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國資委常務副主任孫魯生起個一清早,卻趕了個大晚集。八點剛過就進了省政府院門,趕到主樓趙安邦辦公室時,也不過八點十分。趙安邦正接國務院領導的一個重要電話,讓她等一等,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鐘,快九點才和趙安邦見上面。
見面時,趙安邦情緒不是太好,孫魯生推測和剛接過的電話有關。可電話是哪個國務院領導打來的,談的什麼,她不得而知,自然不會想到會是偉業國際的事。
倒是趙安邦主動說了,一臉的自嘲:「這個白原崴,真讓我防不勝防啊!一到香港就把我賣了,公開發表講話,說偉業國際是紅帽子企業,產權問題有望在合理的框架內解決!還點名道姓提到我,說我支持他繼續控股偉業國際,搞得國務院領導也知道了,一大早把電話打過來,追問我是怎麼回事,要我們慎重處理好!」
孫魯生心想,港澳有那麼多中資機構和駐港單位,哪個機構、單位沒有北京的背景?把這事反映上去還不很正常?再說,如今是信息時代,就算沒人反映,中央領導也可以從網上獲取資訊。白原崴出境後,她和國資委的同志就一直在網上關注著白原崴的動向。於是,從文件夾裡拿出幾份下載的相關報道,輕輕放到趙安邦面前,「趙省長,這我正要匯報:這兩天白原崴是對香港各報發表了不少奇談怪論,我們也覺得很驚訝:誰肯定偉業國際是紅帽子企業了?白原崴想搞什麼名堂?」
趙安邦接過報道,隨手翻看著,「這還用問啊?套我和省政府唄!」隨即指著一篇訪談文章苦笑起來,「哎,孫主任,你看看這裡,白原崴說得多漂亮啊?啊?對我們改革開放的前途充滿信心,對我和漢江省委、省政府解決產權問題的誠意和智慧充滿信心,對繼續做大做強偉業國際集團充滿信心!呵,一連三個充滿信心!」他放下手上的報道,信口評論道,
「這麼一來,偉業旗下各公司的股票又該上漲了!」
孫魯生點點頭,「是的,趙省長,你判斷得不錯!偉業國際海內外的股票都上漲了:納斯達克的偉業中國昨天逆市上漲了22%,國內龍頭偉業控股尾市突然漲停,帶動鋼鐵指數上漲了32點。我注意了一下盤面情況,偉業控股好像有搶盤跡象,昨日一下午的成交即達兩千八百萬股,成交均價五元八角。」遲疑了一下,又說,「如果我們不就白原崴的言論發表澄清聲明的話,這種漲勢估計還會繼續!」
趙安邦當即決斷說:「孫主任,我看這個澄清聲明先不要發,股票漲起來是好事,總比下跌強嘛,白原崴有信心也比沒信心好!再說,目前也沒漲多少,經過上一輪市場刻意打壓之後,現在不過是恢復性反彈!」接著又加重語氣提醒說,「如果發聲明,白原崴和他手下的巨額游資可能會反手做空,把股價往下打,必須警惕!」
孫魯生怔了一下,點頭認可了:這位省長實在是厲害,懂經濟,懂市場,思路開闊,還這麼務實,在這種領導手下工作,委實是一種享受。然而,她卻也為趙安邦擔心,「不過,趙省長,我們也不能由著白原崴在境外不受控制地這麼胡說八道啊!據我省駐港辦事處反饋過來的信息,白原崴已於昨夜搭乘法航班機飛往巴黎了,如果白原崴在巴黎和歐洲繼續胡說下去,只怕北京的領導同志還要找你的!」
趙安邦不無苦惱地道:「是的,但採取任何措施都必須慎重!魯生啊,有一點你一定要清楚:我們這回是碰上硬對手了!這個白原崴不簡單啊,進退有據,在WTO的背景下,從國內到國外,從製造業到金融投資,和我們打了場立體戰!」
孫魯生深有感觸,「是啊,是啊,趙省長,從接收開始,我和同志們對這位白總就沒敢輕視!」她看著趙安邦,試探道,「如果白原崴這次不回來就好了!」
趙安邦「哦」了一聲,警覺地問:「魯生同志,你什麼意思啊?說清楚!」
孫魯生略一沉思,大膽地說了起來:「趙省長,有個情況你知道:偉業國際集團美國上市公司偉業中國的總裁王正義,涉嫌侵吞集團海外資產,數額高達上千萬美金!這事和白原崴有沒有關係?有多大的關係?我們應該好好查一查嘛!」
