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亞南一天之間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突然間覺得人生似乎是有些無聊。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的這種感覺是因為什麼事情造成的。關於檢察院的人找過他的事,他對自己對檢察官們所提問題的回答是滿意的,尤其是對關於靳希望送給他的那套房子問題的回答更是滿意的。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抱有一種僥倖心理,只要沒有辦法證明他利用職務之便為靳希望謀取過什麼利益,那就無法對他怎麼樣。而在關亞南看來,別人還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掌握他利用職務之便為開發商們謀取不合法利益的證據的。
關亞南還是懊惱的,如果沒有誰發現了他的這套房子,那就沒有人能拿他怎麼樣。可眼下,就偏偏在這上面出了問題。這一刻,他彷彿一下子變得孤獨了,靳希望把送給他的這套房子的事說了出去。吳小春也把這套房子的真相說了出去。還有家裡的那個黃臉婆,也因為偶然知道自己有一套房子的事,而與自己大動干戈,這些都讓他有些始料未及……
事到如今,他才想到了家是一個港灣,應該回到那裡去。此刻,他一想到自己的那個家,又覺得是那樣地陌生,他彷彿覺得已經有些年沒有回去過了。可是自己還是需要回去的,儘管那裡已經是波濤洶湧了……
這些年來,他幾乎從來就沒有這麼早下班就回家的時候。這樣做,就連他自己都感覺實在是太不正常。此時此刻,或許是因為心中有太多心思的緣故,頃刻之間,他對去哪裡都不感興趣了。他已經沒有那份閒情逸致,他像負荊請罪那般,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那個他幾乎是天天進出,卻又那麼陌生,用他的貪婪堆砌成的物質的莊園……
這是一處建築面積為一百七十七平方米的住宅,這是他要求當時開發這個小區的開發商特意為他設計的這麼大面積的戶型。那是當七這個數字成為一種時尚時,他才想到要這樣做的。開發商不得不單獨改變了這個小區內的這棟樓的戶型的設計,而住在關亞南的樓上與樓下的鄰居們,也跟著他沾了這個光。他們也同樣住進了別具象徵意義的住宅。那一年,搬進這裡時,關亞南已經整整五十六歲,沒有人知道他想借助於一七七這個所謂吉祥數字"起來"的真實意義。
關亞南走進客廳的時候,苗新月並沒有出現。他自己走進了衣帽間,把衣服換了下來。當他再次回到客廳的時候,苗新月已經坐在了客廳裡。還沒有等關亞南坐下,苗新月就已經等不及了,她開口說道:"你回來這麼早,是向我告別的?"
關亞南一聽這話,先是一驚,馬上抬頭愣愣地看著苗新月:"你想說什麼?什麼告別?"
"那怎麼回來得這麼早?這可是這些年來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你如果嫌我回來得早了,那我馬上就走。"關亞南並沒有想用這種口氣與她說話,是她的那般不友好,讓他聽起來覺得不舒服,尤其是聽起來覺得不吉利。
"那你就走,免得回來給我添堵。你去陪你的那個女人去吧,你已經走到頭了。我不見你反倒還好一些。"苗新月賭氣似地說道。
"你有完沒完?我不是說過根本就沒有那種事嗎?你怎麼就是聽不進去呢?這些天,一回來你就沒完沒了。我已經告訴你多少遍了,那套房子的事,其實就是一個誤會,是一個莫大的誤會。別人說什麼你都能聽進去,我和你說什麼,你怎麼就一點兒也聽不進去呢?"關亞南像是非要說服她不可。
苗新月站了起來,說道:"你告訴我,檢察院的人說話,我聽不聽?你告訴我,檢察院的人說話,我需不需要聽?"
"你說什麼?你是說檢察院的人和你說過什麼?哪個檢察院的?他們是在哪找到你的?"關亞南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怎麼緊張了?沒做虧心事,是不怕鬼叫門的。"
關亞南沒有說什麼,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苗新月接著說道:"你是一個快要退休的人了,將就一兩年也就算了,可你是吃喝嫖賭貪,樣樣都佔全了,就剩下還沒有抽大煙了。我以為你吃點兒喝點兒,多拿一點,不出什麼事,湊合兩年,平安著陸也就算了,可沒有想到,你還整出個情婦來。"說到這裡,苗新月放聲哭了起來。關亞南一直沒有說什麼。苗新月哭了一陣後,哽咽著說道:"這回好了,就這一條,就可以開除你的公職,開除你的黨籍。到臨死還落不下個全屍。"
關亞南大吼了一聲:"好了,少給我說這種話!"
