令說:「走,到外頭去!

    快點!」待那人畏畏縮縮地挪動身子,他又隔著棚壁高聲說:「外邊的聽著!這裡逮著個人,你們可都把住了!」

    外面的士兵自然聽到棚裡的對答,因此齊聲答應。果然,等那人一露頭,他們就一擁上前,把他按住,送到尾隨而出的黃宗羲面前。

    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看清楚俘虜的模樣。原來是個臉色蠟黃的中年人,腦門禿而亮,穿著一身黑色衣褲,還打了縛腿。顯然是在窩棚裡折騰了半天的緣故,他的瘦臉上滿是污跡,頭髮鬍子亂蓬蓬的,還沾著好些禾草。此刻,他那雙小眼睛正從眉毛底下膽怯地窺伺著,彷彿想弄清自己的處境。

    「嗯,你是何人?」把對方打量了一番之後,黃宗羲冷冷地再度發問。

    那人連忙雙膝跪下,結結巴巴地說:「小人陳、陳九,西興人氏,世代良民,今日本、本想去長山走親戚,因走岔了路,遂致、遂致誤闖大營,還望大老爺寬恕!」

    「胡說!你不是良民,是韃子的細作!」

    「老爺息、息怒,小人不、不是細作,實在是良民百姓!」

    「既是良民,為何不堂堂正正問路,卻要躲進窩棚中?」

    「小人見了、見了許多兵爺,心中害、害怕,故此……」從被逮住起直到這一刻,那陳九始終縮作一團,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黃宗羲心想:「瞧他老實巴交的,不大像是歹人,也許確實是誤入營中?」於是又問了一些別的問題,看見對方都答得上來,他便終於緩和了口氣,說:「此處是軍營,眼下在打仗,亂闖進來,捉到是要砍頭的!知道嗎?念你是初犯,今次姑且饒了,若然下次再捉到,必定嚴懲不貸——可聽明白了?嗯,去吧!」

    陳九起初還有點發呆,當終於明白過來,就「氨的一聲,伏在地上,連連叩著頭:「多謝大老爺開恩饒命!多謝大老爺……」說著,爬起來,慌裡慌張地轉身就走。

    「哼,本該搜一搜他身上才對!」黃安在一旁嘀咕說。

    這話倒提醒了黃宗羲,他連忙說:「哦,不錯!你們快叫住他,上去搜一搜!」

    幾個士兵答應一聲,立即奔過去,重新把陳九喝住,圍住他上下搜摸起來。

    出乎意料,這一搜摸,也如同剛才在窩棚裡一樣,居然就有收穫——很快地,一封書信便交到了黃宗羲面前。

    「怎麼,當真還帶著信?嗯,也不奇怪,既然出門一趟,自然……」這麼疑惑著,黃宗羲就接過信函,瞧了瞧封套。起初,他還不怎麼在意,然而,當他的目光變得稍為專注時,卻像被毒蟲螫了一口似的,差點沒跳起來。因為封套上赫然寫著這樣一行字:孫督師碩膚大人親啟而下面的落款則是:罪員馬士英拜呈「什麼?馬瑤草!居然是馬瑤草!」他不勝驚愕地瞪大眼睛。早在清兵揮兵南渡長江、逼近南京時,身為內閣首輔的馬士英就不戰而逃,致使明朝在江南的防線頃刻瓦解。後來聽說他逃到了杭州。但是到了住在杭州的潞王獻城投降之後,就再也沒有馬士英的消息。有人傳說他死了,也有人傳說他投降了清朝。連月來因為戎馬倥傯,黃宗羲也沒有工夫再打聽,惟有把一口惡氣藏在心裡。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十惡不赦的奸臣頭子又重新冒了出來!

    「好啊,原來你是給馬瑤草送信的!」他逼視著被重新押回來的陳九,厲聲質問。想到自己剛才幾乎受騙上當,他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在身份敗露的一刻,那陳九雖然顯得慌了手腳,但隨後就鎮定下來。他不再下跪,說話也不再結巴,而是抬起臉,直望著黃宗羲,面無表情地回答:「不錯,學生陳九如,是馬閣老的舊識。今日受他之托,要將一封書信親手交與孫大人。

    不料來遲一步,孫大人已經赴官山閱兵……」「放屁!」黃宗羲勃然大怒,「什麼馬閣老?是馬老賊!我問你,你既是要送書與孫大人,為何如此鬼鬼祟祟?馬老賊在書中到底說些什麼?啊!」

