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工地上發生事故的那天,金總回家之後,在他們公司出事的建築工地上的最高領導就是安然了。那裡一刻也離不開人,機器的轟鳴聲,家屬的哭叫聲,圍觀人們的吵鬧聲,摻合在了一起。相關委辦局的領導不斷地在那裡組織搶救的同時,也時不時地尋問著安然有關工地出事前後的情況。
晚上,不僅是安然沒有離開過工地半步,就是那些市裡其它相關部門的領導也沒有離開工地。正在這時,不知道又從哪調來了兩個大探照燈,照在了工地上。晚上九點多鐘了,工地上所有沒走的人們都沒有吃飯,安然也已經是餓得飢腸轆轆了,工地上依然沒見到何主任的身影。安然主動地又給何主任打過幾次電話了,何主任就是沒有接,他是知道何主任是和金總在一起的。金總病了確實需要有人照顧,可這邊這麼多人吃飯總得有個人管一管,那麼多單位的人來這裡參與搶救,總不能讓人家一邊搶救一邊還得準備飯吧。安然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讓工地項目負責人王寶全出頭馬上聯繫一家飯店往這裡送盒飯,至少也得一兩百份,能先送來一部分最好,先解決在工地上具體參與挖掘的一線人員的晚飯問題。四十多分鐘以後,第一批盒飯送了過來。
安然最後吃上飯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多鐘了。
在安然和伊茗的努力下,死傷者家屬的情緒漸漸地穩定了下來,他們被安排在工地工棚裡。
何主任離開金總的病房之後沒有回工地,工地裡後來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他走了之後,想去工地,可後來精神上總是有點兒魂不守舍,他走了一段路後,猶豫了幾分鐘,就轉身開車掉轉了方向。他把車往家裡開去,這一路上,他是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兩件事。一是金總這麼一病就很難再康復了,自己怎麼辦?第二件事就是怎麼樣和金蕙還有周圍的人說出金總的病情。這前一件事也是何主任想得最多的,更是讓他有些魂不守舍的根本原因。當何主任想到這裡時,他有些緊張了,他想到了安然作為後備幹部在黨校學習的事,想到了安然今天在電話裡對他的那種態度。最後,他還是不得不重新掉轉了車頭,向工地的方向開去。
他到了工地的時候,巨大的探照燈照在了事故的搶救現場上,而死者家屬們已經沒有再鬧的了,他們就是在等待著挖出他們親人屍體時的那一刻。
安然看到了何主任的到來,可這時,在安然看來,他來與不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了,在這個工地上最需要他的時候,不論怎麼樣地找他叫他,他都幾乎就是無動於衷。此刻,安然已經沒有心思去理睬他了。
這一夜,安然和其他人員都是在事故的工地上度過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合過眼睛。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鐘的時候,已經是距離發生事故的時間二十五六個小時了,這時,終於有人報告看到了死者的遺體,半個小時之後,三具屍體全部挖了上來。又過了一會兒,當那些參與挖掘的人們把第四具屍體,也是最初壓在底下的那位死者的屍體抬上來的時候,一下子就圍上了許多人,圍上來的大都是死者的家屬。
當那些死者的家屬們看到了他們自己的親人的時候,一個個痛不欲生。警察們在維持著秩序,除了死者家屬之外,後面的工人們也有不少不斷地往前擁著,安然和許多領導被圍在了中間。這畢竟都是一些死去了親人的家屬,警察們維持秩序時是很難為情的。就在這時,一個哭得死去活來的,看上去能有七十歲左右的老人說是要見公司的領導,他說他是剛剛找到的其中的一個死者的家屬。在這位老人的後邊還跟著不少和他有著同樣表情的人們。安然從來不曾經歷過這種事情的,他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就被擠到了那些人的面前。還沒等他說什麼,他就感覺到頭上突然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只覺得眼前金花四濺,暈得厲害,但思維好像還清醒著,他力圖扶著別人站穩一點兒,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幾十秒鐘,他就堅持不住了,最後,就倒在了人群之中,倒下後的一切,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安然醒來的時候,他也和金總一樣已經躺在了市第一人民醫院裡了。
安然睜開眼睛之後,他知道自己是在醫院的急診室裡,可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長時間了。
2
此時,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邊有一個自己還不怎麼太熟悉的大約快到四十歲的男人。他是剛剛從部隊轉業到他們公司來的轉業軍人,分配在了辦公室工作,他姓仇,叫仇玉。安然還沒有和他打過什麼交道,是這個人告訴安然,他是被一個死者的老爹用一個尼龍綢包,狠狠地照著腦袋打了一下,那包裡裝著一個搪瓷大茶缸,他當時就人事不省了。隨後,他就被送到了醫院裡來了,聽說,打人的老人後來被公安人員帶走了。安然聽完之後,是一點兒也記不起他自己被打的情景了,他更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打他,他想也許是那死者的家屬把他當成了單位的領導,而且還把這事故的原因都算在了自己的身上的緣故吧。安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沒有什麼變化,於是,他就想坐起來,他試了試,不行,他一動就有了一種眩暈的感覺,他又躺了回去。
一會兒的工夫,進來了一個護士模樣的人,為安然掛上了吊瓶。
「你是護士吧?」安然一邊被掛著吊瓶,一邊問著護士。
「是,這還看不出來?」
「我想問你,我這還有什麼事嗎?」
「這你得問醫生。」
「這我知道,我現在就想問問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一聲,我檢查的結果是什麼樣的?這你可以告訴我吧?」
護士開口笑了,笑的有點兒不好意思,「是,你剛來的時候,已經給你做過腦CT了,沒有淤血什麼的,這樣,就不太要緊。有點兒腦震盪,你現在的頭不暈不疼嗎?」
「疼,只是多少有點兒疼,就是暈得厲害點兒。」
「那就對了,你得休息兩天,稍微觀察一下,也許恢復恢復就沒有什麼事了。」
