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琛來父親宿舍以後,按慣例是必須在單人床上躺一會的,順手在書架上拿一本書翻翻。結果,這次王琛躺在父親床上的時候,就看見了書架上的那盒煙,因為那盒煙裡探出半拉紙條。煙裡怎麼會有紙條?王琛非常納罕,便抓過那盒煙來把玩。她抽出了那張紙條,看見了上面寫的話,她一下子就笑了起來:「爸,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盒煙是您自己買來的還是別人送給您的?」
王副軍長走過來嚴肅地說:「當然是我自己買來的——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天天在想什麼,這樣的人還能幹好工作嗎?豈不是天天在盤算怎麼搞對像問題?」
王琛對父親的話不以為然,她看著那張一寸照片說:「年輕人到了搞對象的年齡當然要考慮對像問題,誰都逃避不了,既然如此,積極面對有什麼不好?瞧這個大姐,那眼神蠻清純的!」
王副軍長對這話不愛聽,抓過煙來就扔進了垃圾桶,說:「年輕人搞對象是應該的,但也該顧及臉面不是?因為搞對像畢竟屬於一個人的隱私,怎麼能這麼滿世界張揚呢?不怕遇上壞人上當受騙嗎?」
王琛從來沒有正面反駁過父親,但這次她還是覺得馬玲沒有錯誤,敢於滿世界張揚正是心地坦蕩的表現不是?她趁父親不注意,便偷偷將那盒煙撿起來,揣進了自己的口袋。因為,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曾經追過她的人。她對那個人裝聾作啞,不予理睬,有些對不住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桂南俠。
王琛沒有在父親身邊久留,連飯都沒吃,就推說有事兒急急趕回來了。她回到師部以後,找到機關幹部的單人宿舍,又找到了桂南俠,就把那盒煙交給了他,說:「千言萬語都在煙盒裡,你自己看吧。」
桂南俠起初以為王琛在向自己示好,於是還情不自禁地激動了一下子,待王琛走了以後,他打開煙盒,方才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卻原來王琛以這種方式為自己推薦了一個姑娘!他緊緊盯著一寸照片上的馬玲,感覺這個姑娘雖然不如劉二菊俊俏,但比劉二菊年輕、白淨、洋氣,最關鍵的是,馬玲是國家正式職工,而且還是技術員,也就是說,是企業幹部。這樣的機遇不是千載難逢嗎?桂南俠為馬玲的大膽和獨出心裁拍手叫好!這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咫尺不相聞!他立即鋪開紙筆,給「金玫瑰」煙廠寫了一封信。當然,他沒寫更多的內容,只是寫明了自己的身份、身高、年齡、軍齡、職務、家庭出身,同時也附了一張黑白的一寸照片。那年月一寸照片(黑白的)是非常流行的。有些人喜歡彩色的,但那彩色都是照相館自己手工描的,多數都差強人意。
金玫瑰煙廠的馬玲收到信後立即回了一封信,約桂南俠在星期天到市裡一家知名的飯館見面。這兩封信的一來一往都發生在一個月裡。
星期天,桂南俠來到市裡,找到了那家飯館,他在前廳看見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容貌姣好的馬玲,便走過去坐在她的對面。馬玲笑盈盈地看著他,不說話,似乎在等他率先開口。桂南俠感覺馬玲比照片上的人還要水靈,那皮膚細嫩得白裡透紅,心裡便滾過一個熱浪。他摘下軍帽,擺在眼前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問:「馬玲,我想先向你問一個問題,請你務必如實回答。」
馬玲微微一笑,說:「請講。」
