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來信
嬴政十二年,有一個人重又走入我們的視線。
這個人,就是久違了的呂不韋。
猶記得,僅僅兩年之前,呂不韋還在作著大秦的相國,權勢顯赫,雄視天下。只因牽連嫪毐謀反,險些丟了性命。好在嬴政念他奉立先王之功,加上為他說情者眾多,這才格外開恩,只是免去其相國職務,逐回封國河南。
曾經不可一世、令行禁止的呂不韋,就這樣被強制性退休。回到封國河南之後,呂不韋的生活品質仍保持著過去的奢華水准,金錢、美色、衣食、車馬,依然是應有盡有,從未短缺。然而,所有這些,都並不足以慰藉呂不韋心中巨大的失落和苦悶。
呂不韋很清楚,是什麼讓他能夠傲然於世、俯視眾生?又是什麼使他的八尺之軀,變得高山仰止、莫敢仰視?
答案只有一個——權力!
有權,則為帝王師、國之相;無權,則窮谷一迂叟而已。
十年鹹陽,呂不韋過慣了發號施令、定奪國事的日子。他已患上了權力依賴症。如今驟然告別這種高節奏高強度的政治生活,一望無際地空閒下來,再也沒有人向他匯報工作,再也沒有人等待他的決定。他頓時失了目標,沒了寄托,於是心境蠻荒,日夜漫長。
佳人絕色時,五陵子弟爭纏頭。人老珠黃去,門前冷落鞍馬稀。呂不韋雖然同樣年老色衰,不過好在他是男人,而且是一個充滿利用價值的老男人。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老政治家,深知秦國底細,威望既高,影響又大,一旦退休,六國自然不肯放過,無不希望延攬他到本國來發揮余熱。
兩年來,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爭相開出優厚的條件,力邀呂不韋出山。然而,對於諸侯們的盛情,呂不韋卻一概婉拒。
到六國去發揮余熱,呂不韋並無興趣。他作過秦國的相國,在一段時間裡,他甚至是秦國實際上的一把手。在他看來,六國的廟太小,容不下他這尊大和尚。況且,六國的滅亡指日可待,他也沒有必要拿自己的晚節,為六國的覆滅陪葬。
呂不韋獨獨期待著鹹陽的使者。
秦國,那個他傾注過所有熱情和智慧的國度,那裡有他的心血、他的豐碑。那裡有一個他一手扶植上去的秦王,有一個讓他愛恨交織的太後。這兩年來,他不曾放棄過重返鹹陽的希望,也不曾放棄過重返鹹陽的努力。他相信,趙姬和嬴政這對母子,終會想起他的功勳,感念他的恩情。
然而,鹹陽的道路寂寥著,鹹陽的天空沉默著。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偏偏扎堆。盡管遭到呂不韋的拒絕,諸侯的車馬,還是一撥接一撥地光臨河南,想擋也擋不住。
北宋王安石罷相,退居金陵,曾作詩曰:“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細究荊公此詩,名為存心丘壑之意,實則留戀廟堂之情,欲再報效朝廷,重續政治生命。
同為下野的權臣,荊公作驚猜車馬之語,聊以自嘲。呂不韋卻是真正地害怕諸侯派來的車馬。六國的殷勤好意,讓呂不韋有苦難言。拜托,別再來請我了,你們是在害我啊!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們如此頻繁地光顧,叫我想不招嬴政的猜忌也難。
另一方面,每次拒絕諸侯,呂不韋都頂著巨大的壓力。這壓力來自於他門下的三千賓客。這些賓客跟隨他多年,不離不棄,圖的是什麼?他不得不考慮賓客們的利益。他雖然不願出仕六國,可也不能耽誤人家的前程呀。
春暖花開,鹹陽的使者終於降臨,為呂不韋帶來一封嬴政的書信。信中如是寫道:“君何功於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短短二十八字,看得呂不韋臉白如紙,虛汗淋漓。他冷笑著,這就是我為之苦等的消息?原來,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呂不韋久久地讀著這封信。透過字裡行間,他看見了嬴政那雙冷酷的眼,那顆鐵鑄的心。
是的,嬴政全然抹殺了他的功績,徹底劃清了和他的界限。嬴政拋棄了他,像蝴蝶拋棄了蠶蛹。嬴政要將他放逐到蜀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一入蜀地,必將永不能回歸。
王命當前,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第二節飲鴆
且說呂不韋接到嬴政的來信,心中雖疑慮恐懼,神態間卻依然保持鎮定。只是在晚宴之上,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慈祥,不捨地流戀在每個家人的臉上。