「噢,那就謝謝你了,你這不是說得挺明白的嗎?」
「對,可這是應該醫生說的,都讓我說了,行啊,反正我說了也不算數,什麼時候能好,你得聽人家醫生的。」
安然點了點頭。
安然知道仇玉算是來照顧自己的。仇玉問過了安然想不想吃東西,安然說還時不時地想嘔吐,不能吃。仇玉就出去吃飯了。
安然睜開眼睛的時候,這房間裡還住著另外一個人,那人和安然的歲數差不了哪去。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或者是怎麼不舒服,為什麼住在這裡觀察?他通通不知道。仇玉出去之後,他們都是一個人呆著。
躺在安然對面的那個人,在安然清醒了之後,倒是一點兒也沒有引起安然的注意。安然只是覺得他在不斷地翻著一本雜誌在看著,什麼話也不說。當那人要走的時候,來了一個看上去十幾歲的女孩兒說是來接爸爸的。那人當時邊換衣服邊問著那個女孩兒,「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那孩子說,「沒有。」說完之後,又接著說到,「我出門之前還有一個阿姨來找過媽媽了,說是找她有事,我站在屋裡,從門鏡看到那個人了,我不認識她,就沒給她開門。」
「那你怎麼知道是找媽媽的,說不定還是找錯門的呢?」
「不是,肯定不是,我在屋裡問過她了,她說是找白潔的,肯定是找媽媽的。」
安然聽到了白潔的名字,渾身就像是過電似地動了一下。
他馬上想到了自己生命裡的那個白潔,他側了一下身子,仔細地觀察著這眼前的父女。
「那你怎麼不給人家開門呢?」
「不敢,怕她是壞人怎麼辦?」
那孩子的爸爸在那女孩兒的鼻子上輕輕地扭了一下,然後,他們起身就走了。
那一刻,安然簡直就是神魂顛倒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聽沒聽錯。他起身看了看左右,下意識當中,他是想看一看眼前有沒有護士或者是仇玉,在確定了眼前沒有一個人能幫助他時,他自己把自己身上正在掛著的吊針一下子就拔了下來。他先是下了床,走到了窗前往外望著,看看那父女倆,是否已走遠?他看了半天什麼也沒有看到,就轉過身來,把放在床邊的自己的那件衣服拿上就出門去了。此時,他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正在病房裡被觀察的病號。他走出了醫院的大門,想找到那個人,可他站在那裡一動也沒動,門前的那些道路分別通往不同的方向,他不知道那父女倆往哪裡走了。沒辦法,幾分鐘以後,他就又回到了觀察室。
3
仇玉回來了,他手裡拿著的是安然還沒有掛完的吊瓶,覺得挺奇怪,「安總,你去哪了?,去衛生間了,是嗎?我不該在這個時間出去吃飯,這怎麼搞的?」
「不是,不該你的事,是我剛才遇到了一個熟人,我想追上他,沒追上。」
「那我去把護士找來,再給你掛上吧。」
「行,你去吧。」
一會兒工夫,護士來了,「怎麼為了追一個人,把吊針都拔掉了,那個人對於你就那麼重要嗎?是個特漂亮的女孩吧?」那個歲數挺大的護士調侃著,又給他重新掛上了吊瓶。
護士走後,仇玉再也沒有走。到了這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只有那幾個和安然一起在工地的技術部門的處長們來看過安然了,其餘沒有人來過這裡。
他們都走了以後,安然感覺好了許多,他一再讓仇玉回家,不用他在這裡了,他說他的感覺好多了,肯定沒有什麼事的。最後,在安然的一再勸說下,仇玉沒有再堅持留下來。
那一年,白潔的不辭而別,對於安然的打擊是致命的。在安然無論怎樣都找不到她,而且已經知道她確實去了海南的情況下,他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十多天,那十多天裡,他一個人躺在家裡沒有了人的伴隨,沒有了人的照料,更主要的是沒有了對誰的企盼。他每一個白天都是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天棚度過的,每一個晚上在昏昏沉沉之中醒來的時候,又會感到是那樣地無助。他重複地做過了幾次幾乎同樣的夢。那就是他在一條小船上,突然,那船被一個巨浪打翻了,那船完全變成了一些木頭碎片,他拚命地抓住了一塊,可那塊碎片很快就又和他分離了,他又拚命地朝著那塊碎片游去,就在他還沒有抓到的時候,他從夢中醒了。
在醒了之後的挺長一段時間裡,他都還沉浸在那種情緒裡,他後悔為什麼不能夠稍微晚一點兒醒來,那樣,自己就有可能抓住那塊木頭碎片了。那一刻,他好像覺得那不是一塊塊的木頭碎片,而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又一個至關重要的希望。
在那些日子裡,單位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病了,他的朋友們也沒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瞭解自己,他只有在像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情緒發生了重大的波動的時候,他的胰腺炎才會發作,而且還沒有什麼特效的辦法治療。他就是慢慢地挺著,直到情緒慢慢地平和下來,才能稍有好轉。而在那一段時間內,他的情緒不可能好,白潔明明說好了的,她還會來找他的,結果竟然不辭而別了,而這一別,就讓他倆竟然成了兩條永遠也無法相交的平行線。也許,他只能永遠都平行地張望著了,甚至連張望的可能都沒有了。就在那些個不眠的夜晚,安然一次次地想到過死,他想到了自殺,他選擇了幾種不同的死的方法,最後,卻都沒有實施。那是因為,他又一次地想到了,還要去尋找希望,尋找那不管存在與不存在的希望。他要去瞭解白潔到底為什麼離開了自己,他要去找白楊問清楚,白潔是不是她逼走的,白潔到底在哪裡?自己一定要再去找她,再把她找回來。
那年,安然病好了一些之後,真的去了槐花街五號。她到了那裡,白楊家裡的門是鎖著的,於是,他就又回到了樓下。他就站在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拱型的大門洞外面等著,他來回踱著步,一直等了三個多小時,才等到了白楊回來。還是白楊在夜色中看到了安然,她走上前去先開了口,「安然,你怎麼站在這裡?是來找我的吧?」
「是,阿姨,是來找你的,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是,在單位研究一個手術方案,所以,就回來晚了。看來你早就來了?」
「我來了有三個小時了。」
白楊先是心裡一楞,然後說到,「怎麼,你就在這等了三個小時?」
「對,就在這等你等了三個小時。」
「走吧,上樓吧。」白楊說完後,自己走在了前面,安然跟在了後面。