"怕了?沒有這種事,你怕什麼?你不一直就說沒有什麼事嗎?剛才你還說你根本就不存在那樣的事,你怕什麼?"
"我問你,他們是在哪找到你的?"關亞南更加著急了。
"他們來家裡找過我。他們已經證實了我的猜測,所以,我才說你已經走到頭了。"苗新月不再哭了,她重新坐了下來。
"他們都問了些什麼?你都怎麼說的?"
"我能怎麼說?已經用不著我說什麼了。人家已經掌握了你的證據,你包養的情婦住在哪?叫什麼名字?人家都掌握。已經用不著我和你鬧了,我想他們可能很快就會找你。我以前為你擔心的事很可能真的都會發生。關亞南,我已經平靜了下來,甚至看到了你的結局。你今天回來得這麼早,也一定是在外面聽到了什麼風聲了吧?"
關亞南兩腿癱軟著,他下意識地坐了下來。他的眼睛頓時黯然無光,不知道他是在看著哪裡,慢慢地,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道:"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
苗新月誤以為他還是在與她說話,便把話接了過去:"你說什麼不可能?他們可能還會來找我,可能還會直接去找你。"
關亞南像是從睡夢中醒來,問道:"他們還問過你什麼?"
"你問他們去吧,我懶得告訴你。"
"我的老祖宗!已經火上房了,你就別和我較勁了。"關亞南近乎哀求似地說道。
苗新月沉默著。關亞南站了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走著,急匆匆地走著。
苗新月終於說話了:"他們問過我知不知道夜色巴黎花園的那套房子。"
"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不知道。"苗新月並沒有如實告訴關亞南實情。
關亞南站了起來,一拍大腿,說道:"唉喲,你呀?我的老祖宗,你怎麼能說不知道呢?"
苗新月委屈地說道:"我本來就不知道嘛,你的那個情婦知道,我能知道嗎?"
"你還情婦情婦的,現在還顧得了這些嗎?"關亞南的情緒壞到了極點。
"你顧不了,我也顧不了了。關亞南,你們都在外面生了孩子,你現在才想到了我,晚了,太晚了。我是不會為你看攤守業的,你自己的事自己去處理吧。我實話實說吧,我感覺人家根本就不是來查你什麼包養情婦的事的。現在的腐敗分子包養情婦的實在是太多了,檢察院來查這種事,肯定是發現了你別的問題。要不,人家會來管你這種事嗎?關亞南,你就好自為之吧。"說到這裡,苗新月又一次放聲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站了起來,向臥室裡走去。
苗新月的哭聲是毫無節制的,那哭聲瀰漫了臥室,也瀰漫了整個客廳。關亞南的心裡亂極了,那縈繞在客廳裡的哭聲,對於他來說,就像是迴盪在他心頭的喪鐘,他既感覺到無奈,又感覺到無助,他還是在客廳裡來回走著,焦急地走著,他用雙手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頭部……
他走到了電視機前,把電視機打開。他把聲音開得大大的,試圖把迴盪在客廳裡的不祥的哭聲淹沒在電視機嘈雜的聲音裡。
電視機中正好傳來了銀海電視台新聞播音員的聲音,那是正在播出的地方新聞:"今天凌晨,我市昌隆小區發生一起煤氣爆炸事故。事故發生後,市公安局刑警隊、市消防隊、市急救中心等相關部門的人員,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了現場,市主要領導也都在第一時間內趕到了現場,組織實施搶救工作。
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四人死亡,還有人不同程度地受傷。傷員正在醫院搶救。
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之中……
聽到這裡,關亞南的身體開始顫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得不慢慢坐了下來……
客廳裡照樣瀰漫著催命的聲響,他彷彿像是面臨著滅頂之災,他閉上了眼睛,任憑身體顫抖著。
他的手機響了,已經響過幾次,他都沒聽到。電視機裡的聲音,出現了短暫的間歇,就在這剎那,關亞南彷彿聽到了手機的響聲,他用顫抖的手,抓起了手機一看,果然是有人打過電話,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手的抖動,一邊接通了手機一邊把電視機的音量控制下來,他說道:"湯副市長,你找我?"
