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關省長明天中午路過陽城,將在海北作短暫停留。
下午四點多,黃一平接到海北縣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的電話。其時,他剛剛陪同廖志國參加完一個接待,匆匆返回辦公室,準備審定一個講話稿。明天,全市在陽西區召開農業規模化現場會,市長秦眾作主報告,廖志國作會議總結。
黃一平放下電話,當即匯報說:「關省長今天在臨海市參加核電站的奠基儀式,明天早晨送走北京兩位部長後,返回省城途中準備停留海北。若不是晚上趕回省城有個重要外事活動,也許還會在海北過夜。停留海北期間,關省長可能會順便視察該縣城市建設之類。」
廖志國聽了,臉上當即堆起陰雲,問:「唔?什麼情況?是關省長主動要在海北停留,還是於樹奎中途截留?」
「馮肖兵剛才在電話裡支支吾吾,估計是於樹奎做了工作。哦,對了,卜副省長也與關省長同行。」黃一平答。
「哦,聯手向我示威,給我顏色看哩。老子還就不睬他!」廖志國臉色越發難看了。
黃一平猜測,廖志國所指的那個聯手,一隻手當是海北縣委書記於樹奎,另一隻則是副省長卜國傑。
由於車子上有司機老關,黃一平沒敢接茬,只在心底盤算如何處置這個難題,並努力使廖書記改變態度。不過,黃一平明白,馮肖兵通報的這個信息,委實是給市裡出了個難題,難怪廖志國要大光其火。
按照常規,像關省長這一級地方大員,下到基層視察之類,不能算是一件尋常小事。試想,堂堂一省之長,主管偌大一個沿海經濟大省,政務繁忙謂之日理萬機一點也不為過。偶爾下得市、縣一級基層,即便算不上多麼稀奇珍貴,那也並非十分容易。一旦決定出行,其日程、路線當有專門班子提前籌劃,並預先通知到相關地區、部門,下屬黨政首長必得全程陪同、接待,或是隨時匯報情況,或是當面聆聽指教。而且,這種陪同與接待還得講究很多規矩,譬如該在何處迎接,是否安排警車開道,沿途標語、彩旗當佈置到何種規模,安排的視察點需要「做」成幾分真偽,新聞媒體及隨同班底有無限制,及至就餐、住宿、水果、茶水的標準,等等,皆要有所規範,甚至堪稱一大複雜的系統工程。萬一哪處安排不周或過分了,皆有可能給領導留下不佳印象,甚至招致嚴厲批評。現代領導幹部,文化素養大幅提高的同時,也越來越講究與注重細節,所謂細節決定成敗,乃是官場中甚為流行的一句格言。某些細節,於平常或許只是不屑一顧的細末瑣碎,於是時則為命運攸關的大事。由此而論,關省長路過陽城地界落腳海北,於陽城方面及廖志國本人,當是一件大事。
本來,關省長此行主要公務在本省最東北部的臨海市,中途經過陽城地界,海北又是過往省城的必經之路,在此停留一下,吃個飯、喝杯茶或者打個盹,包括順便察看一些園區、企業、景點之類,皆屬正常。問題的不尋常之處在於:關省長的中途停留,不是預先安排、通知,更不是由省委或省府辦公廳通報,而是由海北縣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臨時打了電話給黃一平,這就有了極為複雜、微妙的意味,也是引起廖志國不快的主要誘因。
陽城官場中人都知道,拿省裡領導向市裡示威與施壓,是於樹奎的一向作派。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利用關省長向廖志國示威,想必符合於樹奎其人的行事風格。而對廖志國來說,倘若關省長果真落腳海北,倒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關於海北縣委書記於樹奎與廖志國的關係,前邊幾章已有專門交待。現在,必得說說廖志國與關省長以及於樹奎與省裡的關聯,以便說清關省長這次行程安排所具有的特殊敏感性。
仔細梳理一下,關省長與廖志國之間,除了正常的上下級關係,平常並無親密私交,平淡得如同一杯無色無味、不溫不冰的白開水。不過,在這種貌似平淡的關係背後,卻又令廖志國感覺到關省長的某種特別關注。由是,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希望密切與關省長的關係。
關省長籍貫本省北部某市,憑實幹與實績由基層一步步幹上來,十多年前從市委書記提拔進省,先後擔任副省長、省委副書記、省長。過去相當長一段時期,他與廖志國並無直接分管與隸屬關係,甚至對廖志國其人都不太熟悉。直到廖志國擔任了陽江常務副市長,及至四年前到陽城擔任市長,這才有了較為頻繁的接觸。關省長是個為人嚴肅、作風嚴謹、說話嚴密的領導,喜怒很少溢於言表。平常,不論在省裡開會、匯報時遇到,還是到陽城視察時緊隨陪同,關省長同他總是僅限於點頭握手,除了必要的工作溝通,幾乎很少有個別交流。不過,總體上能夠感覺到,關省長對廖志國觀感不差,特別是對其大膽潑辣、敢說敢為的工作作風頗為欣賞。記得廖志國到陽城不久,著手籌建「鯤鵬館」工程,在省城搞了一次規劃論證,邀請包括清華大學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在內的一批重量級專家,最後請關省長出場陪同晚宴。那天,關省長本來有個重要接待,說了可能不空,等到這邊晚宴臨近結束時,還是匆匆趕來,向專家們敬了酒,也作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講話中,關省長雖然並未直接表揚陽城市府和廖志國,可到場敬酒、講話本身就表明了某種姿態。看得出來,關省長喜歡下屬辦實事、做大事。