白楊和安然進屋以後,白楊沒有去做飯。她脫掉了上衣,給安然倒了一杯白開水,就坐到了安然坐的椅子的對面的床的邊上了。
他們直接進入了談話的主題。
「阿姨,我已經無數次地找過白潔了,都沒有找到,後來,我去了她的學校,才知道她已經去了海南。阿姨,我想知道這是不是你的安排?是不是你讓她這樣做的?」
「是,也不是。」
4
「我不明白,什麼叫作是也不是?」
白楊停頓了一會兒之後說到,「離開這裡,這是她自己的主意,但最後,我也同意了。」
「那她為什麼要做出這種選擇?為什麼既然做出了這種選擇都不能告訴我一聲?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是就是為了擺脫我?」
「她這樣做,也許是基於我的壓力,我和她明確地說過,我是不能讓你們結合在一起的。她這樣做很可能是選擇了一種迴避,也許這種迴避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阿姨,我不需要她的這種明智,我需要她,她是我生命的寄托,沒有了她,我還為什麼要活著?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阿姨,你也是一個過來人了,難道你就不能理解我們這樣一對青年人的這種真情嗎?何況她還是你的女兒。」安然說這些話時,終於有些激動了。
這句話有些刺激了白楊,白楊也顯得有幾分激動了,「安然,正因為白潔是我的女兒,我才這樣做,正因為你也曾經是我的兒子,我才這樣做的。假如你們當中的一個人,如果不和我有什麼聯繫的話,那我為什麼要成為你們之間的障礙?」
「阿姨,那你也有點兒太自私了,你也就是為了你能有一個體面的不被人說三道四的生活,就斷送了我們,就斷送了我們的愛,就斷送了我們那銘心刻骨的愛。你不覺得這樣做不僅是自私,而且,還太殘酷了嗎?」
白楊落淚了,她站了起來,找來了一條毛巾自己把眼淚擦去了。然後,慢慢地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到,「安然,有一件事我曾經想過無數次,我曾想,如果你爸爸現在還活著的話,他知道了你和白潔將成為一對夫妻,他會同意嗎?我問完了我自己以後,得出的結論是否定的,他也同樣不會同意你們這樣做的。」
「阿姨,就算你說得對,就算是我爸爸活著也不會同意的話,我也同樣會認為你們都是自私的,你們就是為了自己,為了你們自己才把一對那麼樣熱戀著的男女活活拆散,才會讓一對幸福伴侶生離死別。你太自私了,你想過沒有,如果當我最後確定我這一輩子真的不可能和白潔在一起了的時候,我的首選那就是去死。阿姨,我不是想用死去要挾你同意我們的事情,而沒有了她,我確實沒有什麼必要活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白楊聽到了這些話之後,她那本來已經稍微緩和了一些的情緒又重新激動了起來,「安然,那你想過沒有,你們要真是走到了一起,那我也可能同樣得面臨著你那樣的選擇。」
「那好,阿姨,我們是很難談到一起的了。那我想問你,白潔走的時候,她是怎樣想的?你能告訴我,她已經徹底放棄了嗎?」
「那我不知道,不過,去海南,那首先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後來,我也同意了。真的就是這樣。」
「她現在在海南什麼地方?她應該來過信了。」
「安然,你能不能為阿姨想一想,她能做出這種選擇,那也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你如果不依不饒,再要去找她,那就會更複雜了。你知道嗎?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世界上的好女孩兒有很多,你就重新選擇吧,好嗎?算是阿姨求你了。」說完,白楊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哭聲,讓安然的心裡確實是酸酸的。
安然離開白楊家的時候,已經是很晚了。臨走前,他們又談了很多,但白楊還是沒有做出任何讓步,甚至就連白潔在海南什麼地方也沒有告訴安然。他們雖然有時說話有些激動,但都沒有表現出那種絲毫的對對方的不尊重。
就在安然離開白楊家的兩三天之後,安然和單位的領導打了招呼,開始了他的幹部休假,他就是利用這個假期去了海南。他是去了白潔以前的學校,費了很大的勁才在她的一個要好的朋友那裡,打聽到了她在海南的落腳之地的。
5
安然到了海口之後,按照白潔的朋友說的地方去找白潔了。那是一家不太大的報社,編輯部有幾間房子,辦公樓裡像是幾個單位同在一起辦公。他走進那家報社的編輯部時,那裡邊的人們正在忙碌著,他說明了來意,要找白潔。那裡邊所有的人顯然都認識白潔,都爭先恐後地告訴他,白潔就在幾天前離開了這裡。安然很失望地問他們白潔去了哪裡?他們沒有人能說得很清楚,有一個女記者模樣的人給安然提供了一個相當重要的線索,那就是白潔租住的房子的地方。安然出門就打了一輛出租車朝著那女記者告訴他的方位找去。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地方,可到那之後卻讓他徹底失望了,白潔也就是在那天辭去那份工作的同時,也把租的房子退掉了。
那天晚上,安然沿著那一條條他叫不出名字的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他的眼光一亮,發現了他的前面有一個女孩兒,他覺得那人就是白潔。這讓他喜出望外,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人家的前面,擋住了那女孩兒的去路,那女孩兒先是嚇了一跳,還沒等她指責他的時候,安然就發現認錯了,連連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這才避免了麻煩。
離開了那個女孩以後,他的眼淚一次次地流了下來,又一次次地擦乾,又再一次次地流下來,當他再也走不動的時候,他才想起來看了看表,已是清晨四點鐘了,天幾乎已經亮了。
上午,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臨海的時候,他嘴的周圍迅速地生出了許多的水泡,那一個接著一個的水泡晶瀅剔透。他到了單位之後,不用自己說什麼,僅僅那些水泡,就成了他休假快樂與否的說明書。
回來之後,安然就再也沒有想辦法找過白潔,甚至也沒有再去找過白楊,他徹底失望了。從那以後,在安然看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白楊與白潔一塊安排的,那就是白潔完全是有意識地避開了自己,而在安然看來這是結束他們之間的這場戀愛遊戲的最為無情的方式。
是一種遊戲,事已至此,就連個招呼都沒有打就銷聲匿跡了,這還不是一種遊戲嗎?
