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愚,遲勝愚!」修翎一邊喊,一邊隨手抓起遲勝愚的名牌淺色西服朝臥室門外面扔,「你快把衣服穿上!」
等到修翎穿上衣服,才發現遲勝愚早不見人影了。看來,地震發生那一瞬,遲勝愚只顧自己逃命去了,根本沒有想到男人應該保護女人,更沒有拉著修翎一起逃生的意識。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修翎心中倏地一涼,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這時候第一波強震剛剛過去,餘震尚未發生,大地顯得溫順而安寧,修翎心裡卻五味雜陳,像長了一團茅草。平日在她心目中高大偉岸、腦袋上罩著光暈的遲勝愚瞬間變成了聽見獵人拉槍栓就立即撒丫子逃竄的狐狸或野兔,甚至變成剛剛偷吃完東西就聞風逃竄的耗子。災難來臨的緊要關頭,他的表現絕不像一個男人,當然更談不上像一個偉丈夫。不知怎的,地震所帶來的恐懼感似乎被她遺忘了,修翎心中湧起很強烈的委屈,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遲勝愚的淺灰色西服狠狠踩了幾腳,仍覺得不解恨,用手抓住一隻衣袖,用腳踩著衣襟,竟然將袖子給拽下來了。這時候修翎才算找到了發洩情緒的對象。她去另一間屋子,要到寫字檯抽屜裡找剪刀,打算把遲勝愚的西服剪個粉碎,以解心頭之憤懣。這時候的她完完全全是一個小女人,她發洩的對象是一位不懂憐香惜玉、「大難來臨各自飛」的臭男人,她忘記了自己祁北礦業集團天南礦山分公司經理的身份,更沒有想起遲勝愚除了是情人還是她的頂頭上司——堂堂的祁北礦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
剪刀尚未找到,半裸的遲勝愚從樓下跑回來了,他一進門便理直氣壯地責怪修翎:「剛才發生強烈地震,你怎麼不知道逃生?要不是這棟樓夠結實,你恐怕已經被埋在廢墟裡了,你怎麼回事兒你?」
「你說我怎麼回事兒?我正想問問你怎麼回事兒。你逃命的時候想沒想到我?我一個女人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怎麼往樓下跑,你難道不知道你剛剛幹了什麼好事?我被砸死在廢墟中算我活該,誰讓我和你這種沒心沒肺、自私自利的男人在一起?看來我得重新認識你,你已經不是我心目中那個遲勝愚了!」修翎瞪大眼睛聲嘶力竭地和遲勝愚吵架,她心中的委屈和憤懣難以消解,眼淚洶湧。
「嘖嘖,翎子你說的這些都是廢話。災難來臨之際,逃生是人的本能,我剛才往樓下跑的時候啥都沒想,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下樓的。這陣兒地震暫時停歇,我冷靜分析了這棟樓的抗震性能,覺得上來穿衣服完全有必要,要不然赤身裸體怎麼回天南分公司,怎麼見員工?所以我才上來了。我想不通你怎麼不積極逃生呢?哪怕赤身裸體,哪怕一絲不掛,也應該趕緊往樓下跑,羞恥心和性命哪個更重要,這筆賬你算不過來?好啦,這陣兒什麼都不要說,從樓房撤出去是當務之急,餘震隨時可能發生,誰知道這棟樓還能不能堅持住?」遲勝愚的自信、犀利和居高臨下一如既往,他完全忽略了修翎的眼淚及其心理感受。
「你們男人可以不要臉,但我是女人!」修翎沒有像往常那樣對遲董忠實而又迷信,而是繼續大聲申述自己的理由。
「男人也要臉,如其不然我就不用再上樓了。趕緊走吧,翎子。」遲勝愚終於有點男人樣兒了,上來抱了抱修翎,替她揩去臉上的淚痕,「唉呀,我的衣服怎麼在這兒?袖子怎麼掉了,是你撕爛的?拿衣服發洩?」
「哼,你趕緊逃吧,我的死活不用你管,董事長大人的性命要緊。」修翎開始發牢騷,證明她滿肚子的氣開始消解。
「這樣吧,咱倆不能同時出現在天南分公司機關。你是這裡的一把手,應該第一時間出現在職工群眾面前,你穿好衣服先去,我隨後就到。你打電話叫車吧。」遲勝愚說。
修翎頭腦逐漸冷靜了,他認為遲勝愚讓她盡快出現在分公司員工面前是正確的,所以沒再說什麼。可是電話打不通,手機和座機都沒有信號,通訊中斷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這次地震災害非常嚴重。
「電話打不通,我和你一起走吧。」修翎說。
「你得給我找件衣服。西服穿不成了,你這兒應該還有我的外衣。」
「褲子還行吧?你要遲上來幾分鐘,我把這套西服全給你剪碎!」修翎說。
女人從衣櫃裡找出一件淺色夾克衫,的確是遲勝愚的衣服,還是名牌,只不過有些皺。
二人下了樓,街上竟然沒有一輛出租車,想必地震剛剛發生,這個縣級市房倒屋塌,人人都急著趕回家去看看親人是否罹難,房屋是否完好,沒有出租車司機會等著拉客掙錢。修翎的住處距離天南分公司機關有相當一段距離,步行的話至少需要幾十分鐘,況且遲勝愚剛才吃過的美國造「偉哥」藥效卓著,褲襠裡硬邦邦地難受,命根子走起路來會成為障礙,還很不雅觀。奶奶的,美國佬造的這玩意兒倒貨真價實!