    「這個——」陳九如淡淡一笑,「學生可就未得其詳了。學生只知道,馬閣老——還有阮圓海阮大人,現今都在鎮東侯的營中。鎮東侯對馬、阮二老十分優禮,不日便要奏請魯監國,下旨起用了!」

    鎮東侯,就是如今深受魯王倚重,準備拜為大將軍的總兵官方國安。聽說馬士英竟然躲進了方國安的營中,而且還有阮大鋮,黃宗羲的腦袋「嗡」的一下漲大了,渾身的血也沸騰起來。一種噩夢重臨的感覺攫緊了他。他瞧著手中的信函,恨不得立即撕開來,看看裡面到底說些什麼。但信是給孫嘉績的,到底不能私自拆看,咬了幾次牙之後,他只好猛一揮手,喝令士兵:「你們給我把這狗賊拘管起來,無我之命,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釋放!違者軍法從事!」

    說完,就轉過身,氣急敗壞地匆匆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片刻之後,他已經和黃安分別騎上快馬,加鞭奔馳在前往官山的路上了。

    二

    陳九如並沒有扯謊,馬士英和阮大鋮的確跑到了方國安的營中,而且眼下還跟隨他們的庇護者一道到了閱兵的地點——官山。只不過由於這二人的惡名實在過於昭著,隨時隨地都可能引發公憤,就連方國安也覺得在奏准魯監國之前,不便貿然讓他們公開露面,因此這兩個人才不得不暫時躲在營帳中,等候消息。

    其實,馬士英和阮大鋮並不是最近才跑來依附方國安的。早在杭州逗留的時候,他們就遇到了自池口率兵南逃的方國安,三人氣味相投,一拍即合,本想轉而捧出潞王來「監國」,以圖再度把持政局。誰知不久潞王就決定獻城投降,他們只好一齊逃過了錢塘江。在魯王政權建立之後這四個多月裡,馬、阮二人一直躲在方國安的軍營中,幫著出謀畫策,前些日子那個「分地分餉」的蠻橫要求,其實就是他們的主意,為的是打擊和削弱地方義軍的勢力,好讓像方國安這樣的正規的軍人把持軍事大權。結果,這個目的達到了。如今方國安的地位急劇上升,成了魯王政權中首屈一指的軍事強人;而孫嘉績、熊汝霖、鄭遵謙、於穎等一批首倡舉義的元老重臣,則由於軍餉不繼、部屬的解體而日益失去影響力。局面擺佈到這一步,馬、阮二人也就認為他們重新出山是水到渠成的事,應該沒有多大的問題。然而,方國安卻至今仍舊只讓他們呆在營帳中,就未免令這對難兄難弟有點掃興了。

    現在,前來參加閱兵的各路兵馬已經紛紛雲集。即使隔著營帳,也可以聽到外面遠遠傳來潮水一般的聲浪。那聲浪乍一聽只是紛紛攘攘的一片,而側耳細聽,就可以分辨出戰馬的馳騁,號角的長鳴,人群的呼喊,以及車輪的滾動。按照預定的計劃,正式的閱兵要到明天辰時才開始,因此眼下這些聲浪,只是軍隊進入各自營區時掀起的。但憑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直到入夜仍舊接連不斷的人喊馬嘶,卻不難想像到:未來的閱兵規模必定相當盛大,而為方國安舉行的築壇拜將儀式,也將會十分隆重莊嚴。正是受到這種越來越濃烈的氣氛刺激,阮大鋮再也坐不住,一挺身,從臨時充作凳子的一段木頭上站了起來。

    「哼,這老方也真是的!」他腆著依舊圓鼓鼓的大肚子,氣呼呼地說,「我們挖空心思地給他出主意,幫他把兵權抓到手,到頭來他卻把我們關在這裡,只顧自己去出風頭,也不知到底搗的什麼鬼!」

    靠在矮桌邊上的馬士英,卻已經沒有昔日貴為首輔時的威嚴風度,相反顯得有點頹唐。他擎著手中的半盞殘酒,抬了抬眼皮:「別急嘛,老方是講交情的人,既然答應了我們,自然不會食言。你我還是耐心等待為是!」

    「等,等,都等了快半年了!每回人朝,都說必定代我們啟奏,可就是沒有一次有下文!」

    「嗯,他也自有他的難處。一個武人,本來就無權干預朝政。何況如今朝中那幫子掌權的,全都把我們看成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一個個像烏雞眼似的盯著,稍一不慎,就會被他們一窩子撲上來活活啄死——唉,這事難哪!」

    「可是,如今他們手下的兵不是已經讓我們給攪散了麼!沒有兵,誰還怕他個鳥!哼,這些年我也算經歷得多了,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真正著緊。當初在留都,要不是我下死勁兒催逼,你馬瑤草只怕也未必那等上心,時至今日,我阮鬍子只好依舊守在家中當寓公呢!」