在安然的腦子裡,越來越被這種想法充斥著。他回來之後的情緒壞透了,從那以後,他變得沉默寡言了,他開始對誰都沒有了信心。可以說,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愛都給了白潔,而她竟然永遠地離開了自己,他甚至是不知道白潔是在一個什麼樣的陌生的地方。在安然看來,就連自己對她牽掛的思緒,都沒有了一處落腳的方位。
安然絕望了,真的是絕望了。
一度時間裡,他曾經想到要對白潔瘋狂地報復,那就是只要走近自己的女孩子,他就覺得用不著去顧及什麼感受,就和她們在一起來它一場肌膚之親。一句話,那就是他想放縱自己。更準確地說,她從白潔的身上彷彿看到了整個女姓的那種愛情觀,他有些瞧不起,不僅是瞧不起白潔,甚至於瞧不起整個女姓群體,他覺得在她們的身上缺少的就是那種像男人們那樣在困難面前表現出來的百折不撓的堅韌和厚重。他知道他這樣做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白潔一個人的報復,而是針對整個女姓群體。他的這種想法曾經統治過他一段時間,可就是在這段時間裡,當他一面臨這種機會的時候,他就下意識地退卻了,他做不到。每當到了那種時候,他的腦子裡就會自然地浮現出白潔的形像,就會覺得白潔可能還會在他不知道的什麼地方等著他。她還是屬於他的,不管她在遙遠的哪裡,她也都是離自己最近的人,她不管走到了天涯,還是海角,最終都走不出他的心靈。
那些年,安然在沒有了白潔的日子裡,他哪也不去,他唯一去的地方就是曾經產生和孕育過他和白潔的愛情的市圖書館,他經常是把那一本本的書借來,拚命地讀著,用這樣的方法來麻木自己,讓自己少一點兒靜下來的時間。到了夏天,晚上下班之後,他要去海邊游泳,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很晚了。他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排滿自己所有的日程,讓生活佔領自己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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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哪一年,安然也不怎麼能記得很清楚了,那天他坐在16路公共汽車上,看到了讓他那些年為之激動的一幕。車停在了月亮廣場那一站的時候,從前面的車門上走下去了一男一女,那男的走在了前面,女的跟在了後面。坐在同一輛車的後門附近的安然沒有下車,他坐在車上,看到了那個女子的身影,像是他熟悉的白潔。安然在車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拚命地往外張望著,那倆從交通銀行的旁邊走過,朝著新華書店的方向走去,汽車開動以後在郵電大樓的門前趕上了他們。安然一下楞住了,那真的是白潔,那就是他已經幾年不見的白潔。她怎麼會在這裡出現?這是不是在夢裡?會是她嗎?他甚至擦了擦自己的眼鏡,等他再戴上眼鏡想看個仔細的時候,那車已經開得很遠了。
那天晚上,安然回家之後,幾乎是徹夜未眠。他回憶著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從白潔和那人的親密程度中可以感覺到,她們一定是夫妻倆了。這一夜,安然究竟是怎麼過來的,後來,他已經不記得了,他也不想記起了。他只知道,就是從那天開始讓他一下子斷了對白潔的幻想,她分明是另有懷抱了。
沒有了幻想,不等於不想,在安然的心裡,他是明明知道他對於白潔的那份愛是無法忘記的。儘管他還是繼續思念著白潔,但從那次見到了白潔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去找過她。他不知道白潔是什麼時候回到這個城市的,也不知道她回來以後,住在哪裡?是暫住還是不再走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他知道這樣做實際上是自己在欺騙自己。不過,他不再去找她,而讓她在自己的意識裡漸漸地模糊起來,目的就是他覺得這樣做可能會讓自己好受一些。
在此後的那些年裡,在安然對白潔的那種思念的情緒裡,漸漸地有了兩種成份。一種就是那種永遠也無法放棄和取代的對白潔銘心刻骨的愛;另一種就是這原始的愛裡還多出了幾分抱怨甚至是憎恨。他對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當他還在那裡不依不饒的時候,她不僅是不辭而別,而且還另有懷抱了。
今天,安然在醫院裡見到的這個女孩兒有可能就是白潔的女兒。安然追了出去的那一刻,幾乎也是下意識的,他知道就是真的印證了那一切,只會讓他自己更加痛苦。可他還是自覺不自覺地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得到的有關白潔信息的機會。
安然一方面是沒有放過任何一次機會,另一方面他已失去了再主動出機去找白潔問個明白的勇氣。他覺得他再拚命地去找她已經不是太有必要了,他開始有些宿命了。他曾經想過,也許是上天不讓他們在一起,否則,他是一定能夠把白潔留在身邊的,沒能留住她,可能真是上天的注定。這是他那次在月亮廣場看到了白潔之後,沒有設法再在這座城市裡去尋找她的原因,而此刻要不是在這裡聽到的有人提到了白潔的名字,他是不會想到在醫院裡自己病床的對面的這個人就是和白潔有關係的。他在內心裡抱怨著上天的不公,既然沒有把我們安排在一起,為什麼在這個城市裡有那麼多的醫院,卻偏偏要安排他到這家醫院裡來?而且就住在了自己的對面,這是上天有意要嘲笑自己,還是有意要給自己一點兒什麼暗示?這一夜,安然的這種煩腦幾乎取代了白天他在工地上的那種煩腦。
臨到天亮的時候,安然做了一個夢,那是關於白潔的,讓他高興至極。他醒了之後,還久久地品嚐著自己在那夢中的滋味。他先是回憶了一遍,是為了不讓那夢境輕易地離去,而把它長久地定格在自己的腦海裡。當然,讓安然永遠也忘不了那次他的那個夢的,還有更離奇的原因,那就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在夢中,安然在臨海商場的南樓裡遇到了白潔,那個夢是清晰的:他是從那大樓的南門走進商場一樓的的照相器材櫃檯前的。而就在這時,白潔也走了進來,她是從東門走進一樓的,她也是走進了那同一組櫃檯。安然去尋問照相機的行情,而白潔則是去買照相機裡用的電池。當她們走到了相距還沒有兩米遠的時候,彼此都發現了對方,他們猛地一抬頭,白潔驚訝地說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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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安然也同樣一下子楞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你?」
