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藝術 正文 第八章 家庭之樂
    趨近生物觀念

    依我看來,不論哪一種文明,它的最後測驗即是它能產生何種形式的夫妻父母。除了這個嚴峻而又簡單的問題之外,文明的他種成就,如:藝術、哲學、文學,和實際生存,都退到無關重要的地位。

    我對於中國費盡心力以東西文明做比較的人們,每用這句話給他們當做一服清涼劑,並且極有效驗,這是使我很得意的。研究西方生活和學術的學生,不論遠渡重洋或在本國做研究,他們對於西方的燦爛成就,從醫學、地質學、天文學,到摩天的大廈,優美的汽車公路,和天然色彩的照相機,自然覺得目迷五色,極可驚異。他們必轉著熱烈羨慕或自慚不如他人的念頭,也許兩樣念頭都有。於是一種反抗自卑的意念即油然而生,能使他不知不覺地努力替東方文明辯護,甚至於斥摩天的大廈和優美的汽車公路為無用之物。——不過我還沒有聽見過斥照相機為廢物的話——這種狀態是很可憐的,使他失去了合理地和旁觀地衡量東西兩方的優劣的資格。他在這種被自慚不如別人的思想所煩擾和炫惑的時候,實應給他一劑定心丸,使他的心平靜下來。

    我所建議的這種測驗,能掃除文明和文化中的一切不必要的事物,而有使人類歸於平等,將一切人類都置在一個簡單而又明白的方程式之下的奇效。於是文明的其他一切成就都可被認是促進產生優良夫妻父母的方法。人類之中,百分之九十有夫妻關系,百分之百是人子,而婚姻和家庭確是人類生活中最親密的部分,所以能產生優良夫妻父母的文明,實造成一種較快樂的人類生活,因此也就是一種較高級的文明。這是很顯明的。和我們同居的男子或女人的本質,較之他們的重要得多。所以凡是女子,也應對可以給她一個較好的丈夫之文明表示感激。這種事物都是相對成就的,因此理想的夫妻父母無時無地不有之。欲有優良夫妻父母的最好方法或者是優生學,這可以使我們節省許多教導他們的辛勞。反之,凡是輕視家庭或撳之於低下地位的文明,即往往產生較為低劣的子女。

    我承認我是漸漸趨於生物主義。但我本屬於生物,世上男女也都屬於生物,不問我們是否願意,終免不了是個生物,所以趨於生物主義那句話,其實也是多說的。我們因生物性而快樂,因生物性而發怒,因生物性而有志願,因生物性而信神或愛好和平,雖然我們自己或者還沒有覺得是如此。我們既是生物,自不能逃避出生、吃母奶、婚嫁和生育等事。每個男人都是婦人所生,每個男人(除了少數之外)都須和一個婦人共過一生去做小孩的父親。每個女人也都是婦人所生,每個婦人(除了少數之外)也都須和一個男人共過一生,生育小孩。中間也有幾個不願意做父母,這等於花木之不肯生子以傳它們的種;但是沒有一個人能不要父母而生,也正如花木之不能不要種子而生。因此我們就得到生命中最緊要的相互關系,就是男人、女人、小孩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那樁事實,而生命哲學,除非是討論這個必須的相互關系,即不能稱為適當的哲學,或不成其為哲學。

    但單是男女之間的關系還嫌不夠。這關系必須生出嬰孩,否則便不能稱為完備。所以無論哪一代的文明,絕無理由剝削男女人產生嬰孩的權利。我知道目前曾發生一個真正難題,有許多男女不肯結婚,另有許多人雖結婚,但因這樣或那樣理由不肯產生嬰孩。據我的意見,不論他們所持的是何種理由,凡是男女不遺留子女而離開這世界,實在是犯了一件對於自身的大罪。如若他們的不生育是為了身體關系,那麼他們的身體已是退化或有差錯的地方。如若是為了婚姻的程度過高,那麼這過高的婚姻程度就有不合理的地方。如若是為了一種謬誤的個人主義哲學,那麼個人主義哲學必是錯的。最後,如若是為了整個的社會組織,那麼這整個社會組織是不對的。待到二十一世紀,我們對於生物科學已有較高的認識,能更了解我們之為生物時,男女們大概就會見到這個真理。我深信二十世紀將為生物學世紀,正如十九世紀之為自然科學世紀。等到人們更能了解自己,而覺悟到對於造化所賦予的天性即使爭斗也是徒然時,他們就會更加重視這類簡單智慧。從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勸告有錢的病人回到鄉間去飼養雞、鴨、小孩,和栽種蘿卜那件事,我們看到這種生物學的和醫學的智慧已有生長的征兆。這類有錢的女性病人,她所犯的弊病就在未能順著生物性發揮本能,或是她們的發揮程度過於低下。

