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陽光拍賣公司在廣告造勢方面也別出心裁。當地每天出版發行的報紙有十來種,徐藝選擇了發行量最大的白鹿都市報,這是省報的副刊,卻絲毫沒有正兒八百的嚴肅面孔。倒像養在暗處的外室,古靈精怪,活潑可愛。有老百姓關心的熱點難點問題,也有市井的奇聞軼事,還有娛樂圈裡的動態和花邊新聞。報紙全彩版,版式設計新穎大方,重點突出。時代陽光拍賣公司隔天一次,一共做了三次四分之一通欄。中間穿插了幾封讀者來信,就贈送給競買人的特殊禮物展開了討論。先是道學家的抨擊,後是市場營銷人士的讚譽,然後是和事佬的中庸之道,或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或點到為止,或欲蓋彌彰,拿捏得非常到位。讀者的興致和好奇被充分調動起來以後,又嘎然而止,似乎另有玄機。他們在電視上也做了廣告,選的是圖文電視股市滄海欄目。另外就是交通廣播電台,在「半點路況播報」中插播,一天也要播放幾十次。平安路、解放路同時在擴建,城市交通擁擠,所有的司機幾乎沒有不聽這個節目的,覆蓋面之廣可想而知。徐藝還向一個電信信息台交了錢,以免費信息方式,向它的手機信息用戶,發出了全城第一則商業信息廣告。這則信息跟你平時莫名其妙地收到的中獎通知和香港六合彩投資密籍不同。拍賣公司的名稱、地址、聯繫電話都是實實在在的。手機信息還告訴你,公司備有精美禮品,免費贈送給前一百名前往領獎的人,公司負責報銷往返的士費,並同時參加信息台每週一次的抽獎。因為在此之前有關送香吻的討論已經有點沸沸揚揚,所以,那些接到信息的男士無不趨之若鶩。但徐藝早已變招,這次是每人五注當期機選的福利彩票。可能有人覺得這是譁眾取寵,但也沒有人覺得失望,因為時代陽光拍賣公司贈送給你的只是一個發財致富的祝願與夢想,你忍心拒絕嗎?說不定就中了五百萬呢?
張仲平冷眼旁觀徐藝的這些動作。看到他把一場普通的商業拍賣會搞得這樣風生水起,不得不暗自感慨,他以前在3D拍賣公司工作真是被埋沒了。這小子如果今後再耍出一點什麼花招來,張仲平是不會覺得奇怪的。當然,他們倆作為各自公司的老闆,風格完全不一樣。徐藝喜歡熱鬧喜歡做秀,他則喜歡水深流急,寧願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小心謹慎。換一種說法,徐藝喜歡敲鑼打鼓唱大戲,張仲平喜歡低聲哼唱,喜歡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
徐藝將公司開業慶典與首場拍賣會的地點,設在白銀世界賓館大堂裡,就在進門右手邊原來經營茶座的地方。
到了拍賣會的那一天,所有走進會場的人都眼睛一亮,就連張仲平都以為徐藝請了禮儀小姐。徐藝搖搖頭,說:「全是公司的員工。」張仲平看著身著統一服裝,胸前斜挎著綬帶的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女職員,說:「不錯不錯。」徐藝倒是很謙虛,說:「馬馬虎虎啦。」
徐藝臉上很平靜,但那種不動聲色是經過了掩飾的。作為老闆徐藝並沒有上竄下跳,主要是身佩綬帶的員工在忙。除了來了重要的客人,徐藝會前去打打招呼外,其他的時間,都陪著張仲平,算得上指揮若定。
徐藝說:「已經辦了五十多塊競買牌了。張總你看,還不斷有人來。」張仲平說:「不錯。」張仲平說的是真心話,早幾年3D公司舉辦藝術品拍賣會,辦理競買登記手續的能夠有二十來人,就相當不錯了。
張仲平瞟了一眼大堂裡的掛鐘,離拍賣會開始只有二十來分鐘了,江小璐還沒有來。波波倒是到了。一來就有人圍著她,要她簽名。所謂的開業慶典,就是由她在拍賣會開始之前,宣佈兩位前省部級領導的簡短賀詞並代表時代陽光拍賣公司作一個不超過三分鐘的致辭。
江小璐今天下午本來要上班的,為參加拍賣會,特意與同事調了班。張仲平交給她的任務很簡單,花二千塊錢再把侯小平的字買回來。江小璐說:「委託手續是我去辦的,我再把它買回來,這不是要我當托兒嗎?」張仲平說:「什麼托兒?當然不是,你把自己看成一個真正的買家就可以了,別的就不要管了。」江小璐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望著張仲平,嘴嘟了嘟,終於沒有說話。張仲平又說:「拍賣會我會主持一段時間,記住,我們並不認識。」
