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省城大眾池室的浴池裡一片麵湯似的混濁。泡在同一池混水中的錢惠人、趙安邦和馬達,隔著一層白濛濛的水霧,還天各一方,尚未相會相知。如果那天趙安邦硬是不讓錢惠人幫著搓背,二人提前離去了,真理和真理的歷史性會晤就將失之交臂。事後回憶起來,錢惠人還想,創造歷史有時是必然的,比如由劉集鎮分地引發的三十年不變;有時卻具有偶然性,比如發生在省城的偉大的洗澡。
那時真苦啊,趙安邦帶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到文山地區最窮的農業縣白山子做分管工業的副縣長,這明顯是不受重用。幾個副縣長中,農業縣長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政法縣長,趙安邦竟排在分管文化教育的副縣長之後。這個排法也不是沒道理,南部各市縣鄉鎮企業迅速崛起時,白山子還在以糧為綱哩!縣辦工業只有一個百十號人的編織廠、兩家地方國營性質的小飯店和十幾個集體所有的鄉村合作社。趙安邦到任後轉了兩天,就把這點家底全摸清了:全縣所有工業資產不足三百萬,都不如南部市縣一個自然村的家當多。他這才在縣長辦公會上提出:向南方學習,自費開發,上馬搞工業園。錢惠人跑到白山子投奔趙安邦時,趙安邦很高興,當即表態說,「好,好,胖子,那你就過來吧,我和縣委組織部說說,馬上商調!」
他正式調過來做縣工業辦公室副主任時,工業園的地已圈下了,就在縣城東面城關鎮上。在趙安邦的堅持下,縣委、縣政府聯合下發了個工商強縣的一九八七年第三號文件,規定:在自理口糧、自籌資金、自建住宅、自謀出路的前提下,歡迎農民到城關鎮搞開發,可以在鎮上建房,在工業園設店建廠。文件一公佈,各鄉農民紛紛湧進城,縣工辦一下子熱鬧起來,簡陋的辦公室門口被圍得水洩不通。幾天內就有上千戶農民登記建房,三百多戶準備在工業園設店建廠,押金收上來兩千多萬。
然而,白山子畢竟不是南部發達地區,底子太薄,老百姓太窮,最初的喧囂熱鬧過後,他和趙安邦不無悲哀地發現:農民們嚮往的是城鎮戶口,他們既沒有資金,也沒有能力支撐起城關工業園這片新天地。除了工業園內的小商品市場,真正入園的正經工業企業幾乎沒有,規劃中的工業區還種著莊稼。趙安邦坐不住了,自己帶頭跑項目,也趕著他和縣工辦的同志下去跑。跑的結果並不理想,那時的寧川、平州、省城都在大上工業園,有的還是國家級的,投資環境,優惠政策,都是文山比不了的。在省城大眾池室碰見馬達那晚,他和趙安邦又經歷了兩場艱苦而無效的談判,廠房用地降到每畝三千元,倒貼七通一平的費用,人家都不願來投資。
那晚,錢惠人見趙安邦身心交瘁,無精打采,要給趙安邦搓背,說是搓搓舒坦。一搓果然舒坦了,趙安邦搭拉著濕腦袋,坐在浴池邊搖搖晃晃,差點兒睡著。
就在這時,錢惠人無意中聽到了浴池另一角馬達和一位姓李的副廠長的對話。
馬達說:「平州沒戲,我估計省城也沒戲,誰也不敢違反國家戶口政策啊!」
李廠長說:「省城不是還沒回絕嗎?能給二百個戶口也成,你我解決了嘛!」