    自有歷史以來,人們從來沒有學習過怎樣和女人共同生活。最奇怪的事是,雖然如此,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完全脫離女人而生活。一個人如覺悟他絕不能無母而生到這世界上來時,他便不會輕蔑女人。從出生到死亡,他的四圍沒有一天沒有女人,如母親、妻子、女兒等等。即使他不娶親,也免不了和詩人華茲華斯一般依賴他姊姊過日子;或和詩人斯本塞一般的依賴他的管家婆。沒有一種哲學能拯救他的靈魂,如他不能和母親姊妹們建立相當的關系。如若他甚至不能和管家婆建立相當關系,那麼他簡直不能算人。

    凡是未能和女人達到相當關系,而又走著道德歧路的人,如王爾德之類,實在有些可憐。他們一面喊著男人萬難和女人共同生活;但一方面又說男人不能無女人而生活。這樣看來,從印度《創世紀》的著者,直到二十世紀的王爾德,中間雖已經過四千余年,但是人類的智慧好似分寸沒有進步。因為那印度著者正抱著和王爾德同樣的心理。據這本《創世紀》所說,上帝於創造女人時,系采取花的美麗,鳥的歌音,虹霓的彩色,風的柔態,水的笑容,羊的溫柔,狐的狡猾,雲的難於捉摸和雨的變幻無常,將它們交織成一個女人,而拿她送給男人做妻子。亞當很快樂,他倆便在這美麗的世界中自在游行。幾天之後,亞當跑去向上帝說:“請你將這女人帶走,我實在不能和她過下去了。”上帝答應他的請求,將夏娃帶了回去。於是亞當即覺得很寂寞,依舊不能快樂。幾天之後,他又到上帝那裡說:“你所創造的這個夏娃,仍請你收了回去,我發誓不能和她過下去。”上帝於無限智慧之中仍然順從了他。等到亞當第四次走來說沒有了那個女伴不能生活時,上帝雖允了他的請求,但要他答應以後絕不改變心腸,不論甘苦,以後和她永遠過下去,盡他倆的智力在這個世上共度生活。我以為這幅景象,直到眼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

    獨身主義——文明的畸形產物

    采取這種簡單而自然的生物性觀點,包含兩種沖突:第一,個人主義和家庭的沖突;第二,富有智力階級的無生殖哲學和天性階級的較有熱情的哲學的沖突。因為個人主義和崇拜智力往往能蒙蔽一個人,使他看不見家庭生活之美麗。兩者比較起來,尤以後者為更可惡。一個相信個人主義者向著它的合理後果而進行,尚不失其為一個具有理解力的生物。但專一相信冷靜頭腦,而毫不知有熱情心腸者,簡直是個呆子。因為家庭的集體性,就其為一個社會單位而論,尚有可以替代的物事。但是配偶天性和父母天性之失滅,是無從彌補的。