宴席散去,呂不韋特地留下最疼愛的兩個孫子,和他們戲耍了好一會,這才讓人送回。兩個孫兒離開之後,呂不韋的面容便再無一絲暖意。
呂不韋有寵姬衛氏,年輕貌美,妙解歌舞,向來最得呂不韋歡心。衛氏見呂不韋面容陰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麼煩惱。哄老爺子開心,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任她使盡千般風情,拋出萬種伎倆,呂不韋始終毫無反應,只是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衛氏無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呂不韋獨自呆著,心緒空前狂野。
嬴政絕情的來信,等於宣判了他呂不韋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呂不韋對秦國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權勢獨握的大秦相國,令六國在他腳下匍匐稱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讓太後在他身下婉轉呻吟。遷入蜀地,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這樣的恥辱!他必須保全自己的尊嚴,拒絕加諸於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呂不韋披衣而起,立於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聽周遭,周遭好靜。嗯,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該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結束了他的初戀,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階下積露,夜涼如水。呂不韋佇立良久,然後叫醒家僮,命令備下熱水,他要沐浴。
家僮們對這個傳說中的老爺子,一向敬如天神。雖說在深更半夜還要沐浴的要求著實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多言語,只能乖乖照辦。熱水備妥,家僮又小心問道,“要不要喚醒衛氏,為老爺侍浴?”呂不韋搖搖頭,道,“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靜處,任何人不得打擾。”
呂不韋泡在熱湯之中,盡力伸展四肢,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以前,都由寵姬給他洗澡,他根本用不著自己動手伺候自己。而現在,他緩緩撫摩全身,象是檢閱,又象是道別。他端詳著自己,駭異於自己那丑陋的、類人而非人的形狀。他的身體,早已不再飽滿,肥胖了,松弛了。
多年來,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卻無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來,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觀旁覽,尚似全人,解衣一臥,肢體不復相關。
作為男人,他的情欲尚存,身體卻已不堪運使。每次情動,如持新雨傘,硬要將那物撐起,真當罪過相。每當此時,他便悲涼地意識到,他已永不再年輕。
青春消逝的聲音,就是慢慢陽痿的聲音。
呂不韋沐浴完畢,穿上最舒適的熏香衣物。而在這些衣物的庇護之下,他的威嚴和偉岸,看上去依舊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鴆酒,嘴角牽動,苦澀笑道,有些酒,必須一人獨飲。有些路,必須一人獨行。
當年,嫪毐謀反被擒之後,一心只求速死。呂不韋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視嫪毐的下賤質地和小家子氣,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游刃有余。
金黃的酒液,慢慢傾注在金爵之中。呂不韋的手,穩定而平靜。而他舉止之間,更是閒適優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它的降臨?
