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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林走進一片黑暗的樹林,周圍傳來野狼陰森低沉的嗥叫。韓江林緊緊攥著手裡的木棒,緊張地注視著綠幽幽的眼睛。一隻目露凶光的野狼輕蔑地齜了齜牙,鋒利的牙齒寒光閃閃,散發出令人膽戰的血腥氣息。從背後靠近他的公狼一邊輕聲低吟,躍躍欲試地準備偷襲。
韓江林丟了木棒,迅速地靠近一顆粗壯的大樹,抓住樹枝朝樹上攀爬。狼群混亂地嗥叫著湧上來,一隻公狼咬住了他懸在半空的腿,鑽心的疼痛使他手一鬆,身子像樹葉一般飄落進張著血盆大口的狼群。
爸爸,救救我!他絕望地尖叫。
猛然驚醒,原是南柯一夢。他睜開眼睛,喘息未定,狼牙的血腥氣息猶然瀰漫在清冷的空氣中。
在蒼白如紙的腦海裡,一行字清晰可見,爸爸死了。
黑暗裡潛伏著令人不安的東西,他聽到一個金屬般的聲音再次陳述業已存在的事實,你爸爸死了。聲音好像某部恐懼電影一個定格畫面的畫外音。
是的是的,我爸爸死了,沒有誰會來拯救我。韓江林憤怒地大喊大叫。
房間突然打開,溫暖的房間灌進冷風,燈亮了。
又一個電影畫面定格在韓江林蒼白的腦海裡,彷彿在很多年前的滿月之夜,他凝視著老同學吳傳亞惺忪的睡眼。
韓江林翻著白眼,身子在痛苦地抽搐。吳傳亞被他的神態嚇住了,擔心韓江林死掉,一邊驚慌地搖晃著他,一邊大叫,江林,你怎麼啦?
韓江林野遊的魂魄悠悠回歸身上,不解地望著吳傳亞變得親切的面孔,突然產生厭惡的心情。他崇尚真誠的生活,不喜歡看到變臉似的千變萬化的面孔,哪怕眼前就是千面佳人,也照樣感到厭惡。變色的面孔利慾熏心,即使綻放出天使般迷人的笑容,也是對利益微笑,沒有任何人間溫情。
吳傳亞在床邊坐下,真誠地說,江林,你好好想一想,開發公司的管理有沒有什麼漏洞,收入與支出是不是相符,有沒有人背著你花了開發公司的錢,花出去的錢都記在賬上了嗎?
韓江林用嘲諷的語氣回敬道,吳主任,你對夜以繼日這個詞的理解太深刻了吧,怎麼大冬天夜晚還要突審犯人?
韓江林油鹽不進,吳傳亞寬容地笑笑,說,蓋好被子,小心感冒。
清寒的黑暗如水一般淹過來,他重新墜入令人窒息的深淵。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沒有人會來救自己。當年在鐵廠上小學,他被同學叫野雜種,常被大個子同學攔在深巷裡,直到天黑也不讓回家。父親沿著從學校回來的路,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尋找,最後把他解救出來。被同學欺負的時候,他多麼希望有叔伯兄妹,哥哥姐姐一大家子,這樣就不會受人欺負了。他開始關心自己的身世之謎,問父親,我的母親在哪裡?我有沒有別的親屬?面對他的提問,父親淚水長流,沒有任何答案。
現在被紀委"雙規",他把能夠解救他的人想了個遍,他失望了。楊卉從小把他當成哥哥,當成親人,但她父親只是一個小鐵鋪的老闆,在白雲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家族中更沒有人有權有勢,要救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對蘭曉詩的纏綿情意傷了楊卉的心,可能她受了傷害才不聲不響地離開南江,跑到外面散心去了,根本不知道他落難。他傷了楊卉的心,怎麼還能企望她來為負心人洗刷罪名呢?
