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股拍賣的事,健哥已經輕描淡寫地談到過兩次了。有關具體內容,張仲平卻一點都不知道。他也不好去打聽,只能心裡惦記著,希望健哥早點打電話約他。
有天快下晚班的時候,健哥的電話終於打過來了。
健哥說:「見個面吧。」張仲平說:「行呀。」健哥說:「還是老地方吧。」張仲平說:「好。」
他們通電話的時候總是這樣語言精煉,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兩個人都覺得這樣挺好。
老地方在雪松路上,是一個洗浴廣場,叫碧海藍天。
張仲平比健哥先到十來分鐘,開了個貴賓房,然後發了個短信給健哥。
健哥一會兒就到了,說:「先吃點東西吧。」張仲平說:「行呀。」讓服務生送了兩份套餐。兩個人一邊用餐一邊扯著一些閒話:某某廳下面的一座賓館早幾天發生了一次火災,燒死了十幾個在三樓唱卡拉OK的,一查,那娛樂城原來是廳長的小舅子開的;省委一個副秘書長家裡被盜了,小保姆多事,報了案,結果牽出一樁受賄案;一個大學生捅死了同寢室的三名同學,跑到海南被人舉報,提供線索的人獲得了二十多萬元的獎金;一個中了福利彩票頭等獎的夫婦,給家裡的兄弟姐妹每人分了十來萬,卻引起了叔叔舅舅和其他親戚的不滿,紛紛找他們借錢,弄得兩口子有家難回,據說男的還挨了打。
健哥說:「報紙上電視裡十條新聞有七八條跟錢有關,你看看這社會。」張仲平說:「有點亂套了。」健哥說:「一個社會如果每個人都想盡辦法撈錢不是好事呀,這才是社會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張仲平說:「問題是這個社會不能沒有錢。」健哥說:「沒有錢不幸福,有錢就幸福嗎?」
用餐以後,健哥說:「先洗個腳吧。」張仲平說:「行呀。」馬上將服務生叫來,他去安排兩個好一點的技師。健哥說:「找個力氣大一點的。」服務生說:「男技師可以嗎?」健哥說:「隨便。」張仲平說:「還是找女的吧,不是有個歐陽師傅嗎?請她來吧。」
歐陽師傅五十來歲,兩隻手可以左右開弓。她的力氣很大,健哥疼得叫了起來,嘴裡卻說舒服。歐陽師傅邊洗邊跟健哥聊天:「老闆腸胃不太好。」健哥說:「是呀。」歐陽師傅說:「不過腎功能很好。」健哥說:「是嗎?這我倒是不覺得。」張仲平問自己的技師,說:「我哪裡不好?」她回答說:「老闆哪裡都好。」張仲平說:「你倒是很有眼光。」那個女技師笑笑,並不接茬。張仲平覺得沒味,就閉上眼睛,隨她怎麼掐怎麼搓。
兩個洗腳的技師做完以後走了,張仲平暫時沒有安排新的服務項目,他想趁著這個機會跟健哥談點事。
兩個人脫得赤條條的進了濕蒸房。健哥說:「香水河投資,聽說過沒有?」張仲平說:「知道。是省裡最早的上市公司之一。」健哥說:「法人股。六千三百萬股。」張仲平說:「哦。」
健哥說:「委託書下達以後,多長時間可以操作完?」張仲平說:「如果有買家,也就十來天吧。」健哥說:「最近最高法院出台了一個規定,就是關於法人股拍賣的,你找到後好好看看。」張仲平說:「行。」健哥說:「香水河投資是上市公司,法人股好賣。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省裡的意思是最好不要進入拍賣程序,而是動員省內的企業協議收購;第二個問題比較棘手,如果拍賣,交給哪家拍賣公司?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打招呼的人就已經不少了。」
