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代理市長的那藍田,其活動半徑是根據"需要"來劃定的,交友更是如此。各方面的因素決定了他對一般人"滿面春風皆朋友,再尋知音難上難",無不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但那藍田因為愛好古玩,破例與喜歡收藏的機關醫務室趙大夫走得很近。當然,能被選進政府機關醫務室做大夫,首先講,人品是不錯的。
話說那次深夜那藍田給趙大夫打電話,讓趙大夫得知了那藍田"夫人"夜裡睡眠不好,他一直想去那藍田家裡一趟,可是又怕影響那藍田夫妻休息給人家添亂,那就畫虎不成反類犬了,因為領導幹部的家裡往往各種講究很多。但他是個熱心人,總也按捺不住對自以為是好朋友的那藍田的關切之心。於是,一番猶豫之後,他選擇一個週末的晚上,給那藍田家裡打了電話,和牟愛萍約好一個小時後到,便攜帶了幾盒西藥和兩個中醫藥方,以及大包小包的好大一堆瓜果梨桃,步履踉蹌地直奔那藍田家而去。
一見面,牟愛萍就笑了:"趙大夫,你幹嗎呢,搬家呀?上我們家來還惦著送禮怎麼的?"
"這是送藥,不是送禮,老那沒在家嗎?"
"哦,老那原來就天天回家很晚,現在又加了一個-更-字。"
趙大夫一包一包地往桌子上擺東西:"你不是睡眠不好嗎?喏,葵花子,每晚嗑一小碟,促進消化液分泌,有利於消食化滯,幫助睡眠。喏,核桃、龍眼、蘋果、蓮子、桑葚、葡萄、香蕉、大棗,這幾樣水果都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尤其是香蕉中含有讓人遠離憂鬱的維生素B6、對抗緊張情緒的礦物質鎂,還有人體必需的氨基酸,是人體製造血清素的主要原料,可以幫助人鎮定和安眠。而大棗裡面含有蛋白質、糖、維生素C、鈣、磷、鐵等,加水煎汁服用,有助睡眠,如果與百合煮粥食用,補脾安神的效果更好。"
"嗨!真讓你破費了。我和老那睡眠好著呢!我每天夜裡是一碰枕頭就睡著,一覺就睡到大天亮;老那更甭提,像死豬似的,那呼嚕打得山搖地動!"
"怎麼會!那天老那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說你總是做噩夢,精神恍惚,睡不著覺,還找我要藥方來著。弟妹呀,睡不好覺是一種病態,要積極面對,千萬不要諱疾忌醫,那中央電視台的主持人崔永元就睡不好覺,不是差點得了抑鬱症嗎?如果得了抑鬱症就很危險,跳樓的都有……你現在天天堅持吃藥嗎?"
牟愛萍臉上的笑意僵住了。她張著嘴看著趙大夫,腦筋急速地轉動起來。本來她的面容就顯得十分拘謹靦腆,此時就更顯出幾分膽怯和尷尬:"那藍田哪天夜裡給你打的電話?"
"有兩個多月了吧,哎,這事你不知道?"
如果趙大夫眼神活泛一點,立即看出裡面的門道,馬上改換話題,可能就不會引出後面的麻煩。怎奈趙大夫自恃比那藍田大幾歲,理應加倍關愛弟弟、弟妹,並且誠心誠意地關愛,尤其那藍田現在已經晉陞代理市長了,他這醫務室大夫怎能不盡職責?於是他還加了一句:"難道那天老那不是在家裡打的電話?"