蘭曉詩呢?依靠深厚的家族背景,她有能力幫他,但目前蘭曉詩站在什麼位置上,扮演什麼角色,仍然是一個謎。至於鎮裡的其他人,他和他們只是同事關係。如果他一路陞遷,振臂高呼時,他們也許會成為堅定的支持者。他現在栽了跟頭,不對他落井下石,已經說明正直而富有責任心了。在官場上,人們不會給予失敗者任何同情心,更何況支持呢?一個官員同情並幫助失敗者,說明缺乏原則性,喪失了起碼的政治立場,必然受到批評。
縣級紀委流行著一句口頭禪,放過穿皮鞋的,專治穿草鞋的。假如他像蘭曉詩一樣有深厚的家族背景,紀委的人會不會找他的麻煩呢?他忽然明白一座堅實的靠山對於寄身官場的重要性。他現在不僅沒有靠山,甚至連自己的關係網也還沒有建立,沒有關係網等於沒有掌握在官場中前進的資源,他又怎麼掌握未來和命運?他的一位老師說過,在三十歲之前沒有建立一個事業發展的關係網,意味著一生將一事無成。如果早一點找到可靠的靠山,專營於建立官場關係網,而不是專注於做事,他就不會在賬目上栽觔斗。進一步說,假如紀委有他的關係,出現不好的苗頭,事前必然得到風聲,自然就有應急之策,不會像現在一樣束手待斃。
他對人懷有善良的意願,對世事抱著天真的幻想,希望勤奮工作得到群眾肯定,獲得領導的認可,沒有想到平地跌傷腳,喝水噎喉嚨,竟然栽在認真做事上。一個人擅長什麼,必然深受其害,這似乎帶有宿命的觀點。一個人做具體的事情越多,出錯的概率越高。官油子看透了世事,遇到困難繞道走,遇到麻煩甩手走,自然不會陷入泥潭。
根據吳傳亞的暗示,事情必然出在賬目上。他對手下人所做的事往往深信不疑,有時瑣碎的發票太多,嫌簽字太麻煩,籠統簽一個字,叫邰德勝逐一審核發票,是不是邰德勝在其中做了手腳呢?韓江林隨即搖頭否定了這種想法。邰德勝是一個業務幹部,嘴巴臭一點,但為人正直,經他簽字報銷的發票要經過會計和出納審核,他不可能做到夾帶幾千上萬的發票報銷。
除了邰德勝,還有誰可能在賬目上做手腳呢?
無端地懷疑兩年來與他同甘苦的同事,他陷入良心的自責之中。歷史上為了共同的目標和事業出生入死,結成深厚的戰鬥情誼,一旦事業成功,思想就出現裂痕,戰友之間相互猜疑、殘殺的例子比比皆是。他希望現在的經歷是一場誤會,不希望和同事上演那屢見不鮮的歷史悲劇。
他在招待所裡度過了平靜的三天。在表面的平靜之中,他感覺潛流暗湧,山雨欲來風滿樓。
果然,星期一早晨,韓江林吃過早餐回到房間,廖主任帶著一個紀委的幹部進入他的房間,一個審問一個記錄,開始對韓江林的正式調查訊問。
性別、年齡、學歷、職務,相應的程序一項不缺。
韓江林沒見過嚴峻的陣勢,心在顫抖,擔心禍從口出,被抓住把柄,抱定了一條原則,死活就一句話,他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起老百姓和自己良心,沒拿過開發公司一分錢。
廖主任不斷地發動訊問攻勢,逼迫他反省,交代問題。他堅持說,我做人清白,沒有任何問題可以向組織交代。廖主任頓時火了,拍桌怒斥,韓江林,如果組織不掌握確鑿的證據,也不會對你進行"雙規",組織對一切幹部都是愛護為主,處理是為了保護幹部,作為一名年輕幹部,你的學歷、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你只有主動向組織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挽救自己的前途,不然,組織把問題調查出來,嚴肅處理,你的政治生命、人生全毀了。
韓江林以沉默應對廖主任,拒不回答其他任何問題。廖主任痛斥韓江林頑固不化。雙方互不相讓地對峙著。
上午的審查在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
下午,韓江林仍然如此,廖主任換了策略,耐心細緻地開導韓江林,說,人犯錯誤並不可怕,年輕人哪能不犯錯呢?關鍵看一個人對待錯誤的態度,知錯就改才是好同志。
打蛇打七寸,廖主任在採取引蛇出洞的辦法。韓江林心想,威逼哄騙,手段不過如此。心裡有一點藐視的意思,說,謝謝廖主任開導,起碼我還能辨別錯誤與違法的區別,在工作中我可能犯錯,但沒有任何違紀違法。
廖主任眼睛一亮,問,說說在工作中犯了什麼錯。
韓江林滿臉誠懇的神情,我對工作不認真的同事態度粗暴,還沒有學會和風細雨般地做思想工作,我分管的扶貧工作還不能夠給老百姓帶來收入。
廖主任的臉色漸漸變得灰暗,再次拍案而起,怒吼道,想和組織作對嗎?我們在盡最大努力挽救一個同志的政治生命,你竟不知珍惜!
