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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波跟郭啟明約好下午四點見面,地點在靶場。起初郭啟明提出請蔡波到他公司大樓裡喝茶,如果蔡助理忙,他本人也可以上門去市政府拜見。蔡波說郭老闆不必客氣,還是就近商量為好。於是就把見面地點定在了靶場。郭啟明開了句玩笑,問蔡助理上靶場準備帶什麼槍?駁殼還是左輪?蔡波告訴他已經安排好了,開一輛坦克,備幾箱穿甲彈,一見郭老闆就追著打,這樣行不行?郭啟明不同意,說蔡助理這麼狠?下手太重了吧?蔡波答應下手輕點,但是管不管用呢?郭老闆說恐怕得看一看。兩人說得火藥味十足,本次靶場約會的味道似乎挺嗆人。
靶場在城西南小山坳裡,離市中心有十公里之距,位居道林區管轄區域的邊緣。該靶場本屬軍事設施,是軍分區所屬的射擊場,場邊建有圍牆、鐵絲網、槍械倉庫和警衛部隊營房。凡槍械存放及射擊訓練場所,選址通常遠離人類聚居點和人員活動密集區,以防誤傷,當年建場時,那一帶非常僻靜,附近高高低低,有幾座土石山,山上植被稀疏,牛都不願光臨,人跡更是稀少。如今軍方槍械庫早已遷址,靶場只存一個地名,已在去年移交地方。此刻舊日靶場上停著各種機車,不是坦克或裝甲車,均為工程機械。靶場外圍的倉庫營房等設施也都劃歸民用。
當天下午郭啟明先到靶場,算起來他是主方,自當先到一步。蔡波准四點到達,同行者另有兩位,均為市政府重點辦幹部,一併坐蔡波的廣本轎車前來。所謂開一輛坦克當然是笑話,蔡波是市長助理,他這種身份的人眼下暫無指揮坦克的資質。但是蔡波也不全是開玩笑,他跟郭老闆的約會沒啥愉快。到達之後,郭啟明陪他去了工地,幾個地方轉轉,一行人回到靶場,在舊日營房裡喝茶,此刻該營房由郭啟明手下的施工隊租用。蔡波即當眾表示不滿。
「郭老闆哪塊骨頭扭住了?腰椎還是股骨頭?」他問,「要不要按摩一下?」
郭啟明稱自己就是個包工頭,此刻週身骨頭完好,動作靈便。
「那怎麼會推不動?」蔡波追問。
這時電水壺噗噗有聲,一壺水剛開。郭啟明不管蔡波追問,只顧倒水沏茶。他的動作有些特別,倒水前要捋捋袖子,還提了提褲子。這就顯出與眾不同:他後腰右側的衣服顯出一個凸塊,被藏繫於皮帶側腰部的一個硬物微微頂起,隨著他沏茶的身體動作,衣服上的凸塊起伏不定,時隱時現,直腰時看不出來,側身時非常明顯,不動聲色,不懷好意。
蔡波當即發問:「郭老闆插根什麼?駁殼還是左輪?」
郭啟明聲明不是手槍,是手機。
「塊頭可不小。」
郭啟明自稱喜歡大傢伙。
這像是活見鬼。有的人喜歡把手機放上衣口袋,當然也有人喜歡別在皮帶套裡。但是通常放在前部,沒見誰別在後腰。
蔡波注意郭啟明的後腰不是隨意而為,這有典故。郭啟明是本地一家建築工程公司的老闆,他的企業雖屬民企,規模卻大,專營土石方,承攬本市許多大中建設項目的土建工程,眼下在這裡包下了市區繞城高速公路的道林區地段土建項目。這位郭老闆不是一般人物,他有個長兄就是郭啟東,當年的本市副市長,他本人曾經從警,當過市區一派出所的副所長,後來才下海經商,發財致富。其兄犯案受審時,他本人也曾牽連入案,當時有一則關於他的故事在本市廣泛流傳,說的是幾位辦案人員把郭老闆約到某會議室談話,準備宣佈決定,把他帶到指定地點配合辦案。郭老闆心裡明白,表現鎮定,進屋後把衣襟一提,眾目睽睽下把褲腰皮帶上插的東西往側邊稍微推,然後才坐到沙發上。辦案人員當即拿眼神互相看看,其中一人悄悄跑出門去,打電話請示,報告說郭啟明身上可能攜有武器,無法斷定真偽,只見外衣遮蓋之下,後腰那邊鼓起一塊。指揮行動的領導出於保護辦案人員人身安全考慮,決定暫停,另找機會。於是命令幾人脫身撤離,放郭啟明走人。隔天清晨,郭啟明晨起跑步,穿著休閒運動服裝,無攜有武器跡象。密切關注動向的辦案人員這才一擁而出,把他弄上車帶走。
案過之後有人跟郭啟明開玩笑,問他當初被辦案人員約談時,後腰插的是個什麼?駁殼還是左輪?郭啟明不做正面回答,只說自己當派出所長時使的是五四式手槍,他習慣玩那個。郭啟明的習慣至今保持於後腰,那裡鼓起的一塊免不了令人連想,退避三舍。蔡波卻要去碰他一碰,不計風險。
茶沏好了,郭啟明把一杯茶放在蔡波面前,看著蔡波笑笑。
「蔡助理什麼時候請喝酒?」他問,「快了?」
蔡波搖頭,問郭啟明真的喜歡喝他的酒嗎?郭啟明稱當然不喜歡,因為蔡領導太厲害。眼下還是蔡助理,就成天開著坦克追著他的屁股打,要是一下子榮升蔡副市長,這還讓不讓人活?
