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從新橫濱搭乘新幹線前往小田原,再從小田原轉搭箱根登山鐵路到富士屋飯店。
到了小田原車站,站在通往箱根登山鐵路的月台入口時,看到電子佈告欄上顯示著種種說明,比方說登山電車是我國唯一的山嶽鐵路,以千分之八的陡急斜度登山,在途中有三次Z字型上下爬坡;另外,由於需要經過半徑三十米的險彎,必須一邊灑水、一邊行駛等等,可能是因為轉彎的幅度過大,所以擔心車輛過熱吧。目的地在山上,地勢遠比想像中要來得高,要到富士屋飯店必須在宮之下下車,從小田原車站狹小的月台上可以看得見小田原城,月台上擠滿不少上了年紀的人。
搭乘登山鐵路爬上箱根的山路中,我問了御手洗許多問題。像這樣一封不管從任何角度看來都不值一提的信,他為什麼如此感興趣?我很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沒什麼,只是想來避暑而已。」他是這麼回答我的。但是熟知他一貫手法的我還是緊追不捨,即便是看來毫無意義的行動,他的心裡也多半藏有採取行動的理由。這也就代表著,早在這個時間點,他已經發現到旁人沒有注意到的線索。
像我這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百姓,在這個時期因為朋友漸漸成為知名人士,也多多少少嘗到了些特權的滋味。一開始打電話到富士屋飯店訂房時,因為是盛夏的避暑季節,而且又是突然的預約,所以所有房間已經完全都被預訂,得等上一星期才行。沒想到一端出御手洗的名字,經理知道我們兩人的名字,雖說他並沒有期待飯店名字會出現在書裡幫助宣傳,還是相當高興,答應要幫我們挪出房間來。如此這般,我們才得以馬上動身前往箱根。
可是我並不會把這些過程告訴御手洗,因為我知道他一向討厭這種特殊待遇。當然我也並非特別喜歡,其實我也很為難,但是御手洗現在正想調查某些事,在這興頭上,他最不喜歡的就是等待,所以這次才決定破例接受對方的好意。
「富士屋,可是東洋第一的飯店呢。」接近箱根時,御手洗開始說著。
「在哪方面是東洋第一呢?」
「論規模,論歷史都是。這裡原本是外國人專用的飯店,在明治時期建造的。這裡可以看得見富士山,景色很優美。因為到日本來的外國人,都很嚮往富士山。」
「哦,我想應該是吧。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嗎?」
「嗯,從幕府末期開始。到關內(註:現為橫濱市內一站名,位於神奈川縣橫濱市中區,由大岡川、首都高速公路橫羽線、中村川和大海所包圍的地區,地名起源為江戶幕府時期在大岡川分流「吉田川」架有「吉田橋」,橋上設置了管制進出的關門,關門內側、靠橫濱的那一側便稱之為「關內」。)來的外國人,最遠只能到鎌倉,鎌倉以西如果沒有護照就不能去。等到幕府結束,國內旅行解禁後,開始製作流通貨幣、建造鐵路,興起一陣旅行熱潮,那時候最受外國人喜愛的,就是箱根和富士山。可是當時除了橫濱以外,日本還沒有西式飯店。於是,曾經隨巖倉具視使節團(註:一八七一年十二月,明治政府決定對外派遣「歐美使節團」,目的有二:一是試圖修改幕府末期以來對外締結的不平等條約,二是考察、研究歐美的開化先進之處,此外,還要研究各國陸海軍等等。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以當時的右大臣巖倉具視為正使,內閣顧問兼參議木戶孝允、參議兼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和參議兼工部大輔伊籐博文、外務少輔山口尚芳為副使的使節團離開橫濱前往美國,半年後,轉向歐洲,途經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俄國等,歷時一年零九個月。巖倉使團的此次出訪可以說出動了當時日本新政權的主要成員,包括大藏、工部、外務、文部、司法和宮內省,共五十一位官員。)赴洛杉磯的山口仙之助,這位關內一間西餐廳老闆的兒子,開始在箱根建造正統的西式飯店。仙之助因為曾經在洛杉磯的餐廳工作,所以具備西餐和飯店經營的知識。
