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乘興而來
重視人才,歷來是秦國的優良傳統。姚賈成功地主持了四國合縱,其才能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證明。對這樣的人才,嬴政和李斯自然是志在必得,是以不惜賄賂郭開,將姚賈逼上咸陽。
關於姚賈來到咸陽之後的接待工作,嬴政和李斯已做了周密而細緻的安排。兩人之所以如此重視姚賈,不僅僅是因為姚賈人才難得,他們的目光放得更加長遠,他們要通過姚賈來秦這個契機,對秦國多年來的外交政策進行重大調整,以便更好地為秦國的終極戰略——統一天下服務。
姚賈日夜兼程,到了咸陽,立即得到嬴政的親自接見。嬴政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先生啊先生,你可把寡人給害苦了。」
所謂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嬴政這句半玩笑半認真的話,一下子讓氣氛活躍起來。姚賈風塵僕僕地笑道,「姚賈當日為趙臣,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讓大王不痛快,正是姚賈的職責所在。大王如此說,是對我姚賈的讚美了。」
到今天為止,天下七王,姚賈算是見全了,而且都是零距離觀察。天下七王,秦王最美,看來誠非虛言。另一方面,姚賈雖然早就知道嬴政是一個年輕的王,但真當嬴政那青春的面龐閃耀在眼前時,他還是忍不住暗暗吃驚。很難想像,地球上最強大的秦帝國,就掌控在這個才二十四歲的小伙子手裡。
文未必如其人,君卻必然似其國。嬴政的氣質,就是秦國的氣質,同樣的銳利、強悍、不可戰勝,在他舉手投足間,都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天下沒有他不能掌控的事物。姚賈曾經是他的敵人,給秦國帶來了一場巨大的危機,而且這場危機目前還在持續,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化解過去,可嬴政對待姚賈,非但不予責備,反而還有心戲謔。這份氣定神閒的威嚴,彷彿在告訴姚賈:是的,你不能傷害到我,你只能被我傷害。
寒暄過後,姚賈試圖切入正題,開始談論國際大勢,彰顯自己的核心價值。嬴政卻岔開話,道,「來日方長,不忙不忙。先生遠道而來,定然身心皆疲,寡人也不便久留。先生且於國尉府中好生歇息,他日寡人再聽先生教誨不遲。」
姚賈無奈告退,心中不免嘀咕,這是唱的哪一出?嬴政的熱情,固然是無可挑剔,但終究是王顧左右而言它,讓他心裡沒底。尉繚在邀請信裡,可是將他描繪成嬴政心中的天使、秦國熱盼的救星來著。四國合縱,說急不急,說緩卻也緩不得。而要拆散四國的合縱,難道還能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莫非,嬴政變卦了不成?在嬴政的眼中,難道只要把他召到咸陽,讓他從此不再為四國謀劃,就算順利地達到了目的?
姚賈患得患失,心神無主地來到尉繚府中。他和尉繚雖是故人,但終究是差著年紀和輩分,見面也沒有多少話好聊。姚賈試著想打探一下嬴政對自己的確切態度,尉繚卻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年輕人,鎮靜!」談話於是就此結束。
尉繚為人簡樸,清心寡慾,也沒有什麼夜生活,每天比小朋友還乖,不用人催,很早就乖乖地上床睡覺了。姚賈一個人呆著,也甚覺無趣,只得怏怏睡去。
姚賈囫圇過了一夜。第二天,沒有等到嬴政的召見,卻接到了李斯的請柬,邀他赴家宴。對咸陽的政局,姚賈大致有些瞭解,對於李斯這個名字,也可以算是久仰了。別看李斯在秦國政壇的排名只在五到六位的樣子,但卻是嬴政面前的第一紅人,最得勢最用事。名為廷尉,卻朝政事務一把抓,什麼都管。作為秦國最顯赫的大臣,李斯主動邀他赴家宴,這背後又藏著什麼玄機?