在上周剛剛召開的省委全委會上,廖志國作為陽城市委書記首次亮相。那個講話,黃一平煞費苦心精心炮製。期間,專門跑了省城,除了給梁副書記秘書馬處長送了十六件高檔床上用品外,也給龔書記與關省長的秘書各送了幾套,順便請教兩位省主要領導對此類表態發言的偏好。那些秘書同行拿了禮品,自然直言告之:就內容而言,龔書記注重穩健、思路全面,特別是地區、產業、行業的協調與統籌發展;關省長則比較看重現代化新興產業,尤其對影響全局的結構、產業、產品創新興趣濃厚。就形式而論,兩位領導都討厭八股文,強調文風與會風的務實、新穎。那次會上,首次對市委書記們的發言限時,並當場使用了計時制。偌大一個地級市,回顧過去一年,展望未來一年,從政治、經濟到文化、社會事業,限定在二千多字的篇幅,表面看是對書記們的考驗,實質也是測試執筆秘書的功力。幸而黃一平預先摸準脈博、準備充分,為廖志國撰寫的講話材料,破例沒有使用一二三四序號,而是以幾個關鍵詞作索引,既條目清晰又新穎獨特,顯得與眾不同。廖志國發言過程中,龔書記面露笑容,頻頻點頭,點評時評價甚高。更加令人驚奇的是,關省長在總結時又重點提出了表揚。此況,不僅令各市發言的書記們羨慕不已,而且還在省裡秘書班子中引起轟動,因為一般情況下,關省長不會如此表揚下屬,何況前邊龔書記已經表揚過。後來,在安排省報、省委內刊位置時,沒有按照慣例從南到北順磨推,或者由大到小按人口、經濟總量排名,而是將廖志國的發言放在省城之後地級市中的首位。據說,如此排序就是關省長的意思,說是要打破常規。
此外,在近幾年廖志國仕途面臨嚴峻考驗的兩大關鍵時刻,關省長的態度也都起到舉足輕重作用。
一次是四年多前在陽江遭到舉報,決定是否能夠由常務副市長升任市長。省委常委會上,討論到地級市政府換屆,反映最為集中、意見分歧最大的是兩個人:陽城馮開嶺和陽江廖志國。有關此二人的匿名舉報信很多,組織、紀檢部門又未能查出實質性問題,何去何從令常委們左右為難。當然,此二人在省裡也都有些背景,尤其廖志國依靠的是梁副書記,背景更顯厚重一些。到後來,還是關省長提議:「不如將兩人相互調換,異地任職,既平息了當地的議論,又不影響對幹部的正常使用。」此議,等於同時解救了兩個人,現在看來於廖志國似乎更為有利。
再一次,便是半年前接任陽城市委書記。其時,向中央和省裡寫匿名信狀告廖志國的火力更為猛烈。雖說依然有梁副書記這只盾牌盡力擋著,可卜副省長的拆台力度也不小。雙方處於膠著之際,龔書記、關省長兩位主官的意見就起到決定性作用。憑心而論,關省長的態度總體還算公正。在有關舉報信上,主管紀檢的梁副書記批了一行字:「利用匿名信的形式舉報,似是包括陽城在內個別地區的一大痼疾。此種文革遺風,對穩定大局、和諧社會建設利少弊多,也不符合科學發展觀要求。有關部門,應當加強教育,正面引導。」卜副省長也在收到的信中批了兩句話:「此類反映甚多,應當引起有關方面足夠重視。建議組織適當力量進行調查甑別,既對社會輿論一個交待,也可證廖志國同志清白。」此兩批件,又都呈送到龔書記、關省長案頭。值得玩味的是,龔書記、關省長分別批了同樣兩個字:「已閱。」事情便不了了之。試想,如果關省長對廖志國有什麼成見,只要在卜副省長的的批示後邊,寫上一兩個字,也許廖志國的書記就當不成了。同時,在最終討論決定的常委會上,儘管龔書記表態在前,可仍然留了個尾巴,並且當場徵詢了關省長——聽聽洪大光的意見。當時,假如關省長不點頭,事情也許會朝相反方向轉化,同樣不會有今日的廖書記。
由此完全可以推斷,關省長對廖志國並無多少不良印象,更加談不上成見之類。當然,自從半年前就任市委書記,廖志國數次邀請關省長前來陽城視察、指導,至今卻未能如願,也是事實。這也說明,關省長對陽城、包括對廖志國,也不是那麼熱情。沒想到,關省長這次好不容易落腳陽城,居然讓於樹奎搶了風頭。
20
廖志國判斷,關省長明天的海北之行,當是於樹奎私下做了工作爭取而來,並非憑空猜測。
海北縣委書記於樹奎,同省裡關係相當密切,而且,他還善於借助這種關係與市裡一爭短長,這在陽城幾乎是盡人皆知的公開秘密。
於樹奎在省裡的最大靠山,乃是常務副省長卜國傑。
卜國傑在省裡工作時間長,從商業廳、外貿廳這樣的經濟主管單位,到經貿委這種綜合部門,先後擔任過多個重要部門領導,直至眼下的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如此豐富的工作經歷,自然積累了相應深厚的人脈基礎。加之,卜國傑生性仗義豪爽,喜歡結交知己、關照親信,往好處說是樂於交朋友、幫助人,說難聽點則是喜愛拉幫結派搞小圈子。對待於樹奎這樣的地方官員,既然對方主動緊貼上來,卜國傑一律笑臉相迎熱情接納,並不計較對方官職大小,關鍵時刻也會鼎力扶持。當然,話也說回來,像卜國傑這樣的高官,同樣也需要諸多於樹奎、苗長林之類基層官員,才能構建更為廣泛、深厚的政治基礎,以鞏固和加強自身的地位。尤其在民主政治日益強化的當今,雖說大規模群眾運動幾近絕跡,可各種各樣的教育、整風活動還是不曾間斷,及至官員陞遷考察、年終總結之類,皆需要通過群眾測評檢驗與認定。此際,哪個領導幹部在基層擁有的人脈廣泛、厚實,他的得分就高、評價就好,政聲官望也就相應高人一籌。說白了,上下級之間這種親密關係,實質也是一種互利互惠的雙贏。
依托同卜副省長的特殊關係,又有苗長林在省城多年的鼎力幫襯,加上自己天生社會活動家的特質,於樹奎很快便同省級機關眾多實權部門打得火熱,順勢結交了一批頗有實力的官員朋友,甚至與不少人達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程度。
於樹奎在省裡交際面廣了,人頭熟了,海北縣在省城的名氣就隨之擴大,直接效應便是辦起事來格外順風順水。上自省府辦公廳、常務副省長辦公室,下至有關部門的廳、處長室,但凡接到事關海北的報告、審查、批復,只要不是十分難為的事情,往往總是一路綠燈暢行無阻,而且效率出奇的高。目前,在我國現行體制下,雖然推行的是省、市、縣三級行政體系,但很多縣裡報批、審定事宜,最終決定權都在省裡,市這一級不過履行某種審核、中轉、備案程序。這樣一來,海北那邊的此類事務,只要能避開陽城者,通常都繞道而行,有些即使一定需要陽城蓋個章、行個文,也大多採取先斬後奏,只是走個過場了之。前些年洪大光、丁松主政陽城,一條鐵路原本只從海北邊界一角穿越,過境總里程不足十公里,而且不設任何停靠站點。於樹奎獲悉後,當即前往省裡活動,要求更改設計線路。果然,經過省發改委、交通廳、鐵路辦一番疏通,那條鐵路竟改為從海北腹地全程穿過,並在海北設立了正規停靠、中轉站。直到修改方案定下來了,陽城方面還蒙在鼓裡。