"我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了,你都沒有接聽,忙什麼呢?"那邊傳來的是湯招娣的聲音。
"有有有什麼事嗎?"關亞南的聲音像他的身體那樣顫抖著。
"你怎麼不舒服?"
"沒,沒有,還行,湯副市長有事嗎?"關亞南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也沒有什麼大事,我想讓你到醫院裡來一趟,我在醫院裡。"
"好好,我馬上就過去。"關亞南說道。
大約半個小時後,關亞南走進了醫院。還是在湯招娣兒子住院的病房的門外,湯招娣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關亞南先是客氣地問了問唐大朋的病情,湯招娣簡單地向他介紹了幾句。他們就走出了走廊,來到了醫院的花園裡,在一處花壇的邊上坐了下來。
關亞南的情緒已經好多了,身體不再抖動。可他還是有幾分緊張,他不明白這麼晚了,湯招娣找他到醫院裡來會有什麼事。他張嘴問道:"湯副市長,找我是有什麼事吧?"
"上次說到的事,我一直沒有忘,我想應該早點兒辦一辦。"
"你指什麼事?"其實,關亞南是特意這樣問道。
"你當然明白,我是指那一千萬的事。"
"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還上了。借錢還錢,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嗎?"湯招娣輕鬆地說道。
"這麼說,你都準備好了?"關亞南說話的口氣中,既像是充滿了疑問,又像是摻雜進了一種蔑視。
"我也是找朋友借的,總不能看著你往火坑裡跳呀。"
關亞南對湯招娣的這句話是敏感的,他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他站起來,說道:"湯副市長,你先坐一會兒,我需要去一趟衛生間。"
湯招娣自己靜靜地坐在那裡。周圍很少有人走動,在花園內不亮的燈光下,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此刻,她的腦子裡不斷地浮現著這幾天為了這一千萬元忙碌的情景。
那天,她與關亞南見面後,就感覺到問題的嚴重,她只是故做鎮定而已。她當然知道她的兒子是拿不出來這麼多錢的,那上哪去籌集呢?
那天晚上,她與關亞南分手之前,表現是平靜的。平靜得讓關亞南感覺到了可怕,她儼然裝出了一副十分無辜的樣子,這尤其讓關亞南感覺到可怕與無助。在關亞南的眼裡,那些借款的來源,對於她和他來說,都應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那天晚上,當湯招娣回到家後,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的心裡是緊張的,這種緊張不僅僅是因為關亞南在她面前提到了那一千萬元的事,而是她從關亞南的那種緊張程度中,已經證實了來自省裡的壓力。她只是並不想在關亞南面前有絲毫的表示而已。
那天晚上,她一直坐在客廳裡等著她愛人回來。到了半夜十一點多鐘,唐鳴回到了家中。
幾分鐘後,他就坐在了湯招娣的對面:"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有睡?有什麼事嗎?"
"是有事,事情還挺大的。"湯招娣說道。
"什麼大事?"唐鳴並不吃驚,只是平靜地問道。
"大朋開公司的那一千萬,當初是借的,現在需要還了。"
"你當時不是說不用我管嗎?"
"我當時想,反正是註冊資金,註冊完之後,可以再想辦法撤出來一部分。現在辦公司的,不少不都是這樣做的嘛。再說,當時我還想,他把公司開起來後,總是能掙些錢的,到時候就好了。沒想到會這樣。眼下,他病成了這個樣子,還能和他說什麼?"湯招娣不緊不慢地說道。
"當初你之所以說不用我管,你還有些話沒明說,你根本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吧?"