要知道,家宴是私人性質的會面,非極度親密之關係,一般不會把人往家裡引。倘若丈母娘邀請一男子赴家宴,基本上就是承認他的女婿地位了(當然,急著嫁女兒的除外)。李斯此舉,很難說不是出於嬴政的授意,至少也是經過嬴政的默許。姚賈如此一想,於是應允。他曾聽過尉繚對李斯的評價,尉繚道,「輔佐秦王得天下者,必李斯也。」對於尉繚的這個評價,姚賈頗有些不服氣,他倒要去會會李斯,看看傳說中那個和他一樣白手起家的牛人,親手驗驗他的成色。
第二節廷尉府
李斯的家庭,如今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李家只有可憐巴巴的四口人——李斯、妻子、李由、李瞻。連只蒼蠅飛進家來,也能知道是來找誰的。現在的李家,已成了顯赫的廷尉府,人丁急劇膨脹,算上舍人、僕從、奴婢這些外圍人等,足有千餘口之多。而李斯的家屬,也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們,人數也得到了迅速的壯大。
今日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對男人來說,這也就意味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時候可不是這樣。對李斯來說,想要納新,也用不著吐故,拋棄糟糠之妻,從而背上一個始亂終棄的罵名。更何況,李斯的妻子,乃是李斯在這個世上最信任也最愧疚的人,拋棄她的念頭,他是從來也沒有動過。王寶釧十八年寒窯,苦等薛平貴,傳為千古佳話。李斯的妻子,為了李斯,也在上蔡獨守了十一年的空房,雖在時間上不能和王寶釧媲美,但其深情和癡心卻別無二致。
妻子對他的不離不棄,讓李斯由衷的感激和驕傲。尤其是每當他想到,在未來的二十一世紀,愛情已淪為一種易消耗品,人們有耐心等待地鐵到站、等待比賽開球、等待股票上漲、等待房價下跌,卻再也無人願意為了一份虛無的堅貞,甘心守候離去的愛人,李斯對妻子便越發充滿敬意,越發倍感珍惜。
妻子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但納妾乃是那個時代的慣例,李斯也不能免俗。李斯的小妾,數目可觀,面容更是可觀,個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在李斯身上,正應了那句老話:娶妻娶德,納妾納色。
對於李斯納妾,妻子倒也想得開,男人嘛,好比是茶壺,總不能只給它配一個茶杯吧。再說了,人一多,家裡也興旺熱鬧,否則,堂堂的廷尉府,卻冷冷清清,既配不上老爺的身份,也沒的壞了老爺的心情。就這樣,李斯妻妾成群,枝繁則葉茂,子女自然也漸漸多了起來。
對姚賈的造訪,李斯顯然極其看重,特意讓家人都出來拜見敘禮。看著李斯這溫馨和睦的一大家子,嬌艷如花的妻妾,天真爛漫的孩子,姚賈忽然百感交集,幾欲垂淚。
第三節單身漢
多年以來,姚賈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形近盲流。家,本應是世上最溫暖的地方,就連販夫走卒都能擁有一個,而他卻偏偏沒有。他何嘗不想安定下來,經營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看孩子吐口水,為妻妾畫柳眉?然而,他怎麼能安定得下來?他的前半生,終日來去奔波,遊說諸侯,無奈窮神附體,始終沒能治下半份產業。他可不想和那些販夫走卒一樣,「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心高氣傲的他,連獨善其身都還來不及,又哪裡敢構建家庭,既束縛自己,又拖累妻子?
姚賈壓抑著對家的嚮往,孑然一身地與世界對抗,而這也讓他一直處於麻木的亞快樂狀態。當他出入六國宮殿,他不快樂。當他揖讓人主之前,他不快樂。當他揮金如土,他不快樂。當他頤指氣使,他不快樂。他也曾大惑不解,難道,他已經喪失了快樂的功能?
直到今天,姚賈看到了李斯和他的家庭,看到了李斯那微微發胖的身軀,也看到了李斯的平和淡定,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想要有個家,他需要有個家。他感受到了一種飢渴,一種召喚。可是,他的家在哪裡?
奧德修斯在他的神奇之旅中,戰勝了各種艱辛危難。而當奧德修斯漂泊絕望之時,是什麼支撐他不曾倒下?是對家的信念,是對家的熱愛。而他姚賈呢,他的家在哪裡?他旅程的方向又在哪裡?這麼多年來,他就像是偉大的beatles在歌曲《nowhereman》裡唱道的那樣:
「He』sarealnowhereMan,
SittinginhisNowhereLand,
Makingallhisnowhereplans
fornobody.