因為有了上述這層關係,省裡大官小吏也經常光顧海北,於樹奎治下似乎成了省裡某些部門的後勤供給、療養度假、休閒娛樂基地。冷不丁,就有省裡某個部委辦廳局的長字號人物光臨海北,乃至像卜國傑這樣的省級領導來海北視察亦是常事。海北每年有兩大節日:正月初五團拜會,仲秋時海洋節。屆時,一定會有數十上百省級機關的官員,扎堆雲集海北,將一個縣級自辦節日搞得比省、市同類節日都要氣派、熱鬧。有時,海北在省城搞個屁大點活動,比如招商洽談會啦,新品鑒定會啦,同樣也是省、廳級領導濟濟一堂。遇到這樣的場合,陽城市裡的官員,要麼臨時知情才趕過去,要麼乾脆就被撂在一邊。為此,不要說廖志國這樣的黨政首腦,就是市級機關裡的那些局長、處長,對海北這種「跨越式」做法,也是頗有微詞。
廖志國初任市長那一年多,尚未與「三劍客」結怨,同於樹奎關係還屬正常。那時,他喜歡經常往下邊跑,每個月總要到包括海北在內的幾個縣(市)走走。遇到省裡有領導或部門主要負責人下來,只要得到消息,也都抽空過去專程陪同,有時還請領導到市區來玩玩。等到後來喬維民靠上來,苗長林的競爭態勢日益明顯,於樹奎因此對他有了看法,廖志國就開始疏遠海北,冷淡於樹奎。碰到省裡再有官員來海北,他就裝聾作啞能讓則讓,即使勉強前來陪同,也只是禮節性表示一下,很少一起吃飯、打牌。在於樹奎和省裡那些人眼裡,也根本沒把陽城這一級官員當回事兒。正是因為如此,眼下關省長明天停留海北這樣的事情,在廖志國這裡才會引發聯想,已然演繹為於樹奎發出的一某種挑戰之舉。
此外,最令廖志國尷尬、惱火的是,於樹奎的上述非常規做法,若是悄悄做了倒還也罷,相反,他很樂於高調宣揚,常常通過新聞媒體在內的各種形式大肆進行炒作,其終極意義甚至遠遠超過了炫耀,而是更加突顯出耀武揚威的宣戰意味。
譬如,於樹奎喜歡搞畫冊、電視專題片、大型廣告牌之類的東西。最近一兩年來,宣傳海北的巨型廣告牌,不僅遍佈其境內的所有公路、鐵路、港口、碼頭、高速道口,而且還遠及上海、北京、省城的機場、車站。各種名目的彩色畫冊,涉及工業、農業、招商、旅遊等各個行業,幾乎一部接著一部。場面恢弘、聲勢闊大的電視專題片,更是動用了快艇、飛機、熱氣球等多種輔助工具。這些宣傳品的主題,表面是宣傳海北輝煌業績,可其中的很多畫面,卻離不開於樹奎高大、威武、忙碌的個人形象。尤其是那些廣告牌、畫冊、專題片的主頁與封面,不少是卜副省長等省領導視察海北時,與於樹奎親切交談或熱情握手的場景。
再譬如,在上一輪全國報刊集中清理整頓中,陽城下屬所有縣(市)、區的報紙均被取消,別的地方皆與陽城市委機關報《陽城日報》合作,紛紛辦了專版或子報。唯有海北縣獨樹一幟,選擇與省報合作,並且不惜投入了巨額經費。由是,海北的好多新聞便大量出現在省報上,甚至經常在位置、體量上超過陽城市,明顯給後者造成一定壓力。為此,黃一平按照廖志國的意圖,通過省報駐陽城記者站打過招呼,要求省報切勿過於突出陽城下屬的某個縣,弄得此縣像個省直轄的「特區縣」一樣。結果哩,省報根本不買賬,海北的報道照樣大張旗鼓。
這種過於猛烈的宣傳攻勢,令廖志國極不舒服的同時,也日漸關注到於樹奎身後一個特殊人物——海北縣委宣傳部長林松。此公正是上述宣傳攻勢的幕後操作者,更像於樹奎的御用吹鼓手。
據說,於樹奎曾經公開講過,宣傳部長林松的作用,戰爭年代抵得上千軍萬馬,現時則堪與十個八個局長、鎮長相匹敵。平時,對於林松的宣傳公關,於樹奎一律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人給人,可謂不惜代價。而林松哩,就像一位高明的中醫師,總能把准縣委書記於樹奎的脈博,將後者希望宣揚的內容悉數展示,而且收到的社會效果也非常理想。
林松在海北不僅是個得力吹鼓手,還是個有名的策劃大師。前兩年,全省有個現場會在海北召開,卜副省長親自掛帥,關省長到場講話。其中有若干參觀點,需要有普通群眾隨時接受詢問。於樹奎將此事交由林松總導演,明確要求既確保回答完美,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綻。結果,等到現場會那天,所有參觀點均取得圓滿成功。那些身著普通衣衫、言談樸實、外表平常的「百姓」,其實全是政法部門、機關事業單位的幹部裝扮。在居民區,甚至專門有裝扮成一家的警察,連小孩都是從實驗小學藝術團挑選。參觀途中,關省長親自下到某居民家中訪問,那位由街道宣傳委員扮成的貧困家庭戶主,帶領全體臨時家庭成員,訴說到激動處居然聲音哽咽,騙得省長與眾多參觀者差點掉了眼淚。事後,於樹奎親自提名,為林松報大功一次,並獎勵其策劃團隊現金十萬元。
於樹奎對林松如此看重,後者更加不惜賣力效命。這幾年,為了迎合於樹奎不斷膨脹的自我感覺,林松歇盡全力投其所好,運用掌握的各種宣傳工具,極力為之歌功頌德。去年,林松從北京請來某知名作家,駐在海北採訪一個多月,創作了一部洋洋灑灑三十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海北赤子》,配上近百幅彩色照片,以銅版紙印製得非常精美、豪華,名義上面對國內外公開發行,實質由林松佈置在海北所有企事業單位、尤其是中小學校免費贈送,並廣泛寄發到國內外海北籍人士。此書出版後,林松相繼花大價錢在省電台、報紙連播連載,並找了一家門戶網站,僱人以不同網名寫了好多肉麻透頂的評論,讓人感覺反響何其熱烈。前不久,林松又專程赴北京,準備以此書為藍本,改編、拍攝成二十集同名電視劇,據說連扮演於樹奎的特型演員都悄悄物色好了。
還有,通過於樹奎授意、林松操辦,海北這幾年還獲得全省苗木之鄉、京劇之鄉、風箏之鄉等等名號,而其中有些本應由陽城市申報,或者是其他縣(市)、區的強項。結果,海北搶先申報了,陽城市只能作罷,別的地方就更加無可奈何。