還好,有一輛三輪農用車屁股後面冒著黑煙,「突突突突」地開了過來。
遲勝愚招手讓農用車停下。
開車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農民,他開車進城買東西,趕上地震發生,事情沒辦成,擔憂家裡的房子,對家庭成員的安危也牽腸掛肚,所以急慌慌地往回趕。
「老鄉,你能不能把我倆捎一段?我們要趕到單位去部署抗震救災,滿街道沒有出租車……」遲勝愚對農用車主人說。
「我得回家去,這裡的鋼筋水泥房都倒了,我家的土坯房肯定扛不住,人也不知道死活。」老鄉滿臉焦慮。
「老鄉,我看你開車的方向和我們方向一致,估計是順路。我們有急事,你給帶一段吧,我給你錢。」遲勝愚說著在身上摸,才發現他的皮夾子在被修翎扯爛的西服兜裡,「修翎,你給老鄉錢吧。」
修翎從坤包裡掏出一張百元鈔遞給老鄉。農用車主人覺得捎這倆人一段路能掙一百塊錢,有點兒心動,就說:「上車吧。」
遲勝愚和修翎很笨拙地爬上農用車廂,手把著前方的欄杆站立。車子一啟動,儘管是水泥路,他倆還是覺得很顛簸,比起平常坐高級轎車,感覺完全不一樣。遲勝愚努力把屁股朝後撅著,原因是褲襠裡那玩意兒硬邦邦將褲子頂起,他怕修翎看見了不雅。
農用車也是車,遲勝愚、修翎很快來到了天南礦業分公司機關大樓前面。這棟樓質量也不錯,從外觀看基本完好。下了車,遲勝愚對開車的老鄉說:「你看見這座樓了吧?修經理是這裡的一把手。你幫了我們,我們會記住你的,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你可以到這裡來找修經理。我叫遲勝愚。」
「您是?」
「他是我們大頭兒,集團公司董事長,管我們。」修翎說。
「原來你倆都是大官。我叫張玉民,是天南市城郊鎮張家莊的村民。」老鄉也自報家門。
「謝謝,再見。」
遲勝愚和修翎正猶豫著要不要進辦公樓看看,忽然有十幾個人圍了上來,彷彿是從地縫裡鑽出來的,或是從天而降。
「董事長!」
「修經理!」
這些人都有一種劫後餘生般的驚魂未定,看到了兩位領導才算有了主心骨。他們是天南礦山分公司的管理層,包括修翎的副手和機關各部門的負責人等。
「很好。發生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大家都能堅守工作崗位,表現出黨員、領導幹部應有的責任心和道德風範。修經理本來打算陪我去生產現場看看,遇到地震,我們趕緊回來了。大家先說說,情況怎麼樣?」遲勝愚立即端上了集團公司最高領導人的架子,臉上的表情很嚴峻。
「辦公樓有裂縫,看樣子倒不了,沒有太大損失。」
「生產一線情況不明。地震發生後電話一直打不通,估計各個工區很快會派人來報信。」
「地震很強烈,地表和礦山井下都有可能出問題。」
「井下出事故傷人的可能性很大。」
……
在場的人七嘴八舌。
「修翎同志,咱們這就算開現場辦公會。天南分公司的所有領導應該盡快分頭到各個工區,親臨一線指揮抗震,機關工作人員除了留人值班、守電話——我估計通訊很快就能恢復——其餘人都要到生產一線去。分公司一級的領導是不是都來了?」遲勝愚臨危不亂,開始部署工作,不過他褲襠裡仍然撐得難受,盡可能往後撅著屁股,唯恐被在場的下屬看出破綻。
修翎清點了一下,分公司領導除了有一人出差,只有一人不在場。她向遲勝愚匯報說:「除了梅副經理不在,其他人都在,機關各部門的主任、科長也都在。」
「查一查梅副經理幹什麼去了?假如遇到災難先跑回家去,我現在就可以宣佈將他撤職,組織手續待後補辦。遇見大災,好比打仗,必要時可以執行『戰場紀律』。」遲勝愚說。
聽了遲董事長的話,在場天南分公司的管理人員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同時都在心裡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臨陣脫逃。