Doesn』thaveapointofview,
Knowsnotwherehe』sgoingto……」
姚賈羨慕甚至妒忌李斯。李斯只比他大四歲而已,然而,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至少在「齊家」上,李斯已經大大地領先於他,甚至是遠遠地將他甩在身後。即便天崩地裂,李斯也還有家這個港灣,可他姚賈呢?從不曾有人在清晨為他束髮,從不曾有人在深夜為他留門,也從不曾有人在他沮喪時安慰他,從不曾有人在他得意時分享他。他永在黑暗的曠野之中,兩條腿,一個人。
是的,他過著殘缺的人生,而這究竟該怪罪於誰?他是一直堅信自己必將大富大貴的,在他的意識裡,也只有到那時,他才應該安定下來,許妻子以幸福,給孩子以未來。而他四處遊說,謀求利祿,正是在為那個將來的家添磚加瓦。他也知道,別人對他這樣的遊說之士的評價,說他不忠不義,唯利是圖,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可是,那些高貴的批評家先生們,有哪一個體會過家徒四壁的淒涼,又有哪一個品嚐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滋味?孟子有雲,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他作為一個典型的無產者,憑什麼要求他有恆心?況且,他並非視忠義為無物,他其實也不願意被人戳著脊樑骨罵他沒品位沒格局,可是六國國君,從來都將他當臨時工對待,給著微薄的(當然是相對於姚賈認為自己理應得到的而言)俸祿。他憑什麼忠?他憑什麼義?又要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豈有這樣的道理!
而這次,他被趙國驅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積攢的財富,都被趙王無情地全部藉沒。他破產了,他成了一個窮光蛋,again!當他從趙國進入函谷關,秦國的官吏要他申報隨身財物,以便徵稅之時,他只能像王爾德那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解嘲地說道,除了我的天才,再無他物可以申報。
第四節舞者的光榮
且說李斯大開筵席,款待姚賈,蒙恬作陪。姚賈由於方纔的刺激,不免情緒低落,神情游離。李斯見姚賈心不在焉,也不急著步入正題,只是慇勤勸酒。
酒過三巡,姚賈這才慢慢興奮起來,開始進入狀態。即便如此,姚賈的話卻也不多,大部分時間還是李斯一個人在不著邊際地閒談。作為一個職業說客,姚賈始終認為,好鋼用在刀刃上,平時的他,總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把口才用來閒聊,不僅浪費時間,更損傷元氣。
再盡一觴,李斯大笑道,「美酒雖好,也須美聲美色相伴。李斯為先生請樂舞。」李斯拍掌,一時間,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數十位絕色舞姬,充斥堂內,艷光生發,香風習習,渾不似人間凡塵。
舞姬含羞淺笑,向姚賈盈盈拜倒,再起身時,忽然都凝固不動,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現出千姿百態。
目睹這樣的情形,有那麼一剎那,姚賈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自己其實是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變成石頭。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那只是神話罷了,於是保持著禮貌的克制,期待起戲劇的後續。
一童子抱箏而入,置於階前。蒙恬長身而起,於箏前肅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後以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傷感了離別,音符淹沒了靜寂,原本定格的嬌艷舞姬,在音樂中驟然復活,翩躚而舞。