「郭老闆講的是實話。」蔡波點頭,「所以就磨蹭,鉤機都變蝸牛?」
郭啟明笑,說這是兩回事,不能絞在一塊。做領導就是想上,做企業就是要賺,大家各有打算。他不開玩笑,今天趕緊當面申請,蔡助理當上副市長以後,一定先給留一頓飯的時間,不要轉臉把包工頭忘了。讓領導請酒是開玩笑的,當然應當由包工頭請領導喝,表示祝賀。彼此老相識,不是一天兩天的關係。
蔡波也笑,說看起來這回有戲。為了給郭老闆留下這頓飯的時間,怎麼也得蔡副市長一下,不當哪裡對得起郭老闆。
郭啟明哈哈,聲稱太好了,他現在就打電話訂桌,免得到時候排不上。蔡波也哈哈,表示不急,成了再說,這種事變數很大。郭啟明認為變不變還不都在上頭嗎?別的事他不清楚,上頭的事他很知道,折騰了幾個回合,現在已經定了,蔡副市長,別的不用多說。蔡波調侃郭老闆像是到省裡列席常委會了。郭啟明承認尚無資格,不過他有些渠道,消息特別靈通,知道本市市委書記趙榮昌一再堅持,上邊按趙書記意見辦,事情就這麼定了。蔡波說那行,這頓飯也按郭老闆意見辦,就這麼定了。
玩笑開畢,還談正事。蔡波催施工進度,指責郭啟明這邊工地冷冷清清,沒幾輛車,沒幾個人,幾乎沒有進度,簡直就是在磨洋工。郭啟明則辯解,說蔡助理已經多次過問,政府的意圖他很清楚,但是企業有企業的困難,事情主要還在甲方。蔡波冷笑,說他不管誰是甲方誰是乙方,只盯住郭老闆一個。
「施工隊是你的,這一段土建是你包的。」他說。
「我包的土建不錯。」郭啟明回答,「土窩裡的大鳥蛋誰包了?」
郭啟明所謂的鳥蛋不是鴕鳥火雞一類巨禽產品,是深深淺淺,埋藏於土層之下的大石頭。這一帶屬丘陵,施工沿線有數座矮山丘,山丘表面看都是土質,黃土層下卻藏有大量卵石,有的碩大無比有如樓房。郭啟明說的甲方是負責承建繞城高速項目的市路橋公司,郭啟明從該公司中標攬下這一路段的土方工程,轟轟烈烈搞了場開工典禮,投入施工不久又以土層下發現大量巨石,增加許多工程量為由,向甲方提出交涉,要求提高工程價格。雙方尚未談妥,所以他這段工程停停打打,進度不佳。
蔡波不理會郭啟明的理由。郭老闆跟甲方如何糾纏是他們雙方的事情,他不干涉。現在他只要進度,誰包了工程,誰就得按原定要求完成進度,只能提前,不能落後,有問題可以邊干邊談,不能延誤工期,否則唯誰是問。郭啟明不服,還是講大鳥蛋,問蔡波那些石頭怎麼算?蔡波不快。
「郭老闆裝傻嗎?」他說,「要我告訴你?」
郭啟明嘿嘿,說包工頭嘛,沒裝傻,是真傻。不像領導厲害,天上地下無一不知。
於是蔡波給郭啟明講了個故事,說的是古時候意大利的威尼斯有個奸商,把一筆巨款借給一個商業對頭,讓對方簽一個協議,承諾如果不能按時還錢,用借款人身上的一磅肉抵債。後來借債者的商船出事,未能如期還債,奸商把人家告上法庭,什麼都不要,就要割人家的肉。末了法官當庭宣判,允許奸商從對方胸脯上割一磅肉,但是不允許讓對方流血,因為雙方協議只涉及人肉而沒提到人血。
「你的土方就好比這肉,石頭就好比這血,能分得開嗎?」蔡波說,「這片山坡下邊有黃土也有石頭,你包了工程當然你都得管,誰同意你只管黃土,不管石頭?」