天空黑得深沉,不見光亮,無有雲彩。呂不韋晃動著手中的金爵,凝眸於酒液蕩起的漣漪,仿佛已先行醉去。
哦,鴆,你這如孔雀般美麗的鳥兒,棲於深山幽谷,飛於雲天之上。單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飛翔的曼妙,又有誰會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華麗的羽毛,只需輕輕劃過,便能把消愁的美酒變為奪魂的毒藥?也罷,也罷。醉是暫時的死,死是永恆的醉。再沒有比你更好的調酒師了,我正需要來上一杯你調治的美酒。來,鴆,我敬你,為你的美麗,為你的飛翔。
第三節傷逝
酒液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釀。呂不韋一邊遙想著酒液在腸胃間的穿行,一邊快速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喔,那是精彩的一生,輝煌的一生,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視過所有人。
呂不韋,我跟你說,你是上天選擇過的,你是上天賜福過的。貧賤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經歷過。命運以溫柔的手臂擁抱著你,讓你成為人上之人,沉浸於高處的風光和寒冷。你當知足,衷心地感謝,微笑著告別。
噫,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然而,你於秦國功勳卓著,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得善終。也許你心中余怒未消,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更為體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頭腦再仔細想想!你的那些投資,那些功勳,都是已經沉沒的成本。作為一個理性之人,在決策之時,不該將這些沉沒成本計算在內。總之,過去已是過去,何必再慍怒感傷。泰坦尼克號葬身海底,而羅絲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噫,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毒酒終歸也是酒。兩杯下肚,呂不韋興致漸高,思維之力越發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節,他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一只手拿著糖果,另一只手被父親牽著,走城串鄉。哦,那些純粹的快樂,恍在眼前,卻又如幾萬年般遙遠。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經到了末路,不能再連累他們。而在目前的局勢之下,他的死,對他們未嘗不是好事。嬴政顧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後,嬴政就算不寬恕他們,至少也不會再趕盡殺絕。
他想到了三千賓客。自從他失勢以來,他便明顯地感到,這三千賓客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是他們的主人,卻也是他們的工具。他們不允許他無所作為,他們更不會允許他坐以待斃。如果他們知悉了嬴政的來信,難保他們不挾持他出走六國,從而成為秦國的叛臣;或者強迫他和當年的商鞅一樣,造反作難,結果被株連三族。而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好,猢猻催樹倒,樹倒猢猻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很遺憾,他熬不到統一中國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台,屬於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歸一的種子,畢竟是由他親手撒下。在未來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豐收景象——整齊排列的金黃谷堆,有人聽鍾晚禱,有人彎腰拾穗。
這是他第一次品嘗死亡的滋味,雖然經驗欠缺,但他仍然決定選擇和解。他回憶著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後的挽留。而最為美妙的片段,卻又總和一個名叫趙姬的女人有關。
一陣熟悉的思念,仿佛隨身攜帶的行李,被呂不韋在午夜悄然打開。
趙姬,有多少個夜晚,這樣的時間段,我們彼此廝守,不願睡去。兩雙眼睛,甜蜜的凝望,溫暖的投降。那時,你是我最重要的陣地,最堅強的堡壘。而我,一個愚蠢的士兵,以為要贏得無上的榮譽,就必須先將這所有放棄。後來,你心中的火車重新開走,而我卻連臥軌的機會也化為烏有。
然而,你我都無法否認,那是一次太刻骨的路過,那是一場太奢侈的揮霍。
你的離去,依然在持續,從春日到冬季,從花開到雪雨。我知道,從前再也不能回去。然而,我思念著你。
我強迫自己去相信會有奇跡。我必須相信你我的再遇,我必須相信針對彼此的老去。我必須相信,當你回來時,會輕輕地對我說一句:“哦,原來你一直在這裡。”
親愛的,我累了,倦了,我已無力再去祈禱,奇跡也永不會發生。我將睡去,把這空曠的人世間留交給你。
是誰,在十年後為你打開家門?是誰,在入睡前和你共一盞燈?
我將睡去。親愛的,別哭,也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或許在多年之後,你偶然經過我的墳塋,如仍有意,請為我歌上這樣一曲: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注:此即《詩經·唐風·葛生》,乃是一首妻子悼念丈夫的詩。)
而我,也將在地下感到滿足,覺出欣慰。
第四節恐懼
深宅大院,門戶洞開,夜風貫穿,吹卷簾幕。
呂不韋再飲一杯,忽覺腹中一陣劇痛。他無言苦笑,毒終於發作了。
疼痛從腹中蔓延,向全身擴散。他的身體漸漸沉重,似往地底墜去。死神正在步步逼近,聽,那不容阻擋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咚咚……
剎那間,呂不韋寒毛倒豎。他原以為自己已然勘透生死,有能力平靜地走入永寂。然而,當他真切地意識到,死神的鐮刀即將割入他的咽喉,他卻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就真的要死了嗎?這一死,就永不再復生了嗎?從此訣別萬物,腐朽為爛泥,化解為烏有?