馬達說:「老李,這夢你別做,要解決就得一起解決,當年咱3756廠是從省城遷到大西南的,要回得一起回,這四千多人都是我們漢江子弟啊!不能讓他們獻了青春獻子孫!要想自己回來,我不是沒門路,可我能這麼走嗎?不要臉啊!」
李廠長歎著氣說:「馬書記,這麼說省城也沒戲,誰敢收下咱四千多人啊!」
馬達從浴池裡站了起來,走到蓮蓬頭下淋浴,邊淋邊發狠說:「老李,我還就不信了,這麼好的一個轉產軍工廠,還有四千萬元的安置費,會在漢江省花不掉!」
天哪,還有這種事!一個轉產的軍工廠,帶著四千萬元的安置費,竟在漢江省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這難道是上帝的聲音嗎?是的,是上帝的聲音,上帝已經降福人間了!錢惠人頓時熱血沖頂,一把推開昏昏欲睡的趙安邦,也不管趙安邦舒服不舒服了,嘴上喊著「馬書記」,跌跌撞撞衝到蓮蓬頭下,準備實現和真理的會晤。
不料,因為太激動,錢惠人在距馬達一步之遙的地方滑倒了,摔了個仰面朝天。
馬達嚇了一跳,抹去了臉上的水,低頭看著錢惠人問:「哎,你認識我嗎?」
錢惠人不顧屁股上的疼痛,爬起來,賠著笑臉道:「現在不就認識了嗎?」
馬達疑惑地審視著錢惠人,「哎,我說同志,你什麼意思啊?」
錢惠人一把拉住馬達的手,用力握著,「馬書記,漢江人民歡迎你!」
馬達甩開錢惠人熱情的手,一臉嘲諷說:「老弟,你代表漢江人民?你?」
錢惠人這才發現自己口氣太大了,忙喊趙安邦,「趙縣長,來項目了!」
趙安邦那當兒還蒙^著呢,坐在浴池邊說:「胡說啥呀,快衝沖走吧!」
錢惠人硬把趙安邦拖到馬達面前,這才讓趙安邦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次光著屁股的歷史性會晤,嗣後被馬達說了多少年,一直說到今天。在馬達嘴裡,趙安邦省長和錢惠人市長當年落魄著呢,哪有今天這份威風?為把他和3756廠拉到文山,好話說盡,笑臉賠盡,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他談判了。這種談判在古今中外的商業談判歷史上前所未有!趙安邦卻不承認,笑罵馬達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錢惠人後來見了馬達,就敲打說,閉住你的臭嘴吧,都當上副市長了,還不知道為尊者諱?你狗東西少四處敗壞安邦省長的光輝形象!
光輝是後來的事,一九八七年見到馬達的時候,趙安邦的形象並不光輝,他的形象就更不光輝了,說落魄是客氣的,落魄中還有份窮凶極惡。因為窮自然就凶了,拉項目,找投資弄得急紅了眼,餓狼一般,豈有不惡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和趙安邦玩笑說,實在不行就綁兩個大款過來,不在咱工業園投個千兒八百萬就不放人!因此,馬達和他們3756廠四千人的戶口問題在省城、平州是難以解決的大麻煩,在他和趙安邦看來,根本不算什麼事!他們連地都敢分敢賣,還怕違反戶口政策?趙安邦在大會小會上不止一次說過,只要能把工業園搞上去,啥都能試!