空曠高遠的大堂,演奏效果極其出色。此時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國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貴的將軍之孫,他只是一個物我兩忘的樂師,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釋放出被囚禁在箏弦中的精靈。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間,彷彿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約。箏聲時而溫柔,如同愛人的撫摩,舞姬顫動著迎合。時而絕情,如同鞭子抽打,讓舞姬痛苦地閃避。時而如狂風,吹拂著舞姬的腰肢,似柳條恣意飄蕩。時而如夜色,寧靜地經過那些青春而飽滿的身體,讓她們慵懶而憂傷。
箏聲的穿行漸慢漸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態上升,漫過屋頂,穿越雲層,直至永不可再聞。而舞姬也停住了她們的身軀,一個個面泛紅霞,輕汗薄衣,呼吸潮濕,目光迷離。
一曲就此終了。姚賈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動彈。他知道,自己被感動了,被征服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他卻說不上來。也許是美吧,他想,音樂,舞蹈,美人,美酒,今夜的一切,都只和美有關。這讓他想立即大醉一場,然後趕緊將這一切遺忘。
無疑,對姚賈來說,這些感受,只是脆弱而廉價的瞬間情緒,他不能允許自己在其中沉溺。李斯和他素不相識,無端邀他赴宴,必定有所企圖。他必須清醒過來,讓自己回到現實。
第五節藝術理論課
說起來,姚賈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出入六國宮殿之時,國宴,國樂,國色,他都沒少領略過。那裡的佳人,比這裡的更美;那裡的舞蹈,比這裡的更華麗,那裡的音樂,更是這裡的所不能比,僅說樂器,就有鼙、鼓、鍾、磬、吹苓、管、塤、篪、鼗、椎、瑟等等,數十乃至上百人合奏,絕不會僅僅只用一把簡單的箏而已。可那時候,他是多麼的冷靜沉穩,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從不會像今天這樣迷失自己。
也許,是他變弱了。在趙國的慘痛失敗,是對他的沉重打擊。來到咸陽之後,嬴政的態度不明,又讓他失落不安。他的意志不再堅定,他的信心開始動搖。未來是吉是凶,他一無所知。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懶得去想,懶得去關心,他已經喪失了對未來的飢餓感。在這廷尉府裡,他整個人處在放鬆狀態,甚至是放棄狀態。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姚賈用力地甩甩頭,他必須讓自己重新堅強起來,他不能讓李斯看出自己內心的虛弱。是的,美色舞蹈,障眼而已,音樂,障耳而已,美酒,障口而已,芬香,障鼻而已。諸般種種,皆是虛幻無稽。就連缸中之腦,也可以輕易地製造出這一切。正如同時代的印度經卷《吠陀》和《普蘭納》所宣揚的那樣,他目前所感知的一切,都只是摩耶之幕。「這是摩耶,是欺騙之神的紗縵,蒙蔽著凡人的眼睛而使他們看見這樣一個世界,既不能說它存在,也不能說它不存在;因為它像夢一樣,像沙粒上閃爍著的陽光一樣,行人從遠處看來還以為是水,像隨便拋在地上的繩子一樣,人們卻將它看作一條蛇。」而他姚賈,正在為這幕布遮掩,不辯真實。
姚賈內心交戰,李斯卻已笑著對他說道,「先生解舞蹈乎?」
姚賈搖搖頭,道,「不解。」
李斯又道,「先生解音律乎?」
姚賈道,「不解。」
李斯笑道,「方纔我觀先生,甚為舞樂所動,必然心中有所感慨。今日之舞蹈和箏藝如何,還請先生品鑒。」
姚賈的藝術修養,基本等於零。他單知道好看好聽而已,其中的子丑寅卯,他是半點也說不上來。
看著姚賈發窘,李斯的表情多少有些享受。享受過後,李斯再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於舞蹈音律也知曉一二,願為先生言之。」
看起來,李斯是想給姚賈上藝術理論課了。這樣的話題,對姚賈來說,實在有些無聊。姚賈痛恨理論,他只關注實際的存在。就像歌德筆下的梅非斯托曾感歎過的那樣,「我親愛的朋友,生活的寶樹青蔥,而一切理論都顯得朦朧。」
然而,儘管姚賈興致不高,最終還是決定客隨主便,聽李斯教授開講。否則又能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還能找出別的事情可做嗎?
第六節意在言外
李斯於是道,「精神錯亂者也能夠手舞足蹈,然而觀者不樂。猿猴也可以彈琴弄音,然而聽者不樂。何故也?」
姚賈不吭聲。他知道,如果自己接話,李斯就變成是在授課了。而他不接話,則李斯就顯得是在賣弄。他就是要讓李斯感覺到自己在賣弄。
賣弄就賣弄吧,李斯也不客氣,自己回答自己道,「欲曉其理,尚須正本清源。先生可知,樂和舞的由來?」
姚賈繼續沉默。賣弄,接著賣弄!
