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芃有點過分,居然義憤填膺地找段局長說事,還大呼小叫的,不知天高地厚。這在刑警職場上是絕對不允許的。守規矩、懂禮貌、服從命令是天職,這才是刑警必須遵循的素質。
好在段局長也很掛念平煒,只好原諒了肖芃的不懂規矩。但這不代表段局長滿意肖芃的所作所為,更不苟同她的言行舉止。所以,臨出他屋門的時候,還叮囑她說:「去看守所找王所長的時候,要注意方式方法。不得無禮!」
這就叫肖芃汗顏。一路上,她都在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被段局長召見的情形,當時被召見的緣故就是她不肯服從分配。她是二十歲生日那一天,接到去通海市公安局的派遣證的。市勞動人事局大分辦的領導竟然讓她這樣一個女大學生去什麼公安部門工作。聽說公安局還要一竿子將這第一批大學生「發配」到刑警大隊去。肖芃沮喪得不行,再三找大分辦的領導,希望能考慮她的法律專業。本來嘛,她的理想,一直就是渴望做個響噹噹的女律師。四年來,她做夢都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精神抖擻地為當事人辯護著,就像西方影視中那些瀟灑的女律師一樣。
但是,那些官僚並不給她重新分配的機會。怎麼辦?肖芃硬起頭皮,沒有屈服命運的安排,她想:「不努力,怎麼知道不行呢?」
第二天上午,肖芃悄然來到市勞動人事局的打字室,假裝要水喝,與那個年輕的女打字員聊起了天。很快,她就知道大分辦主任的家住在哪裡了。
天,終於黑下來了。肖芃手提一個水果兜,內裝著一千元的現金,敲響了主任家的房門。她當然明白這是歪門邪道,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為了一輩子的事業和理想,犧牲點兒自尊又如何?破費點兒金錢又如何?一個主任只有一百來塊錢做月工資,一下子面對一千元現金,也許會網開一面吧。肖芃這樣想著,唉,誰叫她現在無父無母孤單單一個人呢?沒有人為自己做主,就只有一切靠自己。父母意外去世後,不靠自己掌控人生轉折點又能指望誰呢?有人說得好:「自尊算什麼,該放棄的時候,就得放棄!」
但是,官僚似的主任,居然不肯讓肖芃進家門。他堵著門,說:「有事情,明天到辦公室說。」
肖芃落淚了,實在有點尷尬、有點難堪啊,想踢開這扇木門都沒有可能性嗎?肖芃索性大哭起來,嚇得主任老婆趕忙過來,一邊數落丈夫,一邊將肖芃強拽進了她家的客廳。還在哽咽呢,肖芃就聽到主任如此喝道:「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多少人想留在省城啊!多少人想去公安局我還不讓去呢!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你們學院硬推薦你,說你出身軍人家庭,意志堅定、勤學苦練、成績優異,是棵好苗子,還輪不到你去呢!沒二話,報到去!」
肖芃還想抗爭,抽泣著解釋道:「我不喜歡警察,我討厭那幫人,我就要當律師!」
主任一下子更惱了,走到門邊,拉開門,手往外一指,厲聲道:「走,帶上你的禮物,報到去。我們培養的新一代大學生,就是黨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面子丟了不說,還被搶白一頓,屈辱之下,肖芃不禁再次淒然淚下,一路哭著走回了學校。有時候,盡力了,得不到,也罷。起碼,自己將來不會後悔。只是命運怎麼總是如此捉弄人呢?四年前,肖芃就把理想愛好捨掉一回了;現在,又為了一份事業,丟棄了一回尊嚴。唉,看來,也只好再次逆來順受了。又一次的陰差陽錯,再一次悄然改變了肖芃的命運。或許,真是應了那句話:「性格,決定命運。」進公安局就進吧,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然後,聽說公安局裡需要一名公安報社的記者。這個位置也算心念吧,她去找了政治部主任,渴望能夠將這個位置給予她這個喜好文字的女大學生。肖芃畢竟是恢復高考制度以來的警官大學第三屆畢業生,更是通海市公安機關第一批分配來的本科生。沒想到,她又被拒絕了。
在政治部人事處取刑警大隊報到證的時候,政治部主任走過來說:「你——段局長有請!」她想不明白,一個市局局長既然已經拒絕留她進入報社了,幹嗎還要專門接見她呢?