張仲平很快將健哥的話琢磨了一下,在健哥那裡,第一個問題肯定只是技術方面的,如果根本就沒有解決的可能性,就不會選擇這個時機來跟他談。至於第二個問題,才是他倆共同關心的。不過,張仲平對這件事看得很清楚,聽健哥的安排就行了。在他這一邊,只是一個操作問題。但是,這又不純粹是他跟健哥之間的事,還有別的拍賣公司需要對付。
健哥起身到外面的小冰櫃裡去換了一條潔白的濕毛巾,順便也給張仲平帶進來一條。健哥把濕毛巾貼在面孔上,繼續說:「如果能夠把買家控制在省內企業的範圍以內,第一個問題是可以做工作的。省裡不過是怕上市公司的殼資源外流。現在批一家上市公司太難了。」張仲平說:「這個沒問題,可以搞定向拍賣。只是,如果對競買人的條件進行限制,成交價格可能會有些影響。」健哥說:「只要沒有法律障礙就行。」張仲平說:「可以先找買家。」健哥說:「在找買家的過程中,如果消息不小心透露了出去,只怕會有更強勁的對手出來跟你爭。」張仲平說:「所以只能秘密進行,只要買家一落實,馬上刊登拍賣公告。等別的拍賣公司反應過來,我們已經落袋為安了,你看呢?」健哥沉吟了一會兒,說:「先這樣做吧。另外,評估的事,我已經跟北京的一家評估事務所打過招呼了,會放在那邊。不容易呀。按照我剛才提到的那個規定,資產評估機構由申請執行人和被執行人協商選定。今後挑選拍賣公司,也會這麼辦。」張仲平說:「這都是形式。不管怎麼樣,這邊的拍賣公司越不知道消息,越晚知道消息,越好。」健哥沒有吭聲,兩個人的面孔都被濕毛巾遮著,互相之間的表情看不見,張仲平不知道健哥點頭沒有,但他知道健哥沒有發表不同意見。張仲平知道,健哥準備跟他談的,暫時只有這些了。
張仲平說:「最近挺忙吧?」健哥說:「幹我們這行哪天不忙?」張仲平說:「嫂子呢?這幾天有沒有時間?」健哥說:「她的工作倒是清閒。」張仲平說:「我最近收了一件青瓷,想請嫂子幫著看看,估估價。」健哥說:「這種事情,你直接跟她聯繫就可以了,不要跟我說。」張仲平說:「好。」
張仲平說的嫂子叫葛雲,在省博物館工作。她們家算是文物世家。葛雲大學念的是考古專業,她爸爸葛家軒曾經是省博物館的副館長,兼任過省文物商店的總經理。兩年前因心肌梗塞去世了,生前既是文物方面的專家,也是省內古玩方面有名的玩家。
分手的時候,健哥找張仲平借了白鶴丹楓高爾夫球場的會員證,說準備陪他們老闆去打打球。健哥說的老闆就是他們院長。老班長來的那一次,張仲平陪著一起吃過一餐飯。張仲平說:「要不要給你們老闆也辦個證?」健哥說:「有這個必要嗎?會不會節外生枝?」健哥用的是反問句,其實是不同意。張仲平卻不覺得這麼問上一句是多此一舉,問上一句,表明張仲平已經想到了那一層,某些方面的心意也就到了。至於該不該做什麼事,則由健哥看著辦。
張仲平在報紙上看到了時代陽光拍賣公司的公告,剛準備給徐藝打電話,徐藝卻敲門進來了,他是專程給張仲平送請柬和藝術品拍賣目錄來的,侯小平的兩幅書法作品都入選了,排在第37號和第38號。這件事張仲平一個字也沒有向徐藝提過,3D公司的人也不知道,拍賣委託手續是江小璐去辦的。
問題出在作者簡介欄裡。當時張仲平是將侯小平的簡介給了江小璐的。那份簡介是張仲平在外邊的商務中心打印的,憑記憶寫了幾項侯小平的獲獎情況。張仲平沒想到時代陽光拍賣公司沒有採納簡介中的一個字,只說侯小平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入的,有的人寫字寫了一輩子,也就混一個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幹幹。徐藝公司卻一抬手就給侯小平封了一個。張仲平覺得這有點不太嚴肅,卻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改正這個錯誤,只好心裡笑一笑,想,徐藝的這場拍賣會可能有點夠嗆。
