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機
九華山一戰,朱元璋重挫老對手陳友諒,常遇春又殺掉三千俘虜,野心勃勃的陳友諒被氣得暴跳如雷,發誓要讓朱元璋血債血償。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五月,經過一番謀劃,陳友諒率領艦隊東下,搶攻朱元璋賴以起家的水陸重鎮太平府。
太平府(今安徽當塗縣)位於長江安徽段東岸,介於南京與蕪湖之間,境內河道縱橫,通江達海,水運發達。
陳友諒大軍來得突然,攻得猛烈,太平城下,戰鼓聲、吶喊聲不絕於耳,夜空被無數火把燒紅。守太平府的軍隊僅有三千人,守城大將花雲領軍禦敵,面對陳友諒排山倒海的攻勢,顯得勢單力孤。
花雲是安徽懷遠人,面目黝黑,驍勇善戰。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他跑到臨濠投奔二十六歲的朱元璋。攻破懷遠時,花雲一馬當先,擒獲敵將;後來跟隨朱元璋攻打滁州,途中遇到數千敵軍,花雲拔劍躍馬,奮勇衝陣,敵軍大驚失色道:「這個黑將軍太猛了,我們避開他!」花雲受命進軍寧國,途中被困在山中八天,他挺矛突擊,斬殺敵人數以千計,自己卻毫髮無損,朱元璋大喜,命他駐守太平。
陳友諒和手下猛將張定邊,騎馬立於太平城東南隅,看著自己的部隊不斷發起圍攻。身材魁梧,留著五綹美髯的張定邊搖了搖頭,大聲歎道:「可惜呀,這樣一座重要的城池,朱元璋只讓花雲帶領三千兵馬守城,這真是天助我也!」
陳友諒的軍隊以大船靠近城下,在船尾架起雲梯,士兵攀援吶喊而上。陳友諒舉起鞭子,大聲道:「攻下太平,就報了一箭之仇。這太平府是朱元璋金陵上游的門戶,攻下後,打敗朱元璋指日可待!」
陳友諒的軍隊攻勢凌厲,他們用土炮在東南城牆上炸開豁口,圍城攻打,花雲帶著防城士兵奮力拚殺。
這時知府許瑗和副將朱文遜趕來了,許瑗左手手臂已經受傷,他氣喘吁吁地說:「北城也快守不住了,怎麼辦?」
滿臉是汗的花雲道:「能怎麼辦?誓死守城,等待援軍來解圍!」
朱文遜卻不樂觀,說:「應天就是發救兵,也來不及了,賊子勢眾,我們已經拚死抵擋了三天,看形勢已經很難支撐了啊!」
花雲神色凝重,說:「那就決一死戰,與城共存亡。」想了想,他讓朱文遜護著許知府火速出城,「沒有必要都搭上性命。」
許瑗卻不願獨自逃生。「太平府如果丟失,我這個知府有什麼臉面獨生?」說罷,他從地上拾起一把刀也參加了戰鬥,但他本是文人,年紀又大,不上幾個回合便被敵兵砍死,花雲來救時,為時已晚。
東城火起,敵兵已打開城門湧入,百姓驚慌失措,紛紛逃難。
花雲的妻子郜氏和奶娘孫氏,抱著三歲的兒子隨著難民向南城奔來,郜氏一眼看到了寫有「花」字的帥旗,她扯著奶娘的手,不顧一切地向那裡奔去,一路呼喊著:「花雲——」
花雲正與五六個敵兵拚殺,猛聽妻子叫他,驀然回首,大聲喊著:「快出城!」郜氏未及下城,已有一群敵兵圍上來,叫著「抓美人」。郜氏嚇得面色慘白,不知所措。
花雲企圖過來救,張定邊已登上城牆,挽弓搭箭,左臂下沉,肘內旋,瞄準後猛地鬆手,箭即射出,正中花雲要害,花雲抬了抬頭,睜大眼睛似乎想對妻子說什麼,結果又中一箭,胸口血流如注死去。
花雲的孩子嚇得大哭不止。郜氏眼看自己要被人捉住,為免受辱,她向孫氏大喊:「我隨花雲去了,好好撫養我的孩子,我在九泉下也感恩了。」孫氏大驚,淒厲地叫了一聲:「夫人!」剛想上去攔阻,郜氏已躍上城垣,縱身跳入浩浩江水。孫氏抱著孩子拚命跑,鑽入人群。
陳友諒騎馬入城,身後有一頂大轎,裡面坐著他最寵愛的達蘭,她不時地掀開簾子看看,見城中四處起火,大兵正在搶劫民宅,與土匪無異,陳友諒卻不聞不問,心裡頗不是滋味。