屈原作天問,意在為天地溯本窮源。而呂不韋畏懼的是,天地的終點會在哪裡?天地究竟有多遼闊?時間究竟有多長壽?人類又到底會存活多久?如果有一天人類消亡,宇宙是否便從此陷入死寂?人類的存在,在時間的長河裡,是否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人類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在人類滅亡之後,在所有的生物都毀滅之後,要再過多久,宇宙中才會再次誕生生命?而在誕生的生命之中,會不會再進化出類似於人類的智能物種?他們是否也會和人類一樣可憐?時常地笑,也時常地哭,時常對罵,也時常互毆?他們是否也貪得無厭,喜歡無休止地占有?他們是否也追求虛無的名,爭搶實在的利,喜歡傷害別人,也喜歡傷害自己?他們是否也和人類一樣悲哀?就如同羅素概括過的那樣,人類所有的行為,其實只有兩樁,一是改變物體的位置和形狀,二是讓別人也這麼干。而曹三又以為,羅素的這段話,再恰當不過地詮釋了易經的易?彼人類和此人類之間的空白,究竟會持續多長?而這段時間之內,宇宙中又會發生些什麼?宇宙有知覺嗎?如果有的話,他會期待著生命的出現,從而讓自己被認識嗎?他在乎自己被認識嗎?他需要自己被認識嗎?而,而……如果連宇宙和時間也都終結了,這世界還剩下些什麼?
呂不韋不敢再想下去。他心髒狂跳,渾身發冷,甚至連毒發的劇痛也顧不上感受。他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他成了孤兒,獨自面臨此在的死亡和未來的無限。
Nobodycaresnobody,固然是天地之常理。然而,他可是呂不韋呀!他曾征服過世界,站在權力的巔峰,讓千萬人在他面前瑟瑟發抖。只要他一聲令下,可以鏟平一座山,可以填平一條河。難道,堂堂呂不韋的死亡,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祝福孩子,祝福老者,祝福男人和女人,祝福已經死去的和即將誕生的。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誰的都不是。地球是圓的,所以,別以為站在珠峰高頭就有資格扯開破嗓子狂喊“我站在世界之巔”這類狗屁不通的胡話。瞎得意個什麼勁,在地球那頭的人看來,你就在他們屁股底下,低微至塵埃。難道你還不明白?地球圓,是圓得有道理的。推而廣之,地球轉,也是轉得有講究的。
大地恥笑著每一個踩踏它的家伙,它說:去你媽的。它在你的腳下大聲地咒罵你。天空,哦,是的,天空,威嚴地罩在每個混蛋和非混蛋的頭上,天空不說話,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無可比擬的沉默。
且不問他的死亡對秦國意味著什麼,只問他的死亡對天地意味著什麼。是的,他呂不韋即將死去,一段傳奇即將終結。可是,為什麼不見天地對此有絲毫表示?嘿,你們應該兆示出異常天象,來幾道閃電,響數聲霹靂,或者出現流星,降臨災異,或者山崩,或者海嘯。表現出你們的惋惜,乃至是你們的愉悅。總之,發生些什麼,至少讓我知道你們並非毫不在乎。然而,舉目望去,天空只是安靜、陰沉、冷漠。喔,老天爺,哪怕給我來一陣毛毛雨也好,至少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可是呂不韋呀。
夜越發地深,室內一燈如豆,火光柔弱嬌嫩。
第五節遺恨
呂不韋深陷大恐懼,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攀附些什麼,和自己一起下沉,去到黑暗的深淵,結伴不歸的旅程。
被背叛的憤怒,被拋棄的不甘,因而在呂不韋的心中驟然復活,使他暫時忘卻寒冷,忘卻死神。我有抑郁氣,從來未經吐。欲作大歎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然而,該是傾瀉的時候了。此一去,將永不回返,何必還要虛偽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把一切都粉飾得溫情脈脈?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呂不韋可不想也這樣壓抑自己。即使他不能逃脫死亡的親吻,至少,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有權利對自己真誠,無忌憚地釋放內心。
無所謂對錯!不在乎因果!