望著旋轉門的張仲平眼睛忽然一亮,那兒,一個女人正被兩個男士一左一右地簇擁著進來。
不是江小璐。
是曾真。
在別處的徐藝也看見了。張仲平看見他很快地朝她們走了過去。看得出來,曾真一行三人是他們公司請來的記者。
曾真伸出手讓徐藝拉了一下,又揚手朝不遠處的波波打了個招呼。張仲平的眼光圍著曾真轉。他看到她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很快活地笑了,笑得腰枝一扭一扭的。等到她一隻手掩著嘴,眼光一顧盼,就看到了一直盯著她看的張仲平。她跟徐藝和波波說了句什麼,留下兩個男同事去採訪,自己徑直朝張仲平走了過來。
她身材高挑,長髮披肩,身體曲線舒展流暢、凹凸有致。她的嘴唇好像總在若隱若現的歙動,這使她的臉很自然地生動起來。
她在張仲平跟前站住了。他說:「嘿。」她也說:「嘿。」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他說:「你讓我回到了二十年前。」曾真說:「什麼意思?你不會是說,我讓你想到了初戀什麼什麼吧?」張仲平說:「不幸被你言中了。」曾真說:「你真的膽子大,這種老掉牙的謊話也敢說。」張仲平說:「是不是已經有一百個人對你這樣說過了?」曾真說:「那又怎麼樣?」張仲平說:「不怎麼樣。其實說這種話的人很蠢,那等於說眼前的這個人是替代品。」曾真說:「知道你還說?」張仲平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明明知道會傷別人的心,卻不敢撒謊。而且,我的損失很慘重呀,我都忘了跟你拉手了。」她說:「你現在還來得及。」張仲平說:「真的嗎?」見曾真把手慢慢地抬了起來,往他面前一伸,便一把把它抓住,壞壞地一笑,說:「真是一隻好鳳爪。」她不幹了,把手抽出來,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說:「討厭。」張仲平說:「說我還是說你的……爪子?因為討厭就是討人喜歡百看不厭的意思。」曾真說:「你這話是跟你們家的中學生學的吧?她有沒有告訴你,可愛就是可憐沒人愛的意思?」
張仲平笑著搖了搖了頭,他還是望著她。她也還是望著他。兩個人好像在比賽,看誰先把眼光挪開,好像誰先挪開誰就輸了。
她有點熬不住了。她將叉開了五根玉蔥似的手指頭的手掌伸在他眼前,又從小到大地把它們一根一根快速地收攏,像收一把精緻的檀香扇,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曾真說:「夠了吧?」張仲平說:「不。」他做出上流社會很紳士的樣子向她傾斜過來,像要請她跳舞似的,他壓低嗓子說:「看得見,摸不著,靠不著邊,夠不著底。」曾真說:「我踢死你。」張仲平說:「你聽懂了?」曾真說:「什麼?」張仲平說:「那你幹嘛要踢我?」曾真說:「你痞得要死。」張仲平說:「是不是呀?」曾真說:「你給我的第一印像挺好的,以為你有文化有品位,沒想到,你這麼俗。」張仲平說:「你喜歡生的呀?」
這種氣氛是張仲平所希望的。剛才見她的那一會兒,他還以為自己會膽怯。兩個人見面之後的對話,跟電話裡的打情罵俏不一樣。打電話也好,發手機信息也好,因為互相之間看不到對方的面部表情,臉皮就可以厚一點。面對面的調情,就不一樣,稍微一過,就會不自然,一閃一閃的靈光,就會像水裡受驚的小魚兒一樣地遊走。
曾真說:「我不想理你。」張仲平說:「我也不想理你。不過,我們都做不到,是不是?」曾真說:「是你個大豬頭。」停了一會兒,曾真問:「沒想到這個社會還有染上香菱之癖的人。怎麼樣,最近幾天沒有新作嗎?」
張仲平知道曾真的話是什麼意思。從老班長來的那次開始,張仲平便隔三差五地給她發信息,全是他自己寫的詩,儘管她一次也沒有回復過。
張仲平說:「運氣不好。我大概碰到了一個年齡有了老奶奶那麼大的編輯,這個編輯欣賞水平有限,不理我這個文學中年,連一封鉛印的退稿信都沒有給我回過,弄得我好有挫折感的。」
曾真嘻嘻笑了,說:「你肯定是個一稿多投的主,連老奶奶都不放過。」
張仲平說:「天地良心。不過,我對那些年輕美麗的女編輯倒是很能理解。你想呀,你總不能指望她們馬上就跟你回信,說歡迎來稿。」