李斯耐性十足,道,「遠古之時,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因此士達制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音樂於是誕生。
後來,等到陶唐氏治天下之時,陰氣過盛,滯伏沉積,水道壅塞,民氣鬱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因此,陶唐氏創建舞蹈,以宣導之。這就是舞蹈的由來。
可以看到,最初的舞蹈,是為了對抗陰氣,散發陽氣。說句題外話,先生可能知道,燕國名將秦開有個孫子,年十二殺人,號為勇士,其名為秦舞陽,大概就是從此而來。」
姚賈聞言,不由莞爾。李斯也跟著笑,又道,「由此可知,先有樂,後有舞。樂之不足,乃舞之。就拿舞姬剛才的舞蹈來說,相信先生已經注意到了,雖風騷各異,但有一點卻是共通,其首之所向,手之所揮,肩之所倚,腰之所轉,足之所履,膝之所屈,莫不中音,與蒙恬之箏聲相合而動。換而言之,舞蹈之美,必合於音樂之律也。」
李斯飲酒再道,「說到音樂,我只能算是好之者。知之者,蒙恬是也。音律之道,自當由蒙恬為先生解之。」
牛人和非牛人的區別,大概就在於,牛人知道自己之牛,非牛人不知道自己之不牛。以蒙恬對於音樂的造詣,也實在用不著再謙虛。儘管以他的境界,要向姚賈講解基本樂理,有如牛鼎烹雞,蒙恬卻也不嫌委屈,道,「樂諺曰:黃鐘之宮,音律之本。何謂黃鐘之宮?當年黃帝令伶倫作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其音名為捨少,定為黃鐘之宮。再以三分損益之法,黃鐘生林鐘,林鍾生太蔟,太蔟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鍾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鍾生無射,無射生仲呂。即為十二律。鳳凰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正與十二律無意而合。因此,十二律雖為人造,實為天設也。音樂縱然千變萬化,終不能出此十二律之外。」
李斯接話道,「吾雖不善音,解音莫如我。同樣都是十二律,甚至樂器也一般無二,如何鑒賞音樂之優劣?以吾之見,只在兩條——觀法於節奏,察度於句投。夫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節奏和句投,音樂之規矩也。一旦逾越,必為惡樂無疑。」
聽到此處,姚賈已感覺到李斯話中藏話。他明明是在談音樂,卻又好像是在借題發揮,隱有所指。
李斯起了談興,煞不住車,又道,「音樂之道,只在於節奏和句投。然而,許多人終生習樂,卻如逆水行舟,忙煞不離原處。為什麼?因為他們錯解了節奏和句投的意思,未能領悟其中之奧妙。句投,後世人稱為板眼,既節拍之意。節拍之節,與節奏之節,意皆為節制約束是也。不明此理,即使習樂至白頭,終不能進乎道也。」
李斯所言古樂之精神,與古希臘人可謂是異曲同工。古希臘人以為,Therhythminmusicanddancing,isnotflow,butpause,thesteadylimitationofmovement。或可譯為,音樂舞蹈之韻律,其要不在流動,而在停頓,正如運動自有其不可到處。這一見解,想來應是受有愛利亞學派的影響。
回到李斯。李斯又道,「書法和音樂,其道一也。李某不才,暴得書名。常有人前來求教筆法,李某也無它可言,但雲,運筆如御馬,必加以嚼絡韁繩,然後乃可如意馳騁。書者一明此理,其藝必當大進也。」
姚賈也久聞李斯乃是天下第一的書法家,李斯筆法之論,乃他多年感悟而得,其中自有真意,未可等閒視之。一頓飯吃到現在,席間所談,無關政治,只是音樂、歌舞、書法,皆閑雅之事,而這些方面,遠非姚賈所長,這不免讓他覺得,自己和整個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姚賈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李斯。就目前而言,李斯不僅在家庭上比他成功,事業上也遠比他成功。他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他和李斯的區別在哪裡?又是什麼決定了他們不同的際遇?
看到李斯,他不免又想到了韓非。他知道,韓非和李斯是同學。他在韓國時,和韓非是打過交道的,兩人的關係甚至稱得上親近。韓非和李斯,都有著「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式的淵博。而他呢,他只是專精通遊說的。
古希臘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有一句名言:Thefoxknowsmanythings,butthehedgehogknowsonebigthing。錢鍾書先生將這句話翻譯為:狐狸多才多藝,刺蝟只會一件看家本領。英國思想史家柏林根據這句話,把有智慧的人分作兩類:刺蝟型和狐狸型。如此說來,他姚賈就是刺蝟,而李斯和韓非都是天生的狐狸,只不過,李斯安心地作狐狸,韓非卻偏想作刺蝟。
第七節切入正題
且說李斯自顧而談,口水滔滔。李斯此舉,究竟只是因為他身為主人,有義務維持筵席的氣氛,以免冷場;還是因為他好為人師,習慣顯擺學問,非要在姚賈身上找到足夠的征服感不可呢?