張定邊追了過來,問陳友諒:「還是老規矩嗎?」
「老規矩。」陳友諒看了看入城的隊伍,大大咧咧地道:「你不讓兵士撈點油水,誰肯賣命!何況滿城百姓都是追隨朱元璋的叛民,都是有罪的!」
張定邊趁機勸進:「既佔了太平,更是聲勢浩大了,主公已擁有湖廣、江西,這時不稱帝,就有違民心了。」
這話說到陳友諒心裡去了,皇帝玉璽他都珍藏好幾年了。陳友諒歎了口氣,陰陽怪氣地說:「還有一個老東西在採石磯呀!」
陳友諒所說的老東西,即天完國的創建者徐壽輝。
作為天完國的第一重臣,陳友諒在逐漸掌管軍政大權後,便不把徐壽輝放在眼裡。陳友諒自稱漢王,設置王府官屬,還將徐壽輝的心腹部將逐一殺害。為了苟全性命於亂世,徐壽輝一直忍氣吞聲。這次陳友諒率軍攻打朱元璋,說是請他「隨軍同行,以壯軍威」,實則是被挾持。
作為陳友諒的結拜兄弟,張定邊對於陳友諒的歎息當然會意,他馬上湊近陳友諒,低聲道:「我有辦法,明天就啟程去採石磯,下一步是不是進攻金陵,總得向徐壽輝稟告一聲啊!」
在說到「稟告」兩字時,張定邊用手勢做了一個殺的動作。
陳友諒本來就不想背上弒君的罵名,見張定邊主動請纓,心中自然是一喜,他故作冷靜地說:「你去準備吧,要乾淨利索!」
張定邊笑道:「漢王殿下放心,這事我和張必先一定辦得滴水不漏,事成之後,有罪名我頂著,漢王手上反正不沾血腥。」
陳友諒當即許願,事成後封他為太尉。
破敵計
陳友諒的軍隊連普通逃難百姓也不放過,全都攔截下來,往大船上驅趕。孫氏與花雲的孩子也擠在人叢中。士兵們不明白弄這些男男女女的幹什麼呀。一個千戶說:「幹什麼?你沒聽漢王說嗎?男的當苦役修城,女的分給弟兄們玩。」這一說,船上的士兵淫笑起來,高聲歡呼。
花雲的孩子突然大哭起來,孫氏怎麼哄也哄不好。
一個士兵走過來吼道:「號什麼喪,再號,扔江裡餵魚吃。」
經他這一嚇,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孫氏拍哄著孩子:「不怕,不哭,人家是跟你說著玩的……」
孩子仍是哭個不住,千戶過來了,斜著眼睛說:「你這個號喪的喪門星,你別給大伙帶來災呀!」他從孫氏懷中奪過孩子。
孫氏大驚撲上去奪,乞求道:「老總啊,我哄他不哭不行嗎?」
千戶獰笑著說:「到龍王爺那裡哭去吧。」說完就把孩子扔入江中。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孫氏慘叫一聲「孩子呀!」也一頭撲入水中。
大浪起伏的江中,花雲的孩子掙扎著。
孫氏從水裡浮起來,掙扎著四望,她看見了孩子在浪中忽隱忽現,她手刨腳蹬地靠近了孩子,抓住他一隻胳膊,孩子死命地抱住孫氏的腰,這一來兩個人又向下沉了。孫氏奮力掙扎著,在她已經絕望時,正巧從上游漂下一塊門板來,孫氏伸手拉住,先把孩子放到門板上,自己推著門板緩緩沿江而去。
大江浩瀚,在這茫茫水中,木板很快變成一個小黑點……
大平府失陷令朱元璋痛惜不已,特別是又損失了花雲這樣的良將。他雖出兵去馳援太平,但費聚的船隊距太平還有三十里的時候,就看到太平府城門上換了陳友諒的旗幟,只得無功而返。
於是朱元璋召集文武官員開緊急會議。
他首先分析局勢:「陳友諒賊勢猖獗,佔了太平,花雲、朱文遜、許瑗、王鼎全部戰死,我估計,陳友諒就要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稱帝了。我原以為攻下安慶,已經傷了他的元氣,不料他反而變本加厲了,各位有何良策?」大家先去看李善長,見李善長滿臉肅然,又去看劉基。
劉基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毫無表情。謀士馮國用站出來大聲道:「現在賊勢浩大,我們無力與其爭鋒,不如用權宜之計,對其稱臣。」
