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韓江林整理好辦公桌上的材料,正準備到醫院探望王朝武,張主任滿臉凝重地走了進來。韓江林見張主任神色異樣,問:"有什麼事嗎?"
張主任猶言又止,幾番猶豫,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書記自殺了!"
自殺?韓江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良久,問:"你們上午不是剛剛去探望過嗎?醫院裡有醫生,有護士盯著,怎麼就讓他自殺了?"他瞪著張主任,好像她就是兇手似的。
"我們去探望時,他還好好的,告誡我們組織工作要認真嚴謹,一絲不苟,否則,一個小小的錯誤,小則影響幹部的一生,大則影響黨組織的形象,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王朝武的遺言必然是有所指了,看來王朝武不是自殺,而是被自己所犯的那個可怕的錯誤殺害的。
王書記分管政法時,公安配給他的那把手槍沒有收回去,他帶到了醫院裡,如果是別的辦法,也許還有救。
韓江林歎息連連,屠晉平的電話打了進來,問韓江林在哪裡,請他一起到醫院去。
韓江林說在辦公室。屠晉平說他也在辦公室,要韓江林立即下樓,車在樓下。
車上,韓江林想向書記報告裸照的事,說明是裸照事件謀殺了王朝武。屠晉平一路無話,韓江林猜想他可能也收到了裸照,只是不說出來而已。韓江林看了司機一眼,不想表現得沉不住氣的樣子,把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公安人員把病房封鎖起來,病房門口的院子裡擠滿圍觀的人群,人們在議論紛紛。看到屠晉平的車駛進院子,有人喊了一句:"屠書記來了。"圍觀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韓江林跟著屠晉平從這條道直到病房,縣人民醫院的院長跟在他們後面,看樣子他嚇傻了,擔心影響自己的前途,嘮嘮叨叨敘述事情的經過,想借此解脫責任。
在病房走廊的另一頭,王朝武的家人哭成一團,縣委辦的幾個主任正在勸慰。老遠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王朝武躺在床上,身上覆蓋的雪白床單也浸出了血跡,牆上噴灑了一柱鮮血,像有意畫上去的一朵鮮花。屠晉平站在門口,正在勘察現場的諶洪和刑偵隊周隊長立即走上前,諶洪向屠晉平簡單報告了勘察情況。
兔死狐悲,屠晉平受到觸動,神色凝重愴然,聽了報告後指示,人非常人,事非常事,必須要用非常的態度,採取非常的措施,勘察報告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諶洪說:"我們及時向縣委匯報,還專門請示了市公安局和市政法委,市公安局表示將派人前來調查。"
屠晉平點了點頭,對諶洪說:"請你轉告吳局長,二十分鐘後召開一個局黨委會,我和韓部長參加。"
一個鮮活的人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成為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韓江林忽然覺得人生無常,被死亡掏空了腦子,他變成了一具木偶人,機械地跟在屠晉平身後。
屠晉平走向王朝武的家人,王朝武的老婆撲上前拉住屠晉平的手,邊哭邊自責:"我不該和那死鬼吵架呀,誰沒有錯,你說那死鬼怎麼就這麼想不開,捨得丟下我們呀。"
屠晉平擔心她說漏嘴,說:"請保重身體。"又大聲吩咐幾個主任,"好好勸勸潘姨,不要讓潘姨傷了身體,我們到公安局開個會,研究一下這件事情。"
從醫院脫身離開,兩人直接來到縣公安局辦公大樓,王茂林站在門口迎接。上樓經過會議室門口,公安局大會議室裡坐滿了人,裡面熱烈的氣氛與兩人的心情極不相宜。屠晉平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這裡開什麼會?"
"政法委召開上一年度的政法系統表彰大會。"
屠晉平一怔,停下腳步:"由誰主持召開的政法系統表彰大會?"
"政法委劉書記。"
屠晉平又望了會議室一眼,邊上樓邊問韓江林:"你知道這個表彰會嗎?"
韓江林見屠晉平嚴肅得嚇人,搖了搖頭,想讓屠晉平對這個會不要過分在意,說了一句:"也就是系統內部一般的工作會議唄。"
屠晉平虎眉一揚,瞪著眼睛說:"同志,在原則問題上不能和稀泥,當和事佬,政法系統是國家政權機關,必須堅持黨委的絕對領導,開這麼大的會議黨委居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性質,嗯?"