桂南俠道:「你在煙盒裡塞紙條和照片,都塞了幾盒?是一兩盒還是幾十盒、上百盒?」
馬玲的臉一下子就脹紅了,說:「我就塞了一盒。這種事哪有胡亂張揚的?塞這一盒已經讓我提心吊膽、天天睡不著覺了!現在廠裡沒人知道我幹這種事,否則,人們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在這個廠就待不住了。」
桂南俠緊跟了一句:「我不信。敢於塞一盒,就敢於塞十盒。塞一盒和塞十盒所需要的勇氣是一樣大的!」
天,這不是抬槓嗎?初次見面就如此咄咄逼人,是不是太不講情面了?沒錯,這就是桂南俠,這正表現了他的精明。馬玲紅著臉站起身來,憤怒地瞪了桂南俠一眼,就向門口走去。桂南俠看著馬玲的背影不動聲色。
果然,馬玲走出門去一會兒,又返身回來了,她依舊紅著臉,坐在桂南俠對面說:「我知道,我這麼做是犯了一個錯誤,男人會拿這件事羞辱我一輩子。你如果就是這樣的男人,也罷,我還真不想跟你搞對象了,因為你的氣量太小,與我想往的敢恨敢愛敢擔當的男子漢相距甚遠!」
桂南俠呵呵笑了,說:「馬玲,我喜歡你的浪漫和獨出心裁,但我是個軍人,軍人對婚姻問題都是非常慎重的,因此問你一些問題你不要反感。我希望你是個純潔的姑娘,而不是久經沙場的老油條。當然,我比你大幾歲,可能會比你老練一些,但請你相信,我也很純潔,也不是老油條。」
馬玲表情不是太好看,想必是對「老油條」這個用詞不好接受,便說:「我對軍人是非常敬重的,所以接到你的回信以後立即就給你寫信約你了,我對別的男人還從來沒有這樣過。不僅你厭煩老油條,我也厭煩老油條。但現在看起來你確實比我老練,算不算是個老油條,還要接受時間檢驗。」
這就等於不軟不硬地回敬了桂南俠一記。桂南俠還是呵呵一笑。女人麼,在男人面前總是不願意丟面子的,而逆來順受的女人桂南俠還真是不喜歡。雖然這初次見面談得不是很愉快,但兩個人還是建立了新的約定:因為彼此工作都很忙,不可能經常見面,那就每半個月通一次信,先做書面瞭解,願意一個星期就寫一封也隨意,看個人心氣和時間。
兩個人沒有握手,就分別了。桂南俠把馬玲送出門去。馬玲沒把手伸給桂南俠,他便沒敢要求。他已經感覺出來,馬玲是個有性格的女人。深一想,就更是如此,如果馬玲十分隨和,以她這樣的容貌和職業,要找個條件相當的男人不是輕而易舉嗎?但惟其如此,馬玲就對桂南俠驀然間形成了極大的吸引。馬玲的領域,是桂南俠未知的、生疏的領域,那是被城裡的時尚、脂粉氣所籠罩的領域。雖然那個年代女人都不施脂粉——也無脂粉可施,但桂南俠還是從馬玲身上嗅到了脂粉味。那是一種似有似無的淡淡的香氣、甜氣外加一點酸氣,說到底那是一種女人氣,女人味。桂南俠以自己的體會感覺到:一個單身的現代軍人,是不可能不喜歡女人的脂粉氣味的。那是反差極大的陰陽兩極的絕對吸引,他渴望這種吸引,他也相信,別的單身軍人也同樣渴望這種吸引。
接下來,桂南俠就陷入矛盾,與劉二菊的關係應該怎麼處?
就在此時,劉二菊被提職做了公社婦聯副主任,被正式編入國家幹部系列。這麼好的消息,劉二菊不能不立即告訴師一號,也不能不立即告訴桂南俠。而此時,桂南俠已經被馬玲接納了,也就是說,被馬玲看上了。經過一番通信,馬玲對桂南俠是滿意的,她正式邀請桂南俠到她家裡去一趟,去見見她的父母。
桂南俠躺在床上陷入極大的矛盾當中。馬玲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味十足的城裡人,想一想都讓人心醉。與馬玲結合一定會非常幸福——他在主觀上是這麼認定的,至於會不會真的幸福,誰都不知道。但劉二菊現在正步步登高,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誰敢說劉二菊日後不能做更高級的幹部呢?如果自己選定了劉二菊,必定會給師一號留下好印象,會晉陞更快也未可知。與劉二菊結合不也是聰明之舉嗎?一方面,是個人生活會不會幸福,另一方面,是自己如何能夠晉陞更快。這兩個問題像兩個爬進他腹腔的蟲子,在噬咬著他的心,讓他感到一陣陣疼痛。
