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肖明川起得格外早,他擴展著胸,邁著悠閒的步子走出窯院。一股涼森森的膻氣鑽進他鼻孔,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舉目朝那邊張望。路對面,離窯院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大大的空場,他知道那是用來宰殺牛羊和交易牛羊的地方,過去空閒時,他曾進去遛噠過,只是沒親眼見過殺牛宰羊。
肖明川抽抽鼻子,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穿過路面,悠著兩隻胳膊,朝空場走去。空場內人畜都不少,交易場景抬眼就能拾到。幾個穿制服的收稅人,東一眼西一眼,不緊不慢地晃蕩著。在空場西北角上,肖明川看見一個光頭中年漢子,嘴裡咬著一把錚亮的尖刀,兩粒煙黃色的門牙,乍看上去就像嵌在刀背上的兩顆寶石,健壯的身子靠在一輛紅色摩托車上,懶散得自在,肖明川猜想,這漢子是個屠夫,就走了過去。接下來,肖明川目睹了屠夫身邊的幾個人,你一句我一言,把地上一隻待宰殺的羔羊交易了,有人要皮,有人索肉,有人青睞下水。賣羔羊的婦女,腦袋上包塊粗布花頭巾,臉色多少有些心疼地遞給屠夫五塊錢。屠夫收好錢,走過來,拿右腳碰碰羔羊,然後彎腰把羔羊提起來,掂了掂,就從羊嘴裡掂出了幾聲驚顫的咩咩聲,肖明川身上一緊。
屠夫瞥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沒留意,此時他覺得屠夫手裡的羔羊,如一團碩大的精良棉球,彭——在屠夫厚實的雙掌裡綻開了,雪白而柔軟。屠夫噢了一聲,腮幫上的肌肉條子突突了幾下,接著雙手一悠,就把篷鬆的大棉球,拋到了腳邊一個低矮的木案子上。肖明川心裡一顫,腳底隨之軟了一下,兩隻手攥成了拳頭。
那個木案子,在肖明川看來簡易而結實,許是因血水長期浸泡的緣故,本色已經難尋了,惟有四條撐地的木稜子上,還掛有新鮮的血跡。
肖明川盯著屠夫手裡的刀,刀的走路嫻熟而敏捷,還不等他看出門道,羊頸下,忽地飄出一片鮮紅。血汁在地上積聚時,真的就像一段浸了水的紅絲綢,在風中吃力地搖擺。
接下來肖明川驚奇地發現,羔羊的生命,原來不是終結在閃著淚光的眸子裡,也不是停止在不再合攏的嘴唇上,而是消失在四隻痙攣的蹄子上。
屠夫朝肖明川笑了笑,埋下頭來,用刀尖在羔羊左腿上部輕輕一旋,跟著劈開自己的兩條腿,半蹲的架式,把嘴對準剛才下刀的部位,將一口口帶著聲響的氣流,順著劃開的羔羊腿,呼呼吹進死去羔羊的體內。
此情此景,讓肖明川心裡疼了一下。疼過後,他下意識地把這只羔羊的命運往自己身上拉扯,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人群裡的一隻羔羊,說不定哪天就得挨上致命一刀。肖明川的情緒頓時低落,摸了摸後脖頸,落下目光,瞧著腳尖悻悻離開。
早飯後不久,肖明川從對講機裡聽到了韓學仁給林隊長下達的復工指令,他還叮嚀林隊長,遇到麻煩就呼叫12。12是韓學仁對講機的代號。肖明川想,韓學仁這是親自出馬了,把自己晾到一邊了,難道說一夜過後他就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高招?
肖明川抬起頭,眼裡空空地笑了一下。
到了十點多鐘,林隊長呼叫12,說是村子裡的殘疾人又起事了,村支書也在工地上敲邊鼓。韓學仁說他馬上趕過去。
肖明川站在院子裡捻著響指,心裡不住地祈禱,韓老爺子,這回你多少給石崖畔村掏幾塊大洋吧!就像是這個祈禱已經管用了似的,肖明川臉上的愁雲散去,心裡也不再空空蕩蕩了,扯嗓子喊出劉海濤。
兩人蹲在窯窗下,曬著融融陽光,下著五子棋。
劉海濤拖著長腔說,肖處,您還有閒心思下棋?我看韓局守在這裡不回車西,是要冷凍你了。
肖明川滿不在乎地問,是嗎?從哪兒看出來的?