如此種種,林松其人之惡名,很快便在廖志國腦海中生下根來,並萌發了修理、收拾這個爬蟲的念頭。
21
回到市委,還沒進辦公室,就有一撥人在電梯對面的市委辦綜合處等候,其中一些人早就預約過。
黃一平看看人太多,吩咐綜合處副處長小馬道:「依次安排到廖書記辦公室,根據每個人所談事項限定時間,一個小時內必須全部談完,等會兒廖書記還有重要公務。」
小馬是黃一平從市府辦專門帶過來,負責處理廖書記的文件傳遞、一般講話草擬、日常生活料理等瑣碎事務,未來則準備接替自己擔任專職秘書。
交待完畢,黃一平趕緊回到自己辦公室。他要趁著這一個小時的功夫,迅速查明關省長停留海北的前因後果,以期為廖志國決策提供依據。
在N省的秘書系統,無論從業時間、資歷,還是能力、水平,黃一平皆是其中的佼佼者,也算是這個圈子裡的一個名人吧。翻開省直機關電話簿,第一個電話就打到省府辦公廳金處長那兒,果然聽到幾聲頗有特色的咳嗽。
金處長是關省長的首席文字秘書,深得省長信任與厚愛,平時大多坐在家裡點燈熬油,替領導出點子、想思路、寫文章,一般不隨省長出行基層。上次廖志國在省委全會上的發言,黃一平就是向他討教,才摸準關省長的喜好,也才一矢中的。
「金處長您好!我是陽城市委辦小黃,黃一平。」黃一平語氣相當謙恭。他知道,金處長是省府辦有名的才子,也是文人氣頗重的一位夫子。這種人骨子裡追求權勢、崇尚利益,可表面卻又蔑視權力、金錢之類。與此類人打交道,唯有謙虛、恭敬才能獲其好感。這是中國文人的一大特色,更是眾多官場知識分子的顯著特點。
「哦,知道知道,廖書記的大秘書。有事嗎?」金處長果然很客氣。
「是這樣,金處長,我代表廖書記向您請示一件事。」黃一平很清楚,雖然自己這個副秘書長是正處職,金處長的職務也是正處,只不過剛剛掛了個副廳級調研員虛銜,差別並不十分明顯。可是,人家在省你在市,人家居上你居下,金處長又是那種比較虛榮的人,他這邊就得打出廖志國旗號,唯如此方才配與對方平起平坐。否則,定然自討沒趣。
「哦,廖書記客氣了。什麼事?說吧。」金處長聽到廖志國三個字,聲音馬上高亢起來。
「聽說關省長今天在臨海市有活動,不知回來途徑陽城時能否停留一下?金處長您知道,我們廖書記一直有個迫切願望,就是想請關省長來陽城看看,對陽城當前經濟、社會發展作些指示,也為今後進一步指明方向。」黃一平壓根兒沒提海北的事。
「嗯,這次恐怕不行哩!關省長今天到臨海市,是要參加那裡核電站的奠基儀式。那個工程,是關省長任上親自跑成的重點項目,傾注了省長很多心血,因此他才必須到場。而且,國家環保、能源等相關部門主要領導也到場。你不知道,最近關省長特別忙,光是壓給我的重要文稿就有一大堆。今天下午到臨海,宴請國家部委領導,明天一大早核電站奠基儀式,下午還要趕回來有個重要外事接待,日程安排滿了。至於你們廖書記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會及時向關省長報告,爭取盡快作出安排,滿足你們的願望。」金處長滔滔不絕,儼然關省長的大內總管。
「關省長到臨海市,您這省府一秘沒有親自陪同?」黃一平問。
「唉,關省長當然也希望我能隨行哪。可是,最近省裡會議多,而且都是全局性的重要會議,關省長所有的報告、講話又不放心交給別人,我就只能少往外跑一些啦。這次臨海之行,有卜國傑副省長、汪秘書長、毛副處長他們,我方才得以從容、安穩坐在這裡和老弟你說話嘛。」金處長的思路已然被黃一平牽引。
「原來是這樣。」黃一平有點遺憾。
「哦,對了。」金處長突然想起什麼,道:「提到毛副處長,我倒想起一件事。他下午給我打了電話,詢問明天下午關省長那個外事接待的具體時間。好像是你們那邊海北縣委書記於樹奎,知道了關省長的行蹤,希望明天路過那裡時,能夠停留一下,哪怕吃頓飯喝口茶。你應該知道,於樹奎寧活動能量大,同卜副省長關係密切,他那邊開了口,卜副省長就作難了。據說他們幾個正在商量,卜副省長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話,明天中午也許會在海北停留。不過,這事還沒有徵得關省長同意,估計夠嗆。」
「哦,是這樣。那關省長來陽城視察、指導的事,就拜託金處長您多關照啦!」黃一平感覺掌握的信息差不多了,趕緊結束通話。
放下金處長電話,黃一平探頭看看對面,廖書記辦公室裡依然有談話聲音。於是,他趕緊縮回來,用手機給省府辦公廳毛副處長發了一條短信:「毛處:有急事,務必回個電話。一平。」
這個毛副處長,是金處長的副手,相當於關省長的行政、生活秘書,平時與省長基本形影不離。其人是省委楊副秘書長的親信,當年在楊手下參加編輯過幾年省委內部刊物《理論前沿》,因為馮開嶺發表文章的關係,黃一平與其頗多交道,私下以兄弟相稱。黃一平知道,毛副處長雖然隨侍關省長左右,卻不像金處長那樣以才華得寵於領導,說話、辦事便處處謹慎小心。平常,黃一平除了保持密切私誼,很少在工作關係上動用毛副處長。可是,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很快,毛副處長的電話來了。
「什麼事這樣急?」毛副處長聲音壓得很低,而且明顯是一路小跑著脫離人群。
「於樹奎那邊怎麼回事?」黃一平也顧不上客套。
「哦,是這事。今天下午我們從省城剛剛上路,海北縣委書記於樹奎的電話就追上來了。我懷疑,很可能是卜副省長秘書那兒透露了領導行蹤。於樹奎的電話,先是打給卜副省長,後又轉交給汪秘書長,要求無論如何安排關省長在海產停留一下。事實上,這次關省長的行程很緊,今天下午陪同北京的幾個部長察看核電工地,晚上宴請、觀看文藝晚會,明天早晨奠基儀式後,馬上就送部長們返回北京。中午大概有兩三個小時,原本安排再在臨海看幾個地方。下午最遲三點,就要往省城趕。可是,卜副省長的意思,明顯是想滿足於樹奎的願望,這樣一來,汪秘書長也很為難。當時經過反覆盤算,感覺只能將明天中午的時間擠出來兩三個小時,臨海那邊的幾個點就看不成了,可能會趕到海北吃飯、午休,方便的話看一下那個濱海工業園。」毛副處長說。