曾真說:「呸!」
張仲平說:「公共場合,請勿隨地大小那個。你難道沒發現嗎?我這個人還是不錯的,用過的都說好。」
曾真嘟著嘴,皺起眉頭瞪了張仲平一眼。張仲平搖搖頭,說:「不好看,你的眼睛本來是橢圓形,現在正逐步向三角形方向發展,簡稱三角眼。」曾真說:「懶得理你。」
並沒有真的不理他,曾真說:「有幾首差不多快到發表的水平了。比如說那首《遇見》,還有《幸福的子彈》,還有《某月某日的花園》。」張仲平說:「知音啦。幹嘛還不給作者回信?」曾真說:「編輯的心思比較大,可能準備幫你出一本詩集,讓你繼續努力哩。」張仲平說:「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呀,繼續努力就是歡迎繼續來稿的另一種說法,是不是?」
曾真不答話了。她的眼波在盯了他一下之後,跳開了。張仲平不讓它跳開,緊緊地追蹤著,像手裡攥了一根繩子似的,讓它在外面溜了一圈,然後又把它牽了回來。
張仲平說:「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嗎?」曾真說:「你省省吧。」張仲平說:「真的。你瞧。」張仲平伸出兩根手指頭,在他和曾真之間優雅地劃了一個來回。曾真朝張仲平和自己看看,首先笑了。
是的,他倆都是一身唐裝。而且,都是綠的。
張仲平的唐裝是亞麻的,是沉著的墨綠色。中國書畫是一種國粹,拍賣師穿唐裝比穿西裝得體。唐裝風行過一陣子,現在除了飲食娛樂行業的少爺,已經很少有人穿了。張仲平的這一身,還是以前主持藝術品拍賣會時穿的。好在張仲平身材保養得還可以,幾年前的衣服穿在身上,還算合身。曾真的唐裝是絲綢的,是明快的淡綠色。那上面有三朵工筆繪製的牡丹花,紅的。多情玫瑰,富貴牡丹。牡丹其實是一種很俗艷的花。紅配綠,看不夠。這種舊社會農村大嫂的審美趣味,在現代美學觀念中卻是一種色彩搭配上的低級錯誤。可是,正好應驗了大俗大雅那句話,這樣一身衣服穿在曾真身上,卻是要多得體有多得體,簡直玲瓏剔透,美輪美奐。
「你再看。」張仲平又用自己的那兩根手指在拍賣會場上劃了大半個圈,眼睛仍然緊緊盯著曾真說:「這裡有將近一百號人,除了你和我,還有另外一個穿唐裝的嗎?沒有。面對此情此景,我不禁要從心靈深處大聲呼喊,哇塞,真他媽的絕配呀。」
曾真把小拳頭揚起來,卻沒有落到張仲平身上。她把它鬆開,然後垂下了:「你這個人,很討厭。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暴力傾向。」張仲平說:「你乾脆說想親我不就得了?」曾真說:「切。」張仲平說:「不是嗎?都說打是親罵是愛。你想打我,約等於想親我。」曾真說:「我暈!」張仲平說:「別,還沒怎麼著哩。」
徐藝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張仲平朝曾真擠了一下眼睛,然後朝主席台走去。他看到了江小璐,這會兒正在登記處辦手續。場子裡不少人朝她那邊看。江小璐一身潔白。她也是很會穿衣打扮的。要想俏,一身孝,她又在脖子上繫了一條淡紅色的絲巾,這使她上了淡妝的俏臉上好像憑添了一抹似有似無的鮮活的紅雲。其實,那一抹絲巾如果是淡藍色的,可能更養眼。但那會顯得有點冷,會缺乏現在這種雖不示張揚卻盡顯活潑的動感與張力。
波波在致辭,她的訓練有素的嗓音很好聽。底下的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在電視裡已經很熟悉了的那張臉。又好像在研究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哪一部分是原裝的,哪一部分是人工的。致辭完了,會場上響起了很禮節的掌聲。
輪到張仲平上場了。他的眼光在原來他們呆過的地方找到了曾真。曾真沒有動,越過人頭,正遠遠地望著他。張仲平邁上拍賣台的腳步,因此有了不為人察覺的一彈一跳的意思。
「我是一顆幸福的子彈
向你瞄準已經一萬零一年……」
張仲平臨場發揮得不錯。優秀的拍賣師講究與競買人的交流與溝通。你要在很短的時間裡,分辨出哪些人是某一件拍品真正有誠意的買家,然後你要能夠挑起他潛伏於內心深處的那種爭強好勝的佔有慾望,因為拍賣成交價是在競買人之間的競爭中產生的,所以,所謂的拍賣技巧,就是不露痕跡的挑起群眾斗群眾,那是一場由拍賣師占主導地位的智力互動遊戲。當然,這一切的基礎是人氣,是競買人的多少。那些第一次參加拍賣會的競買人,眾目睽睽之下,多少有點發懵,很容易變成一隻好鬥的公雞,誰也不願意輕意認輸俯首稱臣。