「可是,當時的箱根山裡,就好像未開發的叢林一樣,既沒有電,也買不到西餐使用的蔬菜,應該說根本沒有人在種植。而且這裡甚至連從山腳下上來的道路都沒有,更基本的問題是,沒有通往東京或橫濱的鐵路。所以建造飯店首先必須從建造發電所、開墾西洋蔬菜田、成立精肉工廠、鋪設道路等等開始。那麼石岡,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
「不知道。」
「這就表示,說不定有一半是明治政府蓋的。」
「你是說飯店嗎?」
「是讓這裡可以蓋飯店的基礎建設啊。這些工程需要龐大的金額,絕對不是個人可以負擔的規模。」
「的確,個人不太可能興建發電所、道路或者鐵路的。」我也認同。
「這就是鹿鳴館(註:一八三三年建於東京府曲町區內山下町庭園內的磚造洋房,館名引據詩經鹿鳴篇表示迎賓之意,做為促進外交交涉的舞台而成為歐化主義風潮的中心。)啊。」
「啊?」
「這麼大費周章蓋好的風景區飯店是專門給外國人用的,那麼來住的一定是相當重要的人,也就是說,足以左右日本國家利益的大人物們啊。所以這家飯店,很可能就是當時國家機構的一部分。」
「嗯?什麼意思?」
「足以影響國家利益的經營方針。以當時的情勢來看,這種可能性相當高。如果這間飯店是半個政府機關,那麼當然很有可能知道許多國家機密。」
「真的嗎?」
「誰知道?」
「什麼嘛,原來是開玩笑啊。」
「這間飯店就等於日本的近代史。橫濱也是一樣,這裡就是當時日本的縮影。歷史上到日本來的歷史上知名外賓,幾乎都住過富士屋,決定日本命運的歷史性密談,也多半在這間飯店裡舉行。」
「你知道得還真多呢。」
御手洗對某些事情會異於常人、極端地熟悉,但是對於一般常識卻顯得一無所知。比方說沙丁魚和火腿的價錢,包括現在住的房子,想必他也不知道價值多少。我原本認為富士屋飯店的淵源,應該也隸屬於這個柴米油鹽的類別,所以聽他這麼一說我覺得相當驚訝。
「嗯,因為一些緣故,所以蠻熟的。」御手洗說。
「什麼原因啊?」
「很抱歉,我現在不想說。總之,富士屋是一間熟知日本地下歷史的飯店。你剛剛問我對這次事件感興趣的理由,這就是其中之一。要是沒有聽到富士屋這個名字,我腦子裡的鐘擺可能就不會擺動得這麼激烈吧。柏林、富士屋,實在是耐人尋味的故事。而且還有田中義一和西伯利亞呢!」
御手洗很滿足地微笑著,合起兩手手掌。在面前使勁地前後搖了兩三次。他的臉孔後方,飛逝過夏天蔥綠的樹木。有某些我還沒發現的東西,正讓我這位朋友心情大好。
「在這裡不管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啊!」
「會發生什麼事嗎?」
「相當不可思議、帶有歷史氣息的某些東西,高中教科書裡絕對不會告訴我們的真相。那些教科書,就像是新進員工交給公司的履歷表一樣,都是說得天花亂墜的謊言。嗯,我倒是希望飯店經理可以針對這些事情給我一個好交代……」說著,他將視線移到了窗外,「第二個原因是……」
我問:「還有第二個啊?」
御手洗將視線拉回來,「是啊。」他看著空中想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們大家或許覺得只是個癡呆老人說的話,但這是一位軍人在臨死前流著眼淚的懇求,一定得有人替他完成心願才行。」
通過塔之澤後,短隧道變多了,外頭景色很有登山電車的風情。Z字型上下爬坡的過程相當有趣,每當電車在號志站停下時,司機和乘務員便會走下電車,慢慢走向相反方向的駕駛席,然後電車會再次啟動。就這樣,離開小田原經過一小時候,電車到達了宮之下。
這裡十足是個山間小站的景致,位於一片綠意當中,就像纜車的車站一樣。走出車站,有個名為繡球花坡的斜坡,沿著這道斜坡走下去就會和國道一號線交會。路口有「富士屋」的導引招牌,還可以看得到登山電車的時刻表。
我們走出一號線後往左彎。一號線並不寬,但交通流量不少,尤其公車和卡車很多,所以並不好走。右手邊可以看到旅館「奈良屋」。
「以前這間奈良屋和富士屋好像曾經是競爭對手。富士屋專門接待外國觀光客,奈良屋則接待日本觀光客,各有自己的客層。」御手洗告訴我。對面有一家「島照相館」,櫥窗裡裝飾著曾經造訪富士屋的名人照片,有穿著和服的海倫-凱勒、穿著網球裝的卓別林、和兒子及洋子夫人一起入鏡的約翰-列儂等人。由此就可以感受到富士屋這間飯店的特質。