"劉書記是縣委常委,代表縣委分管政法。"
"對,那只是常委分工分管政法系統,黨委的領導是集體領導,不向常委會匯報就召開政法系統表彰會,說得嚴重一點,這是非組織行為,這樣的表彰是無效的,加上今天這個事情,我們得查一查,槍是怎麼出去的,王朝武不分管政法了,槍怎麼沒有收回?這說明我們的管理存在漏洞,縣委在領導方面存在嚴重問題,我負有一定的領導責任,縣委班子成員有必要進行深刻的反思。"
屠晉平把事情提到這樣的高度,韓江林一時間轉不過彎來,不敢再說什麼,裝成一個老實聽話的學生,低眉順眼地傾聽老師教導。
諶洪從醫院趕過來,公安局黨委委員來了四個,老局長吳宏忠正在參加政法系統表彰會,說是等他發完言就上來。屠晉平十分生氣,對列席記錄的辦公室主任說:"你去告訴吳局長,他那麼喜歡發言,我就調他到老年大學去給老同志上課。"
辦公室主任出去一會兒轉了回來,吳宏忠跟在後面,邊喘氣邊熱情地和屠晉平招呼討饒:"屠書記,我真不知道你和韓部長到了局裡,得罪得罪。"
屠晉平臉上舒展了一些,語氣仍然很重:"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書記就好。"
"哎呀呀,書記怎麼能那麼說?在白雲,書記代表黨,黨指向哪裡,我老吳領著弟兄衝向哪裡。"
"背著縣委開會,不是搞陰謀詭計是什麼?"
吳宏忠拍著胸脯說:"沒有詭計,如果有也是陽謀詭計。"
屠晉平笑了起來。吳宏忠真不愧在官場混跡多年,幾句話就澆滅了屠晉平胸中的火氣。
屠晉平說:"今天我和韓部長來參加公安局黨委會,這次會議的主題有三個,一是關於王朝武同志的案件,不,準確地說,應當是一個不幸的事件,對這個事件該怎麼處理,雖然已經請求上級調查,向社會通報情況由上級部門承擔,但我們也要有思想準備,這就涉及第二個問題——槍是怎麼出去的,公安局內部管理存在些什麼漏洞,如果涉及什麼人違紀,就要堅決處理,不能等上級機關查出漏洞再處理幹部,那樣我們就會全面被動。第三個問題,也是一個嚴肅的紀律問題,政法系統召開那麼大的一次會議,為什麼沒人向縣委匯報?我們要從這一異常的情況中進行總結反思,這也說明,王朝武同志的問題為什麼會出現,這不是一個單一的問題,而是我們的工作機製出了問題,我們的管理體制存在漏洞,王朝武同志兩個舅子的三輪車先後被撞,你們的調查結論是簡單的事故,我看沒有那麼簡單,王朝武同志的死表面上是自殺,但自殺的原因是什麼?這一點,我們內部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一定要把原因查一個水落石出,涉及恐嚇、威脅,不管是誰,不管後台有多硬,背景有多大,都要繩之以法,讓那些躲在後面的人物,那些黑社會成員聞風喪膽,同志們,這是一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不是黑社會成員心驚膽戰,就是好人膽戰心驚。"
屠晉平顯然有些情緒激動,停頓了一下,覺得有些暗示的話說得露了,過了頭,平靜一下修正自己的思路。
吳宏忠說:"白雲在屠書記的領導下,風清氣正,還沒有什麼黑社會集團。"
屠晉平點點頭:"我只是打一個比方,你們開會吧。"
會議自然圍繞著書記定了的調子進行。大家都有在領導面前表現的想法,發言十分踴躍。屠晉平發現諶洪心事重重,一直沒有發言,特別點將:"諶局長,請說說你的想法。"諶洪微微一笑:"我同意同志們的想法,我沒有更多新的東西,堅決按領導的指示辦。"
坐上車離開公安局時,屠晉平吩咐韓江林:"諶洪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你叫他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有特別的任務分配給他。"
韓江林邊摁號碼邊問:"什麼特別的任務?"
屠晉平彷彿沒有聽到韓江林說什麼。兩人一起走進書記室,屠晉平關上門,從抽屜裡抽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丟到桌面上:"就這東西,像王朝武這樣愛面子的人,難道還有臉活在世上嗎?"
"要諶洪調查這東西的來歷嗎?"