前面的作品拍得很順利。買家很多,舉起牌來此起彼伏的,很少流標。成交價格有高有低,有成千上萬的,也有四五百、八九百的。拍波波的作品時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高潮,那幅紅梅拍了四千八。
很快,輪到侯小平的作品了,張仲平不由得朝江小璐看了一眼。
張仲平對近現當代書畫藝術家的情況非常熟悉,會場冷場的時候,還能穿插一些藝術家的奇聞軼事和對其藝術風格的評價。拍到侯小平的作品時就有些為難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有什麼可說的?學字學畫的少年兒童一抓一大把,他們就像沒成材的樹木,也許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可畢竟只是一種可能性,所以,他現在的作品應該是沒有多少商業價值的,因為投資藝術品看中的主要是它的保值增值功能。小孩子學字學畫還都有一個習慣,就是落款時喜歡標明作品產生時的年齡。這大概是跟齊白石學的,齊白石活到老畫到老,每幅作品的題款都註明了年齡。侯小平的字只能算是習作,落款處某年某月多少歲標注得清清楚楚。偏偏徐藝又給他編排了一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的頭街。否則,張仲平還能說一點,比如說,可以談小書法家的發展前途,大器早成,後生可畏,買他的字真的就像投資原始股。但這雖然勉強算得上一個理由,價格卻不可能走得太高,因為這種原始股是還沒有上市的,而且誰也不知道會不會上市。當然也可以拿孩子的愛心說事,說拍賣成交款將捐給革命老區同齡的失學兒童。剛才拍波波的作品時就是這樣做的,波波親自上台宣佈自己習作的成交款將捐給警察楊建國的遺孀和他們不滿二歲的兒子。楊建國是當地那會兒的英雄人物,為了追捕一個盜竊犯被捅了十三刀,報紙電視已經炒過一陣子了。不知是徐藝還是波波的主意,波波的做秀是拍賣會、商業演出活動和愛心奉獻的嫁接,具有一定的觀賞性。但不管怎麼樣,對於拍賣公司和拍賣師來說,只要不涉及到拍品質量方面的擔保,為了調節氣氛的臨場發揮是沒有人較真的。可是,該怎麼說侯小平呢?張仲平只能就字說字。侯小平的第一幅作品寫的是「大展鴻圖」幾個字。張仲平說大展鴻圖好。做生意的朋友大展鴻圖,是事業越做越大,左右逢源,日進斗金。政界的朋友大展鴻圖,意味著組織的信任,年年有進步,有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做老公的大展鴻圖就更好了,說明身體經得起考驗,不用吃藥,就能在廣闊的天空自由地翱翔,真是收放自如。後面的話題點到為止就可以了,否則也太不嚴肅了。張仲平在叫價之前繼續鼓吹,說侯小平的字已得顏體精髓。顏體,顏真卿,書法界的泰斗、大腕兒,與王羲之齊名的,受過楊國忠的迫害。楊國忠是誰?楊國忠是楊玉環的兄弟。楊玉環是誰總該知道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迷倒了唐朝兩代君王。還是個胖姑娘,因為唐朝以豐腴為美。那個年代的女同志幸福著呢,不用吃減肥藥來折磨自己。張仲平故意偷換了一個概念,他拍賣侯小平的作品,談的卻是顏真卿和楊玉環,真的不知道哪兒跟哪兒。叫價一開始,買家不知道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上了張仲平自由發揮的當,竟刷刷刷地就舉起了手中的號牌。
張仲平的嘴很利索,二百、三百、四百的報價,價位一下子就到了六百元。張仲平說:「18號小姐出價六百元……,剛才那位先生怎麼樣?好,26號出價七百元。」
經過幾輪競價,競買人只剩下持18號牌的江小璐和一個剃光頭、穿休閒服的中年男子,26號。他長得很胖,脖子上有一條粗粗的鏈子金光閃閃。