作為當局者,姚賈心裡很清楚,這兩者無疑都不是李斯的真實用意。儘管李斯的言談,東拉西扯,漫無邊際,但姚賈卻已分明感覺到,這些一盤散沙的閒談,終究將匯聚到一個中心點上。而這個中心點,必然和他姚賈有關。
姚賈並非是在自作多情。今天的宴席之上,李斯確實有一重大目的需要達成,那就是要徹底馴服姚賈,使其能為秦國之統一天下獻計出力。
姚賈對於未來秦國的重要價值,連姚賈本人都未必全然明瞭。
昨天,嬴政已經唱過了紅臉。今天,輪到李斯來唱白臉。
筵席終於切入正題。李斯向姚賈敬酒,笑道,「不瞞先生,李斯年少之時,也曾有意作一個縱橫家,庭說諸侯,威加天下,三寸之舌,可當百萬雄師,七尺之軀,能濟四海之急。大丈夫倘能成就如此,此生何憾!及今日見先生,乃知先生之才,誠非李斯可以爭鋒也。李斯也不免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堅持當初之夢想。不然,有先生在,恐諸侯之宮前殿下,無復李斯立錐之地也。」
姚賈遭到李斯露骨的吹捧,心中越發不安。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果然,李斯話風一轉,悠悠說道,「不過……」
姚賈臉色一變。不過之後,通常都沒好話。
李斯接著道,「李斯未能如願成為縱橫家,卻在秦國做了廷尉。蒙秦王錯愛,以國事相委任。相信先生也聽過一句官場中的名言:地位決定立場。如今,李斯身為秦臣,一心為秦規劃籌謀,對縱橫家的看法也隨之有大改變。我此時對縱橫家的看法,先生未必愛聽。在李斯看來,對一國而言,縱橫家不足為利,適足為禍。縱橫家是什麼人?外使諸侯,內耗其國,伺其危險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親,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國聽之,卑主之名以顯其身,毀國之厚以利其家。如此之臣,亂之源也,國之害也。」
姚賈也是縱橫家。李斯這麼說,分明就是指著和尚罵禿瓢,姚賈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李斯見姚賈有惱怒之色,卻也不稍加安撫,又問道,「敢問先生,縱橫之術,起於何人?」
被李斯如此一問,姚賈心中更是憤怒。好你個李斯,你也太欺負人了。瞧你這問題問的!哦,老兄,我將給你怎樣的睥睨?
放在平時,如此簡單的問題,姚賈本是不屑回答的。可現在,他卻不能不答。他知道,在李斯的背後,站著的是秦王嬴政。也就是說,這問題不是李斯在問他,而是秦王嬴政在問他。直到這時,姚賈才回味過來。敢情今天的宴席,是一次變相的面試。有些話,嬴政不方便對他說,所以要由李斯代勞。他在秦國的命運,也許就取決於他在這一場宴席上的表現。
姚賈於是沒好氣地答道:「縱橫之術,首倡於鬼谷子。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皆其門下弟子。」說完,又帶著反諷的語氣,心有不甘地補了一句,「姚賈才疏學淺,也不知道有沒有答對。」
李斯大笑道,「先生誤會了,李斯可不敢考問先生。」說完,卻馬上面色一沉,毫不客氣地冷聲說道:「然而,先生錯了!」
第八節縱橫之術可以休矣
姚賈聞言一愣。李斯卻已說道:「世人多以為,縱橫之術源於鬼谷子所創,實則大謬不然。據李斯所知,早在孔子的弟子端木賜,便已持縱橫之術,遊說天下了。」
經李斯這麼一說,姚賈想了起來。嗯,是有這麼一回事。端木賜,字子貢。當年,端木賜周遊列國,十年之中,改變了五國的命運——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註:端木賜事跡,可參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然而,李斯說姚賈回答錯誤,姚賈卻不太服氣。在他看來,李斯在這裡有些偷換概念。嚴格意義上說,所謂縱橫之術,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這是近世齊、秦兩國逐漸強大,從戰國七雄中脫穎而出之後才有的產物。當然,從遊說諸侯的廣義上來說,李斯所言也不錯,端木賜的確可算是開了縱橫之術的先河。可是,縱橫之術的起源究竟如何,又有什麼要緊的呢?李斯啊李斯,莫非你真的別無其他用意,單純地就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學問?哦,老兄,我將給你怎樣的睥睨?