趙安邦沒當回事,「哦,這事啊?這和白原崴有啥關係?你們上次匯報時不也說了嗎?早在北京的資產劃撥文件下達之前,白原崴就和王正義鬧翻了,已經準備改組偉業中國的高管班子了嘛!再說,現在王正義又死在巴黎了,別瞎琢磨了!」
孫魯生卻不願放棄,「趙省長,我這可不是瞎琢磨!白原崴套咱們,咱們也可以反手套他嘛!就以涉嫌侵吞國有資產罪對他來個立案審查,把他嚇阻在境外!」
趙安邦怔住了,「什麼?什麼?你是不是還想對白原崴發個通緝令啊?!」
孫魯生說:「能發個通緝令更好!當然,不是真抓,就是演一場戲嘛!和白原崴這種資本大鱷鬥,得出點險招,險中取勝,反正兵不厭詐嘛,兵書上有的!」
趙安邦沉下臉,「什麼兵不厭詐?這是餿主意!」
孫魯生有點著急,「趙省長,你別急著下結論嘛!這筆資產可是三百億啊!」
趙安邦手一揮,很不高興地說:「那也不能這麼亂來!三百億怎麼了?就眼紅了?魯生同志,你是省國資委常務副主任,對國有資產保值增值負有一份責任,這沒錯,利用手上的權力和你說的兵不厭詐的手段拿回這三百億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以這種方法拿回了三百億,我們漢江省也許會失去三千億!文山的教訓已經擺在那裡,對賺錢的企業巧取豪奪,自以為很聰明,結果怎麼樣?誰也不去文山投資了,人家發不了財,你文山也別發展了!」說到這裡,他口氣緩和下來,「魯生同志,請你一定不要忘了,你這個省國資委主任和我這個省長代表的是國家,是漢江省人民政府,有個自身形象和影響問題,另外,還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國務院領導剛才在電話裡說了,原則要堅持,但也要實事求是,一定要穩妥解決好!」
孫魯生想想也是,沒再爭辯下去,「趙省長,那你說怎麼辦吧?!就讓白原崴在巴黎繼續這麼胡說一氣,總得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吧?」
趙安邦想了想,指示說:「你盡快和白原崴聯繫一下,親自聯繫!搞清他住在巴黎什麼地方?去巴黎什麼目的?以我和省政府的名義告訴他兩點:一、偉業國際的產權問題請他免談,我和漢江省政府從沒認定它是戴紅帽子的私營企業,這是重大原則問題。二、在產權獎勵方案沒得到雙方認可之前,請他不要再公開發表不適宜的言論,否則,後果自負!另外,再找一下我駐法大使館,請商務處參贊同志出一下面,代表我們做做白原崴的工作,請白原崴在國外事情結束後早日回國!」
孫魯生猶豫了一下,「駐法使館能理睬我嗎?這個電話你是不是親自打?」
趙安邦不耐煩了,「讓你打你就打嘛,就說我讓打的,這幾年我省經貿代表團每年幾次去法國,大使館幾乎成我們的辦事處了,這點小事,會替咱們辦的!」說罷,他離開辦公桌,坐到了沙發上,「魯生,我不是和你說了嘛,可以考慮獎勵白原崴和他們的高管人員一些股權,總額不超過20%,搞個方案,你們搞了沒有?」
孫魯生匯報說:「已經在搞了,我讓產權處搞的!不過,現在看來行不通,白原崴不會只滿足於偉業國際的經營管理權,他的胃口大得很,一出境就現出原形了。你看他在境外說的這些話,似乎還想一口吞掉偉業國際,方案做了也白做!」
趙安邦道:「怎麼是白做呢?談判總要有個基礎文件嘛!白原崴想一口吞掉偉業國際是一廂情願,沒這個可能。不過,該讓點步也要讓點步,可以考慮在10%左右讓。白原崴和原管理層的經營權必須保證,我早就說了,我不願看到一個奇跡在我們手上消失,偉業國際不是泰坦尼克號,這艘巨輪決不能上演冰海沉船!」
孫魯生歎了口氣,鬱鬱問:「如果白原崴達不到目的,最終非要沉船呢?」
趙安邦頗為自信地笑了起來,「這可能性不大,平州港他都不願放棄嘛!」
孫魯生問:「白原崴這麼猖狂,我們還讓步,合適嗎?是不是也影響形象?」
趙安邦說:「影響什麼形象啊?現在就是平等談判,他猖狂進攻,你瘋狂反擊嘛,我看你孫主任也夠瘋狂的了,竟然想到要下通緝令嚇唬人家了!」