牟愛萍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心臟不覺通通通急跳起來。最讓她噁心的事,也是她日日夜夜最提心吊膽的事恐怕是已經發生了。對一個仕途上春風得意的男人細枝末節的關注,對所有蛛絲馬跡的捕捉,最敏銳者莫過於自己的妻子。那藍田突然喜歡在頭髮上打摩絲了;突然喜歡天天換領帶了;每天晚上的回家時間突然延後了兩小時;突然不那麼飢渴於本來雷打不動的每週一次的床上功課了……他身上的每一點微小的變化,幾乎都會在妻子心裡攪起波瀾,只是因為牟愛萍有城府,從不過問,如此而已。不過問並不意味著不疑心。但是,家醜不可外揚。眼下尤其不可印證。印證的結果是擴散,擴散的結果是身敗名裂,是倒台。那將勢如破竹,使幾十年來的精心鑄造土崩瓦解,灰飛煙滅。而且,必然株連到她,會毀掉她眼下既有的一切——身份、聲譽、住房、汽車、叫不上名的種種待遇。"扼住命運的咽喉""將不利因素遏止在萌芽狀態",方為高手。對此,牟愛萍心裡明鏡似的。所以,霎時間便掂清了孰輕孰重,她要讓趙大夫相信,她確實曾經睡不好覺。
牟愛萍完全鎮定了下來,她一邊給趙大夫倒水,一邊接過話來說:"哦,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那麼一天,我睡不好覺。現在好多了。人就是這樣,好了傷疤就忘了疼。你拿來的這些東西,我一定慢慢吃著,鞏固療效。不過,這麼多東西我不能白拿,咱倆算一下賬,好嗎?"
趙大夫哈哈大笑,說:"弟妹你忒見外,我和老那玩收藏,我手裡的東西只要他看上了,我就給他,他手裡的東西只要我看上了,他就給我。你說,這在一般人身上做得到嗎?所以呀,就算廉政也不能廉到咱們的關係上不是?何況區區一點吃的,算什麼賬呀?"
牟愛萍故意道:"不行,東西太多,錢必須給!"其實此時她心裡已經踏實了一半,因為趙大夫的注意力早已轉移,不再懷疑那藍田夜裡不回家了。而此時趙大夫也極其當真,以為牟愛萍真要付錢,所以趕忙將兩盒西藥和中藥方子用蘋果壓在桌子上,慌慌張張就告退了。牟愛萍一隻手舉著錢追上來,用另一隻手拉他,他便笑著一閃身逃脫開,拉開門就走了。
牟愛萍深深地長出一口氣。她走回沙發,把身體陷進去。兩手摀住臉孔。接著,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最近這兩個多月,那藍田隔三差五就夜裡不回家,只是這幾天才剛剛穩定下來。她曾經問過秘書白明剛:"那藍田真這麼忙嗎?"白明剛回答:"沒錯,那副市長現在代理市長了,主持市政府的全面工作,差不多日理萬機了。"多好的借口啊!此時牟愛萍更相信那是那藍田與白明剛建立了攻守同盟,串通一氣的說辭。下一步她該如何動作?總不能聽之任之吧?她知道白明剛曾經給那藍田買過東西,便首先給白明剛打了電話。
"明剛啊,睡了嗎?我是牟愛萍,打擾了——最近藍田又托你買什麼東西了嗎?"
"就是兩個多月前買了一個青花瓷缸,別的沒買。"
"在哪兒買的青花瓷缸?"
"在古玩市場的文淵閣。"
"哦,謝謝你明剛,打擾你了。如果你手裡沒錢了就來家裡拿。"
"好吧,愛萍嫂子,你也趕緊休息吧。"
牟愛萍把結束語落在錢上,顯然很聰明。白明剛會誤以為牟愛萍怕他手裡沒錢。接著,她又給柳大羊打電話。
"大羊,深更半夜給你打電話,不好意思——你別緊張,是這樣,我只是想問問,你給藍田送了兩次青花小碗,都是誰幫你淘換的?"
"是我弟弟柳三羊。"
"他在哪個單位工作?"
"他原先在《賞玩》雜誌社當編輯,現在自己下海在古玩市場開了個叫-今古軒-的古玩店。"
"你弟弟有古玩行最貼近的好朋友嗎?"
"有啊!巴蘭、沈蔚、金岳武,哦,金岳武死了,還有鄭天友、賈有道等等,嫂子您問這個幹嗎?"
"別見笑啊,我最近看中央台的《鑒寶》節目看得上癮,也想進軍古玩圈哩!"
