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白質女孩 正文 第三章浪漫殺手
    上禮拜我在舞廳看到一名火山美女,不顧張寶的勸告,我上去和她搭訕。十分鐘後,我回到張寶身旁,他幸災樂禍地說:「我不是告訴你,那樣的女人只看得上金城武或王永慶,以你的外形和財力,甚至不配當她的計程車司機。」「她的名字叫Tracy.」「她把名字告訴你?」「我還知道她在花旗,公司的電話是23836341.她是一名財務經理,畢業於台大外文系。碩士在威斯康辛,在留學生圈子是有名的味精美女——」「味精美女?」「很多男人為了追她,假裝到她家借味精。她善良溫暖,主動約男生聊天吃飯。她體貼周到,過年送同事自己做的年糕。」「等一等,你是說在魔鬼的身材下,她其實是個蛋白質女孩?」「豈止是蛋白質,她簡直是靈芝!」張寶開始氣喘,我一身冷汗。多少年來,我們掙扎於兩極化的世界觀:漂亮的女人不聰明、聰明的女人不漂亮、漂亮又聰明的女人不善良、漂亮聰明又善良的女人有獨特的性向、漂亮聰明又善良的異性戀女子不會看上我們這種蒼蠅王。所以我等蠅輩必須在肉體和心靈間抉擇:一條毒蛇,或是一支百合;一分鐘的過癮,或是一輩子的溫馨。就在我們猶豫不決時,漂亮的、聰明的、不漂亮的、不聰明的,統統離我們遠去。我們大概也年屆50,星期六晚上唯一能做的事是寫毛筆字。「」她是一切的答案,是上帝存在的證明!「張寶讚歎。

    「她約我明天去日月潭。」「她約你?」「我拒絕了。」「你……」「我不能和她在一起。」「為什麼?」「因為她講台灣國語。」有些事情是浪漫的殺手。燭光晚餐時撞見她前任男友,倒紅酒時酒杯一直在漏。挑逗她時她說你長得像我舅舅,送她回家車子在半路漏油。在她陽台下唱歌吵醒鄰居的狗,帶她回家時發現遭了小偷。走進臥房滿地的襪子沒收,脫掉衣服看到她肚子上有一個傷口。接吻時聞到對方的口臭,愛撫時摸到胸前的腫瘤。親她手指舔到指甲裡的污垢,說我愛你時她背後癢一直在摳。激動時她呻吟的法文你聽不懂,緊要關頭你的手機來電震動。她如廁後才發現馬桶不通,你去清理時發現裡面有寄生蟲。

    「台灣國語也是一種浪漫殺手。」「她這麼年輕,國語會差到哪去?」「她對我說」窩愛裡,拜弊!「」「什麼意思?」「」我愛你,baby!「」「所以基本上所有的甜言蜜語都變成……」「猜謎遊戲!」「你現在面臨一個抉擇,」張寶鄭重聲明,「她是你這輩子和下輩子所能碰到最好的女人。她美麗、性感、聰明、熱情。她有蛋白質的心地,又有高維修的外形。她既懂得孝順父母親,又懂得用Philosophy的化妝品。她唯一的缺點是台灣國語。你難道要為這一點小問題而放棄終身幸福的可能性?想想看,你算老幾,能遇到她已經是你的福氣,正常狀態下你只配當她鞋底粘著的髒東西!」我知道張寶講的有道理。所有單身男子都有一種劣根性:我們自己雖然有隱疾,卻總是在等待完美女人的來臨。眼前的愛人永遠不值得我們終身相許,因為我們愛的其實只有自己。

    「語言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其實很低,」張寶勸我,「人生最快樂的三件事:吃飯、睡覺、親密關係,其實都不用開口……」我正在想有沒有道理,張寶立刻修正自己,「就算開口,也不用發出聲音。」張寶補充,「幸福的關鍵不在於找到一個完美的人,而在找到任何一個人,然後和她一起努力建立一個完美的關係。戀愛不是在買肥皂洗髮精,你可以指定某種品牌,打開包裝立刻用得愉快。戀愛的人應該像園丁,種子握在手裡,開出什麼花完全看你付出的心力。」我明知這是張寶從勵志書上抄來的狗屁,午夜兩點的此時卻也令我心有慼慼。我看著舞廳另一角落的火山美女,她燦爛的笑容像一顆劃過的流星。我拿出手機,按下她的手機號碼,鈴聲響起,是的,Tracy,不完美讓我們更努力,讓你的台灣國語變成我的靡靡之音。