    馬士英本來沒精打采地坐著,聽了這話,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那張酡紅的瘦臉隨即漲成深紫,山羊鬍子也翹了起來。驀地,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怒聲說:「我不上心你?老實告訴你吧,我如今後悔就悔在當初太上心你,結果弄到千夫所指,惡名加身,落得如今這種境地!」

    看見馬士英發火,阮大鋮也來了勁。他雙手把大鬍子一扯,惡狠狠地說:「好啊,你總算說出來了!怪不得自打杭州見面你就沒有好臉色,原來是怪我敗壞了你的錦繡前程!可是,這怪得了我麼?如果不是東林、復社那伙偽君子四處煽惑,左良玉會興兵東犯麼?如果不是史道鄰那等膿包,一仗就把揚州丟了,韃子會這麼快就渡江麼?我一直勸你盡早除掉那伙偽君子,除掉史道鄰,可你就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動手,結果全都弄出來了。這又怨得了誰?嘿嘿,還想怪我?只好怨你自己罷了!」

    馬士英本來已經擺出爭吵的架勢,但被阮大鋮這麼一反駁,張開的嘴巴又合上了,鼻翼兩旁的皺紋則變得更深。半晌,他咬著牙,悻悻地說:「哼,我馬某人公忠謀國,問心無愧!要怨,就是怨你們——東林、復社不是好東西,可你也不是好東西!」

    聽他這麼說,阮大鋮反而呵呵笑起來:「好嘛,你說我老阮不是好東西,就算我不是好東西!可你公忠謀國的馬大人,為何至今還跟我這個壞坯泡在一起?

    為何我鼓動老方他們分地分餉,你對我的壞主意也大點其頭?啊?」

    「哼,我是見兵多餉少,與其讓那些烏合之眾白白糟蹋了去,還不如集攏起來,正正經經養好幾支精銳之兵!」

    這種振振之辭想必已經聽過不止一次,因此阮大鋮並無驚奇之色。他只是斜眼看著對方,冷冷地說:「噢,這麼說,你老還以為真能打得過韃子?這中興之業,還真能有成?」

    「為何不能?」馬士英顯得很傲慢,「若是新君能起用我馬某,這一次我自有主張,絕不會再蹈留都的覆轍!」

    阮大鋮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沒有立即反駁。他直起身軀,捋了半天大鬍子,末了,彎下腰來,壓低聲音說:「可是,老兄想過沒有?北朝已狼踞大半個中國,以區區兩浙之地,實在不足以與之相抗。本來,唐藩在福建,聞得局面也鬧得不校若是浙、閩聯手,或者尚有可為。可是看這數月來的勢頭,兩地竟是各懷私忿,彼此不服,不翻臉成仇已屬幸事;望他聯手,只怕極難——哎,這局殘棋明擺著只等洪亨九來收拾了!老兄還意欲有所為,不亦愚乎?」

    阮大鋮這樣說,倒也不完全是危言聳聽。因為實情確實如此。就在與浙東起義同一時候,在毗鄰的福建,以前禮部尚書黃道周、福建巡撫張肯堂為首的一批官紳,聯合總兵官鄭芝龍、鄭鴻逵,也樹起了抗清的大旗。與浙東這邊不同,他們抬出的是正在福建避難的唐王朱聿鍵,而且還不是讓他「監國」,而是乾脆登基稱帝,改元「隆武」。這麼一來,就比魯王顯得更加名正言順。對此,浙東這邊的君臣自然頗為不服氣。所以到了隆武政權向江南、兩粵等地頒布詔書,要求各路明軍統一到他們麾下的時候,浙東這邊一直不予理睬。合作的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哼,如今我倒想著,」靜場中,阮大鋮又拈著大黑鬍子,「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若然這一次還不許我入朝陛見,我就乾脆跑到福州,投隆武去!」

    馬士英微微一怔:「什麼?投隆武?」

    「為什麼不行?人家隆武可是正了大位的天子!論名分,論聲威,哪樣不比區區監國強!何況又遠在福建,韃子要打,也不能那麼快打到那邊去。哈哈,不錯,我們本該一早就投隆武的!」阮大鋮開始重新興奮起來。