湯招娣抬頭認真地看了看唐鳴,沒有表示什麼。
唐鳴站了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步,他一邊踱步一邊說道:"你看你這個兒子,我們真是沒少為他操心呀。"
"什麼我的兒子?他不也是你的兒子嗎?"湯招娣反駁道。
"嘿嘿,我的兒子。"
"你嘿嘿什麼?都這麼多年了,我們什麼都接受了,還提這些幹什麼。眼下是得想辦法。"
"怎麼想辦法?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呀。"
"我們既不是向誰去要,也不是去搶,是想辦法借,先藉著用用。"湯招娣說道。
"我是借不來那麼多錢的。你自己想辦法吧。"
"遇到這麼大的事,你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現在你想到我了,當初你都幹什麼去了?註冊這樣的公司,你們都不和我商量商量,說註冊就註冊了。註冊完了之後才告訴我。請了神,現在讓我出面安神,哪有那樣容易的事呀?"
"唐鳴,現在說這些話一點兒用都沒有了。算是看在我們夫妻這麼多年的面上,你還得幫助想想辦法呀。"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唐鳴就把錢的事告訴了湯招娣:"我只能借到這些,而且幾個月後,必須還上。免得會有麻煩。"
"多少?"湯招娣著急地問道。
"你說的那個數的一半。"
湯招娣開始沒有說什麼,呆了一會兒,她又慢慢地說道:"不能再多一點兒?"
"你以為那麼容易?你知道這些錢是從哪借來的嗎?"
"我哪知道?"
"我借的這是社保基金,你明白嗎?現在上邊查這方面的問題的風聲越來越緊。我還要這麼做,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可除此之外,我是沒有別的辦法的。"唐鳴說道。
"怎麼能找到他們?目標太大了。"
"那有什麼辦法?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局長的兒子涉嫌故意殺人,還沒有起訴。他希望起訴時,我手下留情,能保住他兒子的一條小命。沒這事,他能為我冒這種風險?"
"好了,我這個做爸爸的,做得也算到位了,剩下的事,你就自己去辦吧?"
剩下的事確實是湯招娣自己辦的。
湯招娣想到這裡,還在往下想著。這時,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看到關亞南已經站在她的身邊,她不知道關亞南站在自己跟前已經有多久了。當她發現他時,她愣了一下,關亞南重新坐到了湯招娣的跟前,問道:"湯副市長,沒有什麼困難?"
"哪能沒有什麼困難,有困難也不能看著你難為情不管啊。當初你那樣做已經是夠朋友了,你現在難為情,我能不管嗎?"
"湯副市長聽到了什麼?"關亞南馬上藉機問道。
"聽到了什麼?不是你告訴我這筆錢不是你朋友的錢,而是那筆保證金嗎?你當初如果告訴我就是那筆錢,我是肯定不會用的。那種光,我們是沾不得的。"
"湯副市長,我明白了。"關亞南說道。
正在這時,一個人影朝著他們的方向移動過來。開始,關亞南並沒有看出來那個人是誰,湯招娣早已看清楚了,那是唐鳴。
唐鳴走到跟前,關亞南馬上說道:"唐檢察長,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
"你現在也用不著往我家跑了,哪能見到他。"湯招娣應付著。
"唐檢察長最近挺忙的吧?"關亞南說道。
"還行,老一套。總也閒不住。"
"我是說最近特別忙吧?"關亞南進一步解釋道。
"關局長是什麼意思?"
"唐檢察長是個明白人,還用我說得那麼多嗎?"
"我真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們就連包養情婦那樣的事都管,那還能不忙嗎?"關亞南說道。
"我們什麼時候管過包養情婦的事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沒有調查過包養情婦的事?"關亞南感覺莫名其妙。
"沒有,是沒有。如果有的話,我能不知道嗎?"
關亞南的頭不停地搖動著。
那一刻,關亞南覺得他終於搞明白了,唐鳴檢察長的話是不會有假的,檢察院並沒有對他的事產生興趣。而到自己家裡去的那幾個檢察院的人,會不會根本就不是什麼檢察院的人,而是另外的什麼人,甚至是另有所圖呢……
想到這裡,他的心裡似乎得到了一絲安慰。他堅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對他"超生"以外的問題真正掌握了什麼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