湯和聽了很不是舒服,怒目而視馮國用,吼道:「向陳矮子稱臣?這是惑亂軍心!」馮國用翻了翻眼睛反唇相譏:「現在不也對大宋的小明王稱臣嗎?陳矮子不過是個子矮,而小明王韓林兒才是個放牛娃,既可向放牛娃稱臣,就不在乎向陳矮子稱臣,這是保全實力的良策。」
徐達不贊成未曾交戰先投降,「這樣做太窩囊了。對小明王稱臣,不是被他打敗了,而是我們自願。」
李善長說:「金陵臨水,陳友諒的戰船高大,攻城便捷,我們可退守鍾山,放棄金陵。」他雖沒有說投降,但表達的意思也是一樣。
朱元璋冷靜地看著這一切,等大家說得差不多了,這才扭頭去看劉基,劉基依然閉目不語,朱元璋說:「劉先生有何高見呢?」
劉基仍未睜開眼,緩慢卻有力地道:「我不睜眼,是不忍心看著文武大將,在這裡哭著喊著要投降!」
宋濂與章溢聽了劉基的話,忍不住竊笑,朱元璋則是眼睛一亮。
這時有人來報,花雲家的奶娘抱著孩子來見主公了。朱元璋站了起來,興奮無比地喊道:「快抱來見我!」孫氏抱著孩子上來,立刻哭倒在地,說:「花將軍只有這根獨苗,上天有眼,大難不死,望我主善待他。」朱元璋眼含熱淚走下台階,抱起孩子,回到座位說:「你們看,虎頭虎腦,十幾年後又是一個花雲!這是將門將種,我給起個名字吧……就叫花煒,煒是光明之義,他的父親就是光昭日月的君子,伯溫先生想想氣壯山河的花雲,還不忍睜眼嗎?」
劉基果然睜開了雙眼,他抱過花煒,說:「面對猛將花雲,我要睜圓雙目。我以為,再有輕言投降者,不管是誰,立刻殺掉!軍心一旦搖動,能取勝也勝不了。」
李善長聽了,窘迫萬狀,忙說:「伯溫之言有理。」
劉基慨然地說:「天道後舉者勝,取威制敵以成王業。大敵當前不可先挫自家銳氣,不可畏敵如虎。」
馮國用聽了頗為不悅,冷冷地說:「我想聽的是退敵之策,我雖主降,也不是真降,權宜之計罷了。」
劉基道:「驕兵必定敗,浮躁失先機。陳友諒架空徐壽輝,自己稱王,這是驕的標誌,又是不得人心之舉,我認為可用誘敵深入之法。」
常遇春主張先奪回太平,朱元璋想了想道:「陳友諒得了太平,剛剛新築堡壘,挖了壕塹,他若派兵再從陸路夾擊,我們很難取勝。」
徐達說:「主公可率大軍親征,必然威風八面,令敵喪膽。」
劉基冷笑道:「打仗不是嚇唬人。主公出戰就能嚇退了強敵?除非那敵人是紙糊的!」這話引起了一片笑聲。
費聚火了,看著劉基道:「有什麼好笑的!你只要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輕巧,打仗還不得我們武將衝鋒陷陣。」
朱元璋忙打圓場說:「不要爭了,文武好比左右手,缺一不可,沒聽說嗎,兵書上講,當年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都尊崇伯溫先生,你們再無禮,我可不客氣了。」
眾將不服也不敢再頂撞。劉基見眾人安靜下來,這才說:「現在最怕的是陳友諒與張士誠聯手夾攻我們。」
朱元璋說:「我也有這種擔心,所以必須搶在他們聯合之前下手,打擊一個,震住一個。」
劉基道:「他能來攻打我們的根據地,我們也可以打進他的老巢!我建議先讓胡大海出兵,出其不意地直搗陳友諒在江西的門戶信州,牽制他的兵力。既然賊兵聲勢浩大,難以力取,我們可以再用反間計,誘陳友諒上套。」
李善長笑道:「利用鄒林殺了一個趙普勝,陳友諒再傻也不會再上當了吧?」
劉基說:「那也難說,他也像你這麼想,就必然再次中計。」
朱元璋說:「這種看上去最笨的方法,可以再試一次!」
陳友諒殺徐壽輝