    「可是,」馬士英被他說得有點動心,「現今黃道周、張肯堂正在那邊把持朝政,只怕未必容得了我們。」

    「哼,容不下容得下,還得試了才知道!況且,我這裡還攥著一份大禮呢,只怕黃道周見了,即時垂涎三尺,跪地求我都來不及!」

    「你是說——大禮?什麼大禮?」

    「對——哎,待會兒再對你說吧!」變得大為亢奮的阮大鋮一擺手,「事不宜遲,如今我們就訪他去!」

    「訪他?訪誰?」馬士英愈加摸不著頭腦。

    「訪誰?自然是隆武的使臣呀——哦,原來你還不知道!前兩日,福建那邊派了兵科給事中劉中藻來紹興,說要向魯監國宣讀隆武的詔書。監國推說要赴官山大閱,不得空,把他擋了回去。那劉中藻不死心,巴巴地又跟到這兒來,就住在後面山腳下的一座營帳裡,也沒人理他。如今我們正好趁著夜裡去訪他一訪,搭上這根線兒,也好探一探福建那邊的口氣!」

    馬士英這才恍然。他猶豫地說:「不過,老方再三叮囑我們守在營中,不可露面……」「呸!」阮大鋮蠻橫地把手一擺,「你聽他的!只要我老阮願意,愛上哪兒就上哪兒!還能受他管著!」

    說完,就轉過身,雄赳赳地往外走去。看見他這樣子,馬士英儘管心神未定,也惟有身不由己地跟在後面。

    三

    前一陣子他們在營帳裡只顧著交談,時辰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戌亥之交。何況又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在這種夜晚,月亮照例不會露出臉來。不過,當馬、阮二人由僕從服侍著,披上斗篷,走出營帳外的時候,卻發現無論是天幕上,還是山野間,都並不是漆黑的一片。由於北風吹散了浮蕩的薄翳,巨大的銀河,綴滿夜空的繁星重新閃爍出泠泠的光芒。而從官山下遠遠地伸展開去的平緩坡地上,則由於大批軍隊的聚集,密密麻麻地亮起了無數的篝火。來自四面八方的這些軍隊,大約因為只停留一兩個夜晚的緣故,都是輕裝而來,沒有攜帶營帳,即使有,也只是供高級將官們用的少數幾個。結果,眼下絕大多數人都只能圍著篝火露天而宿。不過,這次閱兵,來的人馬看來還真不少。他們一營連著一營,迤邐地佈滿了方圓十里的山坡,以致馬、阮二人由一名僕童提著燈籠照路,前往劉中藻下榻的營帳時,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從人叢中穿越而過。

    現在,馬、阮二人就行走在滿是士卒的山坡上。他們看見,經過了長途的行軍,加上時辰不早,疲勞不堪的士兵們都已經互相挨擠著,進入了夢鄉。只有由值夜的士卒守護著的熊熊篝火,依舊嗶嗶剝剝地燃燒著,隱約照出了他們橫七豎八的睡相,有仰面朝天地躺著的,有蜷縮著身子的,有抱著別人的胳膊或大腿的,甚至還有互相摟抱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鼾聲,像拉響了無數大小不一的風箱,忽高忽低,此伏彼起。而在他們旁邊,則是一架一架的刀槍,一堆一堆的盾牌,以及一尊一尊的鐵炮。要是經過的是騎兵的營地,那麼還會看見成群的戰馬,聞到陣陣撲鼻而來的馬汗和馬糞的氣味……當馬、阮二人接連摸錯了兩座營帳,終於憑借方國安大營的號牌,找到架設在官山腳下的一處小小的營地時,劉中藻很快就出現了。來自福建的這位「欽差」,原來是個一表人才的年輕人,有著南方人的清秀面孔和文雅舉止。他自然聽說過馬、阮二人的「大名」,對於他們的突然來訪,則尤其感到意外。他恭敬地,然而又是不無戒心地把兩位不速之客迎進帳中。待最初的寒暄過後,僕役奉上茶來,他就端起茶盅,賠著笑臉,小心地問:「不知兩位前輩光降,有何見教?」

    「哦——」自從進入營中,就一直東張西望的阮大鋮,把目光從進出侍候的僕役身上收回來,一本正經地說:「不敢!學生同馬兄今日應鎮東侯之邀,來此觀禮。適才自鎮東侯處,得知老先生也在此間。因久慕大名,是以不揣冒昧,特來拜望!」

    「啊,啊!」劉中藻連忙拱著手,「二位前輩言重了!學生後進晚輩,德才兩疏,『大名』二字,如何生受得起!」

    阮大鋮微笑說:「老先生這就過謙了!老先生少年英俊,今番又是以欽差之身,間關人越,這浙東各府,早已眾口喧傳。便是老朽如學生,也日日如雷貫耳!