    「因為我值得」

    上禮拜我在舞廳認識台灣國語,第二天我約她出去。我們在麥當勞買奶昔,我拿過發票,她記得把吸管放進去。

    「我愛她的細心,」第二天我告訴張寶,「我約她時怕被拒絕,她故意說已經等了我半個月。我在她公司樓下等她,她遲到一分鐘就撥我移動電話。她出現時親吻我送的花,騙我說我看起來很瀟灑。我問她想去哪裡吃飯,她說去你最喜歡的那一家。晚餐時我想點炸醬麵,她勸我不要吃得太鹹。走進戲院之前,她問我要不要去洗手間。散場出來之後,她堅持要給我票錢。回到她的房間,她給我看小學的照片。午夜兩點我們告別,她說下次要留晚一點。送我上計程車,她叮嚀說到家後立刻來電。跟她在一起我覺得輕鬆,眼前沒有任何觀眾。和別的女人出去我像在辦活動,每個步驟總是遲兩分鐘。」

    「你終於找到你的最愛,你一定覺得很快樂。」

    「一點也不。我沒伴慣了,總覺得一個人的悲慘是生活常態。現在我終於快樂起來,卻擔心不久後就會有更大的災難。它將把台灣國語帶走,我的生命會像破掉的氣球。禮拜一晚上在公司加班,禮拜二晚上在桃源街點一隻鹵蛋,禮拜三晚上在公交車上睡著坐過站,禮拜四晚上獨自在吧檯喝龍舌蘭,禮拜五晚上看電影碰到客滿,禮拜六晚上錄影帶租到盜版,禮拜天晚上一件件熨下禮拜的襯衫,禮拜一晚上再開始加班。我將會回到沒有愛的日子,只是這一次我曾經滄海,對於孤單將更難忍耐。」

    「你怎麼這麼悲觀?你要相信你已經到達終點站,今天的快樂將會永遠與你同在。」

    「為什麼?我這輩子沒做過善事,我不配得到快樂。」

    「因為LOreal.」

    「因為沒人要?」

    「你快樂,因為你值得。快樂是一種人權,你不需以善事來交換。幸福是一種空氣,任你自由呼吸。那些宣稱沒有找到幸福的人,只是沒有瞭解幸福的真諦,明明已經走進幸福的門,還在抱怨裡面的冷氣不冷。他們牽著懷孕太太的手,卻在注意噴火女郎的乳溝。孩子第一次開口叫他爸爸,他還在想明天要不要給情婦送花。」

    「他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是害怕今天的幸福明天就會變成痛苦。」

    「明天的事你無法預料,擔心它只會讓你的血壓升高。明天你的玻璃杯也許突然起毛,水泥地上突然長出香蕉。台灣國語也許不再愛你,但你和另一名美女被困在停電的電梯。你唯一能做的是多吃青菜、台積電(台灣積體電路公司的簡稱,是目前台灣表現最好的股票)盡量買、有機會多戀愛,別太早有小孩。你唯一能做的是把握現在。」

    「所以我應該輕鬆享受這一切?」

    「你該享受,但不能輕鬆。快樂需要經營、需要培育、需要用力吸。你昨天帶台灣國語去哪裡?」

    「我們去吃飯,然後看電影。」

    「有沒有送她花,說了什麼情話?」

    「感情何需言傳,我只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你別犯傻。你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她以為你眼睛進了沙。感情當然要言傳、要口傳、要用到身體每一個器官。你們還在一見鍾情的階段,你看上她身體的比例,她看上你處男的拘謹,你喜歡她一些獨特的表情,她喜歡摘掉你厚重的眼鏡。你想這能維持多久?不久後她將發現你襪子一穿三天、有時候一星期沒有大便。你會發現她的背上長癬、換內衣時不拉窗簾。當一起生活的磨擦慢慢出現,你們初識的好感還能維持幾天?」

    「那我怎麼辦?」

    「你們要培養一致的興趣、搜集共同的話題、溝通每一種情緒、發脾氣前先想如果我是你。你們要設法讓兩人的生活合而為一,這樣就不會有挑剔對方的餘地。」

    我想起過去每一段失敗的感情,都因為我只想到自己。她們只是我向朋友炫耀的話題,心神俱疲時急救的點滴。忍受我不時的孩子脾氣,幫助我自己寵壞自己。我何曾想過她們的快樂在哪裡?何曾想過她們也有帳單和老闆、貸款和胃酸,她們也有挫折等著疏散、情緒等著分擔。我對幸福充滿不安全感,因為自私的幸福無法循環。只有當幸福的來源是讓別人快樂,它才可能在不穩定的世界中源源不斷。