    在這起點,我們不能不假定人類不能單獨無伴地生活於這世界而得到快樂。他必須和近旁的一群人做伴,而成一個范圍較大的我。這個我的范圍並不限於本身身體輪廓之內,而實在是向外伸展到他的心靈和社會活動所以能達到之處。不論在哪一個時代或國度裡,不論在什麼政體下,一個人所真正愛好的生活絕不和當時的國家或時代同其廣泛,而必僅限於他所熟識的人和所做的活動那個較小的范圍之內。此即所謂較大的我。他生活、活動於這個社會單位之內,而為其中的一個生物。這種單位可以是一個教區,一個學堂,一個監獄,一家商店,一個秘密社會,或一個慈善機關。這類單位有時可以替代家庭,甚至完全取而代之。宗教本身或一場廣大的政治運動有時也可以占盡一個人的心力,使他拋棄一切。但在這許多團體中,仍只有家庭是自然的,具有生物性的實在的,可以使人們滿意而有意義的生存單位。因為人們在出生時即已置身於家庭之中,並且將終身如此,所以家庭於他是自然的。因為嫡血的關系,引起人們對於較大的我實在是一件看得見的實物的概念,所以家庭是生物性實在的。一個人如不能在這個自然的團體生活中獲得成功,則他在以外的團體生活中,大概也難於期望有所成就。孔子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離了這個人所視為重要的團體生活之外,人們必須有一個相當的異性分子和諧地輔佐他,方能使他有完美的表現,完美的盡職,和將他的個性發展到最高的程度。

    女人具有比男人更深的生物性感覺,所以很明了這一點的中國女孩兒都潛意識地羨慕紅裙花轎;西方的女孩兒也同樣地羨慕結婚網紗和結婚鍾。大自然所賦予女人的母性,根深蒂固,所以不易於被人造的文明所毀滅。我毫不懷疑地相信大自然創造女人,尤其期望她做母親,而不僅做一個配偶;因此所賦予的心靈和道德本質,都是誘導之於母親任務之類,而於母性中獲得其真正解釋和和諧,如現實主義、判斷力,遇事不厭求詳,憐愛弱小,樂於施助,較強烈的獸性愛憎,較厲害的個人偏見和感情用事,和對於事物的一般的個人眼光。所以哲學如果離棄了大自然的本意,不計及這個母性(即女人整個生存之具有支配力的特點和中心解釋),而要想使女人快樂,實已走入歧途。因此,在未受教育和受過合理教育的女人中,這個母性是從不強自壓制的。它萌芽於兒童時期,漸漸強盛而達到充足於成熟時期。但在男人中,這個父性在三十五歲之前大概都隱而不顯,或至少須等到子女已經五歲方能感覺。我想二十五歲的少年大概不會想到將要做父親的事。這時他只知道愛上一個女子,無意之間生下一個孩子就丟開了,等他的妻子去一心照顧。總要到三十歲之後,才能一旦覺得自己已有了一個可以攜帶到公共場所炫耀於人前的孩子,而感覺他的父性。二十余歲的少年對於孩子的觀念大多視為有些可笑,但除了覺得有些可笑之外,便不再加以思索。至於在一個有了孩子或將有孩子的女人,這就成為她一生中最嚴重的一樁事情,甚至變更她的整個生命,變換她的性情和嗜好。女人一到懷孕將產,便似進了另一個世界,從此她即能認清自己生命的使命,和到世上生存的目的,而毫無疑惑。她知道有人需要她,所以即發揮她的效能。我曾看見過最嬌養的中國富家女郎,於她的小孩病中變為異常偉大,目不交睫地整個月服侍下去。在大自然的配合中,如此的父性是無需的,所以並不給他。因為男人也好似雄鴨雄鵝一般,除了種子之外,對於子嗣方面的其他事情均毫不關心。所以一個女人如若她的生命的中心主動力得不到表現和發揮的機會,她即在心理上受到最大的痛苦。美國容忍那麼許多很可愛的女人無辜地失去嫁人的機會,因此,如有人向我稱贊美國的文明對於女子是怎樣仁慈,我簡直不相信。

    我相信美國婚姻所以調整失當,大多是由於這類女人的母性和男人的父性參差過甚所致。美國人的所謂情感不成熟性,除了這個生物性事實外,沒有其他的解釋。男人因在青年時代過慣了過於放浪的生活,這種社會制度使他們缺乏負責思想的天然節制;然而女人則因了較深大的母性,仍是具有的。大自然如若未曾賦予女人以充分的鎮靜性去應付將做母親的心理預備,事情就將不可收拾。所以大自然就如此做去。貧窮人家的子弟由於艱苦的環境,已將負責思想深印於腦筋之中。只剩下那些生活放浪的富家兒郎,在崇拜青春和縱容青年的國度裡,於理想的情形中發展而成為情感上和社會上的低能兒。