爆發吧,恨!言說吧,心!
同為不平則鳴,呂不韋沒有像泰門那樣,惟恐天下不亂地詛咒雅典城內所有的人(注1)。也沒有像約伯那樣,破口咒罵自己的不該出生(注2)。呂不韋的詛咒,只針對著一個可憐的女人——趙姬。
當呂不韋打開意識的閘門,他這才意識到,他對趙姬,竟是恨得如此深沉。
我將在夜色中沉睡,四周空無一人。然而,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怎麼不來見我最後一面?多少年來的你我之間,不再有偷情時的激情瘋癲,也早無廝守時的溫馨纏綿。我們純乎是兩個陌生人,隔著一千多公裡的遙遠,隔著這個狗娘養的人世間。我的親愛的,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你忘了那些誓言?你忘了那些誓言!潮猶有信,婦人無情。我早該想到,我早該知道。
河南和鹹陽基本沒有時差,所以我想此時你應該已經睡下。脫去了繁縟的華服,卸去了厚重的脂粉。在你的呼吸中,只剩蒼老的氣息,再無青春的甜膩。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不用等到一千年之後,只要等你一覺醒來,這世界上就已經沒有了我。你的第一個男人,你的呂郎,將永遠離開你。這樣的場景,可曾在你的夢中出現?即使出現,可能喚醒你那沉睡的心?
趙姬,別人視你為太後,可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邯鄲那個被我豢養的賤婢。這由不得你。我可以原諒嫪毐,丫本來就是一種馬。我可以原諒茅焦,長得帥並不是他的錯。我可以原諒嬴政,作為帝王,他有權利鏟除大患,讓自己感覺安心。可我無法原諒你,你一直都是有選擇的。然而,你總是用下半身思考,你的淫欲也總是不能饜足。而我,卻只能忍受你,縱容你,旁觀你。
是怎樣惡意的造物,將美麗的容顏和蛇蠍的心髒,同時放在你一人的身上?是我成就了你,是我成就了你們一家。你本只是一個平凡女子。是我,在人群之中,打撈出你,拯救了你。否則,現在的你將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你會和某個庸碌的混球結婚,生幾個蠢得要死的孩子,然後變老變丑,象被搾干的藥渣,被毫不留情地丟棄,再無人過問。是我,將光輝傾灑於你,將榮華賜予於你。然而,你何曾感恩,何曾報答?鴆毒再毒,又怎毒得過你的絕情,又怎毒得過你的反噬?
呂不韋繼續飲酒,狠狠地嗆了一口。毒酒的烈焰,在他的頭腦中熊熊燃燒。壯士猛虎吟白頭,載妓隨波任去留。是的,要上路了。窗外梅花盛開,月色晶瑩剔透,天空明亮,投下比白晝更強烈的光。青春作伴好還鄉,怎不恣狂蕩?斷片,碎裂,撕扯……
啊,你曾是多麼的美,而且知道害羞!然而,所有的蕩婦,無不是由處女變成。很高興你也會老,而你如今的景況也未必美妙。你殘敗了,你已不再擁有我不惜為之而死的容貌。難道,這就是你傷害我所得到的好處?你滿意了嗎?你快活了嗎?
第六節詛咒
我早徑忘了你,比你忘記我更早更快。莊子雲,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西賢雲,以釘出釘,以情欲克情欲。這正是我忘記你的方法。我在所有女人的身上尋找你,遺忘你。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貌,這世界真好。衛氏就比你更美,我的許多寵姬都比你更美。然而,她不是你,她們都不是你。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我也不在乎。
趙姬,你我都只能活這一生,為什麼要作踐她,糟蹋她?我知道,有太多的障礙橫亙在我們中間,但這些我都可以克服,惟獨不能挽回你冰涼的心。一了百了,等我化成灰之後,大抵是認不得你,也記不得你的了。且慢,Houston,we’vegotaproblem(休斯頓,我們遇到麻煩了)。萬一人死而有靈,那麼在地下,你將歸誰所有?是我,還是嬴異人,還是嫪毐?
