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這天下午三點,白雲武警中隊警營,氣氛肅然,戒備森嚴。
屠晉平第一次利用了武裝部黨委書記的權力,把白雲縣委常委會挪移到了警營召開。參加常委會的成員和列席人員陸續到來,一路上有說有笑,接近警營,即被這種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氛所感染,趕緊斂起笑容。楊道理第一次參加常委會,不知深淺,見韓江林居然親自把守營門,驗證與會人員身份,不禁驚訝咂舌,朝韓江林扮了個鬼臉。韓江林心裡回報一笑,表現在臉上只是輕輕頷首點頭。他認為屠晉平這麼做,未免小題大做。但是,做為縣委班子成員,他的責任是熱烈擁護班長作出的任何決定,而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質疑,以維護書記的絕對權威。更何況忠實而毫不動搖地執行班長的決定,這是組織部長最基本的素質之一。
人員到齊,韓江林撤崗,站崗的武警戰士緊閉營門。走近會議室,一陣歡快的笑聲打破了莊嚴肅穆的氣氛。原來一向善於說笑的苟政達在講一個官場笑話:在一個勇救落水者的烈士的追悼會上,縣委書記在應邀發表悼詞,說,我們的烈士死得好,死得正確,死得及時,死得其所……
這些詞完全是官場上的應景之語,是官話套話,用在烈士追悼會上,變成了天大的笑話。官場中這類移花接木產生的笑話何其多?笑他亦即笑我,苟政達實際上是在自嘲,目的是想調節眼下異樣的氣氛。要換在平時,大家肯定會放聲大笑。苟政達敢於質疑屠晉平,因為他掌握著政府的行政資源,其他人在縣委書記的一元化領導下,自然只能仰其鼻息,同聲相聞。縣長倒可以傳達一點另類的聲音,這也是表示他存在的一種特殊方式。苟政達就把常委會移到警營召開視為荒唐事,故意說笑破壞眼前的氣氛。這有點類似於宗教組織內部,教徒們對教主心悅誠服,不敢產生任何懷疑,異教徒則把宗教的任何行為都會視為荒唐的舉動。
此時,屠晉平板著臉端坐主席台,頭微微上揚,一派君臨天下的氣勢,表明他的地位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包括苟政達。大家只能把大笑換成微哂,自是兩下討好,都不得罪。
韓江林在屠晉平身側坐下,邊翻開文件邊用目光徵詢屠晉平是否可以開始了。屠晉平沒有理會,自管抽煙。他的思想和行為在這個地盤上是至高無上的,不受任何約束,更不能受任何人的影響和左右,哪怕像韓江林這類被他視為嫡系的部下也不行。在一個群體之中,權威的影響具有穿透性,屠晉平默默抽煙,不吸煙者默默思索,抽煙者也跟著大吹煙斗,不一會兒,會議室裡煙繚霧繞,列席會議的年輕武警中隊長禁不住猛咳起來,又不好離開,只得一次一次站到窗子邊呼吸新鮮空氣。
煎熬。這是韓江林此時唯一的心理感受。讓他人受到左右和煎熬,屠晉平這類水平不高,自視權謀過人且操縱權力的人,視此為權術和謀略。
在他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屠晉平摁滅了煙,像蚊蟲一般慢吞吞細濛濛地開始說話,近旁的韓江林聽起來有些吃力,稍遠一點的人扯長了耳朵。會議室裡只剩下屠晉平的聲音,此時此刻,他是君主,是皇帝,誰也不能也不敢放過皇帝的聖旨。
屠晉平在簡述機構改革的意義。自然,改革的意義是重大的,但任何脫離實際行動的單純闡述意義的詞語和行為都是沒有意義的,這是屠晉平有意在闡述意義的時候聲音放得很低的原因。就像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一樣,意義也只能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由少數人來闡述。絕大多數人都能闡述的意義,或者可供大聲說出來的意義,實際上變成了白開水一樣淺顯的道理,還有哪一位智者對此循循善誘、孜孜以求?談及實際機構設置和人員配備的原則,屠晉平的聲音漸漸上揚,清晰、朗脆。
"機構改革要結合白雲的實際,更好地推進白雲的經濟社會發展,當然,也應當考慮幹部的出路,白雲有許多年輕能幹、政治上成熟、有培養前途的幹部,這些幹部可能會因為我們的考核,因為職位設置的限制,一時不能提拔到相應的領導崗位,縣委應當考慮他們的出路,給他們以機會,比如說,一時不能進入縣級班子的科局級幹部,可否考慮在縣政府配備三至五個縣長助理?"