    說來說去,我們所關切的實在只是如何去度一個快樂生活的問題。一個人除非在外場生活的淺薄成熟之余,能觸動內心機械,使它得到合於常規的發揮之外,別無求得生活快樂之道。獨身主義在個人事業的形式上成為理想目標時,不但帶著個人主義的色彩,並也帶著愚拙的智力主義色彩。因了後者的理由,這種獨身主義應由我們所唾棄。我常疑心立誓不娶不嫁的男女,由於已經變成無用的智力主義者,不肯更變心腸,他們都已被外場的成就所蒙蔽,誤信他們以屬於人類而言,能從家庭之替代物中得到快樂,或從能使他們滿意的智力藝術或職業興趣中得到快樂。

    我認為他們是錯誤的。這種個人主義的現象:不婚嫁,無子息,擬從事業和個人成熟之中尋求充足滿意生活的替代物,和阻止虐待牲畜,在我看來,都是很愚笨可笑的。在心理方面而言,這頗仿佛幾個老處女因在馬戲團裡邊看見老虎背上有幾條鞭痕,引起疑心,而擬控訴馬戲團老板虐待老虎一般。這種抗議用非其地,是母性的畸形發揮。試想真正的老虎會在乎打幾鞭子嗎?這種老處女是在盲目地摸索一個生命中的位置,而又自以為是地要想旁人承認她們為合理。

    政治文學和藝術的成熱所給予成功者的報酬,不過是些空心的智力上的喜悅。但眼看自己的兒女長成人,其愉快是出於衷心,而何等實在。著作家和藝術家,有幾個能在老年時對於自己的作品感覺滿意?其中大多數無非視之為消遣中的偶然產物,或藉以維持生活的工作而已。據說斯賓塞(HerbertSpencer)在臨終的前幾天,將他所著的《綜合哲學》十八巨冊放在膝上,當他覺到其分量沉重時,頗有這分量如若換上一個孫兒豈不更好的感觸。聰明的伊裡亞豈不是願意將他所著的論文去兌換一個夢想中的兒女嗎?人造糧、人造乳油、人造棉花,已夠討人嫌;如再加上人造兒童,豈不更可悲嗎?約翰·洛克菲勒(JohnD.Rockfeller)的慈善施捨遍及全世界,受益的人不計其數,他對這些,自然感到一種道德上的審美的滿意;但同時我深信如此的滿意是異常淡薄和脆弱的,在高爾夫球棍一揮之際,即能完全忘卻,而他的真實的不會遺忘的滿意,仍是在於他的兒子。

    從另一方面看來,世人的快樂大部分是在於能否尋到一種值得用畢生心力去做的工作,即心愛的工作。現在男女人所做的職業,我很疑心有百分之九十是屬於非其所好。我們常聽人誇說:“我很愛我的工作。”但這句話是否言出於衷頗是一個問題。我們從沒有聽人說:“我愛我的家。”因為這是當然的,是不言而喻的。普通職業人士每天走進他們的公事房時,其心境差不多是和中國婦人之對生育兒女一般的抱著一種“人人如此我又何能例外”的心理。個個人都在說我愛我的工作,這句話如出之於電梯司機、電話接線女生,或牙科醫生之口,顯然是一句謊言。如系出於編輯人、地產經理人,或證券經紀人則尤其屬於違心之論。我以為除了到北極去的探險家和試驗室中的科學家專心致力於發明之外,人們對於他的工作,充其量也不能超過頗感興趣、頗合性情,而總夠不上愛字。對工作的愛,萬不能比擬母親對兒女的愛。許多人常因對於自己的職業發生厭惡而屢次改業,但從沒有一個母親會對養育教導兒女這樁畢生工作發生疑義。成功的政治家會放棄他的政治成就,編輯人會捨棄他所出版的雜志成就,飛行家會放棄飛行成就,拳擊家會放棄比拳場成就,優伶會放棄舞台。但從沒有聽見過一個母親不論她是成功的或失敗的會放棄她的母職。她覺得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她在生命中已有了一個地位,堅信她的職務沒有一個人能夠代替。這信念比希特勒自信只有他能夠拯救德國還要深切。除了這樁自知已在生命中得到切實地位的滿意以外,更有什麼東西能給人以更大的快樂?我敢說執業的人當中,或者有百分之五居然能得到合於自己性情的工作,而能夠愛好;但百分之百的父母都覺得撫育自己的兒女乃是生活目標中最深入最切身的部分。因此可知一個女人自然在做母親的天職中比做一個建築師更易於獲得真正的快樂,而大自然也絕不使她失望的。所以婚姻豈不是最宜於女人的職業嗎?