"好啊,只要您有精力就行,如果找我弟弟一個電話他就來,認識他,您就可以認識古玩圈所有的人了。"
"好好,謝謝你大羊。"
牟愛萍撂了電話。她剛才在打電話的時候,按下了錄音鍵。此時,她把白明剛和柳大羊的聲音又重放了一遍,在紙上記下了幾個名字。然後又深深出了一口氣,回味起柳大羊"只要您有精力就行"這句話。
精力她當然有。她原來是威州市檢察院的一個副廳級幹部,兩年前因為一次工作失誤,從崗位上提前退了下來。現在有三個建築公司掛著她的名,都是那藍田老部下主事的單位,名義是兼職監理,每個月需要去工地走一遭,而實際上既用不著她"監",也用不著她"理",否則她一插手還給人家添麻煩。不過,工資人家是照給的。她年輕的時候卵巢長過異物,為防癌變摘除了卵巢,於是導致膝下無子。退休後為排解清冷,她天天在家讀書、看報、上網、看電視,倒也活得有板有眼。家務麼,雇了一個40歲的女小時工,到點兒帶著蔬菜來,做完飯就走。牟愛萍除了洗洗衣服幾乎沒什麼活可幹。可以說,牟愛萍除了外表看上去靦腆膽怯一些,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她要眼力有眼力,要精力有精力,誰要是犯在她的手裡,那後果可想而知。
一番思索以後,她要採取行動了。首先她按照白明剛提供的線索來到古玩市場的文淵閣,因為她已經知道,那藍田是先到這裡看上了那個大瓷缸,然後才讓白明剛買走的。那麼,那藍田必定與文淵閣老闆打過交道。
當然,她做了簡單的化裝,比如,頭上圍了一襲豆沙色紗巾,金秋十月麼,也還不過分;架上外出郊遊才戴的變色鏡,那變色鏡在太陽下鏡片變成茶色,回到屋裡就還是透明的白色。踏進文淵閣以後,就見櫃檯前一位男性老者正和一個年輕美女在談生意。老者站在櫃檯外面,顯然是客戶,那麼站在櫃檯裡面的年輕美女就應該是主人了。見屋裡進來人了,年輕女人很自然地掃過來一眼,用標準的普通話、十分圓潤的聲音說了句:"您好,請坐!"就繼續和老者交談了。就這一轉臉的瞬間,牟愛萍便把年輕女人看個八九不離十——這是個有文化、知禮節、懂招法、臉蛋漂亮卻並不恃才傲物的女人,而這種女人才真正是中年男人的殺手!而且一旦與他人較量,必會做到有理有力有節!
牟愛萍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立即逃也似的從屋裡退了出來。站在門外耀眼的太陽光下,好一陣欷?。這恐怕是她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強大的對手,一旦廝殺起來必是昏天黑地,弄得好,兩敗俱傷;弄不好,自己就血本無歸、聲名狼藉。自己的丈夫為什麼偏偏招惹這麼個人精啊!此時,談業務的老者也推門出來,她立即藉機尾隨老者不動聲色地悄然溜走。她要想一想對策。
而巴蘭只扭臉掃過來那一眼,就立即認出,來訪的中年女人是牟愛萍。她巴蘭是何等聰明的女人!古玩中罈罈罐罐上最容易矇混過關的瑕疵都可以輕易挑出,何況牟愛萍,她早把她的照片好一頓研究呢!那一襲紗巾一副眼鏡怎麼遮蓋得了呢?
牟愛萍來幹什麼?也來尋摸古玩字畫嗎?那藍田早就跟她說過,牟愛萍對此沒有絲毫興趣,在家裡天天抱怨"弄些個瓶子罐子來佔地方"。牟愛萍光顧文淵閣肯定是那藍田露出了什麼馬腳。這麼一想,巴蘭的心裡就狂跳不止了,因為,她知道麻煩來了。誰能容忍一個傷風敗俗的"外室"(說難聽點,就是二奶)睡在丈夫身邊,而且還會衍生出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出"的兒子呢?如果牟愛萍精神正常,必會大鬧一場!但是,巴蘭是聰明的,頃刻間就穩住了心神,找出了自己的優勢,確立了必勝的信心,那就是肚子裡的孩子。這是最大的決勝砝碼。那是兩毛錢的芫荽——捏一小把。她就捏那麼一小把,就拿這個孩子說事,必將把那藍田兩口子殺個片甲不留,他們的婚姻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問題。要文要武,只管來吧,本小姐胸有成竹,嚴陣以待!