郭啟明讓領導不要編故事套他,他聽不懂。蔡波說這個故事不是現編,它取自古時候英國莎士比亞一齣戲,叫《威尼斯商人》。郭啟明繼續裝傻,稱自己依然搞不明白,蔡領導又是意大利又是英國借古時候老外說事,指哪個是奸商?甲方還是乙方?他跟甲方是看著黃土簽的協議,現在這麼多石方也當土方算給他,到底誰奸?難道是他?蔡波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郭啟明或者甲方乙方都不是,蔡助理是?郭啟明說他不敢那麼講,他知道蔡助理眼下滿心著急,他還知道蔡助理為什麼如此著急。他要建議一句:這時候逼乙方上,倒不如逼甲方讓,事情好辦,皆大歡喜。
「讓郭老闆得利,這就行了?」蔡波問。
郭啟明說他得的是小利,哪能跟蔡助理比。蔡波說眼下他滿心著急,確實不錯。沒什麼個人原因,不圖為自己謀取利益,只因為道林區這塊路段他管,繞城高速是本市重點工程,市委書記趙榮昌親自抓,上下緊盯,他必須做好。
「你說我還謀什麼?」他問。
郭啟明笑稱全市人民都知道。蔡助理數著日子要升,就剩下眼前最後一跳,這個時候特別需要政績。蔡助理高昇他沒意見,包工頭自願為領導當石頭,墊一墊腳,協助跳躍。但是也不能讓他太吃虧。砍頭的事情有人做,虧本的生意沒人干。
「什麼跳不跳,都是外邊瞎扯,沒影的事。」蔡波不承認。
他不跟郭啟明多糾纏,表態說甲方那邊他可以幫助協調,但是工程進度必須先上。他給郭啟明五天時間,五天之內,務必集中施工機械,把可以調動的力量全派上去,整個路段全面推進,五天時間,期限不苛刻,足夠蔡老闆運作。他要求不高:工地辦開工典禮那回,郭老闆上了一隊鉤機,現在不要更多,還要那麼一隊就可以了。
所謂「鉤機」是土話,指的就是土建施工用的挖掘機。蔡波要郭啟明調集施工機械和力量上,郭啟明當即拒絕。他說開工典禮要場面圖熱鬧,不少鉤機是租來的,現金交易,一次付清,就像打工仔找小姐打洞,舍下老本,快活一回。真搞工程不一樣了,甲方乙方,不算個明白怎麼做?還是那句話,砍頭可以,賠錢不行。
「真不行嗎?」
「確實不行。」
蔡波把茶杯一放,招呼兩個隨員:「郭老闆說不通,咱們走。」
郭啟明發笑:「蔡助理這是打算要人命了?」
蔡波指著門外給了郭啟明幾句硬話。五天之後,如果郭啟明還是磨蹭,他會想辦法安排一支施工隊伍和機械進駐靶場,郭老闆收拾好這裡的茶壺茶杯,準備移交走人。後續事項甲方會跟郭老闆具體交涉,高興的話雙方盡可上法庭解決。他知道郭老闆交道很廣,朋友很多,手眼通天,辦法多得是,那就來吧。
「蔡助理要當市長的。」郭啟明當即抗議,「不可以這樣不講理。」
蔡波回答:「咱們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郭啟明問蔡波不留點商量餘地嗎?蔡波說自己絕不鬆口。郭啟明說,時下搞工程的都知道,先把工程拿下來,發生情況再商量,這是行內通行規則,他這麼做,別人也一樣。這條路上幾個施工單位,情況差不多,蔡助理不會不清楚吧?