然而,讓他和趙安邦都沒想到的是,馬達也是個敢闖禍的祖宗。3756廠面臨的不僅僅是四千人的戶口問題,還有抗命的問題。在此之前,國家已將3756廠就地安置到大西南原廠附近的一個小縣城,準備轉產電視機,已經在蓋廠房了。如果真把馬達和3756廠拉到城關工業園,不但馬達要倒霉,他和趙安邦也得受連累。
馬達也不隱瞞,當晚和他們一起吃夜宵時,就實話實說了:「趙縣長,錢主任,咱們是光著屁股見面的,沒啥掖著藏著的!我抗命把這麼大一個廠,四千人拉到文山落戶,有相當風險。也許會驚動國家有關部委和兩省領導層,我很可能被撤職開除黨籍!可我認了,3756廠本來就是從漢江省遷到大西南去的,同志們想回遷漢江是一個原因,另外,目前所謂的就近選址也不科學,那鬼地方連火車都不通,將來怎麼發展?我和李廠長還有黨委反覆研究了幾次,最終決定冒險闖關!所以,也請你們想好了:你們是不是真敢冒這個險?其實你們沒義務陪我們冒險!」
這可真是開玩笑:世上竟還有這種人,這種事!錢惠人當時就想,這項目只怕又黃了!一個四千人的大廠抗命不遵,自說自話跑到文山來了,大西南那邊能不追查?能不找漢江省委、省政府?看來這不是上帝的聲音,也許是魔鬼的聲音。
趙安邦真夠大膽的,明知此事不可為,仍於窮凶極惡中不願放棄,繼續與魔共舞,「馬書記,我很敬佩你的道德勇氣,就衝著你沒扔下一廠職工自己調回來,我說啥也得成全你!咱現在什麼也別說,你先到我們文山城關工業園實地看看,如果還滿意的話,我們也派人去你們廠子考察一下,看看你這個廠是不是真的生產電視機?你要生產機槍、大炮啥的,我們就不敢要你了,我們工業園可不造軍火!」
馬達樂了,「趙縣長,你放心,我們廠一直生產軍工儀表,前年轉民品了,上了生產線,試產電視機,現在電視機可是大熱門啊,內部憑票供應!你們來吧,我用內部職工價一人賣給你們一台彩色電視機,別看還沒牌號,質量好著呢!」
相互考察都很滿意。城關鎮雖說不在文山市內,可距文山城區並沒多遠,只半小時車程,文山又在鐵路線上,有個大火車站,四通八達,交通便利。趙安邦帶著縣工辦的兩個同志去了趟大西南,當真抱回來一台無牌號的十四英吋彩色電視機。
指著那台彩電,趙安邦樂呵呵地說:「同志們,這可是天上掉餡餅啊,從今開始,咱們文山要生產彩電了,而且就在咱們城關工業園生產!這才叫真正的大項目哩,這個大項目一上,就得上配套廠,比如,相關元件廠啊,紙箱廠啊,還有服務方面,一方水土就帶活了!」說這話時,趙安邦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冒險了。
錢惠人及時提醒說:「趙縣長,你別光想著天上掉餡餅啊,咋就沒想到犯錯誤?搞不好這可又是一次分地事件,也許比分地還嚴重,陳同和書記和省裡饒不了咱們!」又建議說,「真要干,最好匯報一下,看看市裡和省裡是什麼態度?」
趙安邦當場否決了,「匯報什麼?這種事能匯報嗎?一匯報準不成!」
這期間又出了點小插曲:馬達一看趙安邦態度積極,騎在驢上又想找馬了,厚顏無恥地提出,自己帶過來的是個團級廠,窩在白山子縣的城關鎮太委屈了,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是進文山城發展,而且,文山市委還應該給他們相應的待遇。
趙安邦哭笑不得,還不敢發火,怕弄黃了這筆風險生意,只能報之苦笑,「馬書記,我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你團級單位,我也縣級單位,你這待遇我怎麼給?讓市委給?你覺得這事能向文山市委匯報嗎?哪個傻爹敢收你這叛逃過來的野種?」
馬達直樂,「你趙縣長不就是個傻爹嗎?你思想解放,你就收了啊!」
趙安邦道:「那我也告訴你,像我這樣的傻瓜沒幾個,碰上我算你運氣!」
馬達叫道:「不也是你的運氣嗎?我拎著烏紗帽給你們帶來個大項目!」
趙安邦笑了,「那你還惦記相應待遇?弄不好,咱們全下台滾蛋!」
馬達很義氣,「別,別,趙縣長,這話我一直想和你說: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反正我在劫難逃,犯不上再拖個墊背的!我要對得起四千漢江子弟,也得對得起你趙縣長,不能讓你辦了好事還倒霉!你啥都不知道,是受蒙蔽的革命幹部!」
這其實也是趙安邦想說而不好意思說的。多少年過後回憶起來,趙安邦還誇馬達,說是那時的馬達真不簡單,有責任心,有道德感,還有押上身家性命的勇氣!
於是,一場驚動國家部委和省委、省政府的軒然大波平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