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艷陽高照,清風拂面。金岳武和妻子沈蔚,一大早就相攙相扶來到古玩市場遛地攤。
威州的古玩地攤最近幾年發展很快,除去本地人和周邊地區人,一些邊遠地區的古玩販子也來這裡擺地攤了。遠遠望去,數不清的地攤鱗次櫛比,百物雜陳。操著山西口音的,擺了一大片石佛、佛龕、香爐、木雕和瓷器;河北來的攤販,主要以明清老傢俱和各種隔扇為主,也有不少瓷器;江西過來的人,主要是擺賣各種瓷器;陝西來的貨攤則以銅器和老陶瓷居多。當然,還有來自江浙、山東、東北的攤販,他們的貨攤,主要是各種翠玉、銅爐、銅鏡、銅佛和文房雜項、字畫等。留著大鬍子的新疆人,除了和田玉外,有時還擺賣各種皮貨。當地人的貨攤,沒有明顯特色,可以說各種瓷、玉、雜、畫,什麼能賺錢就賣什麼。整個市場人流如潮,摩肩接踵,擠擠插插,好不熱鬧。
金岳武東張西望,兩隻眼睛不夠用的。而沈蔚則比較注意檔次較高的東西,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各地貨攤的特徵和行情。他們遛攤,習慣於從東頭遛到西頭,先看左側,返回來再看右側。有時也順手買一些文房雅玩。每次遛攤回來,沈蔚總是對印象最深的東西,翻閱有關的書報刊物,悉心揣摩,靜心思考,並和金岳武談論市場見聞和體會,於潛移默化中開眼界,長知識。只見沈蔚引經據典,觸類旁通,而金岳武則像個小學生,只有張大嘴巴旁聽的份兒。夫妻倆已經相形見絀,拉開了距離。
此次遛攤,金岳武覺得沒有值得上手細看的東西,可快遛到西頭時,沈蔚又忽然拉著金岳武往回走,說有件小東西值得再看看。他們又退回大約二十多個攤位,在一個專賣瓷器的貨攤上,很不顯眼的地方,擺著一堆碟、盤、碗之類的小件民窯日用瓷。其中有件帶水流把柄的小盤子,跳入沈蔚眼簾。她拿起此盤上手看了看,但見此盤施影青釉,盤內有一隻大雁叼著一根草的紅釉紋飾,盤的邊側有水流小把柄,遂問攤販:"這小盤子多少錢?"
攤販道:"不砍價800,砍價1000。"
本來金岳武沒看出這小盤子有什麼名堂,可既然沈蔚返回來買它,一定有她的道理,便跟著與攤販砍價說:"買攤兒上的東西哪有不砍價的,給400吧!"
"不賣!"
"那就500。"
"不賣!"
沈蔚道:"600塊錢,再不賣我們就走人不買了。"
攤販道:"再加100塊錢你就拿走,不然就把東西擱下。"
沈蔚道:"好吧,就依你。"便掏出7張大票買走了這個小盤子。
金岳武有些不解,埋怨說:"你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花700塊錢買這麼個盤不像盤、碗不像碗的四不像玩意兒!"
沈蔚不理他。可是金岳武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結果沈蔚有點不耐煩了,說:"你懂什麼!這件東西既不叫碟,也不叫碗,正式名字叫-匜-,是-釉裡紅飛雁銜蘆紋匜。過去我只在書裡看過圖像,一直沒見過實物。這是元代流行的一種日用瓷,主要是日常洗漱時舀水用的,相當於現在的小水舀。這叫匜,-yi-,懂嗎?碟、盤、碗在市場常見,但這匜卻十分罕見,釉裡紅的匜就更稀罕!"