蔡波說:「知道。這裡邊郭老闆最出頭。」
「蔡助理這是要殺雞教猴?」
蔡波說這裡沒有雞也沒有猴,只有他和郭老闆。他把話說清楚了,聽不聽由郭老闆自己決定。郭啟明冷笑,說他明白,蔡波是打定主意逼他吃大虧,讓別人看,給自己墊腳,還有誰像蔡助理這麼不講理的。
蔡波發狠道:「今天就是不跟你講理。」
「蔡助理這樣踩我,就能跳上去?」
蔡波說他不考慮那麼多。郭老闆認識好多比他大的官,儘管去找。工地這件事是書記市長讓他管的,找誰都沒用,只能按他說的做。
郭啟明回應:「蔡助理這麼不講理,包工頭也只好不敬了。」
「那行,咱們走著瞧。」
蔡波不再多講,起身離開。臨走前,他指著郭啟明腰間,提議郭老闆把藏在皮帶上的大傢伙拿出來,給在座諸位見識一下。郭啟明推辭,說他的手機雖大,檔次不高,不好見人。當年他做警察時使過手槍,如今把手機別在腰間,那只是習慣,給自己壯膽,沒想嚇唬誰。蔡波點頭,說蔡老闆曾經嚇住幾個辦案人員,在本市很傳奇。這回輪到蔡助理了,猛一看郭老闆衣服下邊鼓起一塊,真是很風險,嚇個不輕,所以很好奇。要是郭老闆只想嚇人,不現真容,決心死藏著,那就算了,蔡助理不會強他所難,揪著不放。今天就不看了,留個懸念,以後再說,總有郭老闆露相的一天。
郭啟明即哈哈,說他佩服,蔡助理有膽氣。
他當眾掀衣襟,把別在腰間的所謂大傢伙拿出來擱在茶桌上,出露真容。如他所言是一支手機,塊頭真是不小,足有巴掌大。
「領導放心。」他說,「我當過警察,懂法律,守法公民不能私藏槍械。」
蔡波不再說話,起身出門。郭啟明把一行人送到停車場。
有一個手機鈴聲響於郭啟明的腰間,他取手機,動作有如掏出手槍。
「葉副你好。」他接電話,「我是郭啟明。」
蔡波的步子一頓。他聽出這是誰了。
這個電話很節約時間,不到一分鐘。郭啟明向對方告罪,說自己此刻剛好有事,送老娘出門,不能多講話,回頭再打電話過去向領導請示。對方一定生疑了,追問郭老闆哪來的老娘?郭啟明哈哈,說葉副書記記性真好,他的親生母親確實早已過世,眼下說的不是那個。老話講有奶便是娘,如今包工頭到哪裡找老娘要奶吃?當然是找管事的領導。這領導是誰?葉副再熟不過,不信可以直接問。說話間郭啟明把手機遞給蔡波,請蔡波跟對方說。
「蔡老闆瞎扯什麼?」蔡波明知故問,「誰的電話?」
「政法委,葉家福。」
蔡波略略停頓,終於還是接過電話。
「是老葉?」他說,「我是蔡波。」
「蔡助理啊。」葉家福悶聲說。
「都好嗎?」
「還行。」
兩人都不再吱聲,好一會兒,蔡波一聲不吭,把手機遞還給郭啟明。郭啟明朝話筒餵了幾聲,電話已經斷了。他裝模作樣甩手機,像是要把它丟到靶場圍牆外一般。嘴上罵說又他媽掉線了,別看新式武器塊頭大,這手機是母的,見官就怕。蔡波忽然著惱,他讓郭老闆趕緊把母的扔了,下回插支公傢伙來。
「我說過了,給郭老闆五天。」他發狠道,「是公是母到時候看。」
話沒說完,壞事了。靶場邊有幾級石階,高低不太規則,蔡波踩著石階往下,顧了跟郭啟明發狠,沒顧著腳下,不留神間一腳踏空,哎呀一聲差點當場仆倒。好在隨行的一位年輕幹事當時恰在一旁,手疾眼快將他一把拉住。沒有跌跤,卻葳了右腳,情況還挺嚴重,當下那隻腳就沒法用了,別說走路,點地就痛。
郭啟明大驚小怪,哎呀哎呀,叫得就像他自己受了傷。他問要不要叫救護車,或者打110?喊醫生?蔡波一邊絲絲抽氣,一邊喝止。
「嚷什麼!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