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梓沁把老周和小孟等人,帶到響銅鎮車家村時,光線勁射的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四周的寬梁,矮峁和干溝吸足了陽光後,散發出淡淡的潮濕地氣。郭梓沁選擇來這裡,並非是衝著正在這兒施工的隊伍,而是因為距這兒幾里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型水庫,他打算等老周和小孟抓上幾組鏡頭後,領他們去甩幾竿,拿釣魚來彌補一下在招待上對他倆的欠缺,過去他和任國田常去那裡垂釣。
由於把協調工作都包給了任國田,郭梓沁的腳,平時很少來這裡沾泥掛土,所以現在他看哪兒,哪兒眼生。郭梓沁問了身邊的人,才知道這個地段上的施工隊隊長姓余。
余隊長一聽來人是甲方難得一見的包片協調員郭處長,手握得無比親切,話也說得格外熱乎,喊人搬來一箱礦泉水。郭梓沁今天在著裝上用了心,特意換上了只有甲方監理才有資格穿上身的桔紅色工作服,這種裝扮,適合營造現場氣氛不說,上鏡頭也格外顯眼。
老周和小孟,忙著進入角色。老周扛著攝像機,小孟手持話筒,以正在建設中的加熱站為背景製作訪談的片頭。小孟走過來採訪余隊長,找正角度剛開口,那邊就有人喊余隊長,讓他趕快過去,說是挖溝機在挖站內管溝時,刨出了一座古墓,郭梓沁和余隊長等人,忽啦啦就過去了。郭梓沁站在溝幫上,用力踩了踩鬆軟的黃土,禁不住納悶,在這片種什麼莊稼都沒個好收成的土地下,怎麼就老有古墓給挖出來呢?
郭梓沁聽說,水廟線從開工到現在,已經挖掘出大大小小幾十座古墓,聽說其中一座漢代古墓,還蠻有考古價值。在他郭梓沁的地盤上,此前也曾挖出過兩座古墓,郭梓沁和任國田還去看了其中的一座。關於古墓的問題,項目經理部在征地談判初期,就與地方政府有關部門達成了書面協議,施工中不論遇到何朝何代的古墓,施工都要暫停,相關事宜由地方文物部門全權處理,任何施工單位和個人都無權佔有。
現在又見古墓了,郭梓沁明白,必須馬上停工,就說,余隊長,先停工吧。
余隊長一臉沮喪地說,倒霉,但願古墓裡葬的是個窮鬼,狗屁也沒有。
噢——噢——挖出古墓嘍!
一群光著膀子在工地上竄來竄去的村娃,這時連蹦帶跳,嗚哩哇呀朝村子一溜煙跑去。
一個大塊頭的工人下到溝底,扔上來幾塊殘破的墓磚。
嘿,趁文物部門還沒來人,進去,說不定有金銀珠寶呢。
沒準是個皇妃墓,弄出來讓弟兄們瞧瞧,過去的女人究竟啥奶奶樣。
溝上的人嘻嘻哈哈,溝底下的人也往上甩詼諧,說,進去了,別再出不來,也他媽的成了冒牌古人。
余隊長往下探著頭說,別瞎****鬧了,快上來。
郭梓沁掂著大半塊墓磚說,當心沾包賴。
余隊長瞅著郭梓沁說,郭協調,趕上你在,就麻煩您,跟地方上聯繫一下,看看怎麼處理這個事。
響銅鎮管事的大小人物,郭梓沁差不多都臉熟,每次跟任國田釣完魚,都要去鎮上吃魚宴,而上桌陪酒的那些人,自然都是各部門的頭頭腦腦。
郭梓沁放下手裡的墓磚說,好吧,余隊長。
從村子裡湧來一群人,郭梓沁好像預感到了什麼,說,余隊長,馬上叫咱們的人都退離現場。
余隊長就揮著手說,離開,都離開,別沾身晦氣。
賈曉嚼著口香糖,手裡玩著墨鏡,臉色懶洋洋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村民。塵土爆騰,犬聲交錯,幾十個村民,一溜小跑進了施工現場。打頭的三個漢子,手裡拿著鐵鍬鎬頭和繩子,從長相看,這三人像是親兄弟。
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男娃,朝溝裡一指說,瞅呀。
三個漢子中,戴帽子的吐掉嘴裡的旱煙頭,先把鐵鍬扔進溝裡,跟著就跳了下去。
余隊長問,老鄉,你要幹什麼?
溝下答,挖寶!
郭梓沁看一眼老周和小孟,調整了一下姿勢,衝著溝下大聲說,老鄉,這地下的文物,都是國家財產,不能亂動啊。
說實話,郭梓沁沒想到會碰上這種場面,看來今天運氣不錯,就該著自己露臉,不然老周和小孟,從哪裡找戲?再說老周和小孟,這時的感覺都很到位,他們意識到,此行的收穫就在眼前了,稍後很有可能抓拍到精彩鏡頭。
大哥,莫聽他瞎扯。穿紅色挎欄背心的說,瞪了郭梓沁一眼。
是哩大哥,老二話把理,咱家的地,咱不挖,還等球別人來挖?挖!說話的這個人,顯然是哥仨中的老三,留著鬍鬚,穿著黑色塑料涼鞋。
這時老二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跳進了溝裡。郭梓沁大聲勸阻,余隊長暗中扯扯他衣襟,那意思是叫他少管閒事。
你們不能胡來!郭梓沁沒理睬余隊長的暗示,他正面對鏡頭,他要讓歷史記住這個難得的時刻!