「濱海工業園?確定嗎?」黃一平問。
「確定。他們的通話內容我聽得一清二楚。」毛副處長道。
說到濱海工業園,黃一平明白了,於樹奎此舉,不單純是要拉關省長這張虎皮作大旗,而是還有一個重要目標——使濱海工業園名正言順。
海北是陽城所屬兩個有海岸線的縣之一,境內擁有大面積淤積灘涂,而且這種灘涂每年都在「長」大。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在一定時期內,為了保證農用耕地面積和糧食產量穩定,各個地區的工業用地必須限定在一個嚴格的範圍。前兩年,海北縣利用自身的灘涂優勢,在海邊搞了個佔地一萬多畝的工業園區,實際上是同市裡爭搶有限的用地指標,一直未能得到國土等相關部門許可,陽城市委市府早就明確要求他們暫停下來。然而,於樹奎根本不吃這一套,仗著手裡有灘涂,省裡有後台,想方設法使這個園區合法化。倘若此次關省長果然前去視察,只要哪怕是露出一點點讚揚、肯定的言辭,那就無疑是給於樹奎恩賜了一柄尚方寶劍,園區的審批便無人再能擋道。如是,無疑又讓廖志國難堪了一回。
「停留海北的事情,估計什麼時候可以最後定下來?」黃一平問。
「卜副省長這邊商量好了,估計也就算最後定下來了。後來,於樹奎又有電話過來,好像卜副省長已經基本答應他了。不過,最後報告給關省長,恐怕得等到今天晚上所有活動結束了才行。」毛副處長答。
黃一平感覺事態嚴重,心裡也有些慌亂,卻又無法對毛副處長多說什麼,就隨口問道:「那現在你給我回電話,關省長在做什麼?」
「關省長正在同幾個部長一道,接受新華社劉社長採訪哩。」毛副處長回得也是漫不經心。
「劉社長?哪個劉社長?」黃一平關心新聞,對中國第一媒體新華社並不陌生。在他記憶裡,好像沒有什麼劉社長。
「是啊,就是那個駐我們省分社的劉社長。你不知道,他和關省長關係可不一般,是所有中央駐省新聞單位中,唯一可以無需預約、通報就能直接進省長辦公室的記者,也是隨時可以自由進出關省長家的朋友。平時,他那些有關本省的報道,十有八九關省長會親自批示。」毛副處長介紹說。
「是這樣啊!」黃一平聞言,心裡忽然一陣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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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一平這邊情況瞭解清楚了,廖志國那邊的接待也基本結束。兩人趕緊把門關上,商議關省長來海北的事情。
黃一平將剛才與省府金處長、毛副處長通話的內容詳細說了。
「這麼說,果真是於樹奎做的手腳,而且還想借關省長此行,在濱海工業園區上搞名堂。既然這樣,我更加不會理睬他們!」廖志國怒氣依然很盛。
「我想,假如關省長這個時候路過陽城,海北那邊又讓馮肖兵又匯報了,您作為書記不出面、不理睬肯定不行。否則,關省長一定會有看法,於樹奎他們也會藉機做足文章。」黃一平說。
「唔?有這麼嚴重?」廖志國口氣裡有些不以為然。
「我分析,海北中途截留關省長,並讓馮肖兵通報這個信息,不只是出於禮節與規矩,而是同時設置了一道機關、一口陷阱。一方面,關省長途經陽城,沒有通知市裡,卻在海北停留了,只有少數人明白其間經過了於樹奎的運作,而在眾多不知內情者眼裡,並不明白其中玄機。如果您不理睬,會讓人覺得怠慢了省長,或者省長有輕視陽城、看重海北的意思,客觀上就讓於樹奎佔了先機。況且,關省長本人恰恰也是一個不知情者,他又會作何感想?另一方面,馮肖兵打的這個電話,貌似尊重、客氣,實際上卻給我們這邊出了一個難題——您作為市委書記,去,還是不去?去了,雖然在關省長面前好交待,禮節上也周全,可是在於樹奎面前不免失分,反倒成了幫他撐場面的配角。不去哩,一旦省長問起來了,於樹奎肯定會說已經匯報市裡了,正好讓他在借題發揮大做文章,即使關省長不作計較,省裡陪同的那些別的領導也會有想法。」黃一平緩緩陳述利害。
「照這樣說來,我去或不去都不討好?而且,我即使勉強趕到海北去了,也只能像過去接待卜國傑那樣,看著於樹奎像個跳樑小丑一般,圍繞省領導們團團轉,我廖某人或者跟在於樹奎身後,或者遠遠隱藏在角落陰影裡,做個逍遙看客。看來我廖專署的鼻子,只能讓於樹奎牽著走嘍,唔?」廖志國說著,不免又激動起來。
廖志國說的情況委實不假。去年底,廖志國還是市長時,卜副省長來海北視察。本來,卜國傑上午就從省城出發了,可是直到中午才通知市裡。按規矩,省委常委下來了,市委市府主要領導都應當陪同。那天,恰好洪大光不在家,廖志國就匆匆趕了過去。中午吃飯時,雖然安排廖志國坐在主陪位置,可於樹奎仗著同卜國傑的特殊關係,將個公務接待搞得近乎打情罵俏,氣得廖志國飯後馬上找個理由離開。兩個多月前,廖志國當了市委書記,卜副省長又一次來海北參加一個項目開工。這次,倒是提前通知市裡了,而廖志國也希望同卜國傑緩和一下關係。可是,等到他趕到海北,卜國傑只匆匆同他握了個手,就借口省裡有事告別了。事後,還是黃一平通過秘書這條線偵知,卜國傑省裡有事不假,主題卻是大學同學聚會。據說,當晚於樹奎夫婦也參加了那個聚會。
「被於樹奎牽著鼻子走倒也未必。既然於樹奎能夠中途截留關省長,那麼我們為什麼就不能?何況,停留海北的事情,目前還沒有報到關省長那兒哩。」黃一平邊說邊觀察廖志國的表情。
「哦?具體說說。」廖志國頓時來了興趣。
「如果我們動用新華社劉社長,再請汪秘書長幫助,應該可以改變關省長的路線,避開海北。」黃一平簡要說了想法。
「好!如果能夠這樣,倒真是個好辦法,既爭取了關省長在陽城停留,我們盡到地主之誼,又打破了於樹奎借省長以自重的美夢,一舉兩得的好事嘛。」廖志國聽了,異常興奮。
從廖書記態度的瞬間轉變,黃一平也看出端倪——於樹奎希望拉大旗作虎皮不假,可此時的廖志國又何嘗不希望借此機會,同關省長這位N省的二號大員,做一次近距離的親密接觸呢!