    哎,這『大名』二字,十足當之無愧!」

    說著,又轉向馬士英:「瑤草兄,你說是麼?」

    馬士英正聽得發呆,冷不防被他一問,急切問不知如何措辭,只得含糊地說:「嗯,是,是的!」

    這樣一番多少有點浮誇的開場白,在馬、阮二人,無非是例行的客套。倒是劉中藻,大約自從抵達浙東之後,一直備受冷落,可以說處境淒涼;忽然聽到如此熱烈的奉承,意外之餘,頓時生出一股感激之情,漂亮然而晦氣的臉孔也有了光彩。

    阮大鋮對此自然看在眼裡,不過卻故意不動聲色。他愈加賣弄起那片如簧之舌,先同對方海闊天空地閒扯一通,話題卻始終不離關懷對方和自我誇耀,像劉中藻的起居飲食如何,是否有人照應啦,來到浙東後都見過一些什麼人啦,帶的盤纏夠不夠用啦,以及自己同方國安很有交情,對方若有什麼需求,儘管提出,他都可以幫忙等等。直到談話變得越來越融洽、隨便之後,他才把話鋒一轉,問:「老先生此來,聞得是奉聖上之命,傳諭我浙東。嗯,不知尚還順利否?」

    「啊,老前輩是說『聖上』……」

    「自然是目今在福州登極,出繼大統的聖上!」

    「這個——多感前輩關注。學生正在等候監國召見。」

    「嗯,老先生來此已有數日了吧?」

    「學生是上月二十到的紹興。」

    「大凡聖旨到日,向例都是即時開讀。老先生抵步已經十日,尚在等待,也太耽擱了些!」

    「這個——聞得監國玉體欠安,眼下又在張羅大閱,故此……」也許是涉及此行的使命,在這幾句對答中,劉中藻的態度變得謹慎起來。然而,當接觸到阮大鋮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時,他就忽然紅了臉,頓住不說了。

    「呵,呵,」阮大鋮連忙拱著手,「我老阮生就一副竹筒子肚腸,說話直來直去,多有得罪,休怪,休怪!」停了停,又望著馬士英,故意歎了一口氣,說:「國難當頭,閩浙兩地正該合為一體,聯手抗敵,大明方有中興之望!在此之時,實不應斤斤於名位之高下,而傷了自家人之和氣!」

    「學生之意,亦是如此。」顯然被這幾句話所打動,劉中藻忘了剛才的不悅,點著頭說,「其奈——唉!」

    「不過,學生倒有個計較在此,或可令此間上下,回心轉意,俯首奉聖上為閩浙之主。」

    劉中藻的眼睛變圓了,半信半疑地說:「噢?願聞明教!」

    「以學生之見——」阮大鋮豎起兩根指頭,隨即又「哎」了一聲,搖著手說:「此事非比尋常,還是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怎麼?」

    阮大鋮沒有立即回答。他做出為難的樣子,挨延了半天,才長歎一聲,說:「老先生有所不知,學生與瑤草兄俱是待罪之身,也如同老先生一般,至今仍未能獲准面見監國。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凡事還是少管為佳!」

    劉中藻這才恍然。他拈著疏朗的鬍子,沉吟說:「原來如此。只不知二位前輩打算如何?如若有意到福建去,以學生之微力,或者可以代二位向聖上奏聞。」

    阮大鋮搗了半天的鬼,就是要對方說出這句許諾。他立即站起來,雙手一拱,喜滋滋地說:「若得老先生援手,我二人感激不盡!」

    停了停,他像想起了什麼:「至於這浙東之事嘛——」但又不是立即說下去,卻走近劉中藻,附在對方耳邊,嘁嘁嚓嚓地說了起來。倒把坐在一旁的馬士英弄得奠名其妙,望著他們直發呆。

    「啊,這、這可使得?」劉中藻剛昕了幾句,就分明吃了一驚,差點沒有當場站起來。但是,當阮大鋮繼續說下去,他就不再做聲了,只是用心地聽著,不時地點點頭。末了,他離開座椅,神情莊重地向阮大鋮連連拱手,說:「承教!