在沒有最後決定取捨之前,他到馬玲家裡去了一趟。親眼見了馬玲父母。馬玲的家在市裡算是不錯的,那年月樓房很少,馬玲家就住的是平房,但她家的平房是兩大間,一間足有15平米,遠比桂南俠自己家裡的住房寬綽。
馬玲父母在外面的小廚房做飯的時候,馬玲和桂南俠坐在床邊挨得很近,似乎想說什麼,但一直沒說。只是把桂南俠的一隻手拿起來擺弄。其實,馬玲此時在向桂南俠發出信號——你可以對我做一點親密舉動了。但桂南俠什麼舉動也沒做。他心裡七上八下地十分矛盾。而馬玲見桂南俠十分拘謹,心裡還暗暗誇讚他規矩。
桂南俠沒等老兩口把飯做完就告辭了,他沒想吃飯,吃飯意味著敲定了關係,而現在他不能與馬玲敲定關係,也沒法敲定關係,事情充滿了變數。當然,馬玲不可能知道桂南俠心裡的小九九,否則會連理他都不理了,還會把他攆出門去。
一家人送桂南俠出門,桂南俠也沒對馬玲說什麼親熱話,也沒做什麼親密舉動。馬玲把桂南俠送出樓院,直送到馬路上,似乎期待著什麼,而馬路上沒什麼人,很清靜,如果拉拉手接個吻都很有條件,但桂南俠仍舊什麼都沒做,最後上了公交車,只是與馬玲招招手算是告別。
回過頭來,馬玲父母就對馬玲說出了他們的意見:「這桂參謀不冷不熱的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根本就沒看中你啊?」
馬玲信心十足地說:「怎麼會!他不喜歡我會往咱們家跑嗎?初次來咱家他拘謹唄!」
一切都懸著。好幾個人的婚戀問題都是未知數。
時間搖搖晃晃就過去了一年多,而一切仍然沒有定論。那年月凡事都是慢節奏的。
二連偵察班長馬全發提起來到兄弟連隊做排長去了,把「大褲衩子」的外號也帶走了,魏雨繆便頂著記大過的帽子提起來做了偵察班長。他在全師計算兵比賽中取得了第二名,按說應該撤掉處分,或記功,甚至提干,但團裡在事關魏雨繆的問題上格外慎重,魏雨繆什麼都沒得到,只得了一個第二的虛名。而提班長這件事是連隊可以自己作主的,否則,魏雨繆便不可能當班長。這也說明二連連長高家鎖是個有主見敢擔當的人。
霍萍在全師通信兵技術比賽中取得女兵的第一名,立即被提了排長,一下子與魏雨繆拉開了距離。她對魏雨繆遲遲不能提干自然是非常著急的,但著急也沒用,什麼都解決不了。
這時,霍萍的母親就改變了態度,由以前的對霍萍十分放任變得事事關注,一心惦記著幫霍萍走得更順走得更遠。於是,她就對霍萍諄諄教導起來:「閨女啊,在這個世界上最疼你的人是誰?是你爸你媽。別說你當個小排長,就是你當了軍區司令,最疼你的人也還是你爸你媽。因為你是你爸你媽身上掉下來的肉,走到天邊也改不了。我知道,你很喜歡小魏,媽對你喜歡誰並不攔著。問題是小魏第一不是幹部,第二出了問題,這你就要慎重了。從小魏在咱們家的表現看,他是個好孩子,但他還不成熟,還需要磨練和考驗。你也咬咬牙,和他疏遠幾個月,看看他有什麼長進,看看他能不能經得住考驗。如果他在這個時間段沒有進步,那就說明他不是你的,你也就別再惦記著他了。」
霍萍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感覺母親說得很有道理,但自己能堅持幾個月不理小魏嗎?她不敢肯定。這時,母親又說話了:「閨女啊,我已經告訴師部作訓科郭參謀了,讓他給你借一本《部隊通訊學》,你抓住這段時間好好讀讀。不要總是抬頭拉車,還要低頭看路。」
霍萍點點頭沒說什麼。暗想,現在心緒煩亂,讀讀書也沒什麼壞處。
沒過兩天,郭參謀真把書送來了。郭參謀是滿面笑容地來到師部通信連一排來找霍萍的。郭參謀英俊挺拔,身高得有一米九,他一到通信連,立即引起了連領導的側目,連長和指導員都和郭參謀很熟,最關鍵的他們都知道郭參謀是單身,挑對象挑得花了眼,看誰都不合適。是不是看上霍萍了?