他的頭轉向苟政達,似乎在徵求苟政達的意見。
苟政達當然明白屠晉平的所謂建議是不能拒絕的,一是因為屠晉平是班長,領導制度是民主集中制,民主是基礎,集中則是核心,也就是說班長的提議往往就是決定,即使苟政達不同意,會議記錄的秘書也會把屠晉平的話寫成決定,或者執行者會把屠晉平的話當成決定去執行。二是所有的幹部都希望得到晉陞,哪怕這種晉陞只是名義上的,屠晉平提議設置縣長助理,就是要給部屬名義上的晉陞,換一句話說,是政治待遇上的晉陞,與工資待遇無關,雖然只是名義上的政治待遇,幹部們會覺得書記夠哥們,能夠照顧他們的利益,並仗義執言,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自視為士,士為知己者死,他們當然願意跟隨照顧他們利益的知己者死。順流者昌,逆流者亡,如果有人提出反對意見,逆潮流而動,自己拋棄自己的政治基礎,等於自毀前程。苟政達自然不會那麼傻,趕緊點頭答應,在照顧幹部的利益上與書記保持高度一致,說:"縣長助理不僅是名義上的,在福利上也應當有所考慮。"
屠晉平附和他的話,順著苟政達的思路說下去,被苟政達牽著鼻子走,他就不是屠晉平了。他劍走偏鋒,詭靈怪異,讓別人的思路永遠只能跟隨在後,話題峰迴路轉,說:"我們這麼做,就是要形成一種愛護幹部,促進他們在政治上成長的機制,既然是機制,它就不能是單一的個案,而是一個體系,一系列愛幹部、用幹部、提拔幹部的政策。"
"有人說組織部門是幹部批發部,在我看來,該批發的時候還得批發,在人才問題上,有一句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既然人才是浪,是一代人,那就不是個別人,在我們縣裡,至少也是一批人,成熟一批用一批,批發一批。"
屠晉平情緒激昂,熱情洋溢,班長這麼有氣魄,韓江林做為年輕的組織部長,竟然跟不上班長的步伐和節奏,深感慚愧。
書記定了調,接下來討論幹部任用的事情就順利多了。韓江林按機構代碼順序,逐一匯報每一個機構的職數配備情況,和相關人選的考察任用說明。常委們大都順著書記的意思,表達贊成意見。偶爾也會有某一個常委對其中的一項任用存在疑慮,參加過書記會議的領導,會對自己提名的人選作出相應的解釋。這種解釋間接地傳達一種信息,即這一人選是我所提名的,目的在於讓提異議者保留意見,不要唱對台戲。即使提異議者不領情,或不接受這種解釋,需要象徵性地舉手表決,常委中參加書記會議的人佔了常委中的絕大多數,表決很自然地獲得通過,異議者最終只能保留意見。
會議正在進行,突然,歐成鈞從外面進來,附在屠晉平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屠晉平臉色由白變紅,轉而發青。韓江林見情況不對,停下來望著屠晉平。
屠晉平說:"會議由楊書記主持,繼續完成既定的議題。"說完,他附在苟政達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什麼,苟政達兩眼發直,臉色通紅,手足無措。屠晉平寬慰地拍拍他的肩,算是安慰,頭也不回地走出會議室。苟政達扯了馬書記一把,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會議室。
會場上傳染著一種不安的氣氛,大家感覺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又不知道這變故是什麼,面面相覷。
書記縣長缺席,常委會繼續進行,但對韓江林所提人事只能議而不決。楊副書記見會議無法繼續下去,說:"我提議暫時休會,等屠書記苟縣長回來再繼續。"
列席會議的人大常委會主任楊國超主任不同意,說:"楊副書記受書記委託,有權履行職責,在座的常委達到了召開會議所需的三分之二,符合法定人數。"
縣政協劉主席說:"楊主任依法行政,任免合法首先是程序合法,方案已經書記會議同意,常委會討論只是形式,結果能夠出來就成,不要浪費不必要的時間。"
楊副書記不同意了,說:"誰說常委會只是形式?書記會議只是形式,常委會才是真正的決策機構,權力機構。"
劉主席見楊副書記認真起來,有意調節緊張氣氛,說:"還不是一樣的嗎?人大常委會是權力機構,可這權力機構的哪一項決定,不是出自縣委的決定,人大來走一走形式?"