    承教!」

    「嗯,你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麼?」當終於辭別了劉中藻,從營帳中走到外面來之後,馬士英皺著眉毛,疑惑地問。

    阮大鋮嘿嘿一笑,得意地說:「老兄忘了麼?我說過手中攥著一份大禮。這大禮並非別的,乃是方國安和他手下的五萬精兵!我告訴小劉,若然日後隆武爺看著浙東這邊不順眼,只要捎句話,我就替他來個釜底抽薪,說動老方,投奔福建!他得了這份大禮,又焉有不大喜過望之理!」

    「可是,老方當真肯這等幹麼?」馬士英懷疑地問。

    「老兄,」阮大鋮歎了一口氣,「你幾時變得這等書獃子氣了?我輩不是一心要搭上福建這根線兒麼?如今搭上了沒有?搭上了。這不就成啦!至於到頭來老方肯幹不肯幹,你我又何必太當真!」

    四

    馬、阮二人一邊交談著,一邊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漸漸地,他們的話音變得模糊起來,身影也越去越遠,終於,沒入了迷茫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了。

    現在,整片營地更深地墜入了沉沉的酣夢之中。隨著遠遠近近的篝火一垛接一垛地黯淡下去,山野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影像幢幢,而變得彷彿被一張無邊的大氅遮蔽了似的,幽暗一片。只有天上銀河依舊靜靜地橫亙著,以它永恆的輝光呵護著瘡痍滿目、爭戰未已的人世,讓它得以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安寧。不過,就連銀河其實也在悄悄地向西移動著。倒是從錢塘江那邊吹來的濕冷的風,漸漸加強了勢頭,它不停地吹拂著,帶走了露宿者們的疲勞、汗臭和夢魘,也帶走了篝火的最後一點餘溫。於是,士卒們把身子蜷縮得更緊,腦袋向胸前埋得更深,彼此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也擠靠得更近。不過,他們的酣夢並沒有因此受到驚擾,相反還以更加高昂、悲愴的鼾聲來顯示對於艱苦環境習以為常……直到閱兵前夕之夜即將逝去,晶瑩的露水開始在鐵甲、炮身,以及戰馬的皮毛上閃出光來的時候,黃宗羲主僕才疲憊不堪地趕到官山下的這一片宿營地。

    他們昨天傍晚從龍王堂出發,本來,也用不著耽擱到這會兒才抵達。可是由於路徑不熟,加上天色已晚,探問不易,結果有兩次都走到了歧路上。這麼一來二去,時間可就花得多了。現在,心急火燎的黃宗羲一進入營區,就立即向巡值的士兵打聽余姚義兵的駐地,然後直奔中軍大帳。也虧他總算來得及時,因為孫嘉績已經起床,而且穿戴停當,再遲片刻,就要動身離營,參加閱兵之前的朝會去了。

    聽說馬士英竟然有什麼書信給他,而且是用那樣一種鬼鬼祟祟的方式送到龍王堂去的,孫嘉績倒也大感意外。他立即接過,並且當著黃宗羲的面拆開。事情總算弄清楚了,果然,這是一封見不得人的信,而且最畏忌落到像黃宗羲這樣的人手裡。因為馬士英在信中,不僅表示他已經到了方國安的營中,而且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報國之心未死,一腔熱血尚在,目前已經上疏朝廷,要求重新起用。至於來信的目的,則是請孫嘉績運用自身的影響力,設法幫他一把,起碼,也不要同他作對。信合起來共有厚厚的一疊,除了正文之外,還有好幾封副啟。正文照例是些溫涼起居的客套話,鬼話都在副啟裡。不過也無非是挖空心思為自己的罪惡辯解,說他本來一心想同東林和衷共濟,共圖中興,無奈東林方面不體諒他的難處和苦衷,處處同他為難。雖然如此,他仍舊從顧全大局著想,對東林盡量忍讓和維護,制止了好幾次可能釀成的大獄。誰知東林、復社方面仍不罷休,竟然策動左良玉舉兵東下,結果被清軍乘虛而人,鬧到南京不守,局面大壞。當然,為了博取孫嘉績的同情和支持,馬士英也承認了一點「失誤」,就是錯用了阮大鋮。說阮大鋮復出之後,一心只想著向東林、復社報復,心思全不在國事上,出了不少壞主意。但是馬士英仍舊認為,當初東林方面對阮大鋮逼得太狠,做得太絕,以致結怨過深,無法消解,實在並不明智。因此,也要負上一定責任。如此等等。而信的最後,是這樣說的:士英自知駑鈍下材,難副大任。惟是伏櫪老驥,尚堪為社稷驅馳。況值此乾坤傾覆,神州陸沉之際,亟應廣開門戶,以納天下懷忠敢死之士,戮力同心,浙東方可圖存,中興方能有望。故知我公雄才遠矚,天下為心,江海為懷,當不致拒僕於千里之外也!