金岳武呆呆地愣了一會兒神,隨即便喜笑顏開了,這件東西要是元代的可太好了!聽說釉裡紅比青花更難燒製,所以就更值錢。現在鄭天友到處尋摸元青花,這件東西他肯定感興趣,也許能賣個好價。
沈蔚道:"你怎麼還不吸取教訓呢?上次你們合作去東北,弄得你大病一場,你忘了?讓我說,這件釉裡紅先不著急出手,你回去先給它做個軟囊小錦盒,一來防止磕碰,二來也顯得這東西有檔次。如果小鄭確實想要元青花的話,不妨把咱家那個元青花小碗給他,你可以先以此摸摸小鄭的心氣,探探他有多大胃口。"
至此人們可以明瞭,現如今沈蔚已經十分老到了。
金岳武道:"我怎麼不知道咱家還有個元青花小碗呢?在什麼地方放著?你莫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沈蔚道:"回家再告訴你。"
他們一進家門,金岳武就迫不及待地讓沈蔚把元青花小碗趕快拿出來。沈蔚卻漫不經心道:"其實,這元青花小碗是你拿回家的,你還記得春節前,你在一家戶裡買嫁妝瓶時,捎帶買了一摞小碟小碗嗎?其中最小那個就是元青花小碗。因為這些東西收上來時很便宜,又一時賣不出去,就一直堆在床底下,有這事沒有?"
金岳武如夢初醒。他急忙蹲在床下,將這摞小碟小碗十分小心地搬出來。但找了半天也不見那個最小的元青花小碗。當他急火火地站起來要質問沈蔚時,卻見沈蔚從大衣櫃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用毛巾裹著的小碗。金岳武接過來打開毛巾一看,只見碗高近五厘米,口徑不到十厘米,唇沿外撇,鼓腹,小圈足,足也有點外撇,足心內有一小乳突。青釉瑩潤,有冰裂紋……他拿在手裡看了又看,說:"這青花釉怎麼沒有前幾年賣的那個梅瓶漂亮呢?這是元青花嗎?"
沈蔚道:"從器型、紋飾和胎釉的特徵看,這小碗是元青花應該沒有問題。民窯燒製的青花瓷,所用的鈷料基本上都是國產的,釉色偏黑灰,不可能比官窯的漂亮。我就把它洗乾淨收起來了,怕在床底下一不留神給磕碰壞了。對了,給釉裡紅小瓷匜做錦盒時,別忘了給這個小碗也做一個,但這個錦盒要藍布面的。"
那天,鄭天友終於找到了古玩販子郭老六。一見面劈頭就問:"我說爺們兒,你賣古玩騙別人我不管,可你不能連我都騙吧?"
"騙?"郭老六覺得很奇怪,"誰騙你?"他用詫異的眼神看著鄭天友,說:"我怎麼騙你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鄭天友道:"咱倆打交道不是一天半天了,我一直以為你這人挺仗義。可沒承想,去年我花大價錢買你的那塊玉璧,經專家一看,居然是贗品假貨。你知道這東西一假讓我惹多大禍嗎?"
郭老六道:"真有這事?那麼說,我也被騙了?這是外地博物館一個工作人員賣給我的。他說是給兄弟單位幫忙出土漢墓文物時,幹完活人家送給他留作紀念的東西,因家裡買房等錢用,才割愛賣給我。難道博物館出來的東西還有假?要不就是這小子滿嘴胡謅,我信以為真了!"
鄭天友道:"我不管你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反正你給我的是假貨。這事你說是私了還是官了?是文了還是武了?"
郭老六道:"私了官了這個我懂,可文了武了是什麼意思?"
鄭天友道:"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告訴你好了,文了,就是限期給我尋摸來一件東西,以真抵假,這事誰也不去聲張,免得你以後名聲不好。武了麼,就是買假貨的人會報復你一下,打傷打殘跟我一點關係沒有,我現在只是給你捎個信兒。"
郭老六直聽得臉色煞白。暗想,真他媽晦氣,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便沉住氣說:"咱們私下買賣文物都是非法的,東西是經你手買進賣出的,別以為和你一點關係沒有。所以,這種事官了,肯定兩敗俱傷。至於私了麼,你也可以帶個信兒回去,告訴他,我的幾個哥們兒也不是吃乾飯的,我隨時恭候他來報復,到時候誰傷誰殘,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兩條道可以讓他選,我奉陪到底!但我很想聽聽,如果文了,你會讓我尋摸什麼東西?"