孫魯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麼,趙省長,就算我們讓10%,白原崴的股權也只佔30%,加上他們管理層原有的持股,最多佔到43%,如果堅持不讓,他們就是33%,控股權是我們的,又怎麼保證他們的經營權呢?我們不派董事長、總經理了?我們一股獨大,將來在董事會搞表決,肯定是我們說了算嘛!」
趙安邦說:「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白原崴的心病就在這裡!所以,我考慮了很久,有了個想法:我們不能一股獨大,股權要進行社會化處理,分散賣給對偉業國際有興趣的企業法人和社會法人,甚至是自然人!也鼓勵白原崴的合作夥伴來買,我們最多只保留30%,一個原則,就是讓白原崴繼續控股!」他隨即站了起來,在沙發前踱著步,繼續說,「孫主任,你想啊,30%至40%左右的股權賣出去,我們收回來的資金是多少?上百億吧?能辦多少事?文山問題不就好解決了?餘下的股權讓白原崴繼續經營,每年還能分紅,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目的全實現了!」趙安邦禁不住感慨起來,「當年京港開發投給白原崴一千萬,誰能想到今天會讓我們賺得這麼盆滿缽盈?說良心話,這可是我此生看到過的最嫌錢的一筆國有資產買賣啊!」
孫魯生不禁興奮起來,「嘿,趙省長,你說的這些,我和同志們還真沒想到過!我看是個好主意,只要白原崴願意回來談,能接受就行!」
趙安邦挺有信心,「我估計白原崴能接受的,在寧川和他交鋒時,我已有預感了!他也捨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偉業國際啊,只要我們真誠待他,我想,他會給我們一定程度的真誠回報!不管怎麼說,我們都不能把他變成一隻剝光了的肥豬,更不能讓他成為海外流亡的持不同政見者,否則,我們就是糊塗蟲!這既是經濟問題,也是政治問題,政治經濟學嘛,經濟從來就離不開政治,這一點要記住!」
孫魯生心裡一震,適時地打開筆記本,認真記錄起了趙安邦的指示。
趙安邦繼續指示說:「還有,平州港擴建工程的事也給我提了個醒,資金和資產凍結並不明智,一個好項目與我們無關了。所以,偉業的國內資金可以考慮在有效監控的前提下解凍,不要再拘泥於過去的接收程序,也盡量減少對現有項目的影響。這些項目真砸在手上,將來我們的股份還怎麼賣?又怎麼分紅啊?是不是!」
孫魯生停止了記錄,「趙省長,這我可要說明一下:偉業國際和平州市政府簽的平州港擴建合同還是有效的,如果看好這個項目,我們還可以拿回來嘛!」
趙安邦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就算能拿回來也不拿了!我們沒道理嘛,接收期間搞了個資產凍結,逼著人家改變了投資方,石亞南背後可沒少埋怨我!」
孫魯生點了點頭,「好,你省政府領導有話,我們執行就是!」說罷,合上筆記本,站起來告辭,「趙省長,回去後,我就按你今天的指示精神,先搞個偉業國際產權分拆及社會化一攬子方案,搞出來後再向你做一次具體匯報吧!」
趙安邦道:「不要找我,先讓你們國資委主任陳副省長看一下,聽聽他的意見再說!剛才這些設想,我也要和陳副省長通氣的,得在省政府辦公會上定啊!另外,你也給我學聰明點,別把底牌都告訴白原崴,產權分拆社會化處理的事暫時別和他說,獎勵的股權就定在20%,那10%也不要輕易讓,我們還得逼逼他!」
孫魯生心裡有數,連連應著,向門口走,「好,好,那我就回去了!」
趙安邦卻又想起了什麼,「哎,孫主任,別忙走,我好像還有什麼事……」
孫魯生站住了,「除了偉業國際,還能有什麼事?是不是文山國企的事?」
趙安邦回憶著,「不是,不是!」突然想了起來,「哦,對了,是一個上市公司的事!孫魯生,你給我坐下,這事你得給我說清楚:你怎麼化名魯之傑在《漢江商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懷疑人家寧川的綠色田園業績有問題?想吃官司啊?」