沒想到還不錯。以前3D公司做藝術品拍賣,都是租用三星級、四星級賓館的會議室搞預展。徐藝卻把預展放在了白銀世界一樓的大堂裡。白銀世界剛剛評上五星級,大堂也算富麗堂皇。大堂是賓館的臉面,能夠說服賓館同意在那裡搞這種商業性質的展覽,真的很不容易。白銀世界地理位置不錯,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要麼氣宇軒昂,要麼雍容華貴,可以說往來無白丁。而拍賣會預展的那幾天,所有進進出出的客人,首先就會眼睛一亮,在輕柔的背景音樂中,為那些懸掛得整整齊齊的山水、花鳥畫所吸引。書畫藝術是高雅藝術,是精神文明,有文化的人喜歡,有錢人為了顯示自己的檔次和品位,也需要。所以,預展放在大堂裡,效果比賓館會議室好多了。
在拍品的選擇上也費了心機。一般來說,歷代名家的精品是少不了的。這關係到拍賣會的檔次。不管真的假的,也不管賣得掉賣不掉,如果沒有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李苦禪的鷹、吳作人的駱駝或者金魚,買家來看什麼?當地名流的大作也得有。這意味著本場拍賣會得到了行內的認可。圈子裡的頭頭腦腦,從來就不愁自己作品的銷路。他們送作品來參拍,是捧你的場,但他們的參加也有弊端,一是他們的作品往往標價很高,而且互相較勁兒。某某的作品一平尺都那個價,我的不可能比他的還低吧?一是千萬不能讓他們來看預展,一看預展就糟了。他們的觀感驚人地一致:拍品除了自己的以外,其他的真是水平有限。名家作品要麼形跡可疑,要麼就是應酬之作。他們的這種觀感是一定要在看預展時當場發表的。區別只在於是直截了當還是拐彎抹角。這都不算什麼,徐藝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徵集到了省裡、市裡幾個已經退居二線的領導幹部的墨寶。不過,最能吸引眼球的還是徐藝將衛視當紅節目主持人波波和她的兩位閨中密友的手筆也弄到了拍賣會上。她們三個人舉辦的那檔午夜悄悄話節目,收視率一直居高不下,話題從女性的穿衣打扮,到花心男人識別術,到男女交往誰買單,到女人的青春美麗是否能夠貨幣化,到婚外情、一夜情,所有女性的隱秘世界,幾乎無所不包。本來,悄悄話說到了唯恐世人不知的地步,是個矛盾,但是三個人分正方、反方和裁判兼和事佬,唧唧喳喳的,也很是熱鬧,正應了三個女人一台戲的俗話。還好,徐藝也還懂得分寸,沒將她們的作品重點推出。只將她們的拍品配了玉照掛在大堂進門左手邊的一隅。
沒想到還是引起了參觀者的注意。有個客人提出要按照拍賣目錄中的參考價當場購買。他看中的是波波的兩幅作品,一幅寫意中國畫,一幅書法。那幅寫意中國畫只能算是小品,兼工帶寫,畫的是紅梅。書法作品是隸書,一看就知道臨過劉炳森的帖,寫著「劍膽琴心」四個字。波波是當地紅得發紫的人物,她原來不過是電視台一個相貌平平的采編人員,後來通過海選成了一個美容機構的形像代言人,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手術,變成了一個連她父母親都差點認不出來的標準美女,重返傳媒界,一下子就成了街頭巷尾無人不知的名腿。電視節目主持人被稱為名腿而不是名嘴,就有點意味深長。波波還嫌自己名氣不夠大似的,藉著拍賣會的機會展示一下才藝,可以向她的「粉絲」證明自己不是隨便玩的。