段局長非常和藹可親,又是徵求意見,又是沏茶倒水,對她儼然不是一個剛分配來的女大學生,而是一位朋友、一位同學、一位同事。甚至,他還支開了政治部主任。於是,在他的辦公室裡,只剩下了他們倆。難以啟齒的不想服從分配的事情,這樣就可以講出口來——肖芃有點感動,竊以為,如果那些刑警也都能這樣彬彬有禮,那她也未必如此憤懣得堅決不服從分配了。她需要借這個機會,急切說明她為什麼不願意服從分配;她還需要懇求這位局長,讓她去報社吧,她會讓所有人感到驕傲的。
但是,這位局長到底年長、到底城府,根本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依然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講述了許多這個刑警大隊偵查破案的故事,而且再三強調,那個地方需要女性,需要一個細緻的有文化的女警,就好像刑警大隊那個地方沒了肖芃就無法轉動了似的。一個女大學生,在那裡有那麼重要嗎?肖芃可不信。最後,段局長粲然笑道:「俗語說得好嘛,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啊。哈哈。那幫人精,不是誰都接納的。」肖芃並不覺得可笑,依然鬱悶,淡淡地說:「公安局裡難道沒有別的女警了嗎?只有肖芃一個女人了嗎?」段局長更樂了,大笑道:「女警,多的是。就是女刑警,尤其是知性、靚麗的女刑警中高層的幹部,一個沒有!」肖芃冷冷地問:「您,瞭解我嗎?如何知道我就符合您的幹部標準?」段局長立刻正色道:「我看過你的檔案,見過了你的人,我以一個老偵查員的眼光,看好你。」
這下子,肖芃忐忑了,心想,也是呀,沒有努力地試過,怎麼就知道自己不行呢?再說,不服從分配,組織上會給處分啊,總不能讓自己的事業奮鬥史上,剛剛起步就記載下一個受過紀律處分的記錄吧?況且,也實在不好再拒絕這樣一位親切又睿智的局長兼長者的請求吧?肖芃思索了一下,理智地說:「那我去試半年吧!就半年。」看到段局長怪異地笑著,然後,竟然點頭了,肖芃也覺得有了一絲的微笑,心底裡感到了一份溫馨。
肖芃終於來到了看守所。
千叮嚀、萬囑咐,甚至搬出段局長來說情,王所長依然不同意對平煒特別關照。聽說過去平煒太過認真和正直得罪了這個王所長,本來肖芃還有點責怪平煒呢,現在看來這王所長就是一個難溝通的人,根本不肯通融,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肖芃感覺:人啊人,關鍵時刻跳出來傷害你的那些人,為什麼總是曾經的親朋好友摯愛?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真難,更不用說再想好好地生活著了。不定哪點失誤或者忽視,可能都會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或者煩惱。其實,所謂特別關照,也不過是讓平煒不必隨大溜去遙遠的西北邊疆勞動改造——這是段局長審批過了的;也不用偶爾到外地、郊野去參加強化勞動了——這是需要王所長批准的,就在看守所裡,自己的家門口,幹點輕鬆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雖說在這裡,平煒可能會時常見到過去的同行們,會特別鬱悶,會觸景生情,但最起碼可以常常有人去看望他了。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平煒已沒有一個至愛的親人了。唯獨剩下的,或許就是曾經一個戰壕裡的這些戰友了。比如,肖芃可以常常藉著到看守所訊問別的犯罪嫌疑人的時候,特意去探望一下他,給他帶些吃的、用的,等等。有人關注一個被遺忘的男人,會使這個男人重新獲得一種精神支撐吧?尤其這種支撐心靈不會崩潰的力量,來自一份異性的情感。肖芃心底裡還在期冀,或許這樣可以給平煒一些時間和機會,讓他能夠查清楚:是誰一定要給他一份侮辱,又是誰徹底給予了他「根」的毀滅。肖芃認為這樣安排還是很不錯的。
但王所長糾結於過去不肯釋然。
最後,肖芃不得不拿起內線電話打給了段局長,開口就說王所長要給您匯報一下關於平煒服刑的具體事宜。王所長正想溜走並已經走到屋門口,這時不得不又轉回來,不情願地接過電話說:「段局長,我聽您的,請指示。」
看到王所長頻頻點頭稱是,肖芃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踏實了。
肖芃瞭解到,在看守所裡,郝昊做起了法律老師,每星期至少上課四次。主要是給被羈押、被判刑(一般都是五年以下的)的各類犯罪嫌疑人或犯罪分子講解法律條文。
平煒也就不得不去聽課了。他發現,這個惡棍授起課來有一套。他並不需要書籍,也不需要備課,完全是一種信手拈來,舉止瀟灑自如,天南地北的案例胡侃,一個個主題就這樣被總結出來了。等人犯聽完了那些案例,也就掌握了息息相關的一條條法律的條文。這傢伙有點本事,要不然霍芫不會輕易就範的。平煒心裡一定有股說不出的痛苦和尷尬。肖芃總是這樣猜測。
平煒不需要特別關照,他只是按照王所長的指示,進了四號牢房。
這是個特殊的房間。每當有人被判決死刑要立即執行的時候,這個房間的人犯就開始了他們的職守。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地值班、看守,嚴防死刑犯不堪重壓,在臨刑前精神崩潰自殺身亡。犯人崗位特殊就在於要嚴看死守,不得有任何失誤。進到這個牢房來的,都是些被判過刑期的輕刑犯。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死刑犯在驗明正身之後,沒有發現什麼自殺自殘等等問題,這些輕刑犯就算立了功,多多少少都會被關照或者被減刑。這就是看守所裡的潛規則。因此,很多輕刑犯都渴望進到這間屋子裡來,只要進來了,就意味著將早日獲得自由。
也許,平煒能獲得照顧?也許,平煒會得到減刑?肖芃覺得她的心靈深處有一根弦全撲在了看守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