而牟愛萍走著走著突然笑了起來,就乾脆不走了,站在古玩市場觀街景。她笑什麼呢?她笑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怎見得文淵閣的女老闆一定會與那藍田有關係?自己正在鬧更年期愛發脾氣,這沒錯,但自己既不弱智也不神經過敏。雖然那藍田的許多行為出現反常,可那如果是與別的女人呢?不是冤枉人家文淵閣老闆了嗎?須知她牟愛萍決不是吃乾飯的,能熬到副廳級幹部,那也不全是依靠那藍田的關係,她也吃過見過,這些年經她手的案子早就超過了一人高。自己怎麼一下子就辦事毛糙起來了呢?難道還要再出一次致命的失誤嗎?
牟愛萍畢竟是牟愛萍,她的激盪不已的心神也在頃刻間穩住了。她掏出手機給柳三羊打電話。昨天柳大羊給她留下了柳三羊的電話。她知道柳三羊開了個今古軒,也在古玩市場,而且就在文淵閣隔壁。於是,她抻抻衣襟,昂首挺胸,向今古軒走去。在門前站了三秒鐘,然後推門進去。
"大姐您好!"柳三羊從櫃檯後走出來。
"你就是柳三羊?"
"對,我是。您是?看著面熟——"
"面熟什麼?你們生意人真會說話,我從來沒來過古玩市場。我是那藍田的愛人,受他影響,也對古玩產生了興趣。"
"哦,是這樣,"柳三羊微微一笑,"您想看哪件,瓷器還是字畫?"
"我什麼都不看,就問你一件事,你哥哥柳大羊受那藍田之托,給我們家送了兩次青花小碗,你知道那兩個青花小碗的來路嗎?"
柳三羊想了想,說:"一個來自我的好朋友,隔壁的文淵閣老闆巴蘭,另一個好像是他的同事淘換來的,至於是誰就不知道了。"柳三羊當然知道那一個是閔士傑從尤二立手裡拿來的,但他不能說。
而此刻牟愛萍心裡卻一下子像開了鍋,心臟受到強烈的蒸煮一般的難受。因為,白明剛買大瓷缸在文淵閣,而柳大羊的小碗也來自文淵閣。而白明剛沒買大瓷缸以前,是那藍田先來文淵閣的。各古玩店的古玩、字畫何其多哉,那藍田為什麼偏買那個看上去又蠢又笨的大瓷缸呢?不就是為了給美女老闆捧場嗎?目標基本可以鎖定那個美女老闆巴蘭了!
牟愛萍強忍難過,告辭了柳三羊,走出今古軒。她站在街上沉思良久。最後終於又推開了隔壁文淵閣的門,一步邁了進去。
此刻巴蘭正在擦拭一個瓷罐,見牟愛萍又回來了,立即放下瓷罐迎上來:"阿姨,您又回來了?是不是看上哪件東西了?"
"沒錯,我是看上了,但我看上的不是東西而是人。"
"哦,阿姨開玩笑吧?"
"開什麼玩笑?你看我像開玩笑的人嗎?"
"屋裡沒有別人,難道您看上我了?"
"沒錯,因為那藍田看上你了,所以,夫唱婦隨,我也就看上你了!"
"瞧您說的,那藍田是威州市長,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既有精神關係,又有肉體關係!"
"您詐我吧?人家是市長,我是平頭百姓,差著十萬八千里,甚至風馬牛不相及!"
"你們之間有距離,這不錯,但你們都是人,卻是事實;人和人打交道就會產生感情;而男人和女人打交道就可能上床。"
"阿姨,您不能這麼想問題,太離譜,太赤裸裸,太不著邊際。"
"好了,收起你這一套吧,別再演戲了!你說吧,要多少錢才可以離開那藍田?我們兩口子雖然都不是貪官,存款不多,但傾家蕩產也會滿足你。只要你要得不過分。"
"阿姨,你這是說哪兒的話?根本沒有事,為什麼要你的錢?假如真有其事,豈是給幾個錢就能了結的?"
在這一刻,牟愛萍恨不得一下子將巴蘭掐死。這個丫頭片子果然厲害!"我當然希望你們之間沒事,但你能給我打包票嗎?"
巴蘭也開始惱火了,牟愛萍抓住什麼把柄了這麼咄咄逼人?如果有把柄怎麼不拿出來呢?明顯詐我!於是,巴蘭冷冷地回擊道:"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如果發生了感情,繼而擁抱接吻上床,都是情理中事,和其他人有什麼關係?你當初和那藍田發生了一切的時候,給誰打包票了?"