這真是一個惱人的問題,不過也不必多想,到時自然便能知道。而現在,趙姬,我詛咒你。我願你最快地衰老,最慢地死去,百病纏身,一臉雞皮,你的鏡子在尖叫,你的丑陋在示眾。再沒有人愛你,你的子孫都嫌棄你,厭惡你,躲避你。我也要詛咒你的子孫,那本該是我的血脈。願最壞的禍殃、最慘酷的命運都加到他們身上,讓他們互相憎恨,互相殘殺,直至滅絕干淨,直至這世上再無你的血,再無你的基因。
呂不韋,你這又是何苦呢?為什麼你就不能看開?畢竟她曾是你最愛的人。可是就不。魯迅先生臨死前也寫道,“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誠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為什麼要寬恕?這個世界離不開愛,同樣也離不開恨。愛恨的合力,轉動著命運之輪。
如果真有上天在聽,如果真有祈禱靈驗,我也不必愧疚,你也不必緊張。當年,齊景公有疾,梁丘據請誅祝史。晏子曰:“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為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是以,一如我此刻詛咒你,那些受過你恩惠的人(如果有的話)也正在祝福你。你的命運,依然取決於你自己的行為。
所以,我將如我所願地詛咒你,並且絕不原諒。這才是我,一個真實的呂不韋。況且,就如同安東尼·伯吉斯在《發條橙》中所言,人在定義中就被賦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來選擇善惡。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惡的人,實際上僅僅是發條玩具而已。徹底善與徹底惡一樣沒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選擇權。
是的,我選擇詛咒你。
呂不韋已到了彌留之際。他的意識在漸漸逃逸,身體在片片脫落。恍惚中,他似乎已走入庭院,迎風起舞。梅花血也似的紅,開得好生燦爛。
漫天月光是誰的暗器,三分銷魂,七分失意?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更何況,眼淚也不具備排毒功能。然而,呂不韋還是不禁潸然淚下。你多美啊,請為我停留……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天。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眼。
他忽然微笑起來,可怕陰冷,歇斯底裡。這一抹微笑,勾銷了他最後的氣力。青銅堅硬,肉體脆弱。他轟然倒地,耳畔依稀回蕩著一首歌曲:
「Suicideispainless
Itbringsonmanychanges
AndIcantakeitorleaveit
IfIplease……」
【(自殺並不痛苦
它會帶來很多改變
我可以選擇接受或放棄
只要我願意……)
(注3)】
不是嗎?似乎死亡也沒想象的可怕。可是,這真就是最後的結局了嗎?
有光……
【注1:
參見莎士比亞《雅典的泰門》第四幕第一場。
泰門:城啊,你包藏著如許的豺狼,快快陸沉吧,不要再替雅典做藩籬!已婚的婦人們,淫蕩起來吧!子女們不要聽父母的話!奴才們和傻瓜們,把那些年高德劭的元老們拉下來,你們自己坐上他們的位置吧!嬌嫩的處女變成人盡可夫的娼妓,當著你們父母的眼前跟別人通奸吧!破產的人,不要償還你們的欠款,用刀子割破你們債主的咽喉吧!僕人們,放手偷竊吧!你們莊嚴的主人都是借著法律的名義殺人越貨的大盜。婢女們,睡到你們主人的床上去吧;你們的主婦已經做賣淫婦去了!十六歲的兒子,奪下你步履龍鍾的老父手裡的拐杖,把他的腦漿敲出來吧!孝親敬神的美德、和平公義的正道、齊家睦鄰的要義、教育、禮儀、百工的技巧、尊卑的品秩、風俗、習慣,一起陷於混亂吧!加害於人身的各種瘟疫,向雅典伸展你們的毒手,播散你們猖獗傳染的熱病!讓風濕鑽進我們那些元老的骨髓,使他們手腳癱瘓!讓淫欲放蕩占領我們那些少年人的心,使他們反抗道德,沉溺在狂亂之中!每一個雅典人身上播下了疥癬瘡毒的種子,讓他們一個個害起癩病!讓他們的呼吸中都含著毒素,誰和他們來往做朋友都會中毒而死!……天上一切神明,聽著我,把那城牆內外的雅典人一起毀滅了吧!……