太平一役大勝,膨脹了陳友諒的野心,他再也不能滿足當王爺,再也不能容忍他上頭的草包皇帝徐壽輝了。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六月十日,陳友諒從太平匆匆趕往採石磯的五通廟,他要在那裡定乾坤。此前幾天,他在太平城裡找一個自稱半仙的人測了一卦,半仙說他的鴻運就在五通廟,五通是暗指陰陽五行,通金木水火土,貫東西南北中,是陳友諒的聖地。
這天早上,天色陰霾,烏雲蓋頂,江風淒厲,江面上捲起小山樣的波濤,聲聲震耳,泊在五通廟水域的舟船劇烈地搖蕩著。陳友諒站在廟口,心潮起伏,他的手下大將張定邊、張必先帶眾將領站在江邊,迎接徐壽輝的到來,最大的旗上仍然大書著「徐」字。
大約一個時辰後,一艘同樣掛有「徐」字的豪華大船漸漸靠岸,張定邊等人上前迎接。徐壽輝在眾侍從簇擁下走下船來,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問張定邊:「漢王約我見面,他人在哪裡?」
張定邊用手一指:「你看,他在那。」
徐壽輝扭頭順他手指方向望去,這時有四個武士出其不意地衝上來,掄起大鐵錘,幾下子就把徐壽輝打得腦漿迸裂,倒在了地上。徐壽輝的侍從有試圖反抗的,也立刻遭了毒手。
張必先殺氣騰騰地對眾人說:「大家不要動,我奉上天之命,只誅殺首逆徐壽輝,與他人無關。」
這時在五通廟前豎起了早已準備好的黃龍旗,大書「陳」字,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五通廟本不是香火很盛的廟宇,但這一天卻是人聲鼎沸。陳友諒親自來看佈置登基大典的地方。張必先說:「在五通廟舉行登基大典,無論如何匆忙了些,在安慶、武昌也會好些。」
陳友諒卻堅信測卦人的話,認為五通最為吉利,「五通,可說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五通,也可說是直貫東西南北中,五通廟,這是天賜的登基地。」
張定邊說:「既然我主認為吉利,再好不過了,早登基早發號施令,早定天下。」
張必先說:「只是太匆促,禮儀,規章都來不及草擬。」
「事後再補。」陳友諒心急火燎地說,「有皇帝,有丞相、太尉,有皇后、太子就齊了。」他隨口封張必先當丞相,張定邊為太尉,鄒普勝為太師,「別的官一時想不全,過幾天再封。」
張定邊與張必先瞬間便位極人臣,他們拜謝道:「謝皇帝大恩!」
陳友諒笑道:「今天還不是皇帝呢,四天後才是黃道吉日呀!」
張必先問:「皇后還在沔陽老家吧,接,已來不及了,先封吧。」
陳友諒聽了皺眉不語。張定邊說:「我主是不是有意封達蘭王妃為後啊?」陳友諒怒道:「達蘭王妃不行嗎?何必非封那個黃臉婆?」
「行,當然行。」張必先見風使舵,試探著問:「只是皇上的元配長子陳理已經快成年了,你立不立他為太子?」
「立他為太子可以,」陳友諒語氣肯定地說,「皇后斷然不能是他娘,她還在家侍奉公婆呢,懂得怎樣當皇后?」
採石磯的皇帝行宮就在五通廟的配殿,達蘭很不樂意與那些殘肢斷臂、裸露著黃泥稻草的泥像為伍,她想見李醒芳,打發難捱的時光。
李醒芳是風流蘊藉的江南書生,因畫技超群,曾多次給達蘭畫像。
達蘭提議道:「皇帝登基,怎麼能沒有畫像呢?我們把李醒芳找來吧。」陳友諒採納了她的建議。幾經周折,李醒芳來到了五通廟。
陳友諒在正殿裡與丞相、太尉們忙著大典的禮儀安排,達蘭便要李醒芳為她畫一張彈琵琶的像。
李醒芳答應後,很隨意地問:「聽說你家漢王要稱帝當皇上了?」
達蘭點了點頭,說:「明天是正日子。」
「以後再見你就不容易了,你是娘娘了,宮禁森嚴,不知有多少宮女、太監簇擁著。」李醒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達蘭看了他一眼,說:「我本意並不希望過這種日子。陳友諒對我挺真心的,他有元配夫人,卻越過她封我為後,大臣們紛紛起來反對,可陳友諒把他們都罵了回去,還說再有敢諫的,他就要開殺戒了。」