李斯又道,說到端木賜,就不得不說到他的另一身份。端木賜,巨商是也。鬻財於曹、魯之間,孔門三千弟子,以端木賜的身家最為饒益,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端木賜全盛之時,可謂名震天下、功業顯赫。然而,孔子對端木賜的評價,卻並不能算特別高。孔子拿他和顏回作過比較,說道,「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意為:顏回無論學問道德,都已經夠好的了,卻時常窮困得沒有辦法。端木賜不守本分,跑去囤積投機,可卻總能猜對行情,富有得不行)。」端木賜又曾當面問過孔子,「賜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孔子,聖人也,見識誠非常人可及,一眼便已將端木賜看穿,將其定為器用之人。
由此可見,縱橫之術,由商賈之人首創,商賈者,漁利乃天性也。自端木賜之後,縱橫之徒,如蘇秦張儀之輩,也不脫此路,亂人國,謀私利,而諸侯竟不能察,任由擺佈,豈不哀哉!
李斯眼睛盯著姚賈,一字一頓再道,「然而,秦國不比諸侯六國。如今的秦國,不需要端木賜,不需要蘇秦、張儀,不需要縱橫家!」
姚賈大怒。媽的,逗我玩呢?你們秦國不需要縱橫家,那還找我來幹什麼?害老子干坐這裡,聽你半天白話!姚賈拂袖而起,便欲離去。
李斯大笑道,「先生欲去乎?蘇秦、張儀,何足道哉!超越二人,名垂後世,只在先生一念之間。」
姚賈頓住腳步。李斯道,「先生請寬坐,容李斯徐徐道來。」
姚賈復又坐下。李斯道,「先生之才,豈縱橫二字可以囿限!先生是聰明人,李斯也不用多說。秦王,雄主也,志在統一天下。欲統一天下,則縱橫之術,可以休也。李斯請言,秦國需要什麼樣的使節。」
姚賈靜靜傾聽。李斯再道,「舞蹈之美,必合音樂之律。音樂之道,必在節奏句投。書法之理,運筆如御馬,必加以嚼絡韁繩。秦國欲滅六國,一天下,則其使節,不僅應能通辯辭,會機變,全智勇,長謀略,更重要的是,必能知大局,善揣摩。雖出使千里之外,不能與咸陽時通消息,然其所言所行,無不與大王之意暗合,與秦國之利相契,不越軌,不逾矩。」
姚賈一點就通。李斯對使節的要求,歸根結底一句話,一切行動聽指揮。也就是說,時刻和咸陽的意志保持高度一致,不能擅自作主。姚賈是搞外交的,他自然清楚,如果使節和國君在外交政策上有分歧意見,不僅會削弱本國在與別國談判時的地位,更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
事實上,不僅是國家之間的談判,就連外國黑社會之間的談判,統一意見,一致對外,也是必須遵守的一大法則。在電影《教父》裡面,有這樣一個情節:黑手黨科里昂家族,雖然常幹違法的勾當,但老大維托·科里昂(也就是教父本人)卻堅持一個原則——決不販毒害人。當毒梟素洛佐來和他談判,要求他加入一起販毒之時,教父拒絕了,而他大兒子桑尼卻表現出了興趣。教父事後狠狠訓斥桑尼道,Nevertellanybodyoutsidethefamilywhatyou』rethinkingagain(永遠不要再讓你的那些和我的意志相違背的心聲,在家族之外的任何人面前響起)!可是,訓斥已經晚了。素洛佐敏銳地察覺到科里昂家族內部的不和諧,於是派人暗殺教父,以便由對毒品買賣持溫和態度的桑尼接管科里昂家族的生意,從而可以和自己合作,一道販毒。
第九節請君不朽
話說回來,在知大局方面,的確一直是姚賈的軟肋。罔顧大局,則一直是姚賈的強項。姚賈為什麼要選擇縱橫遊說作為職業?就是不甘貧窮,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他窮怕了,他也沒有顏回那樣的境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他承認,在他的職業生涯中,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為了談判成功,他的確時常自作主張,甚至違背委託人的意願,並以「使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為推搪。而現在,他的軟肋就暴露在秦國的面前。秦王嬴政沒有立即任用他,眼下李斯又重言警醒他,正是對他在這方面的操行不太放心。
李斯又道,「秦國雖然獨強,但外交仍有必要,不可或缺。一味以武力逞強,顯非智者所為。在外交上,我們的原則性必須是堅定的,我們也要有為了實現原則性的一切許可的和必須的靈活性。原則性出於大王,靈活性決於使節。對使節來說,自由度是有的,但必須在大王允許的範圍之內。」