「八百。」張仲平報出價位。是江小璐舉的,張仲平對著她說了聲謝謝,然後馬上將視線投向了26號,好像在說,看你的了。26號抬頭看了張仲平一眼,但是,他沒有動。張仲平說:「看來26號有點猶豫了。我們應該允許先生有點猶豫。這是一個節奏掌握的技巧問題。有的先生喜歡快,有的先生喜歡慢。當然也不能太慢了,太慢了,女同志不高興。」場下嘻嘻直樂。26號顯然經不起這種煽動,他一邊搖頭一邊笑,刷地將號牌舉過了頭頂。張仲平說:「很好。26號出價900元,他經過短暫的猶豫,覺得應該再咬緊牙關舉那麼一下。」
張仲平的視線又轉移到了江小璐身上。場上很多沒有舉牌的人,也順著張仲平的眼光一齊望著她。她的臉有些微微地紅了。她真漂亮。江小璐臉紅可能是因為緊張和興奮,她已經進入角色。至少,她看起來已經很像一個真正的買家了。張仲平看著她,輕輕地笑了。她也望著他,好像也輕輕地笑了一下。她那好看的胳膊再次輕輕地揚了起來。
張仲平說:「好,一千元。18號小姐出價一千元。」這時場上響起了掌聲,並不激烈。張仲平順著掌聲望去,發現帶頭鼓掌的是徐藝。他站在場外,微笑著望著江小璐,很像那麼回事似的拍著巴掌。
張仲平給江小璐的價位已經到了。張仲平說:「有出價一千二百的嗎?加二百元,相當於打麻將點了一個小炮。場上有喜歡放炮的先生嗎?」
「我喜歡自摸。」說話的是26號。他嘻皮笑臉地回應張仲平,邊說邊舉起了手裡的號牌,然後扭頭看了江小璐一眼。
張仲平說:「26號出價一千二百元。非常感謝,大家給炮手一點掌聲好嗎?」
掌聲響起來。江小璐右手在額頭上捺了一下。張仲平注意到了,他說:「好,一千四,18號小姐出價一千四百元。」但江小璐連忙向他搖手。張仲平看著她著急的樣子,又笑了笑,說:「什麼,你剛才不是舉牌?噢,對不起,18號小姐不是舉牌,她只是提醒我們,她有一頭多麼美麗的秀髮。」場上有很輕的笑聲附和著張仲平。氣氛愉快。張仲平說:「為了公平起見,我要提醒大家注意,我們的26號也是重量級的實力派。瞧,好男一身膘。」大家又笑了。張仲平趕緊向26號點頭致意,說:「對不起,開個玩笑。」26號笑一笑,說:「沒有關係,你只要不把最後一個字念成錯別字就可以了。」張仲平說:「你儘管放心,不會錯的,本人小學五年級都讀了三年。知道膘的偏旁是月,月是什麼?月是肉的意思,對不對?」張仲平不想繼續玩了,後面還有一百多幅作品哩。他換了一副嚴肅的面孔,說:「好,現在的價位是一千二百元,屬於26號先生。還有加價的嗎?一千二百元第一次,一千二百元第二次……,噢,21號,18號小姐旁邊的21號,出價一千四百元,噢,不,二千元,21號喜歡廣播體操中的跳躍運動,出價二千元,非常感謝。還有加價的嗎?18號?26號?好,二千元第一次,二千元第二次,二千元第三次,成交!」張仲平抬著掌心向上的左手指向21號,右手敲響了手裡的拍賣槌。
張仲平沒有想到,侯小平的另外一幅作品也賣了二千元。買受人也是21號。他們是兩個人。一個年輕,二十來歲。一個年老,五十多歲。兩個人都西裝革履的。年紀大一點的那一位,正襟危坐,頭髮發亮,好像打了嗜喱水。這是一個很容易辨認的人,因為他長得像王志文。很瘦、很精神,鼻子尖上還有一粒黃豆大的黑痣。對於侯小平的第二幅作品,張仲平剛剛報出拍品的編號和名稱,「王志文」嘴唇一歙,持21號牌的年輕人就舉起了手裡的號牌,同時報出了二千元的出價,把江小璐舉牌的過程一下子給省略了。
張仲平只拍了五十幅作品,剩下的一百多幅,讓拍賣師許達山拍。名義上,許達山才是時代陽光拍賣有限公司的拍賣師。在張仲平下場之前,江小璐弓著身子,也悄悄地退場了,她要在七點鐘以前趕到收費站去上班。
曾真的兩個同事也走了,這種採訪也就走走過場,拍賣波波作品的場景已經拍攝了,已經夠做一個一、兩分鐘的報導了。他們倆個要趕到台裡去制做節目,爭取今天晚上在電視裡播出來。
張仲平下場以後跟曾真呆在一塊兒。張仲平說:「怎麼樣?」曾真說:「什麼怎麼樣?」張仲平說:「本人的風采呀?」曾真說:「還行吧。」
與曾真的這兩句對話有點乾巴巴的。這引起了張仲平的注意,拍賣會前兩個人的話語環境沒有得到延續,張仲平覺得曾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為什麼沒有跟她的同事一起走?張仲平覺得要搞清楚她為什麼留下來,其實很簡單,就是看她是否還有別的事。張仲平說:「讓我開始還債好不好?」曾真說:「你除了欠揍還欠什麼?」張仲平說:「我還欠你一輩子的冰激凌。」曾真說:「不是跟你說冰激凌是垃圾食品嗎?我看你乾脆把它換算成人民幣得了。」張仲平哈哈一笑,說:「你們女孩子就是這樣的,喜歡什麼偏偏說討厭什麼,比方說,一邊胡吃海吃零食,一邊嚷著減肥。」曾真說:「你蠻瞭解女孩子的嘛。」張仲平說:「怎麼樣?你喜歡哪一種?奶油、巧克力還是葡萄?」曾真說:「我喜歡草莓的不行嗎?」