李醒芳說:「那我得祝賀娘娘了。」達蘭顯得有幾分悒鬱,道:「過去聽人說宮裡很悶,不能自由出入,真若那樣,不如不當皇后。」
李醒芳的話裡含有幾分譏刺意味,他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母儀天下的皇后,豈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那今後你進宮畫畫也不容易了嗎?」
「我不能一輩子給娘娘作畫呀,我總該幹點什麼呀。」
「畫畫多給你銀子就是了嘛。」
「你也要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嗎?」
「對不起,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若真的不能常來見我,我更寂寞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你是他唯一准許我見的男子,這都因為你會畫畫。」
「進了皇宮,後宮裡有的是太監、宮女,不會寂寞的。」
「你挖苦我?」她放下琵琶,有點生氣了。
這時陳友諒進來了,一進門就大叫:「畫師來了嗎?快給我畫像,明天登基要用。」李醒芳忙站了起來。
達蘭說:「他來半天了,閒著沒事,又給我畫了一張彈琵琶的像。」陳友諒看了一眼,依然是讚不絕口:「像,很像。」他走到裡間,很快換上了皇帝的袍服和沖天冠,坐到了椅子上。
外面起風了,風刮得門窗砰砰亂響。達蘭走過去關好窗戶說:「起風了,雲也越堆越厚,可別攪了明天的好日子呀!」
陳友諒哈哈一笑,說:「你放心,我洪福齊天。」
銅錢大的雨點開始敲打窗戶,不一會兒天上雷鳴電閃起來,雨越下越大。正在靜坐供李醒芳畫畫的陳友諒沉不住氣了,走到窗前去,望著外面的瓢潑大雨犯愁。
達蘭說:「改個日子吧,這大雨,天亮肯定停不下來。」
陳友諒顯得煩躁不安,大聲道:「下刀子也照常登基,之後我還要率兵東下去打朱元璋,等拿下金陵,我給你蓋一座最豪華的宮殿……」
康茂才擋陳友諒
朱元璋料定陳友諒五通廟稱帝后,必定盡起水陸舟師來犯金陵,他採用劉伯溫的建議,決定再用一回反間計。他們估計,陳友諒上過一回當,誤殺了雙刀趙,但他做夢也不會相信,朱元璋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重複使用同一手段,朱元璋恰恰利用他這一錯覺。
康茂才過去與陳友諒有多年交情,他被朱元璋請來,已猜到了七分。朱元璋開門見山地問他:「大戰在即,你知道找你來什麼事嗎?」
康茂才說:「我想是讓我去騙陳友諒。」
朱元璋目視劉基一笑,劉基問:「就你的判斷,他會上當嗎?」
「會。」康茂才說,「我過去與陳友諒關係很好,我若說我做他內應,他必信無疑,前不久他還從安慶寫信來約我做內應呢!」
朱元璋說:「你寫信託可靠人送到採石磯去,約他在江東橋會合。」康茂才答應下來,道:「我家裡有個看門老人,從前侍奉過陳友諒,因忠厚老實,很受陳友諒信賴,派他帶信前往,更有把握成功。」
朱元璋同意派這老頭當信差前往。
陳友諒一見這老頭來,很親熱地招待他,看門老人隨即呈上了康茂才的密信。在信中,康茂才告訴陳友諒,江東橋不過是快朽爛的木橋,屆時陳友諒的巨艦衝過木橋殺入朱元璋的水寨,可一舉成功。
陳友諒看後大喜,他熱情款待了老翁,且規定了暗號,到時候喊「老康」為號。