富士屋位於一號線往右彎的地方,如果沿著一號線走,它存在剛好位於正面看到的位置。建築物有一半埋在綠意之間,頗有雅趣。
唧唧蟬聲包圍下,我們登上這道宛如在綠叢當中開了一道口的石階,石梯的盡頭有一座紅色欄干的日式小橋,過了橋又是一段石階。樹葉縫隙中灑下細細碎碎的陽光,涼風徐徐吹來。可能因為已是傍晚時分,比橫濱涼快多了。前方可以看到停車處,再過去一點就是飯店的正面玄關。
進入玄關,眼前是一座紅色扶手的日式階梯,爬上這段階梯可以到日光室,樓梯的後面就是櫃檯。完成住房登記後,詢問我們的房間所在,才知道這裡是本館,而飯店替我們準備的花御殿則在位於別館,必須穿過走廊走一大段距離,看來規模果然很大。
依照飯店人員指示的方向走去,來到一道鋪著紅色地毯的狹窄走廊。往左邊走,途中的牆上掛著美智子皇后年輕時和雙親三人一起到飯店住宿時的紀念照片,以及明治、大正、昭和時期造訪富士屋飯店的VIP照片,這些照片都裱框掛著。原來如此,看了這些,我便認為那張大正時期的不可思議照片,不管掛在哪裡都不會讓我驚訝了。
在被稱為花御殿這棟樓裡的一間房裡放下行李,換穿了T恤,穿過樹葉縫隙的風從窗戶吹進房間。這時門上輕響了幾聲敲門聲,我回應後,一位身穿黑色西裝搭配蝴蝶領結,看來相當和善的銀髮紳士走了進來。他自稱是這裡的經理,姓村木。我也向對方回禮,感謝他破例安排我們入住。
他臉上掛著笑容對我說經常讀我的作品,他女兒也是我們的忠實書迷;接著又問我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我告訴他自己只是來避暑,不過御手洗的目的則是想看本館一樓牆壁上掛的照片。聽了之後,經理問我是什麼樣的照片,他臉上還是帶著笑容,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是魔術室這間房裡暖爐上方掛的照片。下一瞬間,只見笑意從村木臉上消失。看到他臉色稍變,我也覺得驚訝。
他繼續問我,為什麼會對這張照片有興趣,於是我從美國的松崎玲王奈小姐寄來了一封信開始,稍微說明了來龍去脈。聽到玲王奈這個名字,他又更驚訝了。「這麼說,松崎玲王奈小姐也知道有這張照片的存在嗎?」村木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說。村木這時彷彿失神般沉默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得說些什麼才行。其中似乎還有什麼隱情。
「那麼,這間飯店裡,真的有叫做魔術室的房間嗎?」我問他。
「有的。」村木很快地回答我。我聽了嚇了一跳,原來真的有啊。
「為什麼要叫做魔術室呢?」我繼續問著。
「這是因為,從前有很多到我們飯店的客人,經常會住宿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客人到後來就會漸漸覺得無聊。所以我們請了魔術師來,在暖爐前變魔術給大家看,這就是房間名字的起源。許多客人都團團圍在暖爐周圍,觀賞著魔術表演。現在已經沒有這種服務,而且魔術師也越來越難找了。」
「那間魔術室在哪裡呢?」
「就在剛剛您辦理住房登記櫃檯邊的那道樓梯旁,其實就是大廳的名稱。」
「哦,原來就是大廳啊。那暖爐呢?」
「是的,現在還有。」村木這時的表情讓人心裡有點毛。
「那裡有什麼奇怪的照片嗎?」我直接問他。
「呃……沒有,現在已經沒有了……」
「什麼?已經沒有了嗎?」真遺憾,白跑了一趟。
「不,在倉庫裡找找,我想應該還在。」
「那是一張什麼樣的照片呢?」
「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
「照您的說明,我想應該是幽靈軍艦的照片吧……」村木說著。
「幽靈軍艦?」我驚訝地說道。
「沒有錯。」村木似乎很抱歉地說著。
「那到底是什麼?」我突然被挑起了興趣,口氣變得急迫。簡直想上前揪住村木的領口。
