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代
我一向不認識陸天明,直到去年中國作家協會開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才在小組會場裡見到他,還名字與本人對不起號來。
但在文學作品上,我卻早已有緣識荊,那是前兩年讀到他寫的《蒼天在上》。那幾個突出的人物,特別是年輕而犯了錯誤的黃江北,無不在大叫「蒼天在上」,而蒼天則若有意若無意地在回應他們的呼喚。作者以使讀者驚奇的故事,道出了蒼天的無奈與逡巡,從而道出了與權勢比,蒼天不是想像中的一碧如洗,相反卻顯得十分蒼白。
朋友們告訴我:作者寧願冒小說無緣問世及犯錯誤的危險,寫了文學上的幾個禁區。有人哂笑作者活得不耐煩了,以卵擊石,自投網羅,但作者在原則上堅不讓步,可以犧牲一切名利,只求作品能在熒屏上顯示和刊物上出現。這種為了抨擊社會陰暗面而寫出真實、窮究根源的大無畏精神,是值得每個以寫作為職責的人傚法和深思的。
作者之所以能如此我行我素,不向社會的醜惡勢力低頭,我以為端在於他有濃厚的歷史感。一個人可以生活得庸庸碌碌,逆來順受,無所事事,渾渾噩噩,混過一生;但如果他把自己放在歷史範疇裡來考慮,他就會目明心亮,顯隱燭微,找到發生事物在歷史中所處地位,從而亮出他一己的感受,而助歷史的車輪以一臂之力。我想陸天明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沒有功利性的患得患失,一經明確了自己的歷史責任,就會為這一歷史責任竭盡全力,去完成這一歷史賦予他的任務。他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能討價還價,因此在他的作品裡便顯示出一種人生的沉重感,決不能輕飄飄地度過一生。大而言之,就只是八個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個「責」字,是一個人在歷史中所佔的位置,正投陸天明滿腔熱情之所好,不能隨意取捨,一旦擁有了這個「責,他便無由脫卸了。
《木凸》可說是陸天明的第三部力作,據熟知他的朋友傳來消息,這是作者以五個年頭的歲月,三易其稿,換來的些許滿足(因為陸天明是永遠不會滿意的)。這也可以說他歷史感的沉重,逼著他永遠不能有一己的滿足感;因為這個使命原來就不是一個人可以擔當起來的。不過他既然勇於承擔了,他就不能有些許的滿足感,否則他就不能使他的努力士於永久。這是歷史的必然,也就是他作品的魅力所在,更是值得我們欣賞的。
我慣於對一些讀過的書說三道四,有的說中了,得到讀者的同意,有的卻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只能算是白說。對於《木凸》這部小說,我以為是新舊思想的白刃戰,是中國歷史中特有的篇章,不過是縮小到譚家花園有關人物娓娓道來的故事而已。可是這一場戰爭顯示在一連串的問題裡:生活在譚家花園的譚姓男人為什麼都不能活過五十二歲,到時都得一命嗚呼,譚宗三做了譚家花園的繼承人而和老管家經易門二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又是為了什麼?譚三先生同黃克瑩小姐的戀愛故事又和經易門有什麼關係?譚家花園新舊力量通過譚宗三的豫豐公司和經易門為代表的守舊派之間的明爭暗奪所為何來?「木凸」是什麼?僅是一種聲音嗎?為什麼要發出那一連串相等於「木凸」的聲音?譚宗三在虎坊橋十字路口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這個人又是誰?為什麼要提這個漢子就像一百多年前只見於楔子中的葉廷眷大人,他和譚家又有什麼關係?如果解答了這些問題,可以使讀者更瞭然於這個故事,抑或更為迷糊?能說這些問題是作者大弄玄虛,要使讀者墮入到陷阱中去嗎?還是這些陷阱只是陸天明調弄讀者的障眼法?……
就是那麼些問題,要用三十多萬字來猜嗎?有位朋友曾經對我說:陸天明是個故事簍子,可以把他的故事從古到今,南北東西,畫出人世百態的離奇旖旎。在他的筆下,他是把生活中的故事當作歷史的一部分來著筆的,他就有那份虔誠。
作者在《木凸》中所用的語言,也有其特色,好有一比,如同傍晚時學校放學,附近的街道裡就會從風裡飄過一批十六七歲女中學生的上海腔,嘰哩咕嚕,你知道她們在搶著說話,但傳過來的「吳儂軟語」,就無法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就像是一大捧珍珠散落在玉盤裡,一種親切柔和既不能會意又不能忘卻的聲音,其中蘊藏著某種涵義。這也就是作者的功力和魅力!
故事是多方面的,而敘述故事的手法也是多方面的。如果請一位文學理論家來作鑒定,他也許會說從傳統的現實主義到魔幻現實主義,到現代派性心理、意識派、荒誕派、神秘性……你能舉出的文學格局,都能在這部「並非歷史小說」而又有些像是歷史小說中找到。陸天明是當代一支大手筆,筆底流出的是他無限的熱情,可以溶化一切,讀者千萬不要同他擦肩而過留下交臂失之的悔恨。
這是我為這部小說寫的不像而作為像「序」的文字,請作者和讀者海涵。我自己則已將陸天明作為我書評生涯有限餘年重點追蹤研究的個案了。
1997年「七·七事變」60週年初稿,
8月5日完成於北戴河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