"廢話!我們是夫妻,當然用不著給誰打包票!這能跟野鴛鴦是一回事嗎?"
"誰是野鴛鴦?我實話告訴你阿姨,男女之間沒感情,就算是夫妻也是野鴛鴦,男女之間有感情,不是夫妻也不算野鴛鴦!"
完了完了,這個丫頭片子已經不打自招了。牟愛萍再也抑制不住心跳,那熱血一下子就頂上了腦門子,她剛從椅子上倏然間站起來,眼前一黑就向一邊倒下去。巴蘭急忙跑過來扶住她,使盡渾身力氣,勉強把牟愛萍按坐在椅子上。然後掏出手機給隔壁柳三羊打電話。
柳三羊接到電話就往這邊跑,見是那藍田夫人暈倒了,他一瞬間就想起腦溢血的金岳武,就趕忙打了120,而且緊緊站在那藍田夫人身邊把住她的兩肩,以免摔倒。10分鐘後救護車來了,醫生摸了牟愛萍的脈,接著給她試血壓,然後說:"高壓190,低壓110,高壓太高,壓差也太大,需要送醫院治療!"巴蘭就看柳三羊,柳三羊道:"那就送吧。"醫生還順嘴說了一句:"現在得心腦血管病的人太多了,而且正在趨於年輕化!"
牟愛萍被兩個男護士抬走了。醫生說:"誰是病人家屬?應該跟著一起去。"巴蘭道:"誰也不是病人家屬,她是來這個店裡買東西,自己發病的。"醫生說:"你知道事情的全過程,應該跟著去,還應該幫助找到病人家屬,否則我們還得把病人抬回來,還得放在你的店裡。"
還真黏上了。巴蘭無奈地又看柳三羊,柳三羊瞥了一眼門外,外面汽車一直發動著在等,好多看熱鬧的人在圍觀。柳三羊道:"巴蘭,你跟著去吧。"巴蘭只得鎖了抽屜,鎖好門,隨著醫生上了車。
黎大本要請閔士傑喝酒。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上級請下級喝酒,而且是一貫一本正經的黎大本出血。去不去呢?閔士傑在權衡。
話說黎大本迫於形勢三緘其口以後,並未偃旗息鼓。他不再公開作對,而改為地下活動了。其實機關裡各式各樣的地下活動比比皆是,浮在面上自然發現不了,稍稍沉下身去,就會發現,機關裡幫幫派派還真不少。身在其中的人,會隨波逐流,一起跟著誰誰去吃飯去喝酒,對是是非非沒有覺察,其實在別人眼裡,他正是那一派的同夥。儘管他未必說過什麼犯逮的話,做過什麼犯逮的事。因此,黎大本請閔士傑喝酒,引起閔士傑好一頓思索。
首先,閔士傑回憶了自己跟柳大羊的交往,有沒有什麼把柄呢?應該說,沒有。柳大羊送給他一塊玉璧,這沒錯,可他還為柳大羊傳遞尤二立的元青花小碗呢!那個小碗價值10萬,柳大羊分文沒給尤二立。至於柳大羊幫尤二立成立港威公司,順利進入月亮灣花園項目,說是幫尤二立賺錢,可那也是工作,況且建委系統除了尤二立的公司,別的公司還未必承擔得了呢!