「是這樣的,到了後來,魔術室的暖爐前就成為大家聊著不可思議的故事、或者分享各種怪談的地方了。而飯店方面也認為,既然這樣,我們也來準備些奇怪的照片吧。所以才找來這種不可思議照片,裱框之後掛在暖爐上方的牆壁。有一陣子,不過說來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張照片在喜歡研究此道的人士之間頗有名氣,甚至有人為了看那張照片,特地遠道前來住宿呢。」
「哦。」我感到很驚訝,但是內心卻又覺得雀躍開心。沒想到這張照片背後還有這些故事,真是作夢也沒想到啊。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張照片呢?
「但是,對我們來說,那張照片看了有點毛毛的,所以早在大約十年前就已經從牆上拿下,收進倉庫裡了。是不是要請人去找出來呢?」
經理看著我的臉,問的方式好像他不怎麼想這麼做。
「是的,如果方便的話,請務必找出來……我們大老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這張照片,我想御手洗的想法也是一樣。要是您能幫這個忙,我們會非常感激的,麻煩您了。」
我提醒自己用字遣詞的禮貌,但是又表現出堅決的語氣。聽了剛剛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可不想沒看到實際東西就這樣空手而回啊。
「我知道了。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竟然會注意到這張照片。」村木有點誇獎過頭了,這張照片又不是御手洗找出來的。
「不過,仔細想想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個很好的機會。如果御手洗先生對這張照片有興趣,說不定能解開照片之謎,如果是這樣那就太令人高興了。對於我們這裡的人來說,那張照片隱藏著多年來的謎團呢!」
「多年來的謎團?」
「是的。」
「什麼樣的謎呢?為什麼叫幽靈呢?」我問道。
「類似靈異照片嗎?上面拍到了什麼人,或者背後拍到嬰靈之類的照片嗎……」聽我這麼說。村木苦笑了一下,回答:「不,並不是那種照片……」
「我想也是,不會是那種一般的靈異照片吧。」
「不是的。」
我越聽越燃起好奇心。如果是一般的靈異照片那就沒戲唱了。
村木繼續說:「其實,這個故事說來話長。這張照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視為秘密,不能公開有這張照片存在,我們飯店員工也被規定不能提起。所以,雖然我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但是,表面上這張照片是被當作不存在的。」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是這個故事牽涉的範圍很廣。一開始先出現幽靈汽車、幽靈公車之類的怪談。曾經聽說半夜三點左右,有許多台汽車點亮了燈排成一長列在山裡開著,但是卻看不到有開車的人。這件事發生在當時剛整建好、還沒鋪柏油的國道一號線上。再怎麼打聽,都沒聽說有人開車。可是到了後來,發現事情沒這麼簡單……」
「哦?」我回了一聲等他說下去,但村木好像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聽說在戰前這件事被軍部(註:相當於我國的國防部。)下了封口令,至於為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只是到了戰後,大約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左右吧,有人在附近的照相館發現了底片,那好像就是我們說的這張照片,所以看來好像不需要守密了,反正現在也沒有軍隊。因為那張照片實在太詭異了,所以才把它沖洗出來裱框,裝飾在本館的魔術室裡。結果沒想到大受好評……」
「就是那張幽靈照片嗎?」
「沒錯,就是那張照片。」
「到底是什麼的幽靈呢?為什麼會被稱為幽靈呢?」
「嗯……這該怎麼說才好呢,畢竟,拍攝的地點是蘆之湖啊。」村木說得吞吞吐吐的。
「你說拍這張照片的地方嗎?」
「沒有錯。」
「所以呢?」我繼續問。在蘆之湖拍的又怎麼樣呢?