    「嗯,兄以為如何?」看見黃宗羲看完信後,緊皺著眉毛,一聲不響,孫嘉績徵詢地問。

    黃宗羲沒有回答,也沒有移動眼睛,只是反問:「大人以為如何?」

    孫嘉績搖搖頭:「南都傾覆,馬瑤草身為宰輔,實負有首責!一切文飾推諉,都不足減其罪於萬一。如今此罪尚未追究,又豈有遽爾起復之理?此事拿到朝中,必定引動公憤,交章彈劾,監國亦不會准允。」

    「……」

    「好了,」大約看見黃宗羲仍舊不吭聲,孫嘉績一邊把信收起,一邊結束說,「此信他也是白寫。我又豈能應允他?就此丟開吧!兄奔波了一夜,也夠勞累的了,趕快歇一歇。眼看天就要亮了,弟這還得上朝議事呢!」說著就站起身來。

    「可是,此事丟開就夠了麼?」黃宗羲忽然陰沉著臉扔出一句。孫嘉績不由得一怔:「兄是說……」「以往不知馬、阮二賊逃到何處,因此無法奈何他。現今他們既然伸出頭來,就該上疏監國,將他們即時論罪處死!」停了停,看見孫嘉績沒有做聲,黃宗羲猛然回過頭去,吵架似的大聲說:「該不該?你說該不該?啊!」

    孫嘉績很清楚黃宗羲的家世和遭遇,因此並沒有著惱,但卻輕輕地搖著頭,說:「馬、阮二奸自是罪大惡極,死不足恤。惟是如今他們躲在方國安營中。兄不見他信中說,方國安意欲為之上疏舉薦,可知對他二人庇護有加。而今姓方的乘戰勝之功,軍權在握,正深得監國倚重。我輩縱然欲將馬、阮治罪,其奈有心無力何!」

    這麼說了之後,看見黃宗羲儘管一時無言以對,但仍舊咬牙頓足,一副悲憤難平的樣子,他就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兄或許不知,眼下還有更棘手的事呢!唐王在福建稱帝后,一直意欲以天子之尊詔令天下。近日他又派來使節,宣諭此意。惟是此間群臣,意向不一,有主張拒之者,亦有主張納之者。聞得監國大是不悅,昨日已來官山,本擬親臨大閱;誰知到了夜裡,忽然傳旨,說要返回台州,連大閱及拜將之事,也不理會了。消息傳出,弄得群臣相顧失色,不知所措,昨晚緊急聚議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結果,要趁今早人奏。若然監國不肯回心,這局面還不知如何收拾呢!」

    孫嘉績所說的台州,就是魯王當初南來避難的地方。浙東起義後,是張國維等一群縉紳趕到那裡去,把他請出來監國的。現在他說要回台州,就等於表示從此甩手不幹。這確實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因此,連黃宗羲聽了,也不由得緊張起來:「那、那群臣商議的結果如何?」

    孫嘉績神色變得有點無奈,說:「事情鬧到這一步,為浙東局面計,自然惟有回絕福建而已!」

    「可如此一來,福建會不會同我們反目?若是因此鬧到勢成水火,恐怕……」孫嘉績煩躁地一擺手:「即便如此,也只好見一步,行一步了!」這麼說著,他就朝帳外側起耳朵,並且一下子著忙起來:「哎,角聲響了,弟得趕快上朝,再遲就會耽誤了!」

    說完,他匆匆拱一拱手,轉身向帳門外走去,轉眼之間,就消失在已經微微見白的宿霧之中了。

    「大爺,不去歇會兒麼?聞得要到辰時才正式操演,好歹還能睡上個把時辰呢!?黃安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大約看見主人還盡自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就提醒說。黃宗羲沒有吭聲,只是擺一擺手,然後越過僕人,逕自走出帳外去。

    余姚義軍的這片宿營地,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站在帳前,可以俯瞰整個閱兵場所。雖然正式操演要到辰時才開始,但是本來還在各自的陣地上嗣嗣熟睡的將士們,已經被剛才那一陣號角聲所驚醒,紛紛從地上爬起來。於是,方圓十里的山坡上,又重新變得萬頭攢動,人喊馬嘶。且別說位於遠處的營地,由於昨宿的霧氣尚未散盡,士卒們活動的情形還是依稀隱約,瞧不大清楚;就從黃宗羲站立的余姚義軍的營地來看,也已經足夠緊張忙碌。士兵們有急急整束衣裝的,有站在山坡上沙沙撒尿的,有相幫著把睡歪了的髮髻重新紮好的,有圍著伙夫討水要吃的,還有收拾刀槍的,擺弄盔甲的,給戰馬鞴鞍的,如此等等。隨著他們的活動,各種各樣的說話聲、腳步聲、器物的碰擊聲,鬧哄哄地響成一片。由於還記掛著剛才同孫嘉績的談話,加上一夜未睡,眼前的一切,並沒有使黃宗羲變得興奮起來;相反,還使他覺得頗為心煩意躁。但回到營帳中去歇息,他又不願意,於是,便離開營地,沿著山坡,順腳走去。「是的,連馬、阮這樣千夫所指的奸賊都不敢懲辦,這朝廷還有什麼正氣可言?還有什麼威儀可言?」他一邊走,一邊懊恨地想,「哼,還想同唐藩分庭抗禮,一爭高下呢,就憑這份窩囊勁兒,就夠令仁人志士裹足寒心,又怎能號召天下?說馬、阮二人現在方國安營中,便難以辦他,這也全是縱容太過的結果!以為如此,那伙惡棍就會死心塌地為我們打仗賣命。瞧著吧,總有一天要吃苦頭的!說不定,這點子家當到頭來就敗在他們手裡!」