當然,柳大羊送給閔士傑的那塊玉璧也不是不值錢,而是他意外撿的一個大漏兒。起初他聽說是贗品,還真想賣掉換一頓酒喝,於是找到古玩販子賈有道。賈有道先問他這塊玉璧是怎麼來的,他說是朋友送的,賈有道就說,你打算賣多少錢?閔士傑想了想說,你看著給吧。他是多了個心眼才沒有明確開價,誰知幸虧沒有開價,否則後悔都來不及。因為賈有道給了他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大價,5萬塊錢。閔士傑一聽就把玉璧收起來了。他不賣了。賈有道問:"士傑,你是不是嫌少?如果嫌少我就再加一萬,再多就不行了。"閔士傑一聽更不賣了。買主自己主動加價說明什麼?說明物超所值,這一點閔士傑還是明白的。於是他謝過賈有道,收起玉璧回家了。回家以後就把玉璧藏在立櫃裡了,暗想,幾年以後肯定升值更多。
柳大羊送了他玉璧以後,從來沒有再問過這件事,不過閔士傑已經想好了,如果柳大羊問起,他就一口咬定,讓老婆賣掉了。如果問起賣多少錢,就說只不過仨瓜倆棗而已。但他在柳大羊這裡畢竟也算得到了好處,他不能裝傻。所以黎大本請他喝酒,他就在心裡暗設了一條底線——要麼不去,要去也不能出賣柳大羊。
黎大本讓閔士傑點個地方。這倒不是黎大本孤陋寡聞,不知道威州有幾家好酒吧,須知他也是吃過見過的領導層。主要是他想藉機看看閔士傑的品位。
主管領導請客,卻讓自己點地方,這可真少見!閔士傑一下子犯了嘀咕。黎大本什麼意思呢?他是不是心疼錢呢?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既要請客又不想多花錢?沒錯了。他作為建委副主任,如果親自點地方,必然需要自己決定檔次問題——檔次定高了,顯得他這個領導奢侈、作風不樸素;而檔次定低了,又顯得他這個領導財迷、窮摳——於是把球踢給閔士傑!而你閔士傑作為下屬,敢點高檔菜館、知名酒吧,宰領導一刀嗎?這麼一想,閔士傑驀然間便釋然了。領導嘛,自然想得多,也想得有道理。這個虱子棉襖自然得自己披。但真點個低檔酒吧,還真顯得自己掉價。乾脆,這次請客反客為主,這錢自己掏算了!閔士傑一時間豁然開朗,剩下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他立即搜索枯腸把威州的酒吧在腦子裡排了一下隊,最後鎖定在"往日情懷"上。
閔士傑為了顯示虔誠,便先來一步,早早坐在店裡等候。一個小時之後,黎大本背著手溜溜躂達走進酒吧。他先若無其事地在屋裡轉了一遭,看那些知青老照片,翻閱報架上的老雜誌老報紙,然後進洗手間洗手,最後,才把目光瞄向座位。此時,閔士傑早就向他伸手打招呼了。於是,黎大本終於落座了。這時,服務生立即把酒、菜端了上來。酒是一種叫"三材酒"的威州地方產的白酒,據說由枸杞、大棗、蘆根三種藥材泡製而成,很有保健功能,因此,賣得不錯。而且很多人認為"材"與"財"諧音,為討吉利,即使點了名酒,仍然還要再點一瓶三材酒。
"士傑啊,你很有心計!"
"領導挖苦我,怎麼講呢?"
"你的所有安排,我都十分喜歡。"
"歪打正著吧。我這人大大咧咧,還望領導勤敲打著點兒!"
"你工作幹得好好的,敲打什麼?信息我倒是可以給你透露一點。但事先聲明,這不是常委會決定,只是推測和預期。你呢,也沒有對外張揚的義務,聽好了?"
"是是,領導有話請講,我心裡有數就行了,會守口如瓶的。"
黎大本先給閔士傑滿上酒,再給自己也滿上,然後說,那藍田當威州市市長似乎是板上釘釘了,而副市長那個缺,就是一個謎了。因為,乍一看,呼聲最高的好像是咱們建委的柳大羊,而細一分析,不行,柳大羊難當此大任。那麼,誰有可能上去呢?這就成了一個謎,因為其他貌似候選人的人排成了行,卻沒有一個知名的。於是人們又產生一個期待——會不會蹦出一匹黑馬來呢?你看,這不就是謎嗎?
在機關裡謀事的人,如果開口不談人際、陞遷,那就太不正常了。所以,閔士傑對黎大本的話沒有絲毫意外。他舉起酒杯與黎大本碰杯,然後自己先乾為敬,接著讓黎大本看看他的杯底,再給自己滿上,再干。連乾三杯。第四杯再滿上,就不再干了,而是把杯穩穩地擺在面前,用眼盯著它,說:"黎副主任,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還是看好柳主任,他的位置不僅在市裡很顯眼,目前還是那市長眼裡的紅人,而且在基層也很有基礎——想官升一級,現如今人脈恐怕是第一位的。"
"人脈當然需要,不過現在的人脈莫不是拿錢堆起來的。士傑啊,你有沒有官升一級的念想?"