在接下來的幾次見面裡,江小璐卻一直在跟張仲平談那次拍賣會,顯得很興奮。江小璐對他說:「沒想到拍賣還挺有意思。」張仲平說:「是呀,男人要是早出生幾千年更有意思,那時新娘都能拍到。」江小璐說:「是嗎?有拍老公的沒有?」張仲平說:「有拍賣皇冠的,沒有拍老公的。」江小璐說:「我估計也沒有。」她要將上次張仲平給她的二千塊錢還給他,被他攔住了。張仲平要她留著用,說:「你在拍賣會上的表現很出色,這是獎金。」江小璐知道張仲平是在巧立名目找借口幫她,也就不再推辭。她說:「那兩幅字,還有波波的那幅畫,真的值那麼多錢嗎?相當於我兩三個月的工資哩。」張仲平說:「藝術品的價格是很難說的。有人喜歡,願意花錢,就值錢。沒有人喜歡,就不值錢。像其他商品一樣,價格取決於供求關係。」
那個時候,後來發生的另外一件與那場拍賣會有關的事情,讓張仲平和江小璐都沒有想到:江小璐到時代陽光拍賣公司去結賬的時候,侯小平的那兩幅書法作品又回到了她手上。徐藝對江小璐說:「我受一位朋友之托,將這件禮物轉交給你。」江小璐說:「怎麼回事?」徐藝說:「君子成人之美。我那位朋友見你喜歡,就替你買了下來。」江小璐想到了那個人是誰。江小璐說:「禮物太貴重了,我恐怕接受不了。」徐藝說:「不。至少我不這樣看。我那位朋友也不這麼看。」
張仲平已經是侯昌平家的常客了。
張仲平將三千六百元拍賣成交款交到侯昌平手裡的時候,侯昌平有點生氣,說:「你開什麼玩笑?」張仲平說:「不是開玩笑,這是小平作品目前的市場價格。」侯昌平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運作的?」張仲平笑笑說:「拍賣會又不是3D公司做的,我怎麼運作?」侯昌平還要說什麼,張仲平笑著打斷了他。張仲平拿出了拍賣成交確認書的底單和財務結算單。本來張仲平還帶了一本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拍賣目錄,但沒有拿出來,擔心侯昌平看到了自己兒子的簡介又會提出什麼問題,他難得再解釋。
張仲平說:「我不會害侯哥的。我連百分之十的拍賣佣金都替小平扣了。這完全是侯小平同學的合法所得,經得起查。」
侯昌平再說什麼就見外了。等張仲平把那個信封放到電視櫃裡面,跟他並排坐在沙發上之後,侯昌平拍了拍張仲平的手,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兩個人乾坐著看了一會兒電視。張仲平準備起身走了,侯昌平伸手在他膝蓋上壓了壓,說:「張總你要沒有什麼急事,就再坐一會兒。」
後來,侯昌平就跟張仲平談起了勝利大廈拍賣的事。
侯昌平說:「公告送達的日期快滿了。」張仲平說:「是嗎?」張仲平既不想表明知道這件事,也不想表明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這件事,他為侯小平所做的一切,好像就具有了明顯的功利目的,就會顯得很俗氣。但要是表明一點也不知道,侯昌平心裡也會看輕他,認為他太虛假,所以,張仲平暗自覺得還是說是嗎之類的搪塞話比較好。
侯昌平卻把這個問題繞開了,這已經有點心照不宣的境界了。侯昌平說:「可能下個月就要確定拍賣公司了吧,你跟院裡司法技術室的關係怎麼樣?」
這也是不怎麼好回答的問題。說不好,侯昌平的壓力會比較大,他如果要想幫你,還要考慮怎樣處理與司法技術室的關係。說好,侯昌平又可能會有顧慮,怕你只把他當一個擺設,顯不出他在這件事情上的重要與份量。張仲平雖然並沒有打算這一次就談勝利大廈拍賣的事,但對於怎樣跟侯昌平談,也還是打過幾次腹稿的,基本的原則是不能把話說死,先看侯昌平怎麼說,再想辦法應對。