    我知道女人未始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沒有形之於口罷了。現在經我一旦說破,而又明說家庭的重擔終久必須由女人去肩挑,女人聽了或者要受到一些驚懼。但這個確是我的本意和題旨。我們等著看罷,究竟哪個待女人好些?因為我們所關切者不過在於女人的快樂,但不是社會成就上的快樂,而是自我的快樂。即從相宜或合格的觀點上講起來,我以為沒有幾個銀行經理能像女人般的適宜於其職務。我們常聽見說才力不及的主任,才力不及的營業經理,才力不及的銀行家,才力不及的總理,但難得聽見才力不及的母親。所以女人是天然合宜於母職的這樁事,她們自己都知道,並也願意去做。現在的美國女大學生似乎已若有離開謬誤理想的趨向,有許多人已漸漸知道用合理的眼光去視察生命,而公然宣布她們願意嫁人了。我理想中的女人有愛好化妝品而同時也愛好數學者,是個柔媚的女性,而不單是一個女性。讓她們去調脂弄粉,如尚有余力,則讓她們如孔子所說一般去從事於數學。

    我在上邊所說的這些是以普通男女的一般理想而論。女人中也和男人一般有才能傑出者,世上的真正進步即系依賴他們的創造才能而成功。我希望一般女人能把婚姻當做理想職業去生育小孩,或者也洗一些碗盞。同時我也希望一般的男人放棄了藝術而單去做賺錢養家的工作:如理發、擦鞋、捉賊、補鍋,或飯店侍者之類。生育小孩教養他們,當心他們,使他們長成為有用的聰明的國民職務,勢需有人去擔任;而男人則顯然不但不能生育,即叫他去抱小孩或替小孩洗澡也要手足無措。所以我只好期望女人去擔任了。這兩類工作:教養小孩和理發擦鞋或替人開門,哪類比較高尚一些?我也不能確定。但我總以為丈夫既在那裡替別人開門,則他的妻子又何必憎嫌洗碗盞,從前立櫃台的都是男人,現在被大批女人跑進來占據了這位置,而將男人擠了出去做替人開門的工作。如女人認為這是較為高尚的工作,我們很歡迎她們來做。但須知在生活尋求的方式上,工作無所謂高低之別。一旦女人在衣帽室裡收付衣帽,未必高尚於替丈夫補襪子,其間的分別,不過在於補襪子者對於這襪子所有人有榮辱與共的關系,而是衣帽管理人所沒有的。我們自然希望這襪子所有人是一個良好丈夫而值得他妻子的服侍,但人們也不應該悲觀到凡是丈夫的襪子都是不值一補的地步。男人也未必都是不肖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教養兒童之神聖工作的家庭生活於女人太為低賤這個普通假說,實不能稱為合理的社會態度。只有在女人、家庭和母職未能受著相當尊重的文化中,才有這種觀念。