注2:參見《聖經·約伯記》第三章:
此後,約伯開口咒詛自己的生日,說,願我生的那日,和說懷了男胎的那夜都滅沒。願那日變為黑暗。願神不從上面尋找他。願亮光不照於其上。願黑暗和死蔭索取那日。願密雲停在其上。願日蝕恐嚇它。願那夜被幽暗奪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樂,也不入月中的數目。願那夜沒有生育,其間也沒有歡樂的聲音。願那咒詛日子且能惹動鱷魚的,咒詛那夜。願那夜黎明的星宿變為黑暗,盼亮卻不亮,也不見早晨的光線。因沒有把懷我胎的門關閉,也沒有將患難對我的眼隱藏。我為何不出母胎而死。為何不出母腹絕氣。為何有膝接收我。為何有奶哺養我。不然,我就早已躺臥安睡。和地上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謀士。或與有金子,將銀子裝滿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
注3:該歌曲完整歌詞如下:】
「SuicideIsPainless
ThroughearlymorningfogIsee
Thevisionsofthethingstobe
Theirpainsareallwithheldfromme
Irealize,andIcanseethat
Suicideispainless
Itbringsonmanychanges
AndIcantakeitorleaveit
IfIplease
Thegameoflifeishardtoplay
I’mgonnaloseitanyway
Thelosingcardsareillsomedaylay
SothisisallIhavetosay
Suicideispainless
Itbringsonmanychanges
AndIcantakeitorleaveit
IfIplease
Theswordoftimewillpierceourskin
Itdoesn’tmatterwhereitbegins
Butasitworksitswayonin
Thepaingrowsstronger,watchitbrim
SuicideispainlessItbringsonmanychanges
AndIcantakeitorleaveit
IfIplease
Abravemanoncerequestedme
Toanswerquestionsthatarekey
Isittobe,ornottobe?
AndIreplied,ohwhyaskme?
Suicideispainless
Itbringsonmanychanges
AndIcantakeitorleaveit
IfIplease
Andyoucandothesamething
Ifyouplease」
第七節後事
人間再無呂不韋。
世代如落葉,一代出生一代凋謝。呂不韋這一撒手人寰,自己固然得到了解脫,卻給他的家屬和捨人們留下道難題。
如我們所知,呂不韋雖然已經遠離秦國的權力中心,也不再擔任相國一職。但他畢竟還是秦國的文信侯,食著河南雒陽十萬戶,無論是在名義上還是在實質上,他都仍然是秦國的臣子。按照慣例,他這種級別的人物一旦過世,必須停屍宅內,先向鹹陽報告,等待秦王對其治喪事宜作出具體批示,而不能私自做主,說埋就給埋了。
關於如何處置呂不韋的後事,呂不韋的家屬和捨人們起了分歧。家屬們主張先向鹹陽報告,再作理會。而捨人們則哀主人之冤死,怒嬴政之無情,他們擔心,說不定嬴政會以平民之禮,將呂不韋胡亂葬之,嬴政已經欺凌主人於生前,絕不能再讓他侮辱主人於地下,於是主張先以諸侯之禮將呂不韋下葬,等木已成舟,再奏請鹹陽批准。捨人們人多勢眾,家屬們哪裡爭執得過,只得依從。
於是,捨人賓客數千人竊共葬呂不韋於河南洛陽北芒山,與其妻合塚。因為呂不韋的妻子下葬在先,故其塚在民間仍被稱為呂母塚。