張仲平說:「拍賣委託的事歸司法技術室管,拍賣公司是做生意的,不可能不跟他們接觸。彭主任是從辦公室新調來的,倒是見過幾次面,就是不知道他跟別的拍賣公司關係怎麼樣。」張仲平講的也是真話,沒有故意耍滑的意思。只是更多的細節沒有說,這段時間他跟彭主任的接觸很頻繁,唱過幾次歌,吃過幾餐飯,互相之間感覺還不錯。侯昌平與彭主任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如果張仲平把與彭主任具體交往的情況告訴侯昌平,侯昌平也就會懷疑,張仲平是不是一轉背就會把與他的交往情況也告訴彭主任或者別的人,那樣的話,誰還跟你打交道?再說,他跟彭主任的那些交往對於拍賣公司來說很稀鬆平常,尚停留在自我感覺階段,這也是算不得數的。
侯昌平點了點頭,對張仲平的回答可能還滿意,說:「彭主任我還是熟的。他早幾年從區法院調上來的時候,我還在政治部工作,是我去考察的。」
張仲平說:「是嗎?這樣就好了。老同志的話,他還是要聽的。」
侯昌平笑笑,搖了搖手說:「那也不見得,此一時,彼一時呀。」
張仲平知道侯昌平這是不想把什麼事都攬到自己身上。畢竟這種事情太敏感了。侯昌平如果太明顯地幫著張仲平,彭主任就會懷疑他們兩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效果反而不好。
司法技術室已經從全市幾十家拍賣公司中挑選了十來家,規定中院今後的拍賣工作就由這十來家做,並組織入圍的拍賣公司開過了一次會,講了今後拍賣委託的操作原則。主要是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由他們選擇拍賣公司,能夠協商一致的,就定下來。出現分歧,就抽籤解決。表面上看起來,案件當事人都有話語權,其實不見得。裡面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執行局的法官仍然可以起很大的作用。
侯昌平說:「院裡發了一些文件,魯局讓大家傳閱了一下。具體怎麼搞,還沒有佈置。不過,張總我也跟你講句老實話,別的執行法官會怎麼做我不清楚,在我這裡,可能也不會替哪家拍賣公司做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把你當朋友,才跟你交這個底。」
張仲平說:「那是那是。」侯昌平的話好像是在回絕他,但他不這麼看。否則,侯昌平也就用不著主動跟他扯這件事。他認為,侯昌平的話也可以從另外兩方面去聽。一方面,到目前為止,他對拍賣公司仍是一視同仁,沒有或者不會親哪一家疏一家,不會對案件當事人去施加什麼影響。這是他的態度,這個態度與院裡相關文件是一致的,作為承辦法官他只能這樣做。第二,生意是你在做,既然案件當事人有權利選擇拍賣公司,你就應該知道怎麼做,點醒你一下,就是在幫你了。
果然,侯昌平接下來問了張仲平另外一個問題:「張總知道勝利大廈的申請執行人是誰嗎?」張仲平說:「是東方資產管理公司吧?」侯昌平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張仲平說:「外面聽說的。」侯昌平說:「不是我跟你說的吧?」張仲平說:「不是。」侯昌平笑了笑,又伸手在張仲平的膝蓋上拍了拍。
張仲平說:「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的顏若水,不知道侯哥熟不熟?」侯昌平說:「你認識他?」張仲平說:「嗯。」侯昌平說:「他跟一個姓鮑的律師請過我。你知道,我是不喜歡到外面吃飯的。我也不太喜歡跟律師打交道。我沒有跟你說過吧,東方資產管理公司具體經辦這個案子的人姓馬,叫馬亮。他倒不像那個鮑律師那麼滑頭。」張仲平說:「哪天去釣魚吧。你,我,顏總,就咱們三個人,最多把馬亮也叫上。不要什麼名目,也不談什麼具體的事,只是在鄉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放鬆放鬆,侯哥你看呢?」侯昌平想了想,說:「張總你又沒有跟我商量過這事,由你安排就行了。」見張仲平笑著點了點頭,侯昌平又說:「我看到時候能不能再把魯局叫上。」張仲平說:「聽侯哥你的。」侯昌平說:「看看,你弄錯了吧,我可什麼也沒有說。」張仲平撓著頭說:「對對對。」
侯昌平說:「有個叫龔大鵬的人,張總你也知道吧?」