鄭天友啐出一口痰道:"很簡單,你給我找一件元青花瓷器。大到瓶、罐兒,小到碟、碗兒,只要是元青花瓷器,這事就算擺平了。"
郭老六道:"我以為讓我上天摘星星呢,這事好辦,前些日子我還在朋友家見過一個青花瓷罐呢,他說是元青花。我得空去問問,但人家是不是捨得出手,我現在不好說。不過,即使人家肯於出讓,要是你不給錢,恐怕東西是不可能拿出來的。可話又說回來,難道你說那塊玉璧是贗品,就是贗品嗎?按道兒上的規矩,即使是贗品,一旦貨、款兩清,你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還沒聽說有捯後賬退貨的!要怪,也只能怪你沒有眼力。當然,看在咱們多年關係的面子上,我可以陪著你拿著那塊假玉璧,一起到文物部門做鑒定,若確實是贗品,鑒定費我出,我會找博物館那小子算賬,讓他給些補償;如果東西不是贗品,嘿嘿,你不但要負責鑒定費,你蒙我唬我半天,可得任憑我來發落。何去何從,你看著辦吧!"
鄭天友一聽,敢情這郭老六也非等閒之輩,而且,他提出的條件也算占理。於是,口氣便軟下來,說:"玉璧是真是假可以暫且放下不談。這事有我在中間斡旋一切都好商量。眼下燃眉之急是盡快給我弄件元青花瓷器。至於錢麼,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只要物有所值,東西拿來再議價不遲!"
郭老六暗想,這還差不多!便說:"好吧,你等信兒吧。"
一下子好幾天又過去了,而郭老六一直沒露面兒。到家裡找他,老婆說,去外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鄭天友心裡敲起小鼓,開始坐臥不寧了。因為他已經對尤二立誇下海口,說這事包在他身上了。而眼下連點頭緒也沒有。急得他整天在古玩市場轉悠。正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卻在文淵閣附近與金岳武不期而遇。
金岳武看到鄭天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樣子,便問:"什麼事讓你這麼犯愁?"
鄭天友本不想告訴金岳武實情,因為這裡有商機。但他實在無計可施、掰不開蒜了。便簡略地如此這般說了一遍,暗想,你金岳武問這個幹嗎?難道你能給我排憂解難?
誰知,金岳武聽了以後,略微想了想,輕描淡寫道:"倒是有個人手裡有個元青花小碗,只是件頭小了點,只怕你用不上。"
此話一出,正搔到鄭天友的癢處,他立馬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問:"誰手裡有?賣嗎?要多少錢?如果真是元青花的話,你可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金岳武見鄭天友如此心急,便想吊吊他的胃口,就說:"元青花肯定沒問題,不過這個主兒不是行裡人,也從來不賣東西,更不跟行裡人摻和事。只有一個辦法,也許能把東西弄到手。"
鄭天友有點急了:"別這麼磨磨唧唧的,快說,什麼辦法?"
金岳武道:"就是花大價錢。"
鄭天友道:"我知道說到底不就是一個錢字嗎?說吧,多少錢?"
金岳武道:"十萬。"
鄭天友呸了一聲,道:"幹嗎?窮極生瘋?訛人?"
金岳武道:"這人家還不一定賣呢!你知道現如今元青花什麼行情了嗎?倫敦拍賣會上一個元青花瓷罐拍到兩個多億人民幣!"
鄭天友道:"是啊是啊,這事我得好好掂量掂量!"
金岳武道:"你如果掂量起來沒完,人家把東西出手了,你可別吃後悔藥。"
鄭天友急赤白臉道:"哎呀你催命啊!我難道不比你著急嗎?下午我找你去!"
金岳武回到家,就問沈蔚:"現在鄭天友正急急可可買元青花,咱這個小碗賣不賣?"
沈蔚道:"如果價格合適,可以考慮賣。"
"八萬,怎麼樣?"
"賣低了。"
"再高只怕就賣不動了。我跟鄭天友提出十萬,他就說高。"
"那也得先試試看。"
說著話,鄭天友敲門來了。
沈蔚示意金岳武拿出那個藍布面錦盒。
鄭天友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是個青花小碗。造型古樸,菊花紋飾,筆法簡練,流暢自然,青花略顯黑灰。便問:"肯定是元青花?"