這邊朱元璋正在緊鑼密鼓地下令改建江東橋。江東橋本是一座木橋,此時李善長正督促俞通海、廖永忠等人拆橋。李善長道:「拆木橋,建石橋,要在一夜間完成。」廖永忠不明白拆木橋建石橋是為什麼。李善長說:「陳友諒到此,他的船再硬,也不敢撞擊石橋逃生啊!」廖永忠這才恍然大悟。
朱元璋、劉基帶了一大批將帥過來視察。劉基感慨地說:「我們的誘敵之計並不高明,陳友諒居然沒有識破,這就因為他是驕兵啊!」
朱元璋看著堅固的石橋,道:「陳友諒得到情報後,肯定想從這裡直接殺進我們的指揮點,等他來了發現此路不通,就會氣急敗壞,在他撤退的途中,龍灣是最方便的進攻點,他必定帶領水軍登陸那裡。」
朱元璋頓了頓,對身後的馮國勝、常遇春道:「你們率帳前五翼兵三萬人馬,埋伏在石灰山側,等待時機突襲漢軍。」
想了想,他又令徐達帶兵埋伏在南城和龍灣一帶,楊景駐兵大勝港,張德勝、吳良統師出龍江關外。「我帶兵在盧龍山,到時候你們見我舉紅旗,就是敵兵已到,舉黃旗,你們便起伏兵截殺。成敗在此一舉!」將領們也是熱血沸騰,聽了朱元璋的安排,齊道:「遵命!」
劉基很有把握的樣子,正色道:「陳友諒丟盔棄甲之日到了。」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六月二十三日,陳友諒豪氣沖天,仍按原計劃率領水陸舟師沿江洶洶而來,他坐在指揮船上,到了大勝港,河道很窄,船速放緩。張定邊對陳友諒說:「大勝港水道過窄,只能同時通過三條船,太危險。」陳友諒起身一看,也怕中埋伏,馬上命令水師退出大江,「用大船衝擊江東橋,從那裡過,康茂才在那裡接應呢!」
張定邊立即傳令調鐵甲大船沖江東橋,打開通路。
一夜間已變成堅固石橋的江東橋靜悄悄地臥於江上,像條巨蟒。
陳友諒的先頭船隻扯滿帆向江東橋撞去,只聽轟隆隆幾聲巨響,幾條船嚴重受損,進水的船開始下沉,士兵紛紛落水,一時呼救聲四起。
陳友諒大驚,道:「不是木橋嗎?怎麼變成石頭的了?康茂才呢?」張定邊也急得滿頭大汗,他說:「沒有康茂才的影子啊!」
陳友諒站到船頭,直著嗓子高叫:「老康,老康!你在哪呀?」
沒有回音。陳友諒這才大夢初醒,說:「可恨康茂才騙我!」他急令回船,在龍灣靠岸,令水師上岸立柵為營,叫陸路馬上過來接應。張定邊揮舞著旗子,指揮船隊迅速撤出。
此時朱元璋正冒著酷暑站在盧龍山上督戰,一把巨大的青傘罩在他頭上,前面大旗上有八個大字特別醒目:弔民伐罪,納順招降。劉基、吳良、郭英立於身邊。太陽如火,酷熱難當。
侍者吃力地從山下弄了水來,郭英對朱元璋說:「洗洗臉涼快一下吧,天太熱了。」朱元璋回眸眾人,人人汗如雨下,士兵伏在驕陽下,更像烤焦了一般難耐。朱元璋下令把傘收起來。
侍者收了傘,朱元璋也暴露在太陽底下,立刻汗出如洗。他叫人把一桶水給兵士送去了,自己忍著飢渴。這情景被將士們看在眼中無不佩服,連劉伯溫投向他的目光也是讚許的。
看到陳友諒的軍隊到達龍灣,進入伏擊圈後,朱元璋搖動了紅旗。
偽君子比真小人可怕得多
太陽底下,石灰山上曬得半焦的灌木和草叢中,全是埋伏的士兵,常遇春、藍玉也耐著性子等待戰機。
遠處赤旗終於從盧龍山上升起來了,藍玉捅了常遇春一下。他們看見,陳友諒的軍隊已棄船登陸,與陸師合兵,正浩浩蕩盪開來。
黃旗升起來了。平地一聲雷,吶喊聲霎時震天動地,馮國勝、常遇春、藍玉首先從地上跳起來,親率所部衝了下去。
敵將張志雄、梁鉉、俞國興大驚,張志雄幾乎傻了,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伏兵啊!他們慌忙迎戰,但常遇春部攻勢太猛,陳友諒軍支持不住,紛紛後退。不料背後又有徐達率兵截住去路,張志雄喊了聲:「快上船。」一些兵士剛剛上船,未來得及升帆,朱元璋的水師將領康茂才、廖永忠等早已率舟師左右攔截,飛箭如蝗,許多陳友諒的兵士中箭而亡,跳江的多半溺死。