張仲平知道這個人,那是一個建築包工頭,曾經請叢林和他吃過一餐飯。張仲平本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說知道,可他不知道侯昌平對這個人的態度,也怕侯昌平追問,反而把叢林牽了出來。回答說不認識也不好,侯昌平問到他,肯定知道他或者認識他,說不定龔大鵬還跟他說過與張仲平、叢林交往的情況,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張仲平就等於向侯昌平說了假話。張仲平想到這一層,只好裝著不經意地反問侯昌平:「怎麼啦?」
侯昌平沒有讓張仲平為難:「他是勝利大廈的建築商。最近到處找人,鬧得比較厲害。」張仲平說:「鬧什麼呢?」侯昌平說:「他有個官司就是告勝利大廈的開發商的,官司打贏了,卻執行不了。因為那幢樓是在中國銀行作了抵押的,而且早就被查封了。東方資產管理公司是唯一合法的申請執行人。」張仲平說:「按照《合同法》,建築工程款可以優先受償,這對龔大鵬還是有利的。」侯昌平說:「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是進入到具體的執行程序,情況會複雜很多,不過,這件事並不影響拍賣,最多也就是拍賣成交款的分配問題,跟拍賣公司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現在,你們公司還沒有拿到拍賣委託,如果到時候拿到了,心裡知道有這件事就可以了。」張仲平說:「謝謝侯哥。」侯昌平說:「謝什麼?還是那句話,我可什麼也沒有說。」張仲平趕緊笑一笑,說:「對對對,今天晚上我也沒來侯哥家,看張藝謀的電影去了,《十面埋伏》。」
侯昌平沒有跟張仲平討論怎樣在司法技術室那邊做工作的事。不用交待,張仲平自己會抓緊。張仲平有個基本的想法,如果將司法技術室的工作做到了位,就可以把政策用足。被執行人不是已經找不到了嗎?通知照發,該履行的程序照樣履行。如果被執行人不來,就算他自動棄權。這樣一來,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的意見就很重要了。他們又聽誰的呢?可以通過叢林找找鮑律師,讓鮑律師去影響他們。當然還有侯昌平。只要侯昌平肯幫你,敲敲邊鼓,顏若水那麼精明的人,還會不知道該怎麼做?
事情談得差不多了,張仲平問侯昌平:「小平最近的字寫得怎麼樣了。」侯昌平說:「一直練著。自從跟了梁主席之後,進步很快。他媽媽說過好幾次,要好好感謝你。」張仲平擺擺手,表示感謝不感謝的問題根本不用提,說:「現在的小孩子學字學畫的不少,大部分就是堅持不下來,再就是找不到一個好老師,多走了不少彎路。」侯昌平說:「是呀,梁主席水平高呀。聽說他給人題牌匾一幅就是幾萬?」張仲平說:「對,一個字一萬。」侯昌平說:「請他花了不少錢吧,我代表小平謝謝你呀。」張仲平說:「侯哥這樣說就見外了,我跟梁主席很熟,他也是看小平有出息,是棵好苗子。」
侯昌平指了指電視機櫃裡的信封:「小老弟,信封你還是拿回去吧,否則,我反而不好幫你。」張仲平說:「侯哥千萬別這樣說,這事說到哪裡去都過得了硬,幫小平賣了兩幅字而已。」侯昌平望著張仲平,搖了搖頭,沉吟了一會兒,說:「好,這種事情下不為例。傳出去不好,對小平的健康成長,也不好。」張仲平說:「行,我聽侯哥的。」侯昌平說:「你不要這麼說,你的心意,我領了。」張仲平說:「不管怎麼說,小平的事,我會負責到底的。」侯昌平又笑笑,搖了搖頭。
張仲平出門坐在自己車上以後,把跟侯昌平談過的話回味了一遍,覺得這次沒有白來。侯昌平第一次叫了他仲平,再一次地叫了他小老弟。張仲平還認為臨出門之前自己的那個表態也還不錯,你可以把它當成一種承諾,一種許願,也可以說什麼都不算。什麼叫負責到底?將老師一直請下去,叫負責到底,將小平讀中學的費用上大學的費用,都包下來,也叫負責到底。其中的伸縮性很大,可以說太籠統了。但也正因為如此,彼此才能夠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接受,因為事情的變數還很大,誰也不知道這中間會出現什麼別的狀況,話就不能說得太滿、太死。否則,你對侯昌平拍胸脯,侯昌平有可能會認為你俗,好像就是衝著你的許諾才辦事似的,反而會弄得大家很尷尬和沒有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