余隊長不再吱聲了。郭梓沁越勸越興奮,索性也跳進了溝裡,用身子護住古墓,勸說眼前的哥倆上去。
溝上的老周和小孟,不時變換角度,張緊拍攝。
大哥不服氣,爭辯了幾句,就炸了,一把抓住郭梓沁的右胳膊,發力朝後一拽,郭梓沁腳底丟根,斜著倒下去。得手的老二,趁機一跨步,搶到了郭梓沁剛才佔據的位置。
郭梓沁挺窩火,心想這還是在洪上縣的地盤上嗎?郭梓沁一抬頭,看見了溝上老三的目光,那目光很牛逼,像是在看一條給人攆進了死胡同的喪家犬,郭梓沁就覺得自己給人小瞧了,面子栽地上了,於是蹭地站起來,揮手吼道,你們這是在犯法,懂嗎?
大哥再次推搡郭梓沁,罵罵咧咧說,球個法!
老二已經下手了,撅著屁股,摳出了幾塊古墓磚。郭梓沁真的是入戲了,一頭撲上去,搶奪老二手裡的鐵鍬,兩人扭成一團。
溝上的老三,正在擋老周的鏡頭,一聽溝底下動靜不對,轉過身,瞄著郭梓沁的腦袋就往下跳,歪扭的身子正好砸在郭梓沁後背上,郭梓沁再次倒下時,嗷嗷叫了兩聲。
賈曉眼裡早就看出火星子,罵道,******的,仨打一,你們欺負誰呀?一縱身躍到了溝裡。
余隊長急了,站在溝邊大喊大叫,老鄉們,老鄉們,快住手!
溝裡的人,這會兒都撕扯紅眼了,沒人聽他的話。
余隊長又喊了一通,還是屁事不頂,一股火,不由得竄上來,舉起右手,朝下猛地一劈,喊道,弟兄們,上!
幾個忍氣吞聲多時的青工,聞令後腳踩彈簧一般脫離溝邊。見狀,幾個村民也來勁了,下餃子一樣往溝裡跳。局面頓時大亂,工人和農民,比賽一樣往溝裡落。眨眼間,溝裡的人全都成了土人,廝殺得面目全非。老周激動得身子直顫,小孟都看呆了。
操,你往這邊移移!老周吼小孟。
溝上的村婦和娃們,此刻也都紛紛助陣,哇哇亂叫,朝溝裡扔土塊踢浮土。余隊長的嗓子喊啞了,看還是鎮不住場面,於是就操起了老本行,開來一台土黃色進口推土機,頂到溝邊上,沖溝裡吼叫,全他媽的住手,再不住手,老子往下推土了,活埋了你們!說完狠轟了幾下油門,地都震顫了。
溝邊上幾個嚇得停了手的村婦,調頭就往村子裡跑。溝裡的廝殺聲,漸漸平息,收住拳腳的人們,這時誰看誰,都像是出土文物。
村支書慌慌張張趕來,余隊長一臉怒氣地說,知道溝裡有誰嗎?甲方的郭處長,管你們這片土地的郭協調,他今天可都是為了你們好。
村支書一怔,瞄一眼管溝,低三下四問余隊長,那個啥余隊長,你是講,管咱這片的郭協調在溝裡?
余隊長氣咻咻地說,對!
村支書的腦袋,立時大了,他曉得這是闖下了大禍。前些天的一個後晌午,村支書去鎮裡找書記說事,書記沒在,尋了張熟面孔一打聽,才知道書記正在川府酒家擺桌子,請縣上的任書記和石油上管這片土地協調的郭處長吃飯呢,便在離鎮委大門不遠處的一個茶水攤上坐等。不知過了多久,幾輛小車開進鎮委大院,村支書縮著脖子,埋著臉跟進去,眼見那些人一一從車裡出來,鎮委書記和鎮長,親熱地擁著那個讓他眼生的郭協調,都不怎麼搭理縣上的任書記,就猜想這個郭協調不一般,譜大哩。等一夥人說說笑笑進了辦公樓,村支書才碎步趕過來,攔住一個正在關車後備箱的司機,打聽書記下午能不能有空。司機是給書記開車的,村支書認識。司機說那哪能有空,有事,你明天上午來找吧。村支書眨眨眼,又問石油上的那個人,叫個啥?司機說人家是北京的官,管咱們這片地的郭協調,村支書連連點頭。
咋會這樣,郭協調來了,咋也不進村哩?村支書抖著手,苦著臉,直衝溝裡找轍,一揮手說,車家村的球貨,都給咱爬上來!
溝裡的人,陸續上來了,一個個像醉漢,東倒西歪。
余隊長的目光兜了幾圈也沒尋到郭梓沁,就挑著嗓子喊叫,郭處長!