    性的吸引

    在女權和增進女子的社會權利的門面背後,即美國也未能以應有的地位給予女人。我希望我這印象是不對的,我也希望在女權增進的當中,男人的中古式武士精神沒有減退。因為這兩件事並非一定聯系而行。武士精神或真心敬重女人精神,並非即是聽女人自由花錢,聽女人自由行動,聽女人擔任執行公務,和聽女人投票選舉之謂。在我這種生於老舊世界,抱有老舊觀念的人看來,世上的事情都有切己和不切己之別。美國女人在不切己的事情上,其地位已遠勝於舊世界的姊妹。但在真正切己的事情上,則依舊相同,沒有寸進。武士精神在美國也未見得較明顯於歐洲。美國女人能真正發揮權力之處依舊是在她傳統的區域,即家庭中。她在這區域中,以服務安琪兒的精神做她的主人。我曾見過這樣的安琪兒,但只有在家庭的神聖私生活中才能見到,只在一個女人飄然往來於廚房客室之間,做專心愛好家庭的主婦中才能見到。她在這裡放射出一種燦爛的光明,如移置到公事室去時,便是不合適而不可思議的了。

    這只不過因為女人穿了飄逸的長裙比穿著短小的公事褂更為動人,更為嬌美。這或許不過是我的想像。問題的要點只在:女人居家正如魚之居水,女人一穿上公事短褂之後,男人就會拿她們當做相類的同事,即可以任意批評。但一等到她們在公事時間之外穿上了飄飄長裙,男人即自然放棄和她們競爭的心思,而只會坐著向她們張口呆看了。一進公事范圍,女人比較更守紀律,對於日常例行公事也比較優勝。但一出公事房,例如在喜事茶會等處,同事彼此遇到時,女人即較為活潑,較會發揮本能。她們會隨口勸告男同事,甚至她們的經理,快去理發,或告訴他們到哪裡去買最好的醫治脫發藥水。在公事房中女人說話時極低聲下氣,但在公事房之外,她即以權威者的態度發言。

    從一個男人的觀點坦白說起來——其實也無需諱言——我以為公共場所中有了女人,實在使生活上例如公事房中和街上增添不少動人的點綴和自然的禮貌。這於男人很有益處,可以使公事房中的語聲變為柔和,色彩較為鮮艷,公事桌上也可以較為整齊。我又以為造化所賦予的性吸引力,或性吸引力的欲望,其程度至今沒有變更。不過美國的男人則享受較大的艷福,就因為在性誘引上,美國女人較別國女人例如中國女人更為致力於獲得男人的歡心。我的結論是:西方的人們過於著重性,而過於輕視女人。

    美國女人所費於整理頭發的時間,其長久和舊時的中國女人差不多。她們對於修飾較為公開、恆久和不擇地而行。對於節食、運動、按摩和尋求保持美態的方法較為熱烈。早晨在床上將兩腿做起落的運動,以收束腰身,較為嚴切奉行。在一個中國女子已經拋棄脂粉的年齡,但在美國依然會拍粉點脂,色染頭發。她們於生發水和香水花費較多的錢,所以美國的化妝品如白天雪花膏、夜用雪花膏、無色雪花膏、搽粉之前所用的冷膏、面霜,防止毛孔漲大的冷霜、檸檬冷霜、避日炙冷油、去皺紋冷油、魚油,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香油,多至不可勝計,銷路多很廣大。也許是美國女人有較多的時間和錢可以耗費。她們或者是穿衣服以討男人的歡喜,脫衣服以討自己的歡喜,或兩者都有之,都說不定。中國女人沒有這樣的厲害,也許是因中國女人沒有得到這許多種化妝品的機會的緣故。但對於女人想要吸引男人的欲望,我實在不敢說各種族之間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以前的中國女人也因極力想討男人的歡喜,將她的雙足纏成三寸金蓮,不過現在則已經解放,而改為穿高跟皮鞋了。我雖然不是先知,但我敢預言,在不久的將來,中國女人也必於每天早晨在床上做幾分鍾的腰腿運動,以討她的丈夫或自己的歡喜。然而很顯明的事實在這裡:現在的美國女人是更致力於注意身體上性吸引力,並專在性吸引力方面講究她們的衣飾,以討男人的歡喜。其結果是:在公園裡或街上所見的一般女人,大概都具有較為苗條的身材,都穿著較為講究的衣裳。這確須感謝女人所費於保持其曲線的努力,因而使男人獲得很大的愉快。但據我的想像,她們在神經上必因此受很重大的影響。我所說的性吸引力,均系對母性吸引力,或對女人一般的吸引力而言。我疑心現代文明的這一種狀態,已把它的特質深印於現代戀愛和婚姻上了。