「我想您也知道,蘆之湖是位於山裡的湖。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軍艦呢?」
「啊?」在那一瞬間,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說,那張照片上拍的是軍艦?」我問。
「是的,沒有錯。」
「啊?」我說不出話來。
「軍艦……蘆之湖裡?」
「是的。」村木依然帶著笑臉,若無其事地點著頭。
「軍艦到蘆之湖來?」
「沒錯。」
「怎麼來的?」
「不知道。」村木笑著搖搖頭。
「那是哪個國家的軍艦?是日本的嗎?」
「不,好像是俄羅斯的。」
「俄羅斯?」我又說不出話來了。我完全沒想到會是俄羅斯,我猜可能是日本,要不然可能是美國之類的國家。
「但是,為什麼知道是俄羅斯的軍艦呢?」
「我記得那是叫雙頭鷹吧,臉朝左、右兩邊看,頭上戴著一頂皇冠,這是羅曼諾夫王朝(註:RomanovDYNASTY.一六一三∼一九一七年俄國二月革命前的俄國統治者,是俄羅斯最強盛也是最後的王朝。該王朝最著名的是世稱「彼得大帝」的彼得一世,即彼得-阿列克謝耶維奇-羅曼諾夫,在位期間大刀闊斧的革新讓俄羅斯文明更為開化。十八世紀女皇凱薩琳二世在位期間曾發動六次大規模戰爭,國家版圖橫跨歐亞兩大洲,成為超級帝國。十九世紀亞歷山大一世打敗法蘭西拿破侖一世,使得俄國政治和經濟到達頂峰;然而之後人民開始反抗帝制,加上神秘主義的影響整個王朝走向衰退的命運。二十世紀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一九一七年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被迫宣佈退位,之後全家大小連同僕人遭革命軍布爾什維克黨槍殺。)的家徽,船首立著一面畫著家徽的旗子,而且船身上也有一樣的家徽。曾經到我們飯店來的好幾位歷史老師,都是這麼說的……」
「羅曼諾夫,那就是革命前的俄羅斯囉。」
「是的,在革命之前。而且,我們跟羅曼諾夫王朝還有點淵緣……」
「淵緣?」
「是的。」
「什麼樣的淵緣呢?」
「除了我們的天皇陛下以外,目前為止曾經到過我們飯店最高貴的客人,就是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的皇太子。」
「哦?羅曼諾夫皇太子?」
「是的,就是尼古拉二世(註:NicholasII,一八六八∼一九一八,俄國沙皇,一八九五∼一九一七年在位。)。他還是皇太子時代曾經環遊世界一周,等於是為了當皇帝所做的社會學習,就是所謂的帝王學吧,其中一站到了日本,決定住宿在我們飯店。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無上的光榮,為了迎接殿下,我們才蓋了現在這棟本館。」
「哦?」
「所以,替我們飯店帶來了發展契機的,就是羅曼諾夫王朝的尼古拉皇太子殿下。」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是明治二十四年(一八九一年)。因為這次來訪,我們才終於將這裡整頓為符合國際水準的飯店。」
「原來如此啊。」
「就因為這樣,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
「不可思議的事?」
「是的。」
「什麼樣的事情呢?」
「尼古拉皇太子殿下當時差點在日本遭到暗殺,這件事您知道嗎?」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以前我們飯店曾經舉辦過照片展示,我記得特別清楚。皇太子殿下在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搭乘阿索沃號這艘俄羅斯軍艦,從九州的長崎來到日本。」