「是啊,怎麼會在這裡遇到我,是不是不怎麼情願?」
「你就把我想的那麼無情。在你的眼裡,我已經是最輕浮的女人了,是吧?」白潔說到這裡,就瞪著兩個眼睛等著安然回答,可就在這時,安然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無論是說還是喊,都發不出聲音來,他醒了。
安然在醫院裡只按照醫生的囑咐,住了二十四個小時,就出院了。醫生告訴他稍微休息一下就可以正常工作了,他的腦震盪的症狀已明顯好轉,慢慢地就會完全好起來的。他出院的第二天就去上班了,他考慮金總住院,單位的事情又那麼多,就沒有在家裡休息。到了單位以後,那一件件的事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單位成立了事故善後工作小組,組長仍然是金總擔任,他擔任副組長,什麼事情最後的拍板還都由金總確定。
出事故的工地已經被市安全生產委員會勒令停產了。安全事故調查組也已經開始調查事故的原委,那些相關技術部門的處長們正在配合調查,他們暫時沒有找安然談話。他去了事故的工地。安然來到之後,工地上的項目負責人王寶全看到了他,走了出來,「安總,你來了,你好了嗎?」
「好了,沒事了。」
「前天把我們嚇的不輕,沒想到那天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個打我的人在哪呢?」
「他第二天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
「我已經知道了他被公安人員帶走了,我是想知道,他現在被關在哪裡,現在放出來了沒有?」
「沒有,那老爺子就那麼一個兒子,這一下子就沒有了,他怎麼能受得了,他是一個農村人,他聽說了你就是大老闆,他也不懂,以為這個工地就是你大老闆的。所以,他就朝你去了。」
「噢,那他被公安局人帶到了哪?」
「不知道。」
安然沒有再提這件事,之後,又叮囑了幾句別的什麼就走了。
他準備離開這裡之後,重新返回醫院,看一看還在治療的事故中受傷的那幾個工人。此刻,他決定先去一趟公安局,他讓司機把車往公安分局開去。車走著走著,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就坐在車上給何主任打了個電話,他想讓何主任瞭解一下那個打傷自己的死者家屬的有關的情況,然後,讓他去給辦一下這件事情也可以。可他一想到了何主任昨天的那種表現,就立即打消這個念頭。
最後,他還是決定自己到公安分局去。
到了那裡,他找到了分局的值班室說明了情況後,就被介紹到了具體辦這個案子的警察那裡,安然說明了情況,堅持說這件事對自己的傷害不大。建議公安部門不要追究那位老人的責任。那兩位警察看到安然的精神狀況,當時就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是已經把拘留的報告遞上去了,必須是下午在請示了領導之後,才能辦理撤銷的手續。這時,已離那位老人被關起來二十四個小時還只差幾個小時了。
安然沒有在那裡等著那事的結果,他離開了公安分局之後,坐在車上撥通了工地負責人王寶全的電話,說明了他上午去分局的情況,讓他下午無論如何也要去把那位死者家屬領出來。他交待完了之後,就直奔看望那幾個正在醫院裡的病號了。
安然看完了病號之後,又去了金總的病房,到了那裡的時候,就快要到中午了。走進病房的時候,安然最先看到了何主任在那裡,再往裡走一走,他發現了周處長也在那裡,金總正在床上靠在床頭上坐著吃飯呢。一個小木板代替了桌子放在了他的腿上,那上面擺著幾樣飯菜,安然還看到了周處長正用一隻手在那裡為金總擎著一個碗呢,碗裡裝的什麼菜,安然沒有看清,但顯然是那小桌板上是放不下了,周處長才在那裡是為金總用手擎著的。周處長坐在床邊上擎著那菜的情景看上去是太讓安然羨慕了,那分明不像是領導和被領導的那種上下級的關係。周處長看到了安然進來,馬上感覺到了自己的這副情景,這樣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另一個領導面前不是怎麼太體面,就有些尷尬,但顯然還不能一下就放下。於是,她就慢慢地表現出了疲勞了的樣子,把那左手換了到了右手上。安然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裡,但他不想讓那些人難堪,就裝作沒有看見一樣。
「金總,怎麼樣了?好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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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昨天讓你辛苦了?」
「沒什麼,我前天晚上和昨天白天也和你一樣,是在這裡度過的。你還不知道啊?」
「知道,何主任他們告訴我了。」說到他們時,金總有意識地環顧了一周,看了看何主任和周處長他們。他們誰也沒有抬頭,顯然,是在迴避安然的目光。
「安總,昨天想去看你,可太忙了,沒來得及。」何主任覺得讓金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讓他和在場的幾個人太尷尬了,就想用這話稍微圓一下。
可安然裝作沒聽見一樣,馬上說到,「金總,本來想把你走後的情況向你匯報一下,可能你什麼都知道了,就不用說了。再說,也說不清楚,調查組已經開始調查這起事故了,看來一半天也不能結束。沒有結論,那工地不能開工,我們目前也只能做一些事故的善後工作,那些家屬們都等著處理結論和結果呢。」
「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又病了,我哪能呆在這裡呀?」
「是,你得好好養一下,還得快點兒出院,你是一把手,好多事情都得你最後定奪呀。」安然說這些話時,仍然沒有坐下,他本來想稍微多坐一會兒的,他看到了這種場面,不僅是讓那幾位,就連自己也不怎麼舒服,「金總,我看你還行,那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先走了。」
安然走出了醫院,何主任把他送到了病房的門外,周處長沒有動地方,仍然圍在金總的周圍。