"當然想,不想提職的幹部不是好幹部。可是,我沒有柳大羊那麼好的人脈,所以從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如果你的機會就在眼前,你敢不敢大膽抓住?"
"黎副主任,您甭開我的玩笑,我知道我根本沒這好運。"
"錯!你細聽哦——"黎大本自己幹了一杯,然後兩手抱肩,等著閔士傑給他滿上,果然閔士傑就給他滿上了。他說:"士傑啊,誰當副市長不關咱的事,可是最近建委有可能增加一個副主任卻在咱們視力範圍之內,你有沒有耳聞呀?"
閔士傑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邊,不覺緩慢停住,問:"沒聽說呀!現在的消息嗎?"
"當然是現在,而且你也在候選人之列!"
閔士傑筷子上的菜一瞬間掉在胸前衣服上。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太出乎意料了,太讓人措手不及了。他急忙抓起桌子上的餐巾紙揩擦衣服。而腦子裡急速地轉動起來——真是如此嗎?黎大本一貫的一本正經,應該不會騙自己。而自己在建委副主任的候選人之列,以前竟絲毫沒有準備,從工作表現到為人處世雖無大漏,卻都一般般,如何能鯉魚跳龍門呢?早知如此,自己就加倍努力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然不會像現在這麼悠然自得了。須知機關裡的處長好當,只要有缺,排隊也能排到,而建委副主任是副廳、局級,屬於市管、高級幹部之列,躍上這級就不那麼容易了。而躍上這級將意味著許多待遇接踵而來,住房、汽車、工資、可以預期的其他收入以至可能的情人。太具誘惑力了。雖然,閔士傑對情人並不感興趣。
"士傑啊,你是我直管的下屬,我當然是希望你能上來,憑借咱們倆以往的交情,還仰仗你日後對我有些照應。因此我會不遺餘力地推薦你!"
"那就太謝謝領導了,可是總覺得自己不夠格啊!"
"夠不夠格不在於自己說,要看旁人怎麼說,尤其要看主管領導怎麼說!"黎大本從皮包裡拿出一份文字材料,遞給閔士傑。閔士傑一看,是機關組織處打印的《關於將閔士傑等部分年輕幹部列入第二梯隊的培養計劃》。他的腦袋頓時"嗡"地響了一下子,熱血湧上大腦,滿臉漲得通紅。天,黎大本真神通得不得了,連這種材料也搞來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材料接過來,然後在面前端端正正擺好,沉吟了五秒鐘,便急速地翻閱起來。他不敢細看,匆匆地就掃了那麼幾眼,便還給黎大本。他知道他曾經是第三梯隊,也算組織部門的培養對象,但中間還隔著第二梯隊。現如今一不留神就躍升了一個台階!上了這個台階,就有希望進入第一梯隊,當上副廳、局級!他驀然間就覺得眼前一片光明,前程燦爛似錦。
不過,閔士傑也許過於激動了,他沒注意到一個細節——這份材料只有落款,沒有公章。這件事在明眼人眼裡,就露出馬腳了。
而閔士傑不這麼看,沒有公章,也許這是草案,是徵求意見稿;也許組織處上報委裡領導根本不需蓋章。總之,閔士傑對此信以為真。眼下他的感覺是,黎大本正一扣緊似一扣,把一根細悠悠的繩索一圈圈繞在他的脖子上,而另一端,則牢牢攥在黎大本手裡。他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
"有信心爭取嗎?"黎大本把材料裝進皮包,盯住閔士傑的眼睛。
"哦,有。"閔士傑看著酒杯遲疑了一下說。
"似乎不夠堅定啊。"黎大本微微哂笑。
"哈哈,有信心!"閔士傑使勁喊出聲來。
"這就對了,干!"黎大本舉杯。閔士傑急忙端杯,兩個人"砰"碰了一聲。然後一同一飲而盡。黎大本道:"士傑啊,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市紀檢部門正在調查柳大羊索賄受賄的事情,一旦掌握證據,柳大羊便會被掀翻下去。而一旦柳大羊落馬,咱們建委機關立馬就會騰出一系列位子,那時,你晉陞一級絕對是板上釘釘!現在我交給你一個任務,就是舉報柳大羊的劣跡,寫好材料,不用落款,一定要打印,不留筆跡,交給我,由我報給市紀檢。"
閔士傑遲疑地看著黎大本,臉色漸漸黯淡下來。心說,怎麼會讓我幹這個?如果想舉報,我自己寫自己寄不就得了,還用得著你這個中間環節嗎?