金岳武道:"假了退你錢。"
鄭天友二話不說,拿起小碗就往皮包裡裝。金岳武道:"哎哎,你問價了嗎?"鄭天友道:"不就十萬麼,我認頭!"
沈蔚立即看了金岳武一眼。金岳武搖搖腦袋心服口服。便問鄭天友:"帶錢來了嗎?"
鄭天友道:"今天下午我本來是來看看情況,誰知你這麼快就把東西拿來了。這樣吧,我先把東西拿走。明天一早把錢送來,怎麼樣?咱兄弟之間這點信譽還沒有嗎?"
金岳武道:"不行不行,這錢也不是小數了。再說,這東西也不是我的。"
鄭天友想了想,便從錢包裡掏出一個銀行卡,加上手錶、手機,都擱在桌子上,說:"這個卡裡有三萬多塊錢,還有這表、手機,先押你這兒,明天我拿來錢以後再一起取走,怎麼樣?"
金岳武拿不定主意,便看沈蔚。沈蔚也想了想,說:"小鄭,以前你們倆共事可是沒順利過,你總是一百個不滿意,今天我就讓你滿意一次,可以先拿東西後付錢,但你也得讓我們滿意一次,明天保證把錢送來,好不好?"
鄭天友立即一百個答應,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嫂子,你放心吧!這次咱們是八面見線、皆大歡喜!"
八面見線是他們建築行的術語,意思是哪兒哪兒都合格,讓人滿意。誰知,鄭天友拿走元青花小碗以後,一連三天都不見人影。金岳武急得在屋裡直轉磨,一說話手就抖,都快彈弦子了。沈蔚耐心安慰道:"別急,別急,再等等。"
金岳武正等得心焦,到第四天中午,鄭天友風風火火來到金岳武家。一進門就衝著金岳武兩口子急赤白臉地大喊大叫:"金岳武你怎麼搞的?竟然把一個民國小碗冒充元青花給我,是他騙我還是你從中搗鬼?"邊說邊把小碗和文管部門的鑒定書一併摔在桌子上。最後扯足了嗓門叫道:"你們自己看看吧!"
金岳武便拿起鑒定書細看,然後又拿起小碗細看。但他什麼都看不出來。便問沈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說說?"
沈蔚接過鑒定書看了一眼,冷冷一笑,說:"好吧,我說,事情是這樣,真正的元青花小碗確實在我們家裡,並且還讓市文物局負責鑒定的同志給做了鑒定。"說著話,沈蔚從抽屜裡取出文物鑒定書,讓鄭天友看。
鄭天友一看鑒定書立馬又急了,說:"證書上的照片,和你們給我的那個小碗根本就不是同一件東西。我以前沒說錯,金岳武愛玩虛頭巴腦的事,你沈蔚現如今也這樣,你們真是夫唱婦隨的兩口子!可你們這一手不打緊,讓人家對我好一頓數落,真讓我栽大面子了!多虧我留一手,接受了去長春的教訓,沒事先把十萬塊錢給你們,不然我就讓你們兩口子給玩兒了!"
沈蔚依舊冷冷一笑,說:"你說得不錯,多虧我也留了一手。如果真像你說的,第二天就把錢送過來,我自然就把這元青花小碗和鑒定書一併給你。那個民國小碗不值幾個錢,本打算也送給你了。可從你拿來的鑒定書看,這是今天上午才做的鑒定。今天是星期五,中間根本就沒有節假日。如果我當時把這真的元青花小碗給了你,你今天還會跟我見面嗎?咱們何時才能結賬不是變成猴年馬月、遙遙無期了嗎?想要這元青花小碗嗎?可以。你既然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後邊的事情你知道應該怎麼辦。"
屋裡空氣快要凝結了。三個人一下子都不再說話。鄭天友嘴唇翕動著,腦袋神經質地輕輕搖著。好半天才說:"你們鬼道,我認栽。待會兒見!"便衝出門去。
約莫兩個小時後,鄭天友回來了,一進門就把手裡拎著的皮箱往桌子上一摔,說:"自己打開看吧,錢都在裡面,一分錢不少!"