在一般人看來,因為龔書記與關省長政見分歧,又因為龔書記比較信任梁副書記,故而關省長與梁副書記似乎必然對立。事實上,就黃一平的觀察與感受,在省級領導層裡,關省長同梁副書記之間是否真有些什麼芥蒂,廖志國並不掌握多少,多數是梁副書記夫人、秘書私下暗示,或者官場上的某些傳聞。何況,在黃一平這個旁觀者看來,省裡關係再微妙再複雜,那也只是龔書記與關省長、梁副書記與卜副省長之間的事,與遠在陽城的廖志國並無直接關聯。話說回來,即使關省長真與梁副書記有些什麼矛盾,作為那樣高級別的官員,斷不會因此而直接遷怒於廖志國這樣一個下屬。因此,越是上層關係微妙、敏感,廖志國倒是越應當主動貼近關省長,盡量解除其誤會。浸潤政界十幾年,黃一平深知,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利益才位列第一且至高無上。那種認準了死理不回頭的所謂「忠臣」,其實不過是愚蠢的代名詞,最終都會吃大虧倒大霉。倒是那種風吹兩邊倒的牆頭草,不論形勢如何險惡多變,總能立於不敗之地。說白了,官場上的勝者,永遠屬於那種善於觀察風向、審時度勢、八面玲瓏的智者。
這些想法,黃一平當然不宜直接說與廖志國。跟隨廖志國四年有餘了,相互之間的感情遠遠超出上下級,也甚於當年同馮開嶺的親密度,可畢竟沒到、也永遠不可能達到掏心袒肺的程度。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當說,什麼事該明白,什麼事即使明白了也要裝糊塗,正是衡量一個秘書高下優劣的重要標誌。很多秘書,原本與領導關係倒也不錯,往往就是因為一念之差頭腦發熱,多嘴多舌了那麼一言半語,從此給了領導惡感,便不再得寵。上述涉及到領導之間的關係,尤其又牽扯到書記、省長那樣高的層次,你一個秘書作為旁觀者雖然看得明明白白,卻也不可輕易道出。但是,嘴上不便說的話,卻可以通過行動體現出來。
「那我馬上聯繫一下汪秘書長他們,試試看。不過,我得打著您的旗號,或者由您直接跟他們說。」黃一平徵求廖志國態意見。
「好的,抓緊聯繫。還有,明天我們市裡不是在陽西有個農業規模化現場會嗎?正好,就以這個會議的名義請關省長停一下,給全市幹部群眾鼓鼓勁!唔?」廖志國首肯。
黃一平雙手擊掌,說:「妙!農業規模化經營,正是關省長特別關注的事項。去年,陽西萬頃良田集約化經營的那個材料,關省長作了長達二百八十字的重要批示哩。我覺得利用這個會議主題,將關省長請來陽西、調離海北,把握更大了。」
「好啊!你要是能聯繫成功了,明天陽西的會議規模就擴大,規模層次提到最高。」廖志國居然手舞足蹈起來。
當著廖志國的面,黃一平像一架上足了發條的掛鐘,精神抖擻且有條不紊地忙碌開來。
第一個聯繫對象,是省政府汪秘書長。
汪秘書長是陽江籍出身的官員,曾經是廖志國岳父蘇老主席的手下,同廖私交頗深。
電話交到廖志國手上,也不拐彎抹角,就把要求說了。
「既然我們下邊一個小小縣委書記都能做到的事,難道我這個市委書記就不行?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陽城的情況你也多少知道一些,就看你這個大秘書長是否肯幫忙了?」廖志國與汪秘書長說話,似真似假,亦真亦假。
汪秘書長表示為難,說:「我這裡沒有問題,你那邊的情況我也清楚。關鍵是旁邊有個卜國傑,於樹奎一切都是和他交涉。而且,他是常務副省長,點子比我大,說話也比我硬哪。不過,如果你們能在關省長那邊說到話,我可以從旁幫助敲敲邊鼓。」
「好的,一言為定!」廖志國道。
第二個聯繫對象,是本市陽西區委書記。
關省長隨行人員中,有個新華社駐N省分社的劉社長。省府辦毛副處長曾介紹,此公與關省長關係如何密切,在省長面前又怎樣說得上話。黃一平當時聽了,抑制不住興奮,差點在電話裡呼了萬歲。何故?原來,此人與陽西區委書記乃大學同學,關係不是一般鐵。某次,黃一平與陽西書記赴省開會,中途到劉社長家看望,書記同學居然一一拉開社長家的冰箱、食品櫃,隨手取出點心、熟食之類大快朵頤,對方竟也熟視無睹。而這位陽西區委書記,既是黃一平至交,也是廖氏陣營中人。
這次,黃一平未曾勞廖志國大駕,三言兩語把意圖說了,再如此這般一番交待,說:「時間很緊急,必須馬上聯繫,而且一定要給你那個劉同學加足壓力,務必請來關省長參加你那個現場會。廖書記有旨,只准成功,不許失敗,否則軍法從事!」
第三隻電話,該輪到毛副處長了。
黃一平是個聰明人,處理起此類事情來思維縝密,滴水不漏。前邊說過,毛副處長在省長身邊,不過是個拿拿接接的一般秘書。可是,千萬不要輕視領導身邊這類小人物,別看他們平時唯唯諾諾貌不驚人,成人事、幫人忙也許不易,可是只要惹得他們不開心了,壞起事來卻一點也不難,而且準能壞得不動聲色、完全徹底。黃一平明白,既然此前曾經發過短信、打過電話,向人家探聽過關省長消息,那現在事情進行到這一步了,就一定要將這邊的行動計劃告訴對方。此舉,既是為了事情辦得順當,也是黃一平做人處事的基本準則,他不是那種過河拆橋之人,由此也為他在朋友圈中贏得不錯口碑。
「行,黃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在旁邊能夠說得上話,一定幫忙不添亂!」毛副處長態度誠懇。
第四隻電話,是坐鎮省城的金處長。這個電話,作用最小,甚至幾近於無,可絕對重要至極,不能不打。而且,必須現在就打,萬萬不可事後補救,否則貽害無窮。道理也很簡單——得知關省長經停海北的消息,黃一平最先是同金處長聯繫,從他那裡獲得了第一手準確信息。其時,黃一平不僅隱瞞了已知海北那邊的動作,而且絲毫未曾透露自己這邊的計劃,實際是欺騙了金處長。等到今天半夜,最遲明天早晨,萬一金處長知道關省長改變行程了,那一定會對黃一平的那個電話動機恍然大悟,也一定知道自己受到欺騙。一個堂堂省長信任的大秘,受到下邊一個市級機關秘書欺騙,一定會感覺遭遇了奇恥大辱。這種文人氣重、手中又有足夠權力的人,最不堪忍受便是這種羞辱,日後報復起來定然千萬倍狠毒!