孫魯生再也沒想到會是這種事!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捅到了省長面前,省長竟知道她筆名叫魯之傑!便問:「趙省長,你怎麼知道我在商報上發表了這篇文章?」
趙安邦批評道:「還說呢,人家綠色田園老總許克明告到我面前來了!我讓秘書找到商報總編,才知道咱們省國資委有個女秀才叫魯之傑!我說魯之傑同志,你少替人家綠色田園操心好不好?你真吃上官司不停地上法庭,工作不受影響啊?別說綠色田園搞得不錯,就算有問題也用不著你來管嘛,有證券監管部門嘛!」
孫魯生賠著小心問:「趙省長,我……我這篇文章你看了沒有?」
趙安邦道:「我還沒來得及看,這種東西你不要再寫了好不好?」
孫魯生解釋說:「趙省長,其實,你應該看一看,我哪天找來送給你。綠色田園真有問題,根據我的分析,業績水分不小,估計是顆地雷!荒唐的是,這顆地雷偏有人搶,這陣子股價瘋長,也不知是股民瘋了,還是市場瘋了……」
這時,桌上的保密紅機響了起來。趙安邦走過去接電話,邊走邊說,「孫魯生,你不要說了,別管是地雷還是衛星,都不在你省國資委的職責範圍,是地雷,漲上去也不會長久,還會跌下來,讓股民和市場去說話嘛,好了,就這樣吧!」
也只能這樣了,身為省長的高級領導要接保密電話,自己在面前不合適。可孫魯生心裡真是不服:這位省長精明過人,怎麼就沒想到一個簡單的問題呢?既然現在發現了地雷,就得想法把它排除,怎麼能讓它日後踩上去再爆炸呢?況且綠色田園不是外省的上市公司,是漢江的上市公司,真鬧出個什麼大醜聞來,他省長臉上不也掛不住嗎?!就算出於私心,非要保護本省的上市公司也不能這麼保護嘛!
然而,見趙安邦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便也沒再多說,只好心提醒了句,「趙省長,錢惠人市長的老婆崔小柔就在這家公司,你最好讓錢市長注意點影響!」
趙安邦一怔,拿起的話筒又放下了,「哎,孫主任,你什麼意思啊?」
孫魯生說:「沒啥意思,就是提個醒嘛,白小亮出事後,外面議論不少哩!」
趙安邦臉一拉,「白小亮出事和錢惠人有啥關係?瞎議論什麼?就事論事,說他老婆——他老婆又怎麼了?也參預炒股了?她是不是這家公司的大股東啊?」
孫魯生這才後悔起來:趙安邦和錢惠人是什麼關係?據說趙安邦正琢磨著要把錢惠人往副省級上推呢,她這不是自找麻煩嘛!於是,就事論事道:「我在綠色田園董事名單上看到了崔小柔的名字,持股數八千股,是不是參預炒股我不清楚!」
趙安邦說:「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四處亂說,更不要瞎聯繫!現在哪個上市公司高管人員不持股啊?老錢現在已經夠難受的了,魯生,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
省長大人這種態度,她還有啥可說的?於是只得連連應著,退出了門……
錢惠人一直把女兒盼盼送到省城機場安檢處,眼看著盼盼從艷紅的小坤包裡掏出飛機票、登機牌和身份證,遞到一位女安檢人員面前。女安檢人員對照身份證看了看,職業性的目光在盼盼俊俏的小臉上停留了只一兩秒鐘,便在登機牌上蓋了安檢章。盼盼把女安檢遞出來的身份證、飛機票、登機牌胡亂抓在手上,衝著安全隔離線外的錢惠人揮了揮手,強作歡顏地說了句,「老爸,你回吧,我走了!」
錢惠人卻不放心,大聲囑咐說:「把身份證和飛機票收好,收到包裡去,只留著登機牌就行了!還有,下飛機見到你媽後,馬上給我打個電話,別忘了啊!」
盼盼真是個乖乖女,當即打開小坤包,把身份證、飛機票放到包裡,只拿著一張登機牌走進了安檢門。通過安檢門後,再次向錢惠人揮手,「爸,你回吧!」
錢惠人不願走,眼裡含著欲滴的淚,衝著盼盼無聲地揮了揮手,讓盼盼先走。
盼盼先走了,腳下的高跟鞋在花崗岩地面上擊出一串脆響,身影一閃,消失在候機大廳流動的人群中。錢惠人眼瞳裡留下的最後影像是盼盼的白色上衣和那只背在身後的艷紅的小坤包。小坤包是他這次在省城給女兒買的,真正的意大利名牌。