可能是黎大本看穿了他的內心,語重心長地說:"士傑啊,不要有顧慮,你只有交給我最可靠。我這人一生正直,雖然經常和別人喝酒吃飯,卻沒收過別人一條煙一瓶酒,更別說收錢。別人說我死性,隨他們說去,我該怎麼樣仍舊怎麼樣。你應該相信我。還有,你如果把舉報材料直接寄給市紀檢,署名不署?如果署名,沒準把舉報材料退回本單位,那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而如果你不署名,人家市紀檢根本不看,順手就把你的舉報材料扔廢紙簍兒了,你信不信?"
閔士傑的臉色一紅一白的,也許是酒勁上來了,心裡撲通撲通亂跳,而且噁心,想吐。本來他就酒量不大,用柳大羊的話來講,在建委機關屬"乜"(ど)。關鍵是黎大本驀然間把那麼重的擔子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他進退維谷、騎虎難下。而人在精神壓力極大的時候最容易喝醉。說話間閔士傑一歪身子,就"噗"的一口吐了出來,直噴在黎大本的腳邊,五顏六色的一片。想來實在支撐不住了,否則怎麼也得跑出幾步啊!
黎大本沉著地叫來服務生,把地上的污物清走了,又叫了一大碗手擀面。此時閔士傑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好,而且他越是一個勁兒想說話,越是咳嗽得說不成話。黎大本給閔士傑盛上一小碗手擀面,送到他手邊,說:"兄弟,趕緊趁熱喝下去,空著肚子醉得更厲害——我知道你現在想什麼,我勸你一句,不要心理壓力這麼大,這樣於事無補,還會壞事。如果再把自己整崩潰了,就太得不償失了!做大事的人如同拉二胡,弓弦鬆了拉不成調,可是繃太緊了就可能斷掉。所以要悠著點,既做事,又要從容!"
可不是嗎,黎大本此刻就很從容。他兀自滿上一杯酒,舉杯仰脖,"吱嘍"一聲干了。然後繼續用眼瞄著垂頭沉思的閔士傑。他從閔士傑突然緊張起來的情緒裡看出了門道——柳大羊肯定有把柄在閔士傑手裡,或者說,有線索被閔士傑掌握著。如此說來,今天他這一槍打得很準,可以說正中靶心。而這個靶子當然就是閔士傑。閔士傑一直與柳大羊走得很近,今天這一槍將會把閔士傑的心擊成兩半,一半屬於業已過去的柳大羊,另一半則屬於剛剛介入的他——黎大本。
他正在自斟自飲的時候,閔士傑踉蹌著站起身來去結賬,他想趕在黎大本前面埋單。黎大本一個箭步上去,拉回了閔士傑。他強力將閔士傑按坐在椅子上。說:"士傑,明明是我請客,用得著你埋單嗎?以後咱倆就是兄弟,不要這麼見外!"他說著從容地走到吧檯,掏錢把賬結了。回到座位上繼續說:"士傑啊,我記得書裡說"文革"時有句話,叫-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現如今你正面臨這種情況。你說是不是這樣?"
此時閔士傑肚子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一齊湧上心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眼下他的感覺是,黎大本套在他的脖子上的繩索勒得他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他一時間又突然產生悔意,而且悔斷了腸子。想當初他怎麼就傻乎乎跟著柳大羊跑得勁兒勁兒的呢?如果他不跟著柳大羊跑,黎大本現在就不會找他幹這種"反戈一擊"的事。誰願意當叛徒做特務呢?他憑什麼要依靠當叛徒做特務來官升一級呢?那不是要在自己人生歷程中留下灰色的一筆嗎?尤其是柳大羊對他始終不錯,那塊玉璧沒打奔兒就順手給他了,過後連問一句都沒有。只有對十足放心的人才會如此啊!
黎大本見閔士傑還在猶豫思索,便將沒喝完的少半瓶酒擰好了蓋子,裝進皮包,做著起身要走的準備。閔士傑想喊一聲——對不起,我幹不了!但他卻說出了意思相反的話:"黎副主任,您儘管放心,我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能不能官升一級,就看您的幫忙了!"說完,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