李斯音調鏗鏘,侃侃而談。只有一個權力在握者,才能有這樣充沛的信心,讓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聽上去都顯得不容抗拒。
姚賈看著李斯,一時迷惘起來。在他眼中,李斯和嬴政這兩人的形象,影影綽綽地重疊於一處,不能明晰分辨。姚賈向來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是人類的精英,在面對六國國君時,他也能應對自如,甚至有空藐視之。但在李斯面前,他竟然不能抵抗。通過李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局限性。他明白,在看問題上,他和李斯不在同一高度。兩人的區別,就是大智慧和小聰明的區別,大謀略和小權術的區別。他也意識到,只要有李斯在,嬴政身邊NO.2的位置,就不會被別人搶走。
古往今來,出過無數二號人物。而在其中,為後人傳誦的並不多。而這些被後人傳誦的二號人物,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開國型,一類是治國型。姜子牙,張良等等,屬於開國型,即所謂的kingmaker。王安石、張居正等等,屬於治國型。而李斯的仕途經歷表明,只有他,曾兼兩類之長於一人之身。
李斯繼續道,「對秦國來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外交是戰爭的延續。這便是目前秦國外交的最高原則。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的是這樣一位使節,他相當於是秦國駐紮在六國的代表,全權打理外交事宜。當秦國的統一之戰來臨之時,他必須確保,除了被攻打之國外,其餘諸侯皆作壁上觀,並不發兵相救。這邊秦國在攻打,他則要告訴那些未被攻打之國,秦國打得好,打得有理,打也是為了你們好,消弱其志,安定其心。當然,可想而知,這活不好幹,即便蘇秦、張儀復生,也未必能夠勝任。我們一直在找這樣一個人。能擔當此重任者,必先生也。」
李斯再道,「秦王屬意先生久矣,又恐先生未必首肯,自願擔當此任。李斯受秦王重托,故而先行求同于先生。從今往後,秦國一切外事,先生其聽之。日後天下混一,四海清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縱橫之術,不攻自亡也。史書也將如是記載,縱橫之術,端木賜首創之,蘇秦張儀光大之,而先生結束之。
先生如能不負使命,助秦得天下,則先生之功績,較諸攻城滅國之將帥,不遑多讓,天下不會忘記,秦王更不會忘記。試想,一個空前的帝國,一件不朽的功勳,而先生,便是其中最明亮奪目的一部分!」
聽完李斯所言,姚賈那顆曾經貧賤的心,一剎那間也充滿了高尚的激情。
李斯再敬酒,道,「明日大王廷議,為四國合縱之事。希望能見到先生出席。」
姚賈道,「姚賈有一難處,不得不先行表白。如君所知,姚賈乃趙國逐臣,不能進入趙國國境。不能入人之國,安能說人之君?」
李斯大笑,於是將趙國驅逐姚賈的實情相告。姚賈聽罷驚愕不已,李斯又道,「先生雖然受了委屈,然而這一番曲折,也正可見大王之愛重先生也。至於趙國之事,先生大可放心。李斯可以保證,先生一旦使趙,趙王必除道郊迎,身御至捨而問。而且,容李斯先賣個關子,從明天開始,李斯可要羨慕先生了。」
趙王為什麼會自己打自己嘴巴,要親自迎接他姚賈的造訪?李斯又為什麼要羨慕他姚賈?這兩個懸念,看來李斯暫時也不想為姚賈解開。姚賈心想,目前看來,似乎有美好的命運正在召喚著他,只要他點頭同意。尉繚在給他的邀請信中,已經代表嬴政,給他開出了不菲的條件,但是,那信中的條件雖然不錯,但也不至於到了能讓李斯艷羨的地步呀。本來,姚賈已經是走投無路之人,只要能保住信上的條件,不被坐地殺價,將原定待遇打折,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難道,嬴政即將開給他的條件,還要比信中許諾的高上許多?
另一方面,他真的要將個人的命運和秦國的戰車綁在一起嗎?四國合縱,本是他心血的結晶,現在,他捨得去親手摧毀他一手締造的事業嗎?明天的廷議,他應該出席嗎?即使出席,他應該點頭嗎?
姚賈心思百轉,昏昏沉沉地回到尉繚那裡,夜深彷彿三更,尉繚早徑睡下,鼻息已如雷鳴,敲門都不應。只餘姚賈一人,在陌生的咸陽街頭,倚杖聽取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