劉海濤道,直覺,我的直覺,一般都是百發百中。
肖明川索性坐到了地上,說,下棋,不說亂七八糟的。
吃過晌午飯,肖明川正在窯洞裡翻雜誌解悶,石崖畔村村長領著一夥人闖進了窯院。肖明川出來一看,七八個人都是壯漢,而且個個都繃著臉。肖明川不知哪兒又出了岔子,韓學仁不是已經去了石崖畔村嗎?他穩了穩動盪的心,笑呵呵跟村長搭話。
一個小眼睛的漢子,一指肖明川說,王八蛋,你黑哩!說罷就要衝過來,被村及時長攔下了。
肖明川認識這個漢子,他是老支書的小兒子,叫大貴。
肖明川盯著村長問,村長,這是怎麼回事?
村長的頭,往下一耷拉,哀聲說,肖協調,你不幫咱,就不幫咱,咋好唬弄人哩,還做套套,叫鄉公安抓走了老支書,你叫咱咋看你人性哩。
肖明川的臉,一下子慘白了,他沒想到韓學仁會如此化解石崖畔村的矛盾?
姓肖的,你不把人給咱弄回來,看咱不砸碎你腦殼殼!大貴咬牙切齒地說。
幾個幫腔的漢子,吼得也凶。村長猛地一揮手,沖嚷嚷的漢子們說,狗打哈欠,都莫開張臭嘴!咱來做啥?做啥哩?咱是來求人家肖協調到鄉上說話哩,咋都不會講人情話哩?
肖明川嗓子眼一噎,咬了咬嘴唇道,村長,叫我怎麼跟你解釋……說不下去了,心裡的委屈上下翻湧。
在一旁觀風向的劉海濤,不得不站出來助陣了,說,村長,老支書被抓走,不關肖處的事,肖處在昨晚就被領導解職了,這件事准他媽的另有人在背後搞人工授精。
村長一時沒明白人工授精的意思,看了大貴一眼,大貴怒視著劉海濤說,你莫嘴裡吹燈泡,替他照亮亮。
劉海濤一瞪眼,往前蹭了一步,肖明川白了他一眼,對村長說,村長,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們都聽不進去,我要是你們也照樣會罵肖明川王八蛋。這樣吧村長,你們先回去,我這就去鄉上,要不出人來,我再去縣裡市裡,我他媽也豁出去了!
村長蹲下來,粗氣喘得呼呼帶響。肖明川由於衝動過頭,身子也哆嗦起來了。劉海濤發狠的目光,還在漢子們身上找茬。
肖明川定定地看了村長一眼,然後沖劉海濤一揮手說,走!
漢子們都看村長,村長埋著臉,用手指在地上寫著什麼。
沙漠王到了鄉上,準備撂下臉來豁出去的肖明川,照了派出所所長的面沒說上幾句話,所長就給了面子,讓他把老支書領走。肖明川沒想到事辦得這麼輕巧,感覺像是在做一場夢,想發火都找不到借口了。回村的路上,肖明川和老支書坐在後排座上。車子上了土路,一直沉默著的肖明川剛要開口,老支書就搶先張開嘴,神色溫和地說,肖協調,啥都莫說了。
肖明川咂咂嘴,老支書睃一眼劉海濤後腦勺,稍稍往肖明川這邊貼貼,低聲道,肖協調,透你一句亮堂話,咱所裡,有貼心人偷偷跟咱講,抓咱來,不是要咱伏法,是衝你肖協調耍橫,你單位上,有人跟你頂牛犄角哩。
肖明川望著車窗外,過了半天才問,老支書,午飯吃了嗎?
老支書抹抹嘴說,咱再跟你講晌午飯吃了啥,你就打百分相信咱剛才說過的話,全都不假哩,句句都是打土裡挖刨出來的。咱晌午飯,吃了六個肉夾饃,喝了兩大碗蛋蛋湯。你品品,公安上要是衝咱耍橫,該給咱吃啥?
聽下老支書這段話,肖明川一陣心寒,因為他由老支書這一出捉放戲,自然聯想到了劉合子村的陳跛子。一頭軟一頭硬,這叫他在一硬一軟上真切地領略了某些執法人員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特殊作用。
老支書幾分自責的口氣說,肖協調,都怪咱,做事不連根,講話不搭筋,累了你身骨,咱對不起你哩,肖協調。
肖明川哽咽道,老支書……
老支書說,哎,人朽了,骨棒酥,筋條也松哩,弄球不成事哩,想當年打打殺殺,尿球誰哩,唉!等下進了村,咱敬娃幾盅酒,賠個罪。
一聲娃,叫翻了肖明川的心,他把目光從老支書身上移開。沙漠王顛簸了一下,老支書身子一晃,往座下歪去,肖明川手疾眼快,一把將老支書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