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徐藝正陪張仲平在大堂裡參觀。徐藝手下一個漂亮的小姐走過來,問賣不賣。徐藝說:「你說呢?」漂亮小姐說:「我不知道,要不然請那位客人過來跟徐總談一下?」徐藝說:「談什麼?當然不賣。這是拍賣會的預展,又不是擺地攤。」漂亮小姐說吐吐舌頭。徐藝說:「不過,你們要好好跟客人解釋,爭取客人現在就辦競買登記手續,把他們拉到拍賣會上來。」漂亮小姐說:「哦。」徐藝說:「再說了,提前辦理競買登記手續的客人,不是可以獲得公司準備的特殊禮物嗎?你們要爭取多將禮物送出去喲。對於派送禮物的公司員工,公司的獎勵措施是一定會兌現的。」
張仲平隨口問道:「徐總準備了什麼禮品,怎麼沒見給我也送一份?」徐藝笑了笑,說:「張總要是現在辦理競買登記手續,禮品馬上奉送。」張仲平說:「噢,是這樣。」徐藝再次笑了笑:「跟張總開個玩笑。」接著揚手將剛剛離開的那個漂亮小姐招了過來,給張仲平作了介紹,對她說:「先把你的禮物派送一份給張總吧。」漂亮小姐名叫於玲,對張仲平眨巴了幾下眼睛,又故意裝模作樣地對徐藝行了個從電視劇裡學來的屈膝禮,諾一聲遵命,便款款移步到了張仲平跟前,伸出兩條胳膊往張仲平脖子上一吊,沒等他避讓得及,臉頰上就已經被印了一個吻。於玲很快地與張仲平分開了,退回兩三步,天真無邪的望著他,好像在徵詢他對剛才所獲禮物的看法。
張仲平很快地朝大堂四週一望,在臉頰上被弄得稍濕的那一小塊地方抹了一把,問徐藝道:「這就是貴公司為競買人準備的特殊禮品?」
「不是所有的競買人,是提前辦理競買登記手續的競買人。」徐藝裝著很嚴肅的樣子回答他的前老闆:「挺俗套的創意。不過,也還說得過去。做藝術品拍賣嘛,總是要雅俗共賞的,對不對張總?」
於玲也歪著頭問張仲平滿意不滿意,張仲平不想跟徐藝的下屬開玩笑,也不想掃徐藝的興,只好笑笑。於玲很快活地拍起手掌來,說:「徐總記得給我發獎金。」
於玲走了以後,張仲平用手指點點徐藝,笑著搖了搖頭。他在想,如果我真的是徐藝的客戶,是時代陽光拍賣公司需要攻關的人,剛才於玲問我滿意不滿意的時候,我可能會順著竿子爬,說不滿意,除非再來一份,所謂好事成雙。或者說,你等一下,有來無往非禮也,我也要回贈一份同樣的禮物給你,要不然,不是非禮你了嗎?我如果真這樣做,事情會怎麼樣呢?或者我即使什麼也不說,但在一陣清香撲面而來,敏感的面部肌膚承受了來自於兩片鮮活潮濕的嘴唇的攻擊之後,我是否仍能心如止水?這種禮物不是社會公認禮節,跟西方社會的貼面禮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有一種玩笑和隨意的性質,卻大有深意,體現了策劃者和實施者的邪乎勁兒。它實際上無意於一種表態,一種暗示,一種鼓舞:這種在大庭廣眾之中發生的禮尚往來,具有噯昧的想像空間,為男女之間的進一步交往開了一扇方便之門,也為男女之間的小故事由前台發展到幕後埋下了充分的伏筆。要知道,公司白領畢竟不是娛樂場所的三陪小姐,這樣半真半假的投懷送抱,真是很難不讓人想入非非。
對於徐藝的搞法,張仲平不會說什麼。他對這種搞法並不欣賞,更不會去學習或者摹仿,卻也並不藐視。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每個公司有每個公司的套路,有什麼可說的呢?只是,徐藝的這種搞法對3D公司有可能構成威脅。大家在一個道上混飯吃,鍋裡不碰到碗裡碰到的,你跟他比品牌勢力,他跟你比別的野路子,勝負就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