沈蔚道:"當然得你給打開,你的箱子憑什麼讓我們打開?"
"咳,真見了鬼了,嫂子你幾時學得這麼較真兒了?"鄭天友無奈地打開箱子。裡面露出整整齊齊的人民幣。然後說:"怎麼著,你們那個真的元青花小碗該拿出來了吧?"
沈蔚伸手數了一下錢沓,正好十沓,是銀行原封的。並且翻看錢沓內心,見一切屬實,才對金岳武做個手勢。金岳武便把那個藍布面錦盒和那張鑒定書一併拿出來,連同前幾天鄭天友留下的銀行卡、手機、手錶,全都交給鄭天友。
鄭天友從錦盒裡拿出小碗,和鑒定書上的照片反覆對照後,趕緊放在手包裡,站起來就要走。金岳武指著桌子上的民國小碗說:"這個小碗不是說好送給你了嗎?算我們倆合作一場的紀念多好啊!"
鄭天友頭也不回,氣哼哼地說:"值不了幾個錢,誰稀罕這破玩意兒!"
鄭天友拿到元青花小碗和文物鑒定書,一刻也不敢耽誤,立馬就找尤二立去了。嘴裡一個勁叫罵:"咳,真他媽活見鬼,只認錢不認人,我晚給他兩天錢,他就不給我真東西!現如今怎麼人人都互相防著呀!"
尤二立道:"虧你在生意場混這麼多年!不防著點不是等著挨涮嗎?"
兩個人一手錢一手貨做了交接。尤二立誇獎鄭天友辦事效率不低,然後又問:"你能不能再給我淘換個瓶罐之類的元青花擺件呀?只要是精品,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鄭天友滿口答應,說:"沒問題,你瞧好兒吧!"然後問尤二立,"上次那塊玉璧不是贗品嗎?你能不能要回來?咱也去文物局做個鑒定,如果真是贗品,就找郭老六算賬去,他退錢是輕的,看我不打他個滿地找牙!"
尤二立道:"算了,那塊玉璧恐怕是要不回來了,我認倒霉吧!"尤二立此刻想的是盡快與商谷雨促成合作,那他就如虎添翼了,不愁在威州拿不下好地塊。到那時,別說區區幾萬塊錢,就是幾十萬,幾百萬,還不是唾手可得?儘管企業是國家的,他這個當老闆的也絕對不會吃虧。送走鄭天友,尤二立立馬就給閔士傑打了電話,說:"哥們兒,十萬火急,今晚老地方見!"
二人準時來到紅帆,要了包間。剛一落座,閔士傑便問:"有什麼要緊事,這麼急急火火的?"
尤二立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著地從提包裡拿出一個藍布面的錦盒,隨手遞給了閔士傑,得意揚揚地說:"你先看這是什麼東西?"
閔士傑打開錦盒,見是一個青花小碗,隨即又看鑒定書。於是也立即驚喜地叫起來:"天!弄來元青花了!哥們兒,你從哪兒淘換來的?簡直和柳主任手裡那個一模一樣,這回真湊上對兒了,柳主任該樂死了,哈哈!"
尤二立道:"咱哥們兒辦事夠地道吧?"
閔士傑道:"現在正是決策與商谷雨合資開發房地產的關鍵時刻,我終於有由頭在柳主任那兒給你美言幾句了!這小碗真是及時雨啊,至少能緩解一下因為那塊假玉璧對你造成的不良影響。不過,你別就此止步,要徹底扭轉柳主任對你的看法,還得盡快想辦法弄個大件的官窯元青花來!"
尤二立一聽這話,心裡又有些洩氣,敢情假玉璧的後患還沒完沒了啦!但他什麼都不敢說,只是連連點頭,說:"哥們兒,我會想辦法的!不過,我也求你幫我辦件事——你務必要找機會替我向柳主任解釋一下,我尤二立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絕對不會忘恩負義拿一塊假玉璧去蒙騙柳主任。下一步我會將功補過,想辦法讓柳主任滿意。至於與港商合資開發房地產的事,全仰仗你老弟從中運作了。事成之後,別的不敢說,讓你住上像樣的別墅總是做得到的!"