漫山遍野是殺聲,滿地是死屍,少數敵船望風而逃。這一戰,陳友諒損兵折將近三萬人!陳友諒正著急時,張定邊坐了小舟過來,呼喊著:「陛下,不好了,張志雄、梁鉉、俞國興全投敵了,百餘艘戰艦也落入敵手。快下來,朱元璋殺過來了。再不走,性命難保了!」
陳友諒忙說:「小船怎麼能行?還是你上這混江龍上來吧。」
張定邊說:「大船掉頭不便,目標又大,不如小舟靈活。」
陳友諒無奈,剛下到小舟中,急忙又爬上大船,跑下底艙,拖著驚慌失措的達蘭出來,這時廖永忠的水師已圍上來了。幸好張定邊親自執槳,划著小船,繞開主江道,從蘆葦叢中鑽走了。
朱元璋站在「弔民伐罪,納順招降」大旗下看著眼前水、陸戰場的廝殺,對劉基說:「如無先生閉著眼睛的舉動,何來今日大捷!」
劉基笑道:「有人出主意,得有人聽才行。還是主公英明,能夠決斷。你看,號稱不可一世的陳友諒,不是一瞬間土崩瓦解了嗎?」
朱元璋正要說話,胡惟庸跑了過來,報告說新降的降將張志雄說,安慶之兵這次全叫陳友諒帶來了,安慶只有一千守卒,是一座空城。
「這真是良機呀!」朱元璋笑道,「我馬上派藍玉率輕騎兵進佔安慶,命徐達、馮國勝、常遇春盡行追擊,不給陳友諒以喘息之機。」
胡惟庸說:「我已擅自做主,令徐、常等將軍做追擊準備了,只等一聲令下了。」朱元璋不無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不這麼下令呢?你可有越權、擅專之罪了。」胡惟庸從容不迫地說,「主公如果想不到輕取安慶,那不是有悖常理了嗎?」
朱元璋不但沒怪罪,反而笑了。他們對話時,朱元璋一直有幾分驚疑地盯著胡惟庸看,又是佩服,又有點討厭。劉基問:「他是誰呀,如此大膽?」朱元璋說:「他就是把寧國治理得路不遺失,夜不閉戶的縣令胡惟庸,我把他調回來,當了都事了。」
胡惟庸向劉基點頭示意:「今後請先生多多教誨。」
劉基說:「峻法嚴刑治民我很欣賞,但剝皮的做法,不敢恭維。」
胡惟庸強調道:「等世風正過來,即可廢止,這也是權宜之計。」
胡惟庸走後,劉基對朱元璋說:「明公看樣子很賞識胡惟庸。」
「你不也一樣嗎?」朱元璋說。
「這人很聰明,或者說是過於聰明。」
朱元璋問他是什麼意思?劉基說:「我聽說他很會燒河豚,並且捨命為李善長嘗毒,這才逐漸用起來的,偽君子比真小人可怕得多。」
朱元璋哈哈笑道:「會做官又會燒河豚,又有什麼不好呢?」
劉基見朱元璋聽不進去,便不再多言。
朱元璋先南後北的策略已經旗開得勝,趁陳友諒新敗,他本人換上了龍驤巨艦,主桅上依然高桃著「弔民伐罪,納順招降」的大纛,率雄師乘風溯江而上,直向安慶進發。
只見幾萬隻白翼水鳥圍著朱元璋的座船鳴叫,久久不肯離去,朱元璋以為怪異,劉伯溫說這是吉慶之象,朱元璋便叫士兵拿了粟米向空中拋灑,實在是奇觀,那些有靈性的水鳥竟然在空中啄食粟粒,不待粟粒落於江中便銜到口中,它們上下翻飛,如天女散花一樣,朱元璋一直仰頭看著它們。
江東橋一戰,陳友諒水陸之師損失慘重,已成驚弓之鳥,固守安慶不敢出戰。朱元璋命徐達以陸師為疑兵迷惑陳友諒,令廖永忠、張志雄率水師攻擊陳友諒水寨,破舟船八十餘艘,一舉攻入安慶,大軍追到小孤山,陳友諒帶殘部逃到湖北武昌。朱元璋得意揚揚地進了九江城,以原來的知府衙門為臨時平章府。
胡惟庸今天值班,早早來到了鄱陽湖畔的營帳。他進來時,見屋中無人,案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屋中央有一盆炭火,燒得正旺。
胡惟庸便在房中等。從這裡望出去,可見鄱陽湖一角,湖上風大,狂濤萬丈,白浪掀天,這是一年歲尾的寒冷時節,天空飄灑著雪花。