在這……
余隊長順聲一看,應話的人衣衫不整,臉上沾著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調和出來的泥污,光著左腳,瞧上去就像個從古墓裡鑽出來的幽靈,眼神不禁慌亂。敏感勁還沒過去的老周,這時忙不迭把鏡頭對準郭梓沁,小孟也把話筒伸了過來。郭梓沁的身子找了一下平衡,吐口痰,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他這會兒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一隻皮鞋從溝裡飛上來,正是郭梓沁左腳上丟的那一隻。
賈曉過去把皮鞋揀起來,倒出鞋裡面的土,又在膝蓋骨上磕打了幾下,再次從鞋裡倒出一些土渣。粘在鞋面上的幾處濕土,賈曉也有辦法處理,他捲起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幾下就把那些濕土彈飛了。
余隊長把手下人喊成一堆,問,都誰受傷了?
土人似的工人,誰都不吭聲,彷彿一群剛出爐的兵馬俑,渾身上下,只有眼睛裡冒著活氣。村支書瞇著小眼,縮著脖子,鼻頭上掛著汗珠,在另一堆人裡走動,像是在找哪個。
賈曉把收拾出來的皮鞋,放到郭梓沁腳下。郭梓沁穿上皮鞋,掏出面巾紙擦擦臉,把情緒穩定下來,捅捅賈曉低聲問,傷著沒?
賈曉甩甩頭上的塵土,搓把臉,呸了一口說,能讓丫孫子們佔便宜,新鮮!哎郭處,你傷著了吧?
郭梓沁苦笑道,剛才頭有點暈,現在沒事了。
賈曉罵了一句。郭梓沁在身上摸了摸,意識到手機沒了,就對賈曉說,我的手機可能掉到溝裡了。賈曉朝溝裡看了一眼,二話不說,一閃身跳到溝裡。
王八蛋哩,你搞苗苗娘那球事,球毛還沒摘淨,今天又把禍,給咱惹老天上去哩,瞧把你個球,能的哩!村支書說罷,掄起胳膊就是一記耳光。
被扇的人,灰頭土臉,也不知是哥仨中的老幾。他摸了摸挨打的地方,憋了半天,挺著往下掉土渣的脖子,眼睛一瞪說,你球好哩,睡大山媳婦,搞老啞巴閨女,又霸下馮寡婦,咋就不說哩?咱個球,是沒你支書球能哩!
村支書一驚,下意識斜眼望去,那邊看熱鬧的村人堆裡,一個身段細長的村婦,正羞得臉紅。
村支書嚥了口唾液,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來,惱怒了,呵哩,你個龜孫子,說話佔地場哩,敢胡言亂語,捆了!
應聲上去兩個漢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跟村支書叫板的人,捆了個結結實實。郭梓沁暗想,村支書不白給,把事料到了,不然能帶幫手來?這時遠處跑來一個披頭散髮的村婦,捉住村支書衣襟苦苦求情,老二老三也幫腔。
大哥,你咋缺心眼,不知好歹哩,還不快給咱支書認錯兒。
支書哩,咱大哥,打昏頭哩,你饒過他吧支書。
大哥就在這節骨眼上,腳底下踩棉花堆了,上身一忽飄,一落屁股坐到了地上,拖著哭腔說,支書,咱王八蛋,咱黑眼球不識光亮道,咱球樣哩!
村支書滿臉輕蔑,拿穩了口氣說,你嘮叨鬼哩,押村裡整治!
求情的村婦,泣不成聲,一勁兒抓村支書,村支書甩開她,眼皮子朝天上翻,一副神氣樣兒,就像是上頭來檢查工作的大人物。
這一段,老周當資料也錄下來了,老周出了一身汗。
收拾完村子裡的事,村支書過來,彎腰給郭梓沁道歉,之後問郭梓沁傷啥地方了?礙事不?不礙事的話,就進村洗洗歇歇。
賈曉從溝裡上來,把找到的手機遞給郭梓沁,虎著臉搡開村支書,然後一指村支書腦門說,你丫等好吧,看誰來收拾你。
郭梓沁一拽賈曉,嚴肅地說,瞎說什麼,上車,進村坐坐。
余隊長看糊塗,也聽糊塗了,不明白吃了大虧的郭梓沁,哪來的進村坐坐的雅興。村支書倒是一臉謝恩,可能他覺得郭協調沒發脾氣,看來這件扯淡事,能在村子裡拉扯平了,鬧不到鎮上縣裡。
陽光無遮無擋地照射下來,地上已經有了熱氣。進村路上,老周和小孟落在最後頭,老周說,過癮,精彩,回頭製作成現場目擊新聞,放出來說不定能震撼一下。
小孟抽抽鼻子,聳聳肩頭,一臉古怪的表情。
老周收回目光,扳著臉說,說正經的呢,我說你小子別玩世不恭好不好?
小孟一笑道,那你去琢磨吧,琢磨好了,去美國拿普利策大獎,你老周就等著一鳴驚人吧。
老周扭過臉,哼了一聲,掂了掂肩頭上的攝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