葬完呂不韋之後,數千捨人賓客一時都迷茫起來。比群龍無首更糟糕的是群首無龍。呂不韋之死,對他們來說,無異於是天塌了,地崩了。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他們的精神領袖去了。他們的主心骨去了。今後何去何從,他們全無主意。
遙想當年,孔子下葬之後,其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更有子貢者,廬於塚側,凡六年,然後去。於是有人提議,效仿孔門弟子故事,為主人盡忠守靈。一言既出,響應紛紛。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確需要團結起來,彼此取暖,互相安慰,一起度過這段傷痛時期,使自己有勇氣繼續生存下去。
呂不韋的死訊很快傳到鹹陽。如何處置呂不韋的後事,對嬴政也是一個考驗。呂不韋寧願以死相抗,也不肯入蜀,這份激烈倒是頗出乎嬴政的預料。他命令呂不韋全家遷入蜀地,只不過是要割斷他和諸侯以及其捨人賓客之間的聯系,以防止他謀反作難,並無殺他的念頭。畢竟,呂不韋對他們父子都立有大功,沒有呂不韋,他父親作不了秦王,他嬴政也不會有今天。
呂不韋既然選擇了自殺,他作為秦王,便必須作一個公開的聲明或表態,對呂不韋蓋棺定論,以安撫群臣,穩定民心。待嬴政再聽到呂不韋的捨人賓客們,打算在呂不韋塚邊服喪三年,不由大怒。呂不韋以死抗命,已經是在挑戰他的權威,而捨人賓客們的此舉,則更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示威,他們要傳達給世人這樣的信息:呂不韋是無辜的,是被嬴政給逼死的。呂不韋之死,已經使得這些捨人賓客們更為團結,如果再加上六國的慫恿煽動,難保不會鬧出什麼亂子。
嬴政的處理措施,迅速干脆,雷厲風行。首先,對數千捨人,凡哭臨者,若是三晉之人,逐出令歸。若是秦人,六百石以上者,奪其官爵,遷移於房陵。五百石以下者,即使未曾哭臨,也遷移於房陵,其官爵則可以保留。其次,對於呂不韋的家屬,藉沒為徒隸,其子孫,禁不得仕宦。最後,下詔曰:“自今以來,操國事不道如嫪毐、不韋者籍其門,視此!”
這道詔書,給呂不韋最終定了性,同時也在向大臣們辯解,我這可不是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呂不韋落到這樣的田地,只能怪他自己操國事不道。
反觀趙姬,當她聽到呂不韋的死訊,只是輕歎了一聲,再無其它情緒。她老了,青春已經消逝,熱情已經耗盡。她單是尊貴著,寂寞著。她習慣於這樣的寂寞,她將死於這樣的寂寞。
我們再來關注一下呂不韋的後裔。據《史記·集說》記載,漢時南越國之國相呂嘉,乃是呂不韋之後。呂嘉在南越國歷相三世,呂氏宗族官仕為長吏者七十余人,男盡尚王女,女盡嫁王子兄弟宗室。權勢之盛,與其祖當年相仿佛。不同的是,呂不韋終生沒有謀反,而呂嘉卻過了一把謀反的癮,與其弟將卒攻殺王、太後及漢使者。後來,呂嘉為漢誅殺,呂氏宗族就此覆滅。
呂嘉為呂不韋後裔之說,不見於他書,其真偽可以存疑。而另一個以呂不韋後裔自居的例子,則絕對屬於不靠譜。
漢高祖劉邦死後,其妻呂後專政,諸呂皆封王。呂姓遂有取劉姓而代之的想法。於是開始為奪位作輿論准備,將自己和呂不韋扯上關系,宣稱秦王嬴政其實是呂不韋的私生子,秦的天下,實際上是呂家的天下。劉邦從呂家手中搶了天下,現在該是時候還給呂氏了。而事實上,呂後之父呂公,為汝南新蔡人,與籍貫陽翟的呂不韋,八桿子也打不著。
嬴政十二年,另有兩事,並述如下。
一、秋,復嫪毐捨人遷蜀者。此舉想來,或許是嬴政對於重懲呂不韋捨人後所作出的一種平衡、一種懷柔吧。
二、發四郡兵助魏伐楚。不問可知,這又是姚賈在外交上的傑作。去年魏楚趙燕四國合縱,將以攻秦。在李斯和姚賈的謀劃下,合縱不僅被破,而且還使得趙燕兩國互毆。今年,在姚賈的游說之下,魏決定和秦聯合伐楚,欲奪回當年被楚所占有的宋國舊地。戰未久,秦國退兵。這一戰,秦國雖無戰果,但讓魏楚結仇的目的已然達到。從此,魏楚趙燕四國之關系徹底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