一切都過去了,該澄清的都澄清了,噩夢總算做到頭了。開車趕回寧川的路上,錢惠人倚在後座上佯裝打盹,心裡默默咀嚼著在省城這兩天一夜的痛苦經歷。
趙安邦的反應在意料之中,這位老領導不可能對他和盼盼的悲傷遭遇無動於衷。於華北那裡本來沒想去,趙安邦非讓去,也只好去了,沒敢帶盼盼——他真怕一場不可避免的難堪,再次刺激女兒那顆已飽受刺激的心。
沒想到的是,於華北的態度竟也很好,吃驚過後,便歎息起來,一再說孫部長當年不該做《西廂記》裡的崔母,硬把張生和鶯鶯給拆散了,鬧了這麼一出當代愛情悲劇!於華北再三交待,要他在各方面多關心盼盼,還很動感情地說,「盼盼沒啥錯,你這個做父親的要把欠她的愛都還給她,讓她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然而,於華北畢竟是於華北,他該說的全說了,謎底攤開了,於華北仍沒就白小亮一案透露任何信息。他再三說向白小亮借款時打了欠條,人家就是不接碴,既沒說有這張欠條,也不說沒有。因此,他就不能不警惕:於華北說讓盼盼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做人是什麼意思?當真是出於同情和善意嗎?是不是想把他拖到陽光下曬曬?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有個私生女,能公開嗎?真公開出去,家裡鬧得一塌糊塗不說,社會上也會議論紛紛!別說上什麼副省級了,只怕這個廳局級的市長也沒法當了!這事適當的時候還得和趙安邦提一提,讓老領導找於華北再做做工作。
借款的事倒不怕,就算真找不到那張借條了,白小亮也不會不負責任地瞎說一氣,在沒有任何根據的情況下,誰也不能認定他就是受賄!事實也是這樣,到目前為止,不論是於華北還是省紀委,都沒找到他頭上,況且,這四十二萬他正在想法還。趙安邦提醒得對,這事是不能再拖了,就是再困難,也得想法先了結,看來,必須和老婆動一次真格的了,這還沒著落的十五萬她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老婆崔小柔應該說還是不錯的,從結婚那天起,就把他的生活全管起來了,吃喝穿戴,都用不著他操心,舒服倒是舒服了,卻也把他管死了。尤其是有了盼盼這檔事,他就受大罪了,每年總要貼補盼盼一些錢的,連貪污公款的心都有……
正這麼在車上胡思亂想著,手機突然響了——竟是趙安邦打來的電話!
趙安邦很不客氣,開口就問:「錢胖子,那個綠色田園又是怎麼回事啊?」
錢惠人沒任何思想準備,以為趙安邦要瞭解許克明什麼情況,便說:「趙省長,綠色田園老總許克明您不是見過嗎?挺不錯的一個小伙子,很有想法……」
趙安邦打斷了錢惠人的話頭,「我問的不是許克明,是你老婆!你家崔小柔是不是這家公司的董事?是不是還持有這家公司的股份啊?你給我說說清楚!」
錢惠人這才明白過來,「趙省長,你說這個啊?那我匯報一下:綠色田園是老上市公司電機股份重組過來的,崔小柔和我結婚後,從深圳調到寧川電機廠,後來電機廠改制上市就按規定持股了,最初是三千股,配了幾次股,現在大約有七八千股吧?如果您老領導認為這影響不好,我……我馬上讓小柔把持股全退掉就是了!」
趙安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這樣,倒也不一定退股,但董事最好不要當!你錢胖子做著寧川市長,你老婆是上市公司董事,總會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嘛!」
錢惠人鬱鬱道:「好,趙省長,我聽你的,讓小柔退出董事會就是了!」又說,「現在的情況你清楚,有些人就是要整我,是不是又有人做小柔的文章了?」
趙安邦口氣緩和下來,「這你別瞎想,是我對你嚴格要求,你理解就是了!」
錢惠人想:肯定又有什麼人跑到趙安邦那瞎嘀咕了,官場險惡,人心難測啊!