    我轉頭向台灣國語的家跑去,我第一次瞭解到愛裡面不一定要有自己。此時我多麼想知道她愛看哪個連續劇、喜歡吃什麼東西、失眠時聽哪首歌曲、身體哪些部位是性感區。我要讓她快樂,高潮時叫我哥哥;我要讓她幸福,因為我值得。

    「年輕MBA俱樂部」

    上禮拜我愛上台灣國語,上上禮拜張寶愛上安娜蘇,因為各自有了感情依歸,我們一個禮拜沒有聚會。星期六下午,張寶急忙跑來找我。

    「糟了,老闆叫我去參加」年輕MBA俱樂部SINGLE_QUOTATION的聚會!「」什麼俱樂部?「」「年輕MBA俱樂部」,會員都是剛畢業的MBA.「」這個聚會在幹什麼,討論財經大計?「」其實比較像鳳凰衛視的「非常男女」。「我早已耳聞這個組織,申請加入卻被拒絕了好幾次。聚會通常由某外商發起,獲邀的公司都在台北東區。你的公司必須有漂亮的英文縮寫,BOA和ABN最受歡迎。五男五女在凱悅喝下午茶,表面交誼暗中是集團相親。這種交往有極高的成功率,因為大家背景相同都考過GMAT.女生都是異想世界裡的艾莉,精明能幹但感情生活極度空虛。男生都打扮得像瑞奇馬丁,香水濃到令人想戴防毒面具。下午茶若喝得對味,晚飯後可以再來一杯。那杯若再喝得對嘴,晚一點再一起去錢櫃。第二天早上通常宿醉,睜開眼的第一句話是」你是誰「。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張寶問。

    「我當過」備援族「。」「什麼族?」「星期六下午見面,來電的可以party到第二天,不來電就必須速戰速決。這時某男士,比如說Michael,會假裝去上廁所,其實是在馬桶上打電話給」備援族「。我會在他回到席間十分鐘後打他手機……」「喂,Michael在嗎?」「嘿,是你。」「Michael,晚上我要搬家,拜託來幫忙。」(搬家?我甚至懶得離開我的臥房。)

    「今天晚上?」Michael故意把聲音放大,「不行哎,我和朋友在一起。」「拜託拜託,我傢俱一大堆,一個人搬不動。」(我只有一隻皮箱和一個鐘。)

    「晚上真的不行,我和朋友約好了。」「你不幫我搬,我就要自殺。」(顯然我看多了八點檔。)

    「好好好,我試著跟朋友解釋一下,」Michael搖頭,「唉,你真讓我為難。」我掛電話,Michael說:「對不起,各位小姐,我朋友臨時需要我幫忙,我得先走了,我們再聯絡!」(翻譯:我們不會再有往來,祝你們一生愉快。)

    聽到這裡張寶搖頭,「豬哥男人一欄,原來你是共犯。」「我只當過一次而已,大部分的聚會都到深夜才散。」「所以來電的次數還頗為頻繁。」「因為主辦人找的都是」九頭身「美女。」「她們有九個頭?」「她們頭和身體的比例是一比九。」我們無言以對,各自閉上眼幻想那雙美腿。

    「不知為什麼,」我先清醒過來,「漂亮女人對在銀行工作的男人特別有興趣。男人對她們也十分來電,因為她們爽口而不粘。」「」爽口而不粘「?」張寶皺眉,「你又不在那個圈圈,行話怎麼這麼熟練?」「她們濃情蜜意,但不會半夜跑來哭哭啼啼。她們主動積極,但不會兩天不見就開始跟蹤你。你可以予取予求,她們也不會要求做你女朋友。你可以花天酒地,她們也不會一直打你手機。有一天你變心,她們不會用懷孕來留住你。有一天她變心,搬走時會把你家收拾乾淨。」「天啊,這些男人簡直把女人當傢俱。」張寶嚴加斥責,我同聲附和,我們心裡卻同時在想這樣的好女人在哪裡。