「我和各位副經理按照以往劃分的聯繫點分頭到各個工區指導抗震救災、恢復生產,辦公室主任留下來負責內外聯繫,其他部門負責人分頭跟主管領導下去。設備科要趕緊組織人力,把分公司內部電話接通。大家立即分頭行動。遲董,您看這樣安排是否合適?」修翎在關鍵時刻依然表現得很幹練。
「很好。我今天親眼看見天南分公司班子是一個特別團結、特別敬業、特別有戰鬥力的領導集體,相信你們一定能帶領全體員工戰勝自然災害,贏得抗災和生產雙勝利。希望大家按照修經理的安排部署去做,行動越快越好。」遲勝愚對修翎表現出堅定的支持。
幾位分公司副經理和機關部門負責人立即分頭乘車趕往生產一線。因為遲勝愚還在,修翎並沒有走。
「你怎麼辦?要不在辦公樓前空地上搭個帳篷作為臨時指揮所,你在這兒坐鎮?我到一線去。」修翎說。
「不行。天南分公司你是最高指揮官,設立一個露天的、抗震的臨時指揮所很有必要,但只能由你來坐鎮。我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弄清集團公司本部是否受災,然後盡快趕回去。」遲勝愚說,「我記得天南分公司有一部可與集團公司本部聯繫的電台,平常用不上,這陣兒該發揮作用了。你趕快派人去看看,能不能聯繫上祁北市,問問地震是否波及到集團公司本部,災情怎麼樣。」
辦公室主任聞風而動,趕緊跑進樓內找無線電台去了。
還好,祁北集團本部與天南分公司聯繫用的電台平常處於關機狀態,大概那邊已經知道天南屬這次特大地震重災區之一,況且遲勝愚董事長正在天南,所以主動和這邊聯繫,電話打不通,無線電台早已不停地呼叫,這邊一開機就聯繫上了。
集團公司黨委書記穆平與遲勝愚直接通話,穆平通過無線電台告訴遲董事長:「地震波及到祁北市,不過只是有震感而已,沒有造成破壞,這一點請董事長放心。不過,集團內部這幾天發生了人為的地震,有相當大一部分退休職工和無業子女上街,請願示威,造成交通堵塞,影響正常的生產和工作,成為祁北市重大的社會新聞。他們的主要訴求是要求集團公司解決員工的子女就業問題,同時要求提高離退休人員待遇。遲董,部署一下天南分公司的抗震救災,急速趕回來吧,市委市政府要求集團公司盡快處理,以維護祁北市的社會安定和人民群眾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
遲勝愚聽了一愣,頭上一直冒虛汗,他乾咳兩聲,鎮定情緒後說:「解決就業問題是政府的職責,提高企業離退休人員待遇國家有統一部署,這些人找集團公司鬧事毫無道理,市委市政府也把責任推給我們,簡直是亂彈琴!好,我馬上趕回來。」
遲勝愚讓修翎給他安排一輛越野車。恐怕震後道路被破壞,車上帶了鐵鍬、洋鎬、繩子等工具,還帶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他要盡快趕回祁北礦業集團公司本部,處理離退休職工及其子女上街鬧事的問題。
退休生活
葉國林也有葉國林的瀟灑。
頭髮很稀疏,尤其頭頂上。儘管黑顏色是染上的,儘管「地方支援中央」顯得捉襟見肘,卻梳理得紋絲不亂。花白胡茬不屈不撓往外長,葉國林的方針政策是「你不讓我露臉,我不讓你露頭」,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剃鬚。電動剃鬚刀太貴捨不得買,手工的剃鬚方式雖要用熱水浸潤,還要抹香皂,但刮得乾淨。眼角皺紋多,而且深刻,弄個廉價的太陽鏡遮住。上身的T恤和下身的休閒褲都是假冒名牌,棕色皮鞋隔幾天擦一次油,弄得一塵不染。
「你打扮得恁好給誰看呢?」寇粉英經常問老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