因此,當晚從省城回到家,錢惠人的臉色很不好看,對崔小柔鄭重交待說:「小柔,你明天就到綠色田園去,告訴許克明:你這個執行董事不能再當了,手上的那點股票也轉給其他董事,或者乾脆賣掉,和綠色田園公司徹底脫離關係!」
崔小柔很意外,「老錢,你發什麼神經?我是公司老人了,為啥要退出?」
錢惠人一聲長歎,「還不是為了顧全大局嘛,安邦省長好心提醒的啊!」
崔小柔益發意外,「安邦省長咋這麼敏感?該不是誰又背後打黑槍了吧?」
錢惠人壓抑不住了,發洩道:「那還用說?人家該出手時就出手嘛!」
崔小柔髮起了牢騷,「那他趙安邦就不說話?又想犧牲你了?老錢,不是我挑撥離間,我看你這位老領導就是滑頭!論能力,論貢獻,論關係親疏,你都不該在王汝成之下!他倒好,對裴一弘言聽計從,讓王汝成做了書記,讓你做市長……」
錢惠人不悅地打斷了崔小柔的話頭,「行了,行了,過去的事還說啥啊?再說,這種事要省委常委會決定,也不是安邦省長一個人說了算的,我們得理解!」
崔小柔說:「理解?怎麼理解?我算看透了,這種滑頭領導,你不跟也罷!」
錢惠人心煩意亂,「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怕我還不夠煩啊?!」略一停頓,又說,「哦,對了,還有個事:你給我到銀行去一趟,取十五萬回來,我有急用!」
崔小柔不悅地問:「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又不少你吃,不少你喝!」
個中隱情沒法說,錢惠人只能耍野蠻,「_嗦什麼?讓你取你就去取嘛!」
崔小柔才不吃這一套哩,「叫什麼叫?實話告訴你:銀行沒錢,那些存款我都轉到股市上去了,證券部的同志正幫我炒綠色田園,都漲40%了,還有得漲哩!」
錢惠人手一擺,「這我不管,反正我明晚必須拿到這十五萬!」又警告道,「小柔,我重申一下:股票不能再炒了,你一定要記住自己的身份,注意影響!」
崔小柔這下火了,俊俏的大眼睛裡溢上了淚,「錢胖子,那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你當市長,我既不能在市委、市政府任職,又不能當上市公司的董事,還不能炒股,那讓我以後幹什麼?當家庭婦女?靠你養活?你掙幾個錢啊?養得起嗎?!」
錢惠人也覺得有些過分了,想了想,妥協說:「要不,你就在許克明手下搞點行政事務性工作吧,反正別再在董事會呆著,這對我確實有消極影響啊!」
崔小柔抹去眼中的淚,「這我聽你的,那你也說清楚,要十五萬幹什麼?」
錢惠人卻不說,「你別問,反正這個錢我必須盡快拿到,你別逼我犯法!」
崔小柔大概知道事情比較嚴重,口氣緩和下來,有些可憐巴巴,「老錢,你總得說說是啥事嘛!十五萬咱們不是拿不出,可你別讓我這麼提心吊膽好不好呢?」
錢惠人心裡一動,馬上順水推舟,一聲誇張的長歎過後,表情極是沉重,信口開河道:「知道我為什麼去省城嗎?省紀委領導找我談話了,麻煩怕是不小啊!」
崔小柔馬上想到了於華北,「是不是那個姓于的傢伙又做你的文章了?」
錢惠人「哼」了一聲,「這還用說?天明書記的兒子白小亮不是進去了嘛!」
崔小柔這才有些怕了,見他不說具體情況,也沒敢再追問,次日上午便提了十五萬現金出來,裝在一個服裝袋裡交給了他,他當晚便帶著錢去了池雪春家。
池雪春拿到錢很高興,透露說:「錢市長,你放心,聽說那張欠條找到了!」
錢惠人眼睛一亮,「真的?池大姐,快說說,在哪裡找到的?誰告訴你的?」
池雪春說:「聽紀委一位熟悉的朋友說,是在小亮辦公室的文件櫃裡找到的,夾在一本日記本裡,確實是四十二萬,欠條上的日期是二一年十二月三日。」
錢惠人道:「這就對了嘛!我記得也是十二月,具體日子記不清了!」又苦笑著抱怨說,「這個小亮啊,差點害死我了,這張欠條找不到,我可就說不清了!」
池雪春真誠地說:「那也說得清,我就從沒懷疑你會受小亮的賄!這話我也和安邦省長說了,不過,盼盼的事我話到嘴邊還是沒敢說——這你交待過的!」
錢惠人歎息道:「池大姐,你為我保密,沒和安邦省長說,我可全坦白了,不但找了安邦,還被安邦逼著去見了於華北!欠條找不著,不說清怎麼行啊!」苦澀地一笑,「再說,我也很不應該啊,這款一借就是一年多,總是個錯誤嘛!」
池雪春感歎說:「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一年多還不了錢,正說明你清廉!」