於是,指導員惡作劇地詐了霍萍一下:「小霍,星期日我和連長請你吃餃子,你把郭參謀也叫來唄,一塊熱鬧熱鬧?」
霍萍多聰明啊,一下子就明白指導員是把郭參謀當作自己對象了,她隨之也明白了母親的用心,她對指導員連連搖頭說:「不要亂點鴛鴦譜啊,小心我抓你們典型。」大家哈哈一笑,知道事情根本就連影兒都沒有。
可是,從此以後,郭參謀還是不斷來找霍萍,霍萍就有些惱火,她對郭參謀說:「我如果不叫你,你不要主動來好不好?影響我進步你負責呀?」郭參謀鬧了個大紅臉,便不怎麼往通信連跑了,但他卻開始往霍萍母親身邊跑,沒事就去送這送那。霍萍回到家,母親就誇郭參謀,說:「郭參謀那人真好,我要是有這麼好的女婿可真是燒高香了!」霍萍只是裝作沒聽見,理也不理。
身背記大過處分的魏雨繆此時似乎變了脾氣,很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他學會了抽煙,會餐的時候也開始大碗喝酒,直喝到嘔吐,和大家打撲克的時候也會罵罵咧咧,過去的斯文驀然間在他身上消失了。最關鍵的問題是,他不怎麼做題了。一個技術尖子就此潦倒沉淪了嗎?當他還來不及反思自己的成敗得失的時候,突發事件卻一件接一件,讓他只有招架之功,全無反手之力!
那一天夜裡,像整個捂在蒸籠裡,黑得看不到天上一顆星,也熱得透不過氣,就是被後來人們叫做「桑拿天」的樣子,軍營裡熄燈號早已響過,而整個營區宿舍內卻靜不下來。大家都在呼嗒呼嗒地扇扇子,魏雨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忖入夏以來還沒這麼熱過。
正當一切歸於沉寂,鼾聲慢慢響起的時候,突然,雷鳴電閃,山搖地動,大地傾斜,宿舍裡凡是立著的家什紛紛倒地,盆兒碗兒滿地滾,暖水瓶摔在地上砰然作響。
先在夢中驚醒的便叫起來:「地震了!」嘈雜中,尖銳的哨音急遽響起。
查崗的連長高家鎖高聲嘶喊道:「緊急集合——」
各屋裡響起排長班長的回應聲:「起床起床、別慌別慌……」
在搖晃中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屋子,在房前列隊,還站不穩,便互相攀扶著。被議論了半年多的地震終於來了,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這扯去了面紗的廬山真面目,體會著腳底下一下一下的搖撼。
這時,天還沒亮,大家可以看到燈光裡各營區戰士全都從屋裡跑出來,在各自房前人頭攢動地列隊集合。喊立正、看齊,清點人數的口令聲此起彼伏,看得出來,都沒顯得太過慌亂。
大地還小有抖動,偵察班長魏雨繆換崗回來了,鴨子一樣撇著兩腳一瘸一拐地走來。他在連長疑惑的目光中報告說,崗哨處的圍牆倒了,躲閃不及讓磚頭砸了腳後跟。撩起褲子時,可以看到鮮血已經洇濕了襪子。衛生員急忙跑出隊列,扶他去包紮。
連長高家鎖滿臉不悅,「怎麼是你!」
沒有太過慌亂,是因為經過了一次非同小可的演練。
半年前的嚴冬季節,大家接到通知,說近日可能有地震,而且是強烈地震。講了地震的特徵,逃生的要領。團裡特別通知說,操場邊變壓器木箱處專門設了崗哨,木箱裡放置了倒立的空酒瓶,旁邊還有一面大鑼。不論輪到誰在這裡站崗,聽到酒瓶倒了,也就是地震了,便立即打鑼通知各值班崗哨。緊張空氣就這麼造起來了。1月初,剛過完元旦,西北風刮得嗖嗖的,天正冷得可以。這天夜裡還是一個很警覺的老兵在變壓器旁站崗,當刺骨的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捲著沙塵刮得天昏地暗之時,他裹緊大衣豎起領子,來回踱步。驀然間,一陣風沙撲面而來,木箱門打開了,空酒瓶掉出來骨碌碌滾了好遠。這個老兵二話沒說,快速奔過去抄起大鑼就打。「匡匡匡匡……」
「地震了?」
「地震了!」