正在爭論不休,韓江林手機鈴響,見是屠晉平的電話,他趕緊跑到門口去接聽。電話中,屠晉平要他向常委會轉達一個不幸的消息,一個小時前,四點十分,在縣城通往南江的公路上,發生了一起重特大爆炸事故,爆炸已造成十九人死亡,四人重傷。
韓江林脖子涼風嗖嗖,胸口一陣陣發緊,全身震顫,他目前還兼任著南江的黨委書記,想問爆炸是不是發生在南江境內,彷彿有人緊緊卡住他的脖子,什麼話也說不出。
屠晉平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說:"爆炸地點離南江還有十公里,醫院正在全力搶救傷員,爆炸的起因還在進一步調查當中。"
發生了這樣重大的事故,從職責、從事件發生產生的嚴峻事態,韓江林都覺得目前的常委會應當立刻休會。屠晉平明確指示:"山雨欲來風滿樓,越在這種時候,越在保持鎮定,保持足夠清醒的頭腦,我和苟縣長、分管縣長、公檢法及鎮裡的領導成立了事故處置領導小組,省市的領導估計要晚些時候才能到達事故現場,通知常委們,要抓緊完成既定的議程,晚上召開特別常委會,研究這起特大事故,處理善後事宜。"
韓江林感覺到屠晉平有更深層次的政治考慮,回到會議室傳達了屠晉平的意思。常委們都是極具政治覺悟和敏感性的人,意識到發生重大爆炸事件非同尋常,紛紛向楊副書記提出休會,趕到縣場參加救助。班長的指示不能不遵從,常委的意見不能不聽。劉主席說:"我這個列席人員有一個提議,方案下發時,常會們肯定把方案中的人選看過一遍,現在給十分鐘時間,有意見的話就請發表,沒有意見,算是原則通過。"
楊主任是本地人,想盡快趕到現場掌握情況,連聲附和:"對對,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是變化的,有些任用即使暫時不那麼恰當,以後還可以免職、交流。"
常委會紛紛頷首點頭。
楊副書記說:"我贊同這個意見,各位常委請根據名單再醞釀五分鐘,有什麼不同意見發表,如果對某位人選有意見,請提出來,這一人選暫時不予表決,沒有意見的人選,算是原則通過,就像楊主任說的,工作中不合格的幹部,以後還可以調整的嘛。"
常委會一邊打電話,一邊看方案名單,會議討論事實上亂成了一鍋粥。韓江林悄悄吩咐楊道理,叫小鄭開車到武警中隊大門口,會議一散便趕往事故現場。
常委會及時結束,武警中隊營房靜悄悄的,人去樓空。原來除了值勤的戰士,武警戰士全都調往事故現場參加救援行動去了。楊副書記一路小跑出門,說:"屠書記完全應該及時中止常委會。"
韓江林說:"我想屠書記有政治上的考慮,擔心夜長夢多,給本來已經嚴峻的形勢雪上加霜。"
"局勢再嚴峻,天也不會塌下來。"楊副書記鑽進桑塔納轎車前,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韓江林一路品味著這句話,覺得姜真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