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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林赤著腳從田壩村走回鎮政府,進了剛剛裝修一新的辦公室,自己的形象與豪華的辦公室極不協調。他穿著拖鞋在門口水池沖了腿上的泥巴,回到辦公室穿上襪子、皮鞋,坐下來寫今天的工作日誌,腦子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剛才的形象讓曉詩看見,曉詩肯定又對他一通批評了。蘭曉詩多次批評了他赤腳露腿的行為,韓江林開始感到與蘭曉詩有了一些距離,畢竟門不當戶不對,在蘭曉詩面前產生了一點兒自卑,有了一點壓力。他曾經用袁隆平不拘細節的行為替自己辯解,說一個真正的科學家關心的是事業,一個平民百姓關心的是自己的生活細節。蘭曉詩嚴肅地正告韓江林,人們對科學家的評價是以事業為標準,而對一個公務人員,社會的評價標準是以他的形象。
形象。韓江林有隨手在紙上練字的習慣,隨手寫下這兩個字時,想起了張勝波的上一任鎮長的故事。這位鎮長也姓張,人稱泥腿張。泥腿張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形象。為了在領導面前表現泥腿子形象,他在宿舍裡準備了兩雙沾滿泥巴的鞋,一雙皮鞋一雙雨鞋,上面的領導下來檢查工作,張鎮長事先迴避在外,等領導來到政府,辦公室秘書打電話找他,他便穿著事前準備好的鞋子,並在上面灑點水,造成他剛從田間地頭趕回來的假象。他的泥腿子形象確實蒙蔽了許多不明真相的領導,泥腿張先後被評為省優秀黨務工作者,省優秀公務員。俗話說,走夜路多了也有遇到鬼的時候,泥腿張只會搞表面文章,長期忽略具體工作,最後栽倒在自己的花招上。
一位副市長到南江檢查造林工作,泥腿張唾沫四濺地介紹南江的造林情況,副市長信眼睛不信耳朵,聽完匯報,非要請泥腿張帶路,上山查看具體情況。泥腿張帶副市長爬了幾座陡峭的山坡,看到肥胖的副市長氣喘吁吁,揮手遙指更遠的山坡說,南江新造的林地在山那邊,有好幾千畝。副市長沒有說話,請泥腿張繼續帶路,泥腿張見無法再欺瞞副市長,只好乖乖承認了錯誤。此事被副市長在全市造林總結大會上批評,一度成為南原的新聞。人們遇到造假的事情,便模仿泥腿張的語氣說,新造的林地在山那邊,有好幾千畝。
這雖然是一個笑話,韓江林從中看出了為政之道。一個幹部樹立什麼樣的形象至關重要,雖然一個幹部的形象與自身的素質和性格,乃至於責任心有非常緊密的關係,如蘭曉詩所說,樹立一個什麼樣的形象有可能對將來的前途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孫浩在工作中重任務的安排部署,過程中的督促和檢查非常不到位,至於事後的總結根本沒有。沒有事後的總結,自然缺乏對工作進展的瞭解,更缺乏全局性的把握。韓江林只能通過和駐村幹部交談瞭解情況,悄悄做好補台和補位的工作,在上級領導檢查時不至於弄得措手不及。
以後自己應當樹立什麼形象呢?韓江林陷入了沉思之中。
為了迴避與管得具體的孫浩的衝突,韓江林名義上仍然主持鎮政府全面工作,具體工作均分攤到幾位副職身上,他主要負責扶貧開發,真正的工作重心則放在茶場上。圍繞著天華山的開發,在推廣茶葉種植面積的基礎上,在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溫濕山地試種紅天麻。紅天麻市場價格兩倍於白天麻,去年紅天麻的引進和試種獲得了成功,試種的兩戶農民增收五千多元,今年有更多的農戶自願加入紅天麻試種隊伍。從工作需要出發,他只能當一個不折不扣的泥腿子幹部,才能貼近群眾,更好地搞好科技扶貧,為老百姓的增產增收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泥腿子形象一旦定位,在幹部和上級領導眼中定型,不利於韓江林以後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韓江林又必然擺脫泥腿子幹部形象。
"篤篤",門輕輕地響了兩聲,彷彿一個女孩羞澀地敲響心儀男孩的大門。
進來,韓江林調整了一下矛盾的心情,用歡悅的聲音高聲說。門推開了,來人是鎮紀委副書記劉全禮,他不安地看了韓江林一眼,恭敬地彎著身子點頭哈腰,嘿嘿地傻笑,算打招呼。
坐吧,韓江林示意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劉全禮屁股怕燙似的落在椅子上又彈了起來,然後輕輕落座,忐忑不安地看著韓江林,拿著一撂發票的手在瑟瑟地抖動。
韓江林和顏悅色地問,什麼事?