錢惠人眼睛一紅,淚水差點下來了,「有你這句良心話,我就知足了!」
池雪春又想了起來,「哦,對了,錢市長,還有個好消息哩: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叫什麼綠色田園,這支股票挺好的,這陣子突然漲起來了!證券公司說,他們趁機把股票全給賣光了,小亮賬上的虧空其實也沒多少,最多不超過五十萬!」
錢惠人大喜過望,「池大姐,這……這可太好了!只要沒造成巨額虧損,將來小亮也不會判多重的刑,這麼一來,我……我這心裡也會多少好受些!」
池雪春說:「不過,也有些遺憾。股票賣得早了些,聽證券公司的同志說,如果綠色田園這兩天再賣的話,小亮賬上不但不會虧錢,還能賺上個幾十萬哩!」
錢惠人道:「池大姐,這你就別遺憾了,股市上的事說不清楚,風雲變幻啊,漲起來很快,跌下去也很快,能落得目前這個結果就算萬幸了!」
池雪春倒也挺想得開,「就是,就是,錢市長,我這也不過是隨便說說!」
從池雪春所住的二區五號樓一路往一區十號自己家走時,錢惠人心徹底放下了:欠條到底找到了,四十二萬還清了,自己今夜可以及早睡個安生的好覺了。
沒想到,這晚,文山市常務副市長馬達偏偏跑來了,他進門時,馬達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崔小柔說著什麼。見他進了門,馬達觸電似的從沙發上跳起來,上前拉著他的手開玩笑說:「哎喲喲,我的錢大市長,您可披星戴月回來了!怪不得你們寧川搞得這麼好,那是因為有您這麼一位不知勞苦的人民公僕啊,佩服,佩服!」
錢惠人一把打掉馬達的手,「別肉麻了,真佩服我,就把你們文山搞搞好!」
馬達仍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樣子,反客為主地拉著錢惠人在沙發上坐下,「是的,是的!錢市長,我今晚來,還就是想和你說說文山!文山是我的管區,也是你的老家,搞不上去對誰都不好!對我來說是沒政績,對你來說是臉上無光嘛!」
錢惠人臉一沉,「笑話!文山的常務副市長是你,市長沒準馬上也是你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寧川搞好了我臉上就有光了!說吧,說吧,是不是又要宰我啊?」
馬達直笑,「錢市長,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這次找你,既不涉及兩市之間的合作項目,也不涉及融資借款,就是路過寧川,想你了,來看看你,放心了吧?」
錢惠人不敢放心,「馬市長,這麼多年了,誰不知道誰呀?說你的事吧!」
馬達想說卻又沒說,看了看坐在對過的崔小柔,「哎,崔女士,您能不能先迴避一下?讓我和錢市長說點私房話?放心,和愛情無關,完全是憂國憂民的事!」
崔小柔起身走了,邊走邊說,「別整天憂國憂民了,談點愛情也沒關係!」
馬達待崔小柔進了臥房,才說起了正事:「錢市長,你可能聽說了吧?於華北副書記最近去了趟文山,我估計是代表省委考察我們文山班子的,可人家偏說是來搞調研,關於文山的班子怎麼調,一句口風沒透,連他的老部下田封義心裡都沒底!」
錢惠人知道趙安邦和裴一弘對文山的班子很不滿意,一直想動,可也聽說於華北對現班子想保,反正都與他無關,他自己的事還煩不完呢!便敷衍說:「田封義怎麼會沒底?他和於華北書記是什麼關係?馬市長,老田只怕沒和你說實話吧?!」
馬達直擺手,「不是,不是!這情況我知道,於華北在幾個不同場合批了我們,誰都沒輕饒,包括對田封義!當然,也該批,文山這些年是沒搞好嘛!劉壯夫書記三天兩頭住院,田封義能力太差,讓我這個常務副市長怎麼辦?我真是孤掌難鳴啊!錢市長,咱們是老夥計了,我這一肚子委屈還真得好好和你說說哩……」
錢惠人不想聽,阻止說:「哎,哎,馬市長,你打住吧!你的委屈和我說什麼?我又不是省委、省政府領導,你找裴書記、安邦省長、於書記他們說嘛!」
馬達道:「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在安邦省長面前墊個話!你別誤會,我這可不是跑官啊,我是想幹事!我醞釀了一個甩賣國企、振興文山經濟的計劃,可於華北聽都不願聽,我估計於華北和省委不想讓田封義和我進這關鍵的一步啊!」
錢惠人嘴上不說,心裡卻想:你最好別進這關鍵一步,你進了這一步,只怕文山還是沒希望!你還委屈,從管工業的副市長,到管全面的常務副市長,你幹成了啥?