人們在說到索賄受賄時,總會產生許多聯想,覺得那一定是有些驚心動魄,夾雜著愧疚、膽怯、顧慮、左顧右盼等等。其實很多時候簡單得很,彷彿水到渠成一般,追著趕著那大禮就送你家門口來了,甚至不容你推脫,而且根本用不著推脫。
且說閔士傑拿到元青花小碗,當晚就給柳大羊送去了。他以為柳大羊會喜出望外,誰知一點也沒有。不僅沒有,柳大羊還唉聲歎氣。此刻其弟柳三羊也在家裡,閔士傑沒敢多耽擱,糊塗著就走了。
閔士傑當然不知道,柳大羊手裡原來那個元青花小碗,不過是過路財神,他已經送給那藍田了。而且讓他憋氣的是,那藍田並沒有因此對他增加多少笑臉,而是見了面反倒冷冰冰了。這就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這些日子圍繞柳三羊發生的大事小情,他自然不知道,柳三羊根本不會跟他說。那麼,這個小碗還要不要送出去?是不是也會玉米花喂老牛,人家根本就沒放在眼裡呢?
應該成為循環的事情,在柳大羊這裡沒有形成循環——如果尤二立給他那個玉璧是真品,而且他還攥在自己手裡,那麼,他送出一個元青花小碗,就是一比一,不賠不賺。現如今小碗送出去了,而玉璧因為是假的也打發給別人了,這就虧了。不僅經濟利益上虧,在領導心中的滿意度上也打了折扣。領導的臉色就是晴雨表,表現著領導的情緒,更決定著部下的命運。俄國作家契訶夫不是有一篇舉世聞名的小說《小公務員之死》嗎?如果說那個小公務員之死是因為把唾沫星子噴到領導脖子上了,整日憂心忡忡而致,他柳大羊卻從來沒幹過那二趕子事,他一心一意維護領導,不能說精於此道可也差不多。於是這一點就讓他始終不明白,那藍田為什麼不給他好臉?是他的情商出了問題,還是那藍田的情商出了問題?
事情就是這樣,有時領導為什麼心裡煩惱,沒有好臉兒,部下永遠也不知道!
而就在這時,去省裡開會的建委副主任黎大本回來了。在班子會上,黎大本傳達了省規劃會議主要精神。大體內容是要求各地區、市、縣盡快做出五年發展規劃。柳大羊不失時機地把港商與威州市合資開發房地產的意向書,複印後發給黨組各成員。
柳大羊指出:"做好五年規劃應該和眼前的招商引資同步進行,開發房地產應該與搞好合資相結合。現在咱們市中心正好有一塊地,差不多有500畝,這個地方寸土寸金,規劃處初步給它定名叫-月亮灣花園。如何開發月亮灣,我覺得應該寫進五年規劃,而且現在就寫,現在就干,一天也不能等!"
對此大家報以讚賞的嘖嘖聲,而黎大本卻不以為然,他搖搖腦袋道:"想法不錯,不過還需要進一步斟酌,因為這麼大的地塊,投資蓋民宅,估計全建委系統的房地產公司沒有一家承擔得了;而且,我也不主張在市中心蓋民宅,建成老百姓休閒的公園最理想,因為咱們威州既沒有古跡,也沒有園林,你們說呢?"
柳大羊疑惑地問黎大本:"在寸土寸金的地方建一座公園?"
黎大本道:"別看咱們威州東臨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那可也是資源!海洋裡的水生動植物異常豐富,而我們完全可以在月亮灣這個大公園內建一個水族館,以突出威州特有的景色。它既可以供人們休閒欣賞,又可以讓孩子們學到海洋知識。如果這個水族館辦得有規模、有特色,還能發展我市的旅遊業。大家可以去北京或者大連的水族館看看,那裡可是天天門庭若市!"