胡惟庸無意中看到了一幅女人像,壓在一沓公文下,他抽出來一看,是一幅美人圖,正是他給朱元璋的達蘭畫像。不知什麼時候,朱元璋在空白處題了一行字:「何日得睹芳顏,於願足矣。」
胡惟庸臉上露出驚喜,看起來自己並未猜錯,朱元璋既不是克己復禮不近女色的聖人,也不是因守清規而疏於情感的准和尚。
胡惟庸若有所思地將達蘭畫像又放回了原處。
一陣腳步聲傳來,胡惟庸退到門口,謙恭地站好,朱元璋跺跺腳上的雪進來了,他抑制不住興奮地說:「好大的雪,明年當是個豐年,瑞雪兆豐年,鄱陽湖上下這麼大的雪,不多見啊!」忽見胡惟庸立在那裡,問:「是你?有好消息吧?這幾天真是捷報頻傳啊!」
「大軍攻到小孤山,陳友諒部將傅友德、丁普郎投降了。」
「傅友德?是傅友文的哥哥嗎?」朱元璋好奇心起。
「正是。主公不是特地讓傅友文從鎮江趕來,寫信去勸降他哥哥了嗎?果然奏效!」
「可惜讓陳友諒跑了。聽說他帶了達蘭坐小船得以逃脫。我原以為這次必能俘獲陳友諒呢!」
胡惟庸善解人意地說:「抓到陳友諒尚在其次。只是達蘭跑了可惜。達蘭這樣的美人,跟了陳友諒這麼一個獐頭鼠目的人,會有什麼好結果!」朱元璋一下子把心底的話說露了餡,只好道:「陳友諒對她不薄啊,不是沒有封元配,反倒封了她為皇后嗎?」
胡惟庸言外有意地說:「封皇后,那也是短命的,帶偽字的,跟上明主,封正牌的也不是什麼難事。」
朱元璋心裡很舒服,正要說什麼,楊憲進來道:「常將軍乘勝攻下南康、黃州、廣濟、興國,陳友諒的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來投降了。」
朱元璋說:「這胡廷瑞也是一方豪傑呀。快,請到客廳去。」胡廷瑞與其說是將軍更像個儒士,舉止文雅,談吐斯文,也沒穿戎裝。他坐下後,說:「在下代表江西平章祝宗前來見明公,願舉江西而投效。」
朱元璋說:「足下深明大義,真是百姓的大恩人,如果用兵攻伐江西,不知在兵禍下要塗炭多少百姓,我不會虧待你的。」
胡廷瑞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劉基,說:「不過,我們有個要求,不好意思說出口。」
朱元璋道:「但說無妨。」
胡廷瑞道:「江西上上下下的人相處久了,不想分開。我們投效後,不知可否仍各安其位?」
這當然是不拆幫的意思,不拆幫,恰恰是朱元璋忌諱的。
朱元璋皺起眉頭,沉吟著,臉上明顯流露出不快的神色。一見朱元璋有拒絕的可能,劉基表面上不動聲色,卻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朱元璋。朱元璋這才醒過腔來說:「好哇,這沒什麼,只要足下肯使江西免遭干戈,我朱元璋什麼都不計較。」
胡廷瑞大喜過望,說:「那太謝謝主公了。不知主公會派哪位大將去鎮守洪都。」
朱元璋說:「就近派鄧愈就行了,可任他為江西省參政,在南昌留守,知府呢,派葉琛去。」
胡廷瑞有感於朱元璋的仗義,他沉吟著,說:「有一件事,我不能瞞著主公。江西平章祝宗和我外甥康泰本意是不想投降的,靠我百般勸說,才勉強首肯,但我終究不放心,把這事說出來,主公有個預防為好,省得到時候一旦有事,措手不及。」
朱元璋說:「先生真是誠實君子呀!但願他們識大體,不再反叛。」劉基不失時機地提醒朱元璋:「康泰有兵權,留在南昌不利,可以派人去傳令,叫祝宗、康泰率所部前往湖廣,歸徐達統一指揮。」
朱元璋說:「你看,最終還是不能一點不變地保全江西舊制。」
胡廷瑞說:「主公對我這樣好,我不能不把醜話先說在前頭,如日後相安無事不是更好嗎?」(更多精彩內容,敬請閱讀《權力野獸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