憤怒往往證明人的無知和怯懦,廖主任的憤怒表明他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紀委並沒有真正掌握致命的東西。韓江林豁然開朗,精神頓時輕鬆起來。
第二天,雙方對峙的情形沒有任何改善。紀委與公安不同,紀委的審查對象是幹部,一般都採用文明的方式。公安幹警在執法中仍然存在刑訊逼供的現象。如果此事是公安執法,韓江林絕對不會這麼從容鎮定。識時務者為俊傑,韓江林不會枉受皮肉之苦。
廖主任消失了一天,韓江林獲得了暫時的寧靜。星期四,廖主任和審理室的幹部重新出現。廖主任手裡拿著開發公司月報和年報表的複印件。韓江林看到賬目,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相信賬目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當然,唯一的隱憂可能出現在放權給邰德勝身上。
廖主任問,兩年來,縣扶貧辦給南江鎮的扶貧項目貸款總額是多少?
去年貸款總額為四十五萬,今年是六十萬,總共一百零五萬。
廖主任翻了翻另一本賬目,看著韓江林嚴厲地說,韓江林,你在這一件事情上就說了假話,我們從扶貧辦和縣農業銀行瞭解到,兩年來,南江扶貧開發公司共得到扶貧貸款一百四十萬,中間相差三十五萬,這三十五萬已經從農行出來,在開發公司的賬目上沒有任何顯示,這作何解釋?
這可是韓江林沒有掌握的情況,他接管南江鎮扶貧開發公司以後,從農行得到的貸款數額他記得清清楚楚,怎麼會多出三十五萬呢?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神秘地截留了三十五萬?這個問題把韓江林弄糊塗了。
廖主任走後,韓江林心裡像炸開的油鍋。三十五萬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是什麼人做手腳貪污了,栽贓自己,這一輩子真的玩完了。
韓江林為了盡早洗刷罪名,憑著驚人的記憶一筆一筆地列出茶場和果園場的開支。三十五萬巨款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開始理解了廖主任的話,即使沒有貪污一分錢,配合組織調查事實的真相,這是黨員幹部的職責,也是保護幹部的一種手段。換一個角度思考這話,真是太正確了!
廖主任兩天沒有出現,韓江林倒急了,希望廖主任是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查賬去了。
星期六早晨,廖主任回來了,重新擺開了訊問審查的陣勢。這一次,他不再提三十五萬元的事,而是詢問一筆兩萬元的茶葉款。後來韓江林才知道,三十五萬國家貼息扶貧貸款,被鎮幹部以借款的名義支走,用於購買房子等。經過縣裡組織清查,挪用國家貼息扶貧貸款是鄉鎮普遍存在的現象。法不責眾,縣紀委像捧著一隻滾燙的山芋,不知道怎麼處理,最後向縣委和政府打了一個報告,建議縣政府下一個文件,催還幹部所欠的扶貧貸款,明確規定了國家扶貧貸款的扶助對象,事情不了了之。
廖主任說,公司有一批茶葉的發貨,賬上沒有記錄這筆收入,月亮灣村民參與月亮茶場的開發,開發公司賬目上支出了兩萬元的勞務費,根據我們兩次對參加勞動的村民逐一調查,沒有一個村民從開發公司領到錢,兩萬元的茶葉款是你親自從南江煤礦的財務上領走的,黑紙白字為據,你能說沒有貪污嗎?
韓江林想起來了,兩筆錢都是韓江林吩咐邰德勝以他的名義提出來,幫助月亮灣村預訂了水泥。當時得到內部消息,建築材料要大幅度提價,特事特辦,叫邰德勝提了這兩筆錢,打入水泥廠賬戶,預訂了兩百噸水泥。
茶葉款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入賬呢?
韓江林說,水利局匹配給月亮灣的供水管材還沒到位,人飲工程要到明年三四月才能開工,水泥還沒有從水泥廠提出來,所以還沒有開出發票到公司財務報賬。
廖主任向記錄的同志耳語了一陣,作記錄的同志出去了。
一個小時後,記錄的同志探進頭來,把廖主任叫了出去。一會兒,廖主任兩人返回時,臉上出現了輕鬆而明朗的笑容。廖主任說,韓鎮長,感謝你這幾天來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配合,現在案情已經基本查明,我們需要把情況向紀委常委會匯報,估計要到星期一才能結束對你的"雙規",假如經組織研究通過我們的調查報告,組織會在適當的場合恢復你的名譽。
廖主任閃爍其詞,最後一句話仍然讓韓江林看到了希望。一個多星期以來所受的委屈頓時湧上心頭,淚水嘩啦啦流淌下來,上前握著廖主任的手,不停地說謝謝。廖主任說再委屈韓江林一天,說完告辭走了。廖主任樸實的背影倒令韓江林生出幾分感動,心想,如果不是紀委同志的調查,自己還真有可能被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