安然沒有上車之前看了看手錶,十二點已經過了,不能回單位的食堂吃飯了,他就坐到了車上,讓司機小王把車開到了臨海商場南樓附近的一個餃子館的門前停了下來,他和司機一起走了進去。他們選擇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要了幾兩餃子,又要了兩個小菜和一瓶啤酒,他沒有讓司機喝酒,只讓他吃了餃子,自己連吃帶喝,他們倆很快就把這頓飯結束了。
幾天前,安然聽說過商場南樓正在處理照相器材,也正好走到了這裡,他吃完飯後,就讓司機先上車等著他了。他自己一個人從南門進去了,他走到了一樓的照相器材櫃檯前,一看這裡的人太多,就先上了二樓,轉了一圈。等他從二樓的西樓梯口下來,重新走到照相器材專櫃前的時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幾乎和頭一天晚上他在醫院裡做夢所遇到的那一幕一模一樣地再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到了白潔,不過與夢中不同的是,在夢中,安然從南面的門口進去後,走向了那個櫃檯。而這次他是從西側的二樓下來,他們在那櫃檯前相遇後,要比夢中平靜了許多。他們之間沒有了那種責備的對話,白潔看到安然後,像是早有準備似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到了眼圈。那眼淚只是始終也沒有掉下來,「安然,今生已經不可能了,請你記住,來生,來生我一定會報達你。」
就在她扭頭就要走的時候,安然一下子擋在了她的前面,沒有讓她迅速地走開,「來生,來生畢竟太遠……」
說到這裡,他看到白潔那無奈的表情,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從安然的一側匆匆地消失了。當安然緊跟著她身後十幾米走到了東門的大門口時,他看到了白潔走進了一輛出租車時的背影,透過那車上後面的玻璃,安然像是看到了那後排座上還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
美夢成真,這只是人們的美好願望,可生活中美夢能有幾回真?此刻,安然說什麼也沒有想到,在現實生活當中,他真的體會了美夢成真的感覺,而且還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
這件事幾乎改變了安然對許多事情的看法,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是冥冥之中的,那冥冥之中有許多東西是無法用現代科技加以解釋的。這件事的意義還遠不止於此,這還是白潔不辭而別之後,安然第一次真正地面對她,儘管他們幾乎是什麼也沒有說。
安然下午又回到了單位,他的腦子裡亂極了,他怎麼也擺脫不了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他甚至是有些頭疼,也許是他看到的車上的那一幕又一次地對他產生了刺激。自從那年在月亮廣場車站見到了白潔之後,他就斷定她已經結婚了。從那以後,安然努力控制自己盡量不去想她,尤其是不見到她會更好一些,當然,他是很難做到根本就不想她的。可是不見到她是應該能做到的,只要不去找她就應該可以吧。可安然說什麼也搞不懂,自己是無意識地去了趟商場的南樓,竟然還能奇跡般地讓他看到了一天前在夢中的那一幕,這太讓他感到奇怪,更讓他感到非解。他在想著,他與她的關係一定是有些天然的因素在裡面起著作用,要不然怎麼會讓他們愛得那麼深,愛得那麼苦,愛得那麼悠長,分離得又那麼纏綿?
9
安然從商場南樓回到辦公室後,情緒還沒怎麼穩定下來,伊茗就走了進來。
「安總,這些亂事是太多了,我剛才在樓下接待室把那些人送走。現在又來幾個人……」
沒等伊茗說完,安然就著急地問到,「你剛把哪些人送走?」
「就是那批安居工程上訪的住戶。」
「他們又來了?」
「怎麼可能不來呢?問題一點兒也沒有解決。人家能不來嗎?眼下又到了雨季了,我都到現場看過了,不下雨時,地上都是水,下雨天,水都順著牆往屋裡流,每家每戶凡是沒做防水處理的那面牆都長滿了綠毛。那不是老百姓自己能解決的事。」
「你到現場看過的事和金總說過了嗎?」
「豈止是說過了,還不止一次。我是不是經理助理先不說,我是質檢處的處長,我不能不說話。」
「金總怎麼表示?」
她猶豫一下,說到,「我們吵起來了,吵得一塌糊塗。」
「他還是堅持已見,是吧?」
「是。」他們之間的談話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最後,還是伊茗說了話,「安總,我剛來的時間並不長,我還是想說一句。你還是應該多說話,這樣的事情不是拖的事。」
「我當然是要多說話的,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表達我的意見,可沒有用。這既不是董事會,我們也不是控股的董事,明明知道應該解決的問題,可就是解決不了。」
「就是這種體制,就連管理的方式都是家長式的。這樣下去實在是不行。」
「那當然,可我的努力顯得是那樣的蒼白。」
「安總,你應該把我也加進去,你應該說是我們。」伊茗很認真,而且也是很坦誠地說到。
「我已經感覺到了,那天在工地上,我就已經感覺到了。」
「金總那天要是聽進去我們的意見,也許就不會又搭進去幾條生命。可他是……」
「別說了,人已經死了,說多了,死者家屬都會朝他去的。看起來是他的固執造成的,實際上是這個體制賦予他的權力造成的。要不是這樣,他憑什麼專橫跋扈?」
「好了,咱們說的太遠了。說點兒眼前的。那些人剛走了,我是說工地發生了比那還大的事,才把他們說服走的。他們還真的不錯,都挺通情達理的,過幾天他們還會來。公司還得有個解決的辦法。金總病了,又不能在人家有病的時候去醫院和他吵。」
「對呀,眼下要解決的是死者善後的事,那些死者家屬由誰在那裡陪著呢?」
「從幾個職能處室抽調了幾個人,何主任有時也過去看一看。那邊有什麼事,都來找我。」
還沒等伊茗的話音落下,安然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那一批批的人馬陸續地找來了,一下子就進來了十幾個人。他們哭著,叫著,還有的抱著孩子來的。他們說什麼也不見別人,就是要見這裡的大老闆,當那天他們知道了那個真正的大老闆住進了醫院之後,就認準了安然。在工地上,安然的臉早就讓他們熟悉了。安然也知道,在這種時候,金總住院了,接待他們做大量的說服工作,先把他們安頓下來,這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把他們讓到了沙發上,又讓辦公室的人給他們分別都倒了杯水,自己也坐到了他們的身邊,還有坐不下的,辦公室的人又不知道從哪裡搬來了些椅子。陪著安然的有幾位職能處的處長們,他們都耐心地和那些家屬們做著工作。
伊茗一直沒有走。何主任仍然沒有到場。
