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接到了一個噩耗。一向身體健康,疼愛我的姑姑突然腦溢血,被送進了醫院。
就在生日的前天,我還去看過她,她健步如飛地在屋子裡到處找好吃的給我和弟弟,從小到大,每次去她家探望她,她好像都是這樣,熱情得讓我手足無措。和弟弟不停地跟她說,姑,你別忙活,我不餓,家裡什麼都有,都吃過了。但不管我們說多少遍,她也充耳不聞,依舊把水果,稀奇地朝我們手裡遞,好像只有看著我們吃東西,她才會安心,開心。
而每年的春秋冬,她都會給我們每人做幾雙鞋子,布鞋到棉鞋,雙雙都是結實的千層底,碎花的緞面。以前小,嫌土,只是偶爾在家裡穿穿,平時出去還是要穿紅色的小皮鞋。後來慢慢長大了,去了浮華的城市,看過各種各樣皮質的東西,反而越來越尊敬手工製品。最重要的是體會到姑姑做鞋子時的用苦良心。
一個人一年做十幾雙鞋子不難,難得是年年都這麼做。姑姑就是這樣。每年季節剛變,這個季節的鞋子就送到了我們腳邊。
因為她是一個閒不住的人,她說如果天天沒事情可以做,她就覺得全身不舒服。年輕時,她曾被高官接見過,不管參加什麼活動都被評委積極標兵。
後來她嫁人,選了當過兵的,說是政治思想覺悟高。可是,她的選擇,讓她吃了一輩子苦。因為她托付的人,經不起吃苦耐勞,受不了艱難困苦。一生奔波,卻碌碌無為。直到至今,她被送進市醫院,她的愛人卻只能拿出不足手術費十分之一的錢。
對於她的愛人,我內心始終做不到尊重。我看不得沒有恆心沒有毅力的人。沒有堅持,水怎麼能滴穿石?又怎能找到合適的工作,過美滿的生活?
每次去姑姑家看著家徒四壁,會矯情地去想她這一生可有過後悔。
可或許,這些矯情的感想,只是我年輕的時候會想。她大概已經認命。
而我母親曾說過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不要把自己的思想強加到任何人身上。
所以後來,我已經不去探討,她的愛人何以沒讓她過得幸福。因為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都不太一樣,幸福也長得奇形怪狀,我以為幸福是衣食無憂,她應該會覺得幸福就是能夠和愛人走完這輩子吧。
姑姑一輩子手巧,生日前天去看她時,還拿走了一雙她繡的虎頭鞋,一覺得這樣的民間手藝好,二是想幫她找找出路,看能不能靠手藝賺點家用。
那虎頭鞋精緻漂亮,幼時,姑姑也曾做給我們穿。看著虎頭鞋,我真的特別想飛回孩童時代。
可是,我飛不回去,時光是最殘忍的東西,就像姑姑也常懷念自己年輕時的壯舉,卻也回不去一樣。
小時候最喜歡去姑姑家,因為每次臨走前,她都會塞給我一大筆零花錢。雖然我知道那些錢也是她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可是年少的虛榮讓我顧及不了那麼多。
懂事後,才漸漸拒絕,可是姑姑依舊會變著法子塞我口袋。再後來,自己工作,賺了錢,去看她,偶爾會給她塞點錢。
好像只有這樣,才會心安一點。
距離隔得遠了,總喜歡用物質去補償親人,我想對姑姑,或許是我幼時以來便想給予的回報。
太平年代,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有這些平淡無奇,卻又貼心的小事勾勒成謹記至此的親情。
每年回兩次家,連看父母都看不過來,所以更沒有注意過姑姑的頭髮是否已有片白,她的行動是否沒有以前利索。
直到她送入醫院的那天,我說,姑姑還這麼年輕,怎麼就突然得了這種難纏的病。
父親平靜地說,你姑姑,今年剛好六十歲。
六十歲,曾經我以為這個年齡,我可以坐在搖椅上看著夕陽,周圍子孫環繞,然後慢慢變老。
可是聽到姑姑六十歲那一剎那,我是吃驚的。我吃驚她還在忙,我吃驚她的一生過去了一大半,吃了那麼多苦,卻還沒有享過福。
她的晚來子,我的弟弟,剛畢業,還沒成家,還沒安定,才剛剛給她交了第一筆工資。以後的日子還有那麼長,弟弟那麼孝順,她不參與,他怎麼會心安理得地幸福呢。
我為姑姑忙碌了大半輩子嗟歎,不值。可父親說,這是命。
是啊,這生命,長不過一生,短不過一瞬。我們都要遵循它的軌跡行走在彼此的道路上。
過完生日後,我回到了長沙。
因為病房只准輪流進入,所以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沒有機會去看她一眼。
回到長沙後,通電話問父親,父親說,脫離了危險期。
雖然是偏癱,雖然腦溢血,雖然以後漫漫小半生都要在床上,或者行動不便的度過,可是如果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快樂,那也還是幸福的。
最後從她家裡拿的那雙虎頭鞋,我偷偷地收藏了起來。
我想等很久以後我有了小孩子,給他穿上它,然後告訴他,那是我心靈手巧的姑姑送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