「金處長您好!我還是陽城小黃,黃一平。剛才我們廖書記知道了關省長明天的行程,還是想請金處長再設法幫幫忙。我們明天在陽西有個農業規模化現場會,是根據關省長批示籌備的,準備很久了。廖書記的意思,能否請關省長在陽西拐一下,哪怕只耽擱一兩個小時,給會議做重要指示,為全市幹部群眾鼓勁。廖書記說了,這個事情只要金處長親自出面了,一定能幫我們請動關省長。」黃一平精心準備了一套說辭。
那邊,金處長哪裡敢隨便答應,自然表示為難,說:「這事恐怕難辦哩!」
黃一平知道金處長接著一定會羅列種種為難之處,也明白他沒有這樣大的能耐。可是,萬一對方現在斷然拒絕了,等到明天關省長在陽城停留了,反倒又令金處長尷尬。於是,不等金處長往下說,他婉言打斷道:「金處長,您看這樣好不好?您那邊幫忙做工作,我們這邊也通過各種渠道努力爭取,能成則皆大歡喜,不成也不感覺遺憾。總之,成與不成我們都萬分感激您!」
「好的好的,既然是這麼個精神,那請轉告廖書記,我一定幫忙試試!」金處長滿口答應。
打畢這通電話,黃一平累得嗓子都啞了,額頭上也是大汗淋漓。
廖志國耳聞目睹了整個過程,親自從桌上拿來抽紙讓他擦汗,讚許道:「一平啊,就憑剛才這幾隻電話,就足以證明你這個秘書真是做到爐火純青了!」
黃一平聽了,不敢高興,說:「事情還不知能否成功哩。」
晚上九時許,省府汪秘書長打來電話,通知:關省長一行將於明天上午十時四十分左右到達陽西,簡單吃過工作餐後休息四十分鐘,然後用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現場察看萬頃良田,與參加現場會的陽城幹部見個面,不準備作什麼正式發言,然後返回省城。
緊接著,金處長、毛副處長、陽西區委書記也都紛紛來電話或短信通報喜訊。
得此消息,黃一平一蹦三丈高,若非夜深人靜了,他真想放開嗓門放聲歌唱。
廖志國也樂得直搓手,嘴裡發出絲絲啦啦的聲響。他讓黃一平指令市委市府值班室,連夜緊急通知市各大班子全體領導,市直各主管部門負責人,下轄各縣(市)、區黨政主官,於次日早晨齊聚陽西。同時,要求陽西方面加緊擴充、完善會議設施,保證在關省長面前不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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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時,廖志國帶領市幾大班子負責人,以及陽西區黨政主官,乘坐一輛大巴車,在市公安局警衛開道車引導下,來到市際交界的高速道口列隊迎接關省長。
「志國同志,我是被你們綁架來的喲!本來,人家臨海那邊已經有了安排,可你們這麼一來,我只好得罪那邊嘍!」關省長一下車,就握著廖志國的手打趣道。
走在一旁的常務副省長卜國傑,板著面孔,一言不發。
「感謝關省長!感謝卜副省長!你們能夠從百忙中擠出寶貴時間蒞臨指導,是對我們陽莫大的關心和愛護。我代表陽城六百萬幹部群眾,表示熱烈歡迎、衷心感謝!」廖志國努力將客套話說得充滿感情,同時帶頭使勁鼓掌。
在與卜副省長握手時,廖志國刻意停留了較長時間,也稍許多用了點勁。這一停留與用勁,終於使對方臉上警報解除一些,多少露出點笑容。
省長一路勞頓,稍事休息後先吃飯。
午飯是在陽西區現場會上的一個鎮政府食堂,關省長與參加會議的全體人員共同就餐。
按照省市有關要求,像這樣規模、級別的會議,就餐標準應當嚴格控制在六菜一湯,而且不允許上酒水與豪華菜品。在N省,稍知內情者都知道,關省長為人行事低調、樸實,不喜歡搞花裡胡哨、鋪張奢侈那一套。據說,他剛當省領導那會兒,下邊的幹部不太瞭解此習性,大多超標準越規格安排食宿,時常遭到嚴厲批評與拒絕。故而,這次廖志國安排的工作餐,嚴格執行六菜一湯標準,以素為主,杜絕山珍海味,也不上酒水。
飯菜上齊,關省長也不客氣,抓起筷子端起碗便吃。坐在一旁的廖志國表面若無其事,內心卻有些緊張,生怕飯菜品質、口味讓領導不滿意。況且,這次臨海核電站奠基,跟隨關省長前往的部門領導很多,除了卜副省長、汪秘書長及秘書之外,還有幾位委、辦、廳、局負責人。上述諸公,跟隨省長光臨陽城,雖然礙於省長威嚴不能敞開接待,卻也不能讓他們吃不飽肚子。
其實,遠在最邊一桌就餐的黃一平心裡有數,廖書記這種擔心純屬多餘。因為他知道,自從昨天晚上得到關省長來陽西的確切消息,黃一平連夜趕到陽西區委,就今天的會務與接待事宜,與區裡領導進行了精心研究並準備,上百人忙碌一夜未曾合眼。尤其是供關省長食用的飯菜、水果、茶水,全部按照毛副處長提供的信息,進行了專門準備。別看那六菜一湯皆是家常式樣,外觀上與農貿市場供應的無異,同普通百姓餐桌也無太大區別,其實,內在差別大著哪!光是一隻油炒青菜,原料由陽西一處種植基地提供,是專供上海五星賓館的特殊品種,就連油料也是關省長家日常用的某知名品牌葵花籽油。一盤炒雞丁,選的是是陽城特產三黃雞,每隻價格一百多元,且全部取的鮮嫩腿、翅肉。當然啦,那幾位外表平常的廚師,也都是從五星級賓館專門借來的特級大師。
關省長挾起盤中幾樣菜分別品了品,當即在嘴裡弄出很大動靜,不時扭頭對廖志國誇獎道:「嗯,不錯,菜很新鮮,口味也不錯。可惜,在酒席桌上吃不到這樣可口的好菜喲!」
卜副省長也邊吃邊說:「是不錯,看來志國同志這兒就是與眾不同嘛。」
桌子上,汪秘書長和幾個部門負責人,頻頻向廖志國、秦眾擠眉弄眼,只聽有人歎道:「唉,但願下次到了陽城,也能吃到這麼好的工作餐!」
大家吃得滿意,廖志國的一顆心就放了下來。
飯畢,短暫午休之後,關省長按計劃視察陽西區的萬頃良田。