柳大羊道:"這個問題或可研究,而開發這塊市中心的腹地,無疑需要大筆資金。正因為咱自己的公司承擔不了,才需要和外商搞合資,而且,前幾年國家發改委發佈了《關於促進和引導民間投資的若干意見》的正式文件,要我們進一步轉變思想觀念,促進民間投資的發展。這個文件大家應該記憶猶新,裡面說,凡是鼓勵和允許外商投資進入的領域,均鼓勵和允許民間投資進入;在實行優惠政策的投資領域,其優惠政策對民間投資同樣適用;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以獨資、合作、聯營、參股、特許經營方式,參與經營性基礎設施和公益事業項目建設。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合法融資鼓勵老百姓參與投資。加上外商再助一臂之力,月亮灣可穩操勝券!"
黎大本道:"涉及向老百姓融資,我看還是慎重點好。以往外省失敗的例子很多,咱們威州市冒這個風險幹什麼?要想辦法讓老百姓得到實惠,不要總想著從老百姓口袋裡掏錢。"
誰都不說話了,會議僵在那兒了。柳大羊心裡氣得鼓鼓的。如此說來,好像他心裡不想著老百姓,而黎大本才是為威州老百姓說話的當家人。豈有此理!柳大羊即刻宣佈散會,說:"這塊地到底是開發房地產業,還是建個大公園,最後由市裡決定。但無論怎樣,首先都面臨資金問題。大家回去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下次再議!"
柳大羊回到家,就對柳三羊說起市中心那塊地的事,當說到"如果發動老百姓融資,你會不會投資"時,柳三羊不假思索道:"當然投!那麼好的地段當然要投!"
柳大羊心裡一下子寬慰了很多。他又給閔士傑打電話,問閔士傑的意見。誰知閔士傑又說外省因為民間融資鬧糾紛的很多,處理起來很棘手。柳大羊就又猶豫了。思慮再三,他以個人名義給那藍田打了電話,尋求支持。
這種事作為那藍田也是第一次經歷,心裡也沒底,就說:"讓我想想,兩天以後回答你。"就撂了電話。
而柳三羊此時恰巧與巴蘭約好去她車庫看古木傢俱。兩人見面,就說起這個問題,柳三羊道:"如果開發市中心那塊地,向老百姓融資,你投不投?"
巴蘭眨眨眼睛道:"這麼明瞭的問題還用得著問嗎?那地方寸土寸金,年年升值,傻子才不投!"就在這時,那藍田給巴蘭打電話,也說此事,巴蘭立即喊起來:"當然投!你可給我留一塊地啊!我賣了郊區的房子也要投!"
那藍田這下子心裡有數了,便堅定地告訴柳大羊,向老百姓融資是可行的,因為地塊可能升值,老百姓會有融資積極性。柳大羊一聽,急忙報上去一個方案。那藍田二話沒說就做了批示。其實,巴蘭在經商,柳三羊也有倒騰古玩的歷史,因此他們都有經營意識,他們還不能代表全體老百姓。但事也湊巧,這件事就這麼促成了。建委為此發了紅頭文件,大華公司與商谷雨的合作也緊鑼密鼓進行起來。
因為有市領導批示,反對派黎大本不敢公開反對,只能保留意見,但他在我方所佔股份的多少上與柳大羊據理力爭。他主張由幾個房地產商聯合投資,以確保我方在董事會的地位;而柳大羊則力主推薦尤二立的大華公司獨家參加合資,若資金不足就採取向老百姓融資的辦法。兩個人各抒己見,爭得不可開交。
就在兩個人的矛盾即將公開化的時候,黎大本驀然間就什麼都不說了。他想這是何必呢!他即使做反對派也不能當面鑼對面鼓啊!那他不是太傻了嗎?他早就看出柳大羊凡工作即圍著那藍田轉,唯那藍田馬首是瞻,根本沒有原則,而且整天吃吃喝喝、屁股底下也不乾淨。彈劾柳大羊是早早晚晚的事,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而且,出面彈劾的人也不應該是他,而應該是柳大羊對其沒有防備、能擊中柳大羊軟肋的人。