營區一片驚呼。人們以最快的速度披了衣服跑出屋門。新兵連亂套了。這些十七八歲的娃子後生,不論是來自山區、平原還是城市、農村,都沒經過大陣仗。關鍵時刻只想逃生哪有章法,帶兵的班長喊「不要慌!不要亂!」沒人理他。有的忘了穿衣服,夾起被子就往外躥;有的從上鋪往下跳,騎在下鋪人的脖子上,一個摔傷一個扭傷;一個身材魁梧叫胡二海的新兵緊急中忘記了屋門是往裡開的,他硬往外推,推不動便用胳膊肘猛撞,一下子就撞碎了木欞和玻璃,撞得胳膊鮮血淋漓,要不是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這老兄不知還會怎樣。很多人登上棉褲披上棉襖趿拉著鞋衝出去,都沒顧上戴帽子。那天夜晚在燈光球場列隊集合的時候,二連這邊那叫狼狽。
大地始終沒有震動,只是凜冽的寒風稍稍減弱了一點。燈光下,人們面孔青紫牙齒得得,嘶哈嘶哈噴著白霧,腳下不停地倒著,小跑一樣。
團長站在隊前第一句話便喊:「光著身子、披著被子的都給我回去!像什麼樣子!」只見新兵連那邊立即有人跺著腳抖著跑出隊列。團長又說,「掛了彩的都站出來!」還是新兵連那邊陸續走出一群人來。「好哇,你們!到衛生隊治傷去!」又朝後勤的隊列喊道:「你們衛生隊愣著幹什麼?讓他們找誰去?」
在眾人的注視下,衛生隊的人縮著肩膀趕緊去了。事實上,沒有命令他們哪裡敢動。
團長又喊:「誰打的鑼?站出來!」
「我,一營二連魏雨繆。」燈光下這個裹著臃腫的棉大衣的老兵站到隊前,有意挺一挺胸脯。這是唯一穿戴最整齊的人,因臃腫而搶眼。
「鑼打得不錯嘛!」
魏雨繆不知道團長是讚許還是譏諷,便遲疑著。
「說你呢!」
魏雨繆立正答道:「報告團長,按規定辦。」
「你分不清風吹和地搖的區別嗎?」
「分不清。」
「吃貨!」
「沒練過。」
團長語塞。這麼嘴硬的兵真是少見,總是有原因的吧,他拿不準該呵斥還是褒獎,只得叫魏雨繆歸隊。剛才他已經親自到變壓器處去過了,木箱門打開著,空酒瓶早滾出老遠。根本沒有地震,卻搞得如此熱鬧。
團長聲音壓低了一些,仍聽出痛楚:「虛驚一場,卻出了這麼多『非戰鬥減員』。教訓啊,帶血的!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感冒發燒的。」說到這裡,他似乎覺出時間長了不合時宜,他自己也正冷得發抖,便匆匆留下新兵連長和一營二連的連長,其他人解散回去接著睡覺。
新兵連長立馬向團長表決心要抓緊訓練這些新兵,要時不時就在夜裡來他一次緊急集合,非把他們訓出來不可。
二連長卻振振有辭替魏雨繆開脫,說如果真地震了而大家沒有跑出來,那損失可就難說了。
團長仍舊說,「該批評還是該表揚,自己商量去!」不了了之。
因為付出了代價,半年以後,地震真正來了大家自然井然有序了許多。這是所有經歷過的人們那刻骨銘心的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42分。
部隊接到通知,整裝待命,準備接受緊急任務。炮團與所屬部隊是機械化部隊,各營區立即人來車往馬達轟鳴,司機們在檢查車輛給水箱加水,大家把汽車蒙好棚布,把必備的武器器材搬上車,炊事班則帶了三天以上的糧食和蔬菜,每人隨身的水壺都灌滿了水。
命令來了:目的地——唐山;任務尚不明確。
大家一陣騷動,唐山,唐山怎麼了?魏雨繆腳上有傷,連長高家鎖讓他在家留守。他死活不幹,原地蹦了好幾個高來證明沒問題,高家鎖嘬了一下牙花子算是默許。
當兵的最忌諱見了任務推托猶豫,更別說小病大養無病呻吟了。可高家鎖分明看見,魏雨繆扭過臉去的時候疼得呲牙咧嘴。魏雨繆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如此說來肯定腳上很疼。但現在高家鎖與魏雨繆似乎心有靈犀,能夠互相理解。那就是,你背著包袱,我也沒脫輕鬆,也背著包袱呢。
上午9點,部隊乘車向唐山進發。魏雨繆坐在車上看著身後長龍似的車隊蜿蜿蜒蜒、迤迤邐邐,只見龍身不見龍尾。他讓大家抓緊休息,半宿沒睡啊。別人問他腳還疼不疼,他閉著眼點頭。