屠晉平坐在老闆椅上,轉動著椅子:"這分明是黑社會常用的手段,當然,只有弱智的人才會中這樣的陷阱,把局面弄得這麼糟糕。上面有些東西是用電腦合成的,傳揚開去,讓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信以為真,不查這東西,不把黑根子挖出來,有一天就會輪到我們頭上,我們還能坐得穩嗎?"
"組織部好好查一查,看看是哪些人參加了政法系統表彰大會,哪些人受到表彰,寫一個報告,提交縣委常委討論,組織一個考核班子,對政法系統的股級幹部進行全面考核,該免職的免職,該輪崗的輪崗,絕不容許非組織行為存在,絕不容許第二縣委存在。"
對這一個問題,韓江林心存不同意見,認為屠晉平有點小題大做,現在不是他拿意見的時候,輪不到他發言定性,只能唯書記的意見是從。社會對從犯向來是寬容的,即使將來證明這件事做錯了,從犯承擔的責任也十分輕微。
第二天晚上,常委會召開專題會議,針對王朝武自殺事件在社會上引起的混亂,研究應對策略。會議確定由公安局和宣傳部門組成專門的領導小組,接待各方媒體的採訪。讓韓江林覺得奇怪的是,屠晉平的口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在公安局提出調查、研究的事項,在常委會上隻字不提。書記不提,別人自然也不好再提出來。
韓江林回到辦公室放工作筆記,羅丹打電話過來,問他在哪裡。韓江林報告了行蹤,羅丹嬌聲說:"江林,我剛進了春蘭家,你快點過來。"
韓江林心頭一熱,問:"你怎麼過來了?"
"你不希望我來嗎?"羅丹笑問一句。
韓江林趕忙說:"希望,熱切期盼。"
"那你快點過來啊,"羅丹說,"木材加工廠的批文已經下來了,我和縣國土局、開發區管委會的領導一起去看廠址。"
"沒有木材指標的批文,加工廠沒有料,怎麼開工?"
"你不願意幫我,難道我就沒人幫了嗎?"
韓江林真誠地說:"我不是不願意幫你,而是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
羅丹得意地笑起來:"跟你開玩笑呢,為我的事妨礙愛人的遠大前程,我是這樣的人嗎?"
韓江林十分感動,說:"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
"我不支持你,支持誰呢?"羅丹說,"我想你。"
"今晚不行。"韓江林把王朝武自殺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說不能在這種時候享受男歡女愛。
"現在人心不古,你能謹守古禮,真是難得,"羅丹掩飾住內心的失望,說,"王書記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好好的一個人,唉,難道真是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
窗外傳來猛烈的鞭炮聲,明白地宣告一條生命升天。而就在不久前,這個鮮活的人還是他的同事,與他有說有笑。韓江林掛了電話走到窗前,望著幽幽夜空,清冷的空氣驟然襲來,他的身子不覺哆嗦了一下。看來市、縣公安機關調查已經得出了一致的結論,家屬同意調查結論,於是在縣委大院裡擺起了靈堂。他從小被養父灌輸了鬼的印象,由冷冰冰的死人聯想到鬼怪陰森森的恐怖形象,頓時毛骨悚然。韓江林趁樓上還有人加班,走廊裡燈火通明,趕緊下了樓。
哀樂繞著靈堂,如泣如訴。白雲各界人士把靈堂當作演出的大好舞台,陸續登場。不管是與王朝武友善、還是與王朝武有怨仇的都把思想掩藏起來。走進靈堂時,臉上稍稍掛著一點悲憐的情懷,等到遇到了友善的人,握手寒暄的時候,有關王朝武的死引起的一點悲傷,被現實的人情冷暖抹得乾乾淨淨。於是,懷著悼念死者目的出現在舞台上,而一旦進入角色,儘管舞台不同,人們仍然是平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表演,在靈堂裡聚集為角色不同、大小不等的群體,或吹牛,或打牌為樂。
韓江林在最大的群體中發現了屠晉平的影子,立刻靠上前去。屠晉平正在和鄰縣前來悼念王朝武的領導說笑,看到韓江林走近,立刻把他拉到一邊,不安地說:"省委副秘書長、政研室主任是老王在部隊的戰友,要來悼念老王。"
屠晉平擔心上面的人追究王朝武的死因,這樣會把事情的局面弄得十分複雜。韓江林心頭有了主意,但故意裝作驚訝的樣子:"這是應該的啊。"
屠晉平說:"悼念死者,這是禮儀,市委秘書長和組織部的明天也下來,萬一詳細地追究起死因,事情就變得複雜了,即使我們的解釋在面上說得過去,也會在上面領導心裡留下一個陰影。"
韓江林聳了聳肩,輕鬆地笑道:"書記多慮了吧,公安局屍檢報告說明了一切問題。"
"萬一王朝武的家屬鬧起來呢?"