「哦,搭乘軍艦?」
「是的,搭軍艦。他從長崎、鹿兒島、神戶,依序拜訪著日本的城市,後來因為要參觀琵琶湖,到了大津。」
「嗯。」
「住在大津的隔天,他在滋賀縣廳吃午餐;下午一點半搭人力車前往京都。這一天是五月十一日。接著,在大津市內的京町通,被一名叫津田三藏的警察以軍刀襲擊。」
「啊!」
「殿下的額頭受了兩處刀傷。殿下隨即從人力車上跳下來逃走,負責護衛的警察們馬上抓住津田,遏止了事態的擴大,但是殿下額頭的傷口,傷得相當深。」
「那個叫津田的人,也是警察嗎?」
「沒錯,他負責管理出來看熱鬧的百姓。當時三十六歲,是滋賀縣守山署的警察,出身士族,在明治維新時從軍擔任軍官。這個男人因為要護衛而站在路邊,所以要攻擊殿下相當簡單。當時襲擊殿下用的軍刀,也是守山署發配的。」
「他為什麼要襲擊殿下呢?」
「那是因為當時日本和俄羅斯之間關係不好,甚至有爆發戰爭的危機。津田認為皇太子是到日本來當間諜的,再加上津田家裡窮,對資產家具有強烈的制裁意識,這就是他心裡所謂的正義吧。」
「嗯……」
「可是邀請皇太子來的是日本政府,政府希望藉由款待羅曼諾夫皇太子,極力避免戰爭。發生這件事之後,在日本舉國上下引起很大的騷動,政府擔心如果不把津田處以死刑,就勢必爆發日俄戰爭。俄羅斯公使謝維奇也這麼對日本施壓,這時候,有個名叫山勇子的烈女,為了向俄羅斯謝罪,在京都府廳正門前苆腹自殺了。」
「什麼!」
「當時的明治天皇親自從東京去探望在京都的常磐飯店治療靜養的尼古拉皇太子殿下,由伊籐博文帶領的明治新政府也給了司法界強大的壓力,拚命策劃讓法院作出津田的死刑判決。但是,這時候出現了一位兒島惟謙法官,他堅持依照國內的法律來裁決,把津田處以無期徒刑。這個舉動震怒了內務大臣西鄉從道等人,據說他們大罵兒島,要他仔細睜大眼睛看著戰爭發生、日本亡國。可是兒島則表示如果堅持要處死刑,就請明治天皇下敕令,他才願意處津田死刑。」
「明治天皇下敕令了嗎?」
「沒有。但是兒島的判斷是正確的,關於這次事件,羅曼諾夫皇室完全沒有向日本政府要求任何賠償。」
「哦,所以說並沒有發生戰爭囉?」
「嗯,至少並不是因為這件事而發生。這次事件中日本政府遵守法律的態度受到歐美極高的評價,後來廢棄了不平等條約,更加提升了國家的地位。總之,皇太子在那之後繼續他的旅程,依照預定計劃來到我們的飯店,在此療養,暫作停留。當時他經常在蘆之湖畔散步、眺望富士山,他曾經好幾次跟身邊的人說,死後的世界或許就像這樣吧。」
「這樣啊。」
「自己要是死了,一定會到像這樣的地方去吧。畢竟殿下前幾天才剛有過一場生死交關的經歷。這種經驗對年輕的殿下來說,應該是第一次,所以當時殿下才會那麼仔細思考關於自己死後的問題吧。
「因此,有些研究靈異現象的老師認為,這應該是尼古拉殿下的靈魂,又搭乘軍艦回到這裡。因為尼古拉殿下一直很喜歡我們飯店,他心裡一定希望自己死後可以到這個地方來。那張幽靈軍艦被拍成照片,剛好是尼古拉殿下死於革命後不久的事。」
「啊……」我沉默了下來,想了一會兒。過了半晌,我問他:「這個故事的確很驚人,但實際上再怎麼說這都是不可能的啊。這張照片拍攝的確切年代呢?」我並不相信,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大正八年,照片後面是這麼寫的。」
「大正八年……」
「是的。」
「那是公元幾年……」我本來想在心裡計算,但是算到大正,就搞不太清楚了。
「是一九一九年。」我腦中想起孫女的來信中,倉持平八最後的遺言。請告訴她,在柏林的事,倉持覺得很抱歉。那麼在柏林的事,應該是發生在這幽靈軍艦事件之後囉。
「所以,我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村木這麼說著,而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的我,驚訝程度應該有他的三倍吧。這簡直太離奇了。革命中被殺的俄羅斯皇帝之靈,搭乘著軍艦回到箱根?我從來不知道大正時代的箱根曾經發生過這種詭異的事件。