那些家屬們大都是邊說邊哭著,時不時還伴隨著孩子的哭聲。那幾位處長說得都很多了,那些家屬們非得讓公司的領導給個明確的說法。安然能夠理解他們失去親人的痛苦和此刻的心情,可他不是一把手,是無法表態的。他在一一問完了他們都是死者的什麼人之後說了話,「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誰失去親人都會是痛苦的,何況是在這種情況下失去的親人呢。事故的原因已由調查組開始調查了,善後處理工作我想肯定會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大家可能已經知道了,金總病了,住進了醫院,我想,我們很快就會給你們一個答覆的,但那必須是經過研究之後。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們的各個部門都正在處理,請你們放心。」
安然說這些話時,大家聽得都很認真,他又聽了那些人提出的要求。最後,那些家屬們才離開了安然的辦公室。
10
事故調查組的人沒有找到辦公室的領導,最後,把電話打到了安然那裡,他們是通過辦公室的人知道安然的電話的。電話中說,他們明天要開始對公司的財務賬目進行審查,請財務處配合。掛斷了電話之後,安然馬上打電話給金總,把事情和金總說了。安然還順便問金總,周處長是否還在他那裡,金總告訴他,只有王凡在他那裡,周處長與何主任都已經走了。安然還是讓金總通知周處長上邊要審查財務賬目的事,金總答應了。
安然打了個電話讓司機小王給他去訂兩個菜,晚上他回家吃,就不用自己動手做了。
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就又響了起來,那是工地負責人王寶全給他打過來的,他告訴安然那個打他的家屬已經領回來了。
安然把電話掛掉了之後,看了看表已是過了下班的時間了,他想到該走了,否則,還不知道有多少事人找呢。於是,他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走出了辦公室。在走廊裡,正好遇到了胡總從他的辦公室裡出來,安然先是一楞,他這些天已有點兒把胡總這個人給忘了。安然馬上問到,「胡總,從那天吃飯的時候見到過你,這些天就再也沒看到過你,怎麼你的病還沒好嗎?」
「沒有,還沒有全好,聽說公司出了那麼大的事,這不就來了。」
「噢,你都知道了。」
「哪能不知道?電視裡都報過了。」
「那是幾天前報的,這麼說,你早就來上班了,我怎麼一直沒有看到你?」
「不,我是今天才來的,那幾天我是想來,可怎麼也爬不起來。這不,今天強了點兒,我就來了。」胡總這番話是對剛才那些話的一種補充,他感覺到了自己前面說的有些不怎麼周延,就這樣又周旋了一下。
「工地出事的那天,金總讓人幾次地找過你了,說是你的手機沒開,家裡也沒有人。單位忙不過來,給金總急的像什麼似的,就想找到你,可就是找不到。」
「那幾天就是不好,可能是在家裡睡著了,沒聽到電話。」
「要還是不好,你就多休息幾天,我走了。」安然不想和胡總多說什麼,他就這樣匆匆地搪塞著,然後,就離開了單位。
安然對胡總這個人是不怎麼感興趣的,其實,他對人家並沒有什麼太多的瞭解。他只是從胡總平時那些言談舉止中,從那人的作派之中感覺到了一種東西,讓他不舒服,還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但安然並不知道胡總並沒有病,他和吳雁去雲南麗江玩的時候沒有病,而且回來之後他更是沒有病。他只是稱病不起,沒有露面而已……
安然坐上了車往家走著,司機小王和他說著菜已訂好了的事,他是一點兒也沒聽到。他還在想著胡總那人挺蹊蹺,他病的還挺是時候,他是病於市紀委前來調查他之時,好於本公司事故發生之後。正在安然的腦子裡還沒有拋掉胡總的影子的時候,他的電話又響了起來,這回是金總打過來的。
金總在電話裡說,「外地有一個單位來了五六個人,他們是來我們單位學習如何做好建築工地安全工作經驗的,我去不了了,你晚上出頭宴請一下他們吧。」
安然聽後,氣不打一處來,公司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還有臉說什麼人家是來學習我們的做好建築工地安全工作經驗的,要請人家吃什麼飯,吃點兒飯,事倒小,可酒桌上的假話可怎麼說呀?他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還是不慍不火地當即告訴了金總,「我也去不了,頭還有些暈,你還是讓胡總去吧。」
「你不也是知道的嘛,這些天,就沒有找到胡總呀?」
「來了,我剛才看到他了,他說他病好多了,現在還在辦公室呢。」
「那好,我給他打個電話。」說完,金總那邊把電話掛斷了。
安然回到家後,司機為他訂的菜就送過來了。他今天不想做飯了,是因為中午在商場南樓見到了白潔的那種意外,讓他覺得不是個滋味。他知道自己回家之後,這一夜又是不怎麼能入睡了,他的情緒不怎麼好,甚至是有些糟糕。單位發生的這些事已經讓他煩透了,此刻,他應該還是想著公司或者是公司的工地上的那樁事的。可白天他在商場南樓見到了白潔的那一幕,是這些年來,他不曾遇到過的。安然平時的情緒的好與壞,大都與白潔有關係,此刻,他的情緒就更與她有關了。
安然打開電視機,漫不經心地隨便放到了一個頻道上,自己就開始喝起酒來,他慢慢地喝著,卻是頻頻舉杯,沒用多少時間四五瓶啤酒就喝完了。他站了走來,又拿來了兩瓶,打開後又給自己倒上了。這次他沒有坐下來接著喝,而是走到了一個書櫃前,找出一個製作精良的木盒子,放到了餐桌上。他把它打開後,那裡面全部是在大學期間白潔寫給他的信,一共有一百多封,那每一個信封上面都是按照先後順序編了號的。他只要想看哪一個階段的來信,就可以按照編號不太費勁地找到它。
11
這些年來,安然把這些信不知道都看過了多少遍了。尤其是他和白潔的戀情發生了變化之後,這些過去的通信就成了安然的一種精神的寄托。從那些信上,他還可以感覺到他們當年那如火如荼的熱戀,還能感覺到白潔那身上純潔而青春的氣息。每當他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白潔,看到了白潔一雙深邃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情景,他還彷彿可以從這些信中,看到白潔穿著潔白的綢子面料的連衣裙,伴隨在他身邊的飄逸的身影出沒在綠樹叢中的恬靜。把這些信拿了出來後,安然就像把玩古董似地把玩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於這些信的內容,安然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感情經歷一樣熟悉它們,有些地方他甚至都能完整地背下來。可是他還是常常把那其中的一些打開看看,他每一次重新打開那些信閱讀它的時候,都會有一些新的感覺,都會自然地產生一些新的聯想。安然喝了一口酒之後,從那一堆信中找出了一封打開了看著,那是安然讀大學四年級時,白潔寫給他的一封信,那信中的內容又迅速地跳入了他的眼簾:
安然:
再有幾個月,我們就都要畢業了。
我在這四年裡是快樂的。那是因為我走進了你的生活,走進了你的世界,走進了你用心為我釀造的愛的甜蜜裡。因而才讓我擁有了這四年多的快樂,
這四年多裡,我的身體是在大學校園裡的,而心卻無時無刻不在你的身邊。多少次風風雨雨,多少個朝朝暮暮,我的心都駐足在了你心靈的小屋裡。有了你,我就有了生命的依托,我就有了生活的甜密。而在我看來,只要讓生命的船有了停泊的港灣,不管生活是平平淡淡還是轟轟烈烈,同樣都是一種甜密,那就是一種幸福,那就是終生的幸福。一個人如果能擁有了這些,還奢求什麼呢?這四年中,你所給予我的,已經讓我感到了一種擁有,一種無以倫比的擁有。我已經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為寶貴的東西,這是彌足珍貴的。不管人生有多長或多短,只要擁有了這些,那再長久的人生也不過是擁有時的那短暫的一瞬罷了。我們曾經擁有過了,正是這種擁有,讓我慵懶,讓我輕鬆,讓我更自然地行走在了這躍動的時光裡。我感到我是那時光中逍遙的光束,可以放射到你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可以洋溢到你美夢中的每一個國度。
安然,我的生命因為有了你而精彩,我的生活因為有了你而多姿。我有時常常地想,我們為什麼會在那天最短暫的相遇中,就讓目光融合得那樣地天衣無縫,我們為什麼會在那剎那的邂逅時,就會讓心靈交織得如同水乳。
我們的前生曾經是什麼?是不是父母的媒妁之言約定下的那對童男童女?是不是銀河兩岸還不曾隔河相望時那對牛郎和織女的年輕。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我總感覺我們的前生一定曾經在哪裡有過約會,一定是前生在什麼地方有過許諾。否則,今生相遇怎麼會這樣悱惻纏綿?怎麼會這般生死相依?
你能告訴我這其中的答案嗎?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了,不論我們的前生是什麼,我都會把你留在我今生的旅程裡,我想,你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對嗎?我無法想像離開了你,我會是一種什麼樣子,無法想像離開了你,我還會生活下去……
這些天,我想過了,我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是極其秘密的,也許正是這種秘密更讓我們感到了一種清新和自然,更讓我們感到了一種無所顧忌和愜意。這幾年,也包括你有病的時候,我去北京看你,我都是一種神仙般的感覺,我希望你讓我永遠都活在那神仙般的世界裡,你能,你一定能。
我們很快就要畢業了,隨著畢業的到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會在許多人面前慢慢地公開了,至少會一點兒點兒地,在我的媽媽面前公開。你是知道的,我媽媽愛我和我的妹妹是用盡了畢生的心血的,她為了我們可以說犧牲了她自己的幸福,僅就我知道的而言,她就幾次拒絕了找上門來的求婚,這其中不乏優秀的而合乎她的男人,那是她為我們所做出的犧牲。依我媽媽對我們姐妹倆的要求她是不會允許我這麼早就談戀愛的,尤其是在她還不知道的情況下。不過,這件事我已經想過了,就憑著你的優秀,就憑著我對你的這種愛,我媽媽的那種出乎預料,很快就會被這種東西扯平的。
安然,我最擔心的是你,是你和我的這件事公開之後,你會不會遇到什麼阻力,因為你幾乎是在你的姑姑面前長大的,她對於你的關注程度會更大,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和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同樣會對你的期望值更高。倘若她已經為你準備了一樁更好的親事,你能經得住誘惑嗎?
至於我,我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不論遇到什麼風浪,我都會漫遊在你的領海裡。我已經認準了那裡就是我溫暖的港灣。安然,當真的有一天,我們已經無力撐住那驚天的巨浪時,我就會與你爬上一座無人的小島,哪怕是能盡一日之歡,然後雙雙蹈海而死,我也就心甘情願了……
安然,我想你。擁抱我,吻我。
此致
敬禮
五月十六日
當安然又一次把這封看完的時候,他的眼睛又一次地流了下來。他沒有去擦他臉上的淚水,而是讓它盡情地流著,這樣他反倒覺得痛快些。
12
安然又在胡思亂想著,他想到了他們的分手並不是像白潔在這封中所擔心的因他們戀愛太早而會遭拒絕的原因,他更想到了白潔海誓山盟般的承諾,他真的希望哪怕就是在此刻白潔能夠出現在他的眼前,而和自己再去一個無人的小島盡一日之歡,他也同樣不會在意這些年來她的不辭而別……
他把信又裝進了信封,放在了那些信的一起,轉過頭來大口地喝了一杯啤酒,呆呆地坐在那好一會兒工夫。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起身把那些信送回了原處,還是從那個放信的位置把當年考大學時白潔借給他的那幾本書找了出來。那幾本書他都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了,他每次拿出來與其說是看書,倒不如說觸摸一下白潔。對於安然而言,那已經遠遠地超出了幾本書的概念,那完全就是一種信物,那是白潔保留在安然這裡的海誓山盟的錦書,那是白潔依附在安然身上時的體溫,那是白潔已流進了安然動脈裡的血液,安然怎能不珍重它呢?
安然又打開了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書,那翻開的扉頁上寫著白潔用鋼筆寫給他的一句話,「安然,請記住奧斯特洛夫斯基這熱烈的話語,人生是多方面的,在人生的任何場合,都站在第一線戰士的隊伍裡。」
這句話,本來在白潔當初借給他這些書時是沒有寫上去的,當他們考上了大學回到這座城市後,白潔決定讓安然永遠保存這些書時,特意為安然又重新寫了上去。所以,每當安然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就會想到那當年的情景,就會讓他產生出對當年的無數的遐想……
安然想著想著,就坐在飯桌前睡著了。當時,還有半杯沒有喝完的啤酒,孤獨地留在了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