"人一旦擔心出鬼,哪裡都會有鬼的影子。"韓江林說,"老王家屬經過機關長期的耳濡目染,是明白事理的,鬧肯定不會鬧,人死不能復生,如果有機會,可能會藉機反映情況,家屬方面可以由治喪領導小組出面做做工作,還有,王朝武舅子的案子,我想,可以讓公安部門出面壓一壓,讓肇事者增加一些賠償。"
屠晉平沉吟了一下:"在把王朝武逼上絕路的後面,我總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黑手。"
這話讓韓江林把最近發生的諸多事情聯繫在一起,回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莫非在這些事情後面,有一股看不見的勢力在監視著白雲的官場嗎?這股勢力究竟是什麼勢力?是社會勢力還是官場勢力?是單個的人,還是一個結成了幫派的組織?屬於只牟取一點小利呢,還是一夥黑社會性質的利益集團?追究得越深,韓江林感覺到頭上的黑幕越來越重,彷彿自己也被罩在其中,無法擺脫。如果能夠借王朝武的案子撕裂這塊黑幕,讓曾經發生在自己和蘭曉詩身上的謎案暴露出來,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屠晉平願意跟著自己的思路走嗎?韓江林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把握。與其冒風險追究一件沒有把握的事情,不如讓時間洗去覆蓋在真相上面的塵埃,到時候所有的真相都會暴露出來。真相一定都會暴露嗎?韓江林聯想起自己的身世,冒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對這一問題猶疑不定。他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越來越缺乏自信,莫非是事業進入了瓶頸期、進入低潮了嗎?
屠晉平不需要韓江林的答案,說:"在目前困難的情況下,最緊要的是快刀斬亂麻,而不是纏亂麻。"
屠晉平又決然地說:"如果事情有明確的線索,我們就一定要深究到底,如今公安機關認定了,家屬同意了,深究不出問題,屬於我們多事,追究出問題,對我們也不利。"
韓江林默然一笑,心想,屠晉平自我感覺越來越良好,說話也越來越不注意方式,好像白雲是自己的天下,到哪裡都說"我們"。他說:"書記,話是這麼說,省委副秘書長難得到白雲檢查工作,我們安排一個詳細的接待方案,待副秘書長祭奠過死者,書記就領著秘書長一行上天華山檢查紅天麻基地,調研天華山旅遊前景,為下一步開發天華山旅遊項目打點基礎。"
屠晉平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眼睛一亮,在韓江林的肩頭猛地拍了拍:"還是年輕人腦子好用。"
"書記也是虎狼正當年嘛。"
屠晉平笑笑,掏出手機把情況向市委秘書長作了匯報,市委秘書長同意了屠晉平的安排。打過電話,屠晉平把縣委辦主任叫過來,三人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裡,詳細研究了接待方案。
方案定下來,辦公室主任轉身要上辦公室去落實。韓江林跟上前,交代一句:"要注意把握副秘書長與王書記家屬見面的時機,不能脫離現場氣氛。"
追悼會定在上午十點。九點十五分,省委副秘書長、市委秘書長等一行來到,屠晉平等縣裡領導在大門口迎接,把他們直接引到王朝武的靈柩前。在驟烈的鞭炮聲中,上面來的領導祭奠了王朝武,與家屬見過面後,鞭炮聲停了下來。屠晉平主持了追悼會,苟政達代表縣委和縣人民政府念悼詞,美美地讚揚了一通死者的人生歷程。論定但還沒有蓋棺,鞭炮聲又響起,禮送靈柩緩緩地走出縣委大院。
低沉幽怨的長號和鞭炮聲在縣城上空迴旋,送喪的人們跟著靈柩走了一段,陸續散去。屠晉平和省委副秘書長等一行人送到城邊,目送著靈柩拐上了山間小路後,隨後一個個上了車,幾輛轎車出城爬上了天華山公路。
韓江林一直跟著王朝武的靈柩上了山。人們把靈柩放進墓穴,填上土,韓江林忽然間湧出一縷無法抑制的悲哀。一個人的生命、包括理想都這麼被黃土無情地填埋,韓江林第一次感覺人生卑微如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