黎大本比柳大羊大幾歲,同是威州大學畢業,說起來還是校友和師哥,但他凡事愛鑽牛角尖,這樣一來,廉潔是廉潔,人緣就讓人不敢恭維了。於是就比柳大羊提拔得慢。而他自己卻自視甚高,對柳大羊根本就沒服氣過。現在建委機關裡跟著柳大羊跑的人不少,他卻硬生生地凸現在柳大羊的對立面,這對他太不利了,弄不好每年一次的領導幹部民主評議,他就不好過關。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他必須多長倆心眼,立馬退避三舍,就算裝好人也要裝些日子,然後伺機行動。好在他這個建委副主任主管好幾個處,閔士傑的處就屬他管,他首先就想先把閔士傑拉過來,讓閔士傑變成他的眼線。這樣,他就有了千里眼和順風耳,諒你柳大羊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掩蓋貓膩。此為後話。
大華公司的老總尤二立為確保擠上這班車,爭取參與合資項目,便打發鄭天友四處尋找大件元青花瓷器。但鄭天友跑遍全威州市,累得快吐血了也沒結果。萬般無奈,他就又去找金岳武。誰知金岳武卻有主意,他說:"既然威州市找不到元青花,只好去外地再看看。前幾天我那長春的舅舅尹寶棣曾打來電話,讓我抽空去他那兒看看東西,說最近他們又進了一些不錯的瓷器和雜項。我準備去一趟,可是這兩天孩子病了,沈蔚不讓我出遠門,只能過幾天再去。你耐心聽我信兒吧!"
誰知,鄭天友聽到這個消息,當晚就起程奔了長春。他干古玩行最遭恨的行徑——"抄後路"去了。等他到了尹寶棣家,人家自然要問"你怎麼來了"、"金岳武怎麼沒來"之類,鄭天友自有一番說辭。他說:"金岳武家裡有事一時出不來,讓我過來先看看有什麼東西。"尹寶棣把他領到合夥人大齊的家中,說:"東西都在他這兒了,有什麼話你就問吧!"
鄭天友開門見山道:"我此次來長春就為元青花而來,你們手裡有嗎?"
大齊說:"有一件元青花不是前幾年讓你們買走了嗎?那件東西是典型的元青花,難道你們不知道?如果當時我在家,這個價錢你們肯定拿不走。可尹寶棣為了照顧親戚關係,硬是便宜地賣給你們了,心疼得我好幾天睡不著覺。怎麼樣,東西出手了嗎?"
鄭天友道:"別提了,好幾年前就出手了——讓我們給賣漏了,才3萬塊錢就給人家了!"
大齊氣得咬牙切齒,眼珠子瞪得老大,說:"你們倆呀,真是一對-棒槌-!簡直漏了一褲襠!那個梅瓶別說3萬,就是30萬,都賣低了!"
鄭天友也無奈地歎氣,便開始看屋子裡的東西。瓷器大多是從內蒙古過來的,此外還有皮囊壺和大酒罐,鄭天友沒多大興趣。尹寶棣說:"我們還有幾件不錯的文房雜項,金岳武在電話中說給他留幾天,等他來看看東西就成交。"
鄭天友道:"既然是給我們留下的,那我就帶回幾件好了。"
結果成交了兩個黃花梨大筆筒、一個紫檀木捲筒和兩塊壽山石印章石料。那紫檀木捲筒不僅件頭大,而且有清代著名畫家"四王"之一王原祁的題款,故顯得格外珍貴。此外,又買了一件帶活眼的端硯,背面還有光緒八年的年款。總共花了26500塊錢。他想,錢是王八蛋,我不賺你賺,既然我能賺,誰賺不是賺?至於一旦金岳武知道了會怎麼樣,管他那些了!這就是鄭天友的做人原則。
他從長春回來以後,倒也給金岳武打了一個電話,但沒有如實告訴金岳武他去長春了,而且買來不少東西;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去瀋陽買貨,順便去了一趟長春,說尹寶棣手裡根本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建議金岳武不用再跑長春了。心說,金岳武你願意給長春打電話核實就核實吧,願意繼續血壓升高你就升吧,商場如戰場,別怪老弟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