劉全禮戰戰兢兢地說,韓鎮長,能不能給我報銷這些發票?我墊錢出差,好幾年沒有報銷過了。
韓江林接過他遞過來的發票翻了翻,每一張旅差表和發票鎮長都簽了字,韓江林心裡奇怪,張鎮長不是簽字了嗎,怎麼沒報呢?
劉全禮解釋說,字是簽了,每一次財務都說沒有錢,可別的幹部都能報銷。
韓江林明白了。劉全禮曾是白雲提拔最早的副區級幹部,在南江分管政法時,有一次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押送犯人上縣城。當時南江到縣城不通車,先由水路坐船到柳灣鎮,再由柳灣走路到縣城。木船途中停泊等客時,派出所的同志進村辦事,讓劉全禮看好犯人。趁劉全禮不注意,犯人揮拳砸翻劉全禮,跳水游向對岸逃跑了。犯人逃跑在當時是極為嚴重的事件,劉全禮因此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紅極一時的劉全禮從此一蹶不振,稍後提拔的幹部因為曾經嫉妒劉全禮,紛紛冷落他。撤區並鄉後,一度保留副鎮長的位置,劉全禮的政治命運卻江河日下,同時期提拔的人已經到了副縣乃至正縣位置,劉全禮挪到鎮紀委副書記崗位。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在南江幹部的眼中,曾經威風一時的副區長連一般幹部還不如。
韓江林說,簽字了你找財務報啊。
劉全禮苦笑了一下,韓鎮長,財務老說沒錢,沒有辦法才來找你啊,聽人說籤字有講究,有些簽字能報銷,有些簽字不能報銷,前任鎮長和財務室事先有約定,並不是所有的簽字都能報銷。
韓江林在政府辦當秘書時,聽說過縣長簽字的講究。白雲是吃飯財政,入不敷出,縣長和財政局長事先有約定,一種是語言約定,縣長撥款分三種情況,縣長簽"請財政局撥款××元",這種情況財政局會如數撥給;縣長簽"請財政局研究撥給××元",這種情況財政局一般撥給報告數額的百分之六十至八十;縣長簽"請財政局研究撥給",不寫具體數字,這種簽字一般意味著報告將石沉大海,如果遇到與財政局長關係好,可能在稍後的時間內得到部分撥款。一種是用筆的約定,如果用碳素筆在報告上簽字,這筆錢就是鐵板上的釘釘,如數按時撥款;如果用圓珠筆簽字,報告上要求撥款的數目和時間會大打折扣。劉全禮曾經當過副區長,自然明白其中門道。韓江林非常猶豫,一時不能決定是否要求財務給劉全禮報銷這些錢。在南江,劉全禮是一顆遭風吹雨打的孤樹,雖然他有權報銷這些發票,這是對一個遭受打擊幹部的必要同情,像劉全禮這樣備受冷落的同志,任何一點同情都會令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但他不需要這樣的感激,對一個過氣領導的關心和同情,就把自己置於風向的對立面,對自己不會有任何益處。
劉全禮神情淒然地哀求,韓鎮長,幫我報銷這幾千塊錢吧,我老婆膽結石,等著要錢上醫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韓江林心痛了一下。在政治利益和道德感情之間,他更傾向於政治利益。蘭曉詩告誡他,任何情感因素都會毀掉個人的政治前途。他仍然對劉全禮的遭遇感到心痛,對他的處境感到同情,說明兩個原因,一是他良心並未泯滅,二是他政治上仍然不成熟,沒有練到老辣的火候。想到自己良心還未泯滅,他仍然有些欣慰。發票總數是六千元,韓江林決定給他報銷四千元,這是結石手術入院最基本的費用。