    這麼悻悻地想著,黃宗羲的情緒就不由得再度低沉下來,雙腳也變得越來越沒有勁頭,最後乾脆停下來,不再向前走了。

    「嗚——嗚——嗚——」悠長的號聲又一次鳴響起來。黃宗羲抬頭望去,發現官山已經近在眼前。大約閱兵和拜將要用,如今緊挨著山腳,高高築起了一個巨型的土台。由於宿霧已經散去,可以清楚看見,台上還支起了布幔,擺上了座椅。左右兩邊,則插滿許多大大小小的旗幟。一道寬闊的台階從前沿斜著延伸到地面。在將壇的左前方,還矗立著一根巨型旗桿。一面帥字大旗正迎著晨風舒捲著,發出獵獵的聲響……「冤枉啊!冤枉啊!我們不是韃子,我們都是良民百姓呀!」驀地,一聲哀叫傳來。

    黃宗羲微微一怔,回過頭去,原來是幾個披枷戴鎖的囚犯,正被押解著,蹣跚地走來。

    「是呀,我們都是良民百姓!是梅家塢的百姓!」_其餘的也齊聲哭叫,聽口音,果然像是本地人。

    黃宗羲疑惑地注視著,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倒是押送的士兵聽見喊叫,惡狠狠地呵斥說:「閉嘴!什麼良民?你們既然剃了頭,就是韃子!殺了是活該!」

    一邊罵,一邊倒轉槍桿,劈頭蓋腦地亂打。然而,那些囚犯儘管被打得嗷嗷直叫,卻始終不肯停止申辯,相反還呼喊得更凶:「冤枉啊,實在是冤枉啊!」

    「不是我們要剃髮,是韃子逼我們剃的呀!」

    「我們是錯了,知錯!饒了我們吧!」

    「別拿我們祭旗,我們不要祭旗!我們不想死呀!」

    黃宗羲大睜著眼睛,終於有點明白了:這幾個剃光了前半邊腦殼,腦後卻拖著一條難看的長辮子的囚犯,原來是為閱兵時祭旗而準備的。可是他們卻說自己不是韃子,而是良民百姓。那麼大約是由於他們前些日子害怕清兵殺頭,因此剃去了頭髮;誰知這一次卻碰上渡江作戰的義軍,被捉了回來……「冤枉礙…」囚犯們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然而,畢竟沒有人理會。

    隨著他們被押解著遠去,那叫聲也終於低下來,聽不見了。

    「嗯,這些鄉野小民畢竟是我漢家百姓,他們剃髮留辮,無非是膽小畏死,未必就當真實心從逆。如今卻認定他們背祖欺宗,捉來便殺卻,也忒過分了些!」

    望著囚犯們遠去的背影,黃宗羲心中頗為不忍,覺得應當設法向監國進諫,制止這種做法。然而,當他轉過身,目光投向正在漫山遍野地奔走集結的軍隊時,卻聽見另一個聲音在心中反駁說:「嗯,不對,正因鄉野小民大多畏死,故此才須懼之以嚴刑!若是任其剃髮改服,不加懲戒,其他愚民便會視我為柔仁可欺,紛紛傚尤。不出一月,必定人心大變,不待東虜渡江,浙東已非我所有矣!」

    這話是如此強橫有力,黃宗羲心中一懍,不由得呆住了。不錯,為了一家一姓的存亡,而離散天下之子女,崩潰萬民之血肉,是他所一貫深惡痛絕的;但眼下的情形卻恰恰是,不管他是否情願,都不得不竭盡全力地維持朱家王朝,而為了這個目的,就必須對一切背叛的行為嚴加懲處,哪怕對方本是無辜百姓,僅僅因為迫於清軍的淫威,把頭髮剃去了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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