馬達還在喋喋不休,「錢市長,看在當年咱們在白山子的份上,你老弟說啥也得幫我做做安邦省長的工作!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咱安邦省長最聽你的!」
錢惠人笑著自嘲道:「安邦省長聽我的?我是中央領導啊!馬市長,要我看,這事最好還是你親自和安邦省長去說,可以說說你振興文山的計劃設想嘛!」
馬達不高興了,「看看,不夠朋友了吧?不瞞你說,我已經聽到風聲了,省委很可能從你們寧川和平州派幹部到文山去搞佔領,我幹事的舞台只怕沒有了!」
錢惠人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哦,這倒不是沒可能,對文山的班子,省委一直就想動嘛!現在又把文山定成了北部地區的經濟輻射中心,班子肯定要加強!」
馬達說:「所以,錢市長,這忙你得幫啊!你和安邦省長說嘛,真不讓我當市長,就讓我換個環境,去偉業國際集團去幹番事業吧!最好是董事長兼總經理,讓我組閣挑個黨委書記!我聽省國資委的同志說了,偉業國際已經劃給省裡了,國資委孫魯生他們正在接收,原來的老總白原崴又逃到海外去了,正是個機會哩!」
錢惠人心裡苦笑:就衝著你想去做一把手,人家白原崴豈有不逃往海外的道理?不過,對白原崴逃亡一事,他倒真沒聽說,便問:「哎,誰說白原崴逃了?」
馬達眼皮一翻,「沒逃嗎?我們文山的同志都在傳嘛,說是逃到南非去了!」
錢惠人哭笑不得,「那我告訴你吧,白原崴沒逃到南非,逃到月亮上去了!」
馬達手一揮,「甭管它南非還是月亮吧,反正偉業國際不是白原崴的了!」
錢惠人說:「那也不是你馬市長的!」說罷,又是一個不無誇張的漫長哈欠。
馬達臉上掛不住了,「錢市長,你咋哈欠連天的?對老哥這麼不負責任啊?」
錢惠人只得繼續應付,「好,馬市長,你說,你說,我這不是在聽嘛!」
馬達又說了下去,口氣中帶著戲謔的不滿和抱怨,「錢市長,你別一闊臉就變嘛!我今天來找你,也不是沒原因的!不是你,十七年前我能拉著一個浩浩蕩蕩的軍工廠落戶文山嗎?今天來你家的路上我還在後悔:你說我當年咋這麼倒霉呢?怎麼會在省城大眾浴室撞上你和安邦省長?怎麼就被你們倆騙到文山來了呢?」
錢惠人一怔,笑道:「哎,哎,馬市長,打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馬達實在是個活寶,搖著頭髮花白的大腦袋,和他坐近了一些,「我的錢市長啊,你這話就不對了嘛!怎麼能讓它過去呢?回憶一下過去有好處,『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弗拉基米爾?伊裡奇說的!」馬達的臉上現出了回憶的神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老哥當時可沒這麼發達,只是白山子縣工業辦公室主任吧?安邦省長當時是管工業的副縣長,是不是?你和安邦省長搞了個空蕩蕩的工業園,四處拉項目,拉得好辛苦啊,到省城出差連招待所都捨不得住,住洗澡堂!」稱呼在不經意中變了,錢市長變成了錢主任,「錢主任,真是天意啊,歷史把我們拋進了省城大眾浴池,讓我們遭遇了一場偉大的洗澡!我們彼此坦誠相見了,絕對坦誠哩,你、我、安邦縣長,身上全都赤裸裸一絲不掛,那是真理與真理的歷史性會晤啊……」
錢惠人眼前不禁浮出一片水霧蒸騰的迷濛,十七年前的那場偉大的洗澡伴著馬達不無誇張的回憶性述說重現在眼前。馬達說得不錯,那時,他只是文山白山子縣工辦主任,還是副主任,分地落下的處分沒撤銷,趙安邦想提也提不起來,只能讓他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那時真難啊,他和趙安邦若不是在真理的浴池中碰到了馬達,哪會有後來幾年白山子鄉鎮工業的起步和城關工業園的一片紅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