韓江林打電話給財政所長劉琪林,問,劉管家,賬上還有沒有錢?財政所長爽快地說,有啊,鎮長什麼時候要,要多少,我叫小張送過來。韓江林把劉全禮的事說了。劉琪林猶豫了一下,向韓江林訴起苦來,這個事啊,韓鎮長,賬上那點錢我給領導留的,孫書記成天往縣上市裡跑項目,每月的辦公經費還沒到賬,孫書記就來問了,錢一到就提走了,賬上這點錢我從牙縫裡省出來,給鎮長們應急用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韓江林把劉全禮老婆要錢住院的事說了,劉琪林仍不動心,說,這個錢真的不是用來報銷的,韓鎮長,我向你保證,等有了錢,我一定優先考慮解決劉書記的問題。韓江林知道必須拿一點態度,說,劉所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管如何,你先擠四千塊錢給劉書記,賬上錢不夠的話,把我這個月的工資扣下,湊足四千。劉琪林見韓江林動了真格,不敢再堅持,說,我這裡盡量想辦法,你的工資就不要動了。
劉全禮惶誠惶恐地說,韓鎮長,用你的工資給我報銷,這怎麼好?
韓江林說,你現在拿著發票到財政所去,其他的就別說了。劉全禮千般感激萬般感謝地走了。
俗話說,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並不是說個人會有多大的能耐。意思是說,官場中人必須事事小心,處處留意,因為關係複雜,誰也不能說誰更有力量,誰也不能保證下一次不撞在對手的槍口上。韓江林一個不經意的舉動,竟然在以後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是事實而非宿命,又有善有善報的宿命味道。在韓江林落選縣委常委以後,劉全禮主動找到從省裡調任南原市委組織部長的老同學劉洪,反映韓江林的種種好處,組織部派人到南江重新考核韓江林的情況,在劉洪部長和潘副書記的共同努力下,縣委任命不是常委的韓江林擔任白雲縣委組織部長,半年後市委任命韓江林任白雲縣委常委,二十八歲的韓江林遂成為全省最年輕的縣委常委、組織部長。
這事之後,幹部們來找韓江林簽字報銷的多了起來。韓江林悄悄問與自己走得近的年輕幹部王昌能,說,幹部們原來找劉副鎮長簽字報銷,現在為什麼跑來找我了?
王昌能說,韓鎮長好說話呀,人爽快,不推三阻四,其他領導簽發票像掏自己的錢,摳門得不行。
這說明會當家呀,韓江林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該拖一拖嘍,多費心思多費精神。
這屬於領導藝術,只有你們領導才懂,我還沒有發言權,不過,書生思考問題非常理性,什麼事情按規則辦,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走的是直線,生活不是書本上的理論,它往往走曲線,對要求辦事的對象,拖一拖,拖出關係,拖出感情,如果辦事順當,別人不會反覆揣摩你,沒有用心的投入,當然不會重視。
韓江林哈哈大笑,你對生活哲學倒是研究得很透。
在真人面前沒有必要說假話,我們中專生文憑低,本事小,沒有能力研究事業,只能用心思研究人際關係,力求擴大生存空間。
這點大實話把韓江林打動了,心想,每一個心靈都是一個博大精深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