此時二連偵察班來了一個天津新兵叫賀營,因為長相顯老,被戰友起個外號叫「老賀」,其實剛剛19歲。別看老賀年歲並不大,卻文才很好,在二連是個人物。此為後話。看著魏雨繆,新兵老賀想起半年前的事情。新兵連集訓結束後,老賀和胡二海一同分到了二連偵察班。開始,老賀不知道長了一副好身板的胡二海就是那個用胳膊撞門的新兵,老賀見他一支胳膊總是伸不直,站在隊列裡也那麼彎著,便悄聲問他。他扭捏了一會,才說是縫了10針,剛拆線。老賀也沒想到,偵察班的班長就是打鑼的老兵魏雨繆。
連隊裡一般在週末的晚上開班排或黨團小組的學習會、生活會之類,可是老賀和胡二海剛下班這天並不是週末,魏雨繆仍然召集了生活會。因為魏雨繆那次打鑼,害的新兵連多搞了很多次夜間緊急集合,新兵們少睡了多少好覺,沒有一個不記住「魏雨繆」這個名字的。但老賀只知道魏雨繆有點冒失,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尤其不知道魏雨繆是團裡大名鼎鼎的計算奇才。他盯住魏雨繆細看,嘴、鼻、眼都錯落有致,有點像《永不消逝的電波》裡演李俠的孫道臨,便有幾分納罕:「你這麼精緻的一個人怎麼會冒冒失失打那個鑼呢?如果換了我在變壓器旁站崗,我就絕對能分得清是颳風還是地震!」
魏雨繆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他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不知道深淺的新兵。魏雨繆本來對政治興趣不大,他的心思全用在做題上,但現在他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在每週末都要進行的生活會上,一上來魏雨繆就拉長臉說:「今天的生活會,只有一個內容,就是胡二海的名字問題。大家都知道有這首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爾嘿呦,他是人民大救星』。你聽,『呼爾嘿呦』,你卻叫『胡二海』,讓大家怎麼想你呢?」
大家先是不明白什麼意思,接著便憋不住哄堂大笑。
魏雨繆伸出兩手壓住陣勢,異常嚴肅,說:「笑什麼笑?什麼態度?懂不懂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還想不想進步了?……我們師是英雄部隊,打過平型關大捷,三大戰役打過兩個戰役,抗美援朝還打過了三八線;樣板戲裡面的英雄曾經就在我們師,《英雄兒女》中的連長現在就在我們師,上上下下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有著無比深厚的感情。我們當兵了,不是農民了,不講政治怎麼對得起這身綠軍裝、這三塊紅?」
大家面面相覷鴉雀無聲,被鎮住了,涉及偉大領袖啊,乖乖。在新兵連上軍史課時,新兵們對輝煌的軍史無不崇拜得五體投地,惟其如此,對魏雨繆的話越加看重,不敢深想,越想越覺得嚴重,都把目光箭一樣投向胡二海,驚異胡二海怎會叫了這麼一個敏感犯忌的名字。
其實,魏雨繆只是對胡二海和他叫板產生了逆反和記恨。想彼此作對的話,什麼理由不能找?那麼,魏雨繆本來屬於與世無爭的人,怎麼現在變得錙銖必較起來了?這就是一個年輕人在成長道路上的搖擺。他現在不想聽一切對他質疑的聲音,因為他現在很脆弱,似乎已經經不起質疑。
生活會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靜得怕人。
胡二海慌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說,「我爸起的名,他是村裡的民兵連長。」
魏雨繆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個覺悟問題,不在於當不當民兵連長,再說民兵連長屁大的官,現在能來當兵哪有出身不好的,最後說:「你先說,想不想改吧?」
胡二海額頭迸出青筋,不說話。
魏雨繆說:「猶豫什麼,不像個兵!」接著誠懇地建議,「你個子大,就叫胡大海吧。寬闊,廣闊,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