這個萬頃良田工程,是在廖志國指導下搞的一個試點。當初,搞這個工程的初始動機,是響應省委省府農村現代化、城鄉一體化號召,想將分散居住、原始耕作的農戶集中起來,搬進由政府建設的居民點上來,實現農民洗腳進城、農田現代化耕作的目標。可是,由於中國農村在過去長達數千年時間裡,一直實行的是自由居住、散漫耕作的習慣,上述理念很難真正讓農民自覺接受並廣泛推行。可是,在局部試點過程中,廖志國也有了一個新發現——農民每成功搬遷一戶到集中居住點,便可以騰出一畝多住宅地。而這騰出的住宅地,又不計算在受到控制的耕地範圍,可全部用來作為工業或建設用地。如此,假如真的能夠大範圍實施集中居住,騰出的土地將非常可觀,制約與困惑基層幹部多年的土地瓶頸,便會迎刃而解。當然,這個奧秘不可輕易與人言,即使對廣大被動員搬遷的農民,也只能告訴他們,政府此舉完全是為了改善其生活環境,提高土地的利用、產出效率。從目前情況看,陽西區在萬頃良田上,實行現代種植與養殖的有機結合,規模化、集約化效應相當明顯,農民從中得到的實惠也不少。因此,全市才在這裡召開現場會,公開觀摩與推廣。
正是初春時節,麥苗開始返青,一望無際的廣袤田野披上一層嫩綠盛裝。農田邊緣,不時可以看到一些塑料或鐵皮大棚,其中有的是養豬場、養雞場,有的則是反季節蔬菜。
許是好久沒有看到如此大面積成片農田了,關省長不禁心潮起伏,臉色如春。他一邊徒步察看,一邊聽廖志國介紹,並不時發問:「這麼大的土地空出來了,總共搬遷了多少農戶?他們願意搬到居住點嗎?」
「總共搬遷了一千多戶,全部是在自願的基礎上搬走,而且實現了零上訪、零強拆。」廖志國回答。
「農民搬遷後的收益從哪裡來呢?」關省長又問。
「有這樣幾個主要來源:一是土地承包、轉租出去的收益,現在農田實行了產業化經營,產值比過去成倍增長;二是青壯年勞動力,基本上都安排到工廠、公司、社區打工,每個月有固定收入;三是由政府財政補貼,對所有村民實行養老、醫療保險全覆蓋,年老拿退休金,生病能報銷醫藥費;四是居住點上的房屋質量好了,面積大了,有些人就開店、出租,也是不錯的增值途徑。」廖志國事前做足功課,自然對答如流。
期間,卜國傑副省長原本有意拉在後邊,卻被廖志國請到前頭,與關省長處於平行位置。卜副省長懂得規矩,稍許放慢一步,主動落後關省長半個身位。
「你剛剛在省委全會上的那個發言,很不錯,關於城鄉統籌、整體協調發展的思路,相當清晰。今天看了這個現場,感覺還真是這麼個意思。你看呢?」關省長說著,扭頭問旁邊的卜副省長。
「是的。下一步的關鍵是要繼續加大總結推廣的力度,爭取在更大範圍取得明顯成效。」卜副省長點頭道。
這時,於樹奎遠遠夾在人群中,不時瞟向關省長、卜副省長這邊,臉色有些難看。
參觀完了現場,與會者再度在禮堂集中,主持會議的廖志國請關省長、卜副省長分別作重要指示。
「你先講講?」關省長問卜國傑。
「我就不講了,你講!」卜國傑連忙謙讓道。
「那好,既然陽城的同志和卜國傑副省長都讓我講,那我就隨便講講。沒有什麼準備,算不上重要指示,那就談一點體會吧。」關省長清了清喉嚨,以他那深沉渾厚的男中音,開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即席演講。
省長就是省長,雖然沒有準備講稿,甚至也沒有充足的時間醞釀,卻講得條理清晰,邏輯嚴謹,充滿了理性魅力與思辨色彩。概括起來,關省長的講話主要有這樣幾層意思:
一是農業現代化依然是中國現代化建設事業的基礎性工程,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農業現代化的根本出路,則在於農業的規模化與集約化經營,是要將農業、農民、農村徹底從傳統的農耕模式中解放出來,是要向土地索要更高的產值與效益。
二是陽城的成功實踐,對全省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與借鑒意義。今天,陽西這個萬頃良田工程,展示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一塊廣闊、平整的土地,也不僅僅是幾個漂亮的集中居住地以及蔬菜大棚、禽畜養殖場等物質層面的東西,而是比這更可寶貴的現代農業經營理念,是廣大基層幹部和農民群眾勇於創新、敢於探索的滿腔熱情,是未來農村更加廣闊的發展前景。
三是從陽城的實踐中,我們深受啟發教育。目前,在我們省裡少數幹部中,有這樣一種不太好的傾向,就是遇到問題和困難總是熱衷於繞道走,畏首畏尾,或者千方百計找捷徑,靠投機取巧。比如土地問題。這幾年,國家對土地控制非常嚴格,建設用地的審批難度很大,因為這個問題,有的地方受到制約形成瓶頸,導致發展遲滯甚至停頓了;也有的地方不管不顧冒險闖紅線,結果鬧了個頭破血流,撤職、處分了不少幹部。可是,陽城的同志就摸索出了一條不錯的路子。今天陽西區一個萬頃良田工程,就騰出了一千多畝建設用地,那麼,如果全區、全市推廣開來會是什麼概念?全省呢?建議大家都來研究這個問題。
關省長熱情洋溢的講話,十幾次被熱烈掌聲打斷,其中有那麼三四次,坐在主席台上的廖志國、秦眾甚至帶頭起立鼓掌。
坐在台下的黃一平明白,在這一輪較量中,廖志國取得了一次完勝,而於樹奎借省長壓制廖志國、使濱海工業園區合法化的企圖,則徹底破產。
當晚,廖志國在陽西的現場會招待晚宴上,喝了個酩酊大醉,黃一平也被灌得幾乎吐盡黃膽。
在中國酒文化中,借酒澆愁固然是其特色之一,借酒抒懷遣興同樣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