    張寶說:「這樣的女人就在凱悅lobby,老闆的命令我不得不去。」當你想要背叛愛人,藉口總是來得容易。我看著張寶走向信義計劃區,他和安娜蘇的誓言已被調低了利率。他回頭看我,「你是我的」備援族「,我5點打電話給你。」「一定!」是的,豬哥男人氾濫,都靠我推波助瀾。

    「籃板球情人」

    上禮拜張寶去參加年輕MBA俱樂部的聚會,我和台灣國語度過快樂的一天。

    「我必須和台灣國語分手。」第二天我對張寶說。

    「你瘋了?」「我是她的籃板球情人。」你碰到一個好女人,你明知自己不符她的標準,但你愛上了她。她看著你,明知你沒有外貌或才能,卻和你互托終身。你慶幸自己的狗運,菩薩廟還願跑得很勤。別人看你們兩個出去,感歎鮮花真的插到牛糞裡。你知道這世上沒有公理,但你佔到便宜便沒有抗議。有了她你別無所求,不再每半個小時從外面打電話回家聽答錄機。你改掉了多年的壞脾氣,內衣也開始每星期固定去洗。襪子不再丟得滿地,以防她突然來到家裡。一個月後,星期六的早上你到她家接她去踏青,電鈴按了半天沒有反應。你拿出她給你的鑰匙開門進去,走過凌亂的客廳。然後看到她坐在馬桶上,手裡拿著舊情人的照片哭泣。

    「原來這一個月她愛的不是你,她只是要藉你把另一個人忘記!」「是的,而我和那個人有如天堂和地獄,和我在一起要忘掉他非常容易。」「你看了他的照片?」「他風度翩翩,我鼻子扁扁。他肌肉發達,我肚子很大。他是哈佛大學的Ph.D.,我32歲還在美加補習。他是跨國企業的總經理,我的工作內容包括倒垃圾和拖地。他週末帶她去巴黎,我只有錢陪她回中壢。她生日他送Tiffany,我買得起的只有HelloKitty.」「原來她投籃不中,你是籃板球,興高采烈地彈來彈去,其實只是在陪她度過過渡時期。等她帶過半場,養足元氣,下次再出手就會命中紅心。到時候她會換電話,讓你覺得試圖找她是自討沒趣。她會寄掛號信,退回所有你送她的東西。她會白天打電話到你家裡的答錄機,留言說因為愛你所以要離開你。」「但她曾說她真的愛我。」我自我安慰。

    「好吧,那她也許真的愛你,別忘了,愛是沒有道理的東西。」「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自己,「外在條件我和那男的相差十萬八千里,內在更是望塵莫及。他追她的時候他在高雄當兵,她每週日上午要去做禮拜,他徹夜從高雄開車上台北,只為了清早能把她從大直送到士林。」「而你約完會連陪女生從誠品走到216巷都不願意。」「他當完兵後回台北,當時有許多人在追她,為了和她接近,他和她的鄰居交換公寓。他用自己在安和路的四房兩廳,換來的套房只有5坪。有一次她生病,他去她家清理四處的鼻涕,她一個噴嚏打在他臉上,他笑說你的痰裡還有克莉絲汀迪奧的」RememberMe「。她吐在他新買的Armani,他說好極了這樣我上班時還可以聞到你。」「而你的女友在臥房打噴嚏,你在客廳都忍住不呼吸。」「他們認識週年慶那天,她住院開刀。他沒有送她鮮花或巧克力,而是捲起袖子為她輸血500cc。她醒來時他親吻她的額頭,說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我和張寶相對不語。

    「離開她,此時此地。」我不甘心地說:「就因為她有一段過去?每個人都有過去,這並不表示她不能再愛別人!」「這男的不是過去,而是一個胎記。不管她走到哪裡,他都是她的身份證明。不論你怎麼愛她,她總是會拿你跟他相比。刷牙的方法、毛衣的顏色、喝湯的聲音,你有任何一點和那男的不同,她都會忍不住批評。你們的床將異常擁擠,兩個人睡有三個人的體積。你永遠無法戰勝你的情敵,有血有肉的你怎麼比得上一段美好的回憶?」「我愛她,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武器?」「每個人一生都只愛一次,她已經愛過了,對未來的情意都將免疫。」「我仍得一試才行。」「Leave.」我的心中響起兩種聲音,一方面我希望用真愛來戰勝那男子的陰影,另一方面我也明白回憶是不能被取代的東西。曾經刻骨銘心,一個人還可不可能從頭來起?曾經找到愛情,那份愛能不能被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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