「但是,我還是覺得無法置信。那艘軍艦,是在蘆之湖的水上拍到的嗎?」
「是的,正確來說,軍艦停在蘆之湖的碼頭,有俄羅斯和日本軍人陸陸續續從船上走下來……」
「什麼?!照片裡還拍到這些嗎?!」
「是的,都拍到了。」
我再次無言。村木繼續說下去:「那也都是已經死去的人。」
「啊?」
「好像是被革命軍滅亡的白軍(註:白色是俄國皇室的代表色。在俄國沙皇時代內戰期間,支持皇室的保皇黨等組織起而對抗革命軍布爾什維克軍隊,稱為白軍。)軍人,對俄羅斯史很瞭解的老師們說,看他們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我心裡的感覺已經超越了驚訝,變成一片空白。我是聽說過狐狸出嫁這些怪談,不過,現在要告訴我俄羅斯軍人的亡靈來到箱根行軍嗎?
「那些人裡面,有拍到皇帝嗎?」
「不,這就沒聽說了。」
「那艘軍艦後來呢?」
「消失了,就在當天晚上。」
我又是忍不住地驚訝:「……消失了?你是說,它回到俄羅斯去了嗎?」
「很可能吧,我想應該是。」村木認真地說。而我則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種荒誕離奇的事,聽都沒聽過。
「那艘俄羅斯軍艦應該是某些人造的吧?住在這附近的人,可能是造船師傅之類,做出一座類似軍艦的東西,會不會是紙糊的道具呢?」
我覺得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了。
「這不可能。」村木嚴肅地否定我的推測,「警察也徹底調查過蘆之湖周邊的造船師傅、蓋房子師傅、鐵工廠等等,沒有人接過這種工作,而且俄羅斯軍艦出現的時間只有那一晚,在前一天,還有再前一天,都沒有人在蘆之湖看過什麼軍艦。」
這時候,我只能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真是新奇的怪談,軍艦的幽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那麼,我想我先到本館一樓魔術室的暖爐前等候兩位。照片我會請人去找的。」看我不說話,村木這麼說著。
「啊?哦,好的,那就麻煩你了。我也馬上跟御手洗一起下樓去。」我終於回過神來,慌張地對他說,「您剛剛說的話,我會轉告御手洗的。」
一片混亂後,我再次被勾起強烈的興趣。這麼一來,要是不看看那張照片,是安撫不了心裡這股渴望的。
「我知道了,不過找照片可能要花上一段時間。」經理說。
「沒關係。只要在我們住宿期間能看到就行了。不過,我們無論如何都想看看。」我毅然地說。甚至心想,就算一直住到他找到照片為止也無妨。
「好,我想應該沒問題的。只要沒有人把照片丟掉,一定還在這間飯店裡的。」
我心裡一驚,原來還有被丟掉的可能性,這可不太妙啊!村木再次告訴我魔術室的位置,低頭行禮之後走出走廊。而我再次陷入了失神的狀態,蘆之湖裡的俄羅斯軍艦?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荒謬、沒道理的事呢?
我想起住在橫濱旭區鶴之峰的倉持平八這位老軍人。軍艦讓我聯想到曾為軍人的他。他曾經說過,希望讓安娜-安德森-馬納漢這位美國老婦人看看這張照片,這麼一來,那位名叫安娜的婦人,就不會遭到迫害了,而她忘了這張照片的存在。
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迫害指的是什麼?這位安娜-安德森,到底是何等人物?而倉持平八和這件跨越日、美、俄的事件,又有什麼關聯?到底想對我們傾訴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