    藝術使現代男人有了性的意識。對於這點,我毫無疑義。先前是藝術,後來變為商業性的利用,將女人的全體直到最後一條的曲線和最後一只染色的腳趾為止,完全開拓起來。我從未見過女人的肢體經過這樣的商業性開拓,而我並且很奇怪何以美國女人竟肯這樣馴服地聽人家去將她們的肢體開拓到這個地步。在東方人的心目中,這種對女人身體的商業性開拓,和尊重女人的觀念絕不能並立。藝術家稱之為美,看戲的觀眾稱之為藝術,只有戲館老板和經理直稱之為性吸引力,而男人們也就因此得到很好的消遣。在這男人所創造,男人所統治的社會中,女人可以剝光了去供商業性的開拓,而男人則除了歌舞團團員之外,很少出身露體的時候,這實是一種奇特的現象。在戲台上我們能看到女人幾乎不穿著什麼,但男人則依然都是衣冠整齊。如若這個世界是女人統治的話,那麼我們當然就要看見出身露體的男人,而女人則都穿上長裙了。藝術家對於男女人的身體構造同樣地研究,但他們似乎終沒有法子可以將男人的身體美化為商業性的用場。戲院以裸體為號召,但大概都是剝去了女人的衣服以吸引男人,而絕不剝去男人的衣服以吸引女人。就是在較為高尚的表演中,雖然是藝術和道德並重,但也總是讓女人藝術化,男人道德化,而從不堅持女人道德化,男人藝術化。(在游藝表演中,男演員大都偏重於滑稽;即跳舞的時候也是如此,而觀眾尚認為是藝術的。)商業廣告都抓住這一點,千方百計的利用。所以現在的人們如要知道什麼是藝術,他只須買一本雜志,將裡邊的廣告看一遍,便能了然。其結果使女人的腦筋中深印下極其深刻的女人必須藝術化的印象,甚至下意識地默認了這個原則,很情願地忍饑節食、運動、按摩,嚴格遵守一切紀律,以求對於美的世界有所貢獻。心地不很明白的人看了,幾乎要認做女人除了利用性吸引力外,竟沒有其他抓住男人的方法了。

    我認為這種對性吸引力的過於注重,造成一種對女人的整個天性的不成熟和不充足的觀念,影響及於戀愛和婚姻的性質,而也引起了對於這兩件事的謬誤或不充足的見解。因此,女人即被認為只是一個可能的伴侶,而不是家庭的主持人物。女人是一個妻,也是一個母。但因現在如此的注意於性,以致伴侶的意想取代了為母意想的地位。不過我仍堅持女人只在為母時能達到她的最崇高身份。如若一個女人竟拒絕為母,則她便立刻喪失大部分的尊嚴和莊重,而有成為玩具的危險。我以為一個女人,不論她在法律上的身份如何,只要有了子女,便可視之為妻;而如若沒有子女,則即使是妻,也只能視做姘婦。子女使姘婦抬高身份,而無子女則使妻降級。現代女人有許多不願生育,理由也很顯明,無非恐懷孕將妨礙她的苗條身段罷了。

    好色的天性對於增進人生的生趣,有相當助力,但行之過分,則反而不利於女人。欲求保持性吸引力的意念當然是一種加在女人神經上的壓力,而男人則沒有的。這也是太不公平,因為人們如過於重視美麗及青春,則中年女人便陷於對灰白的頭發和不可挽回的光陰做必不能勝的奮斗。中國某詩人早已提醒我們說,青春之泉是無稽之談,無人能系住光陰不讓它前進。因此中年女人如保持做性吸引力的努力,即等於和年齡賽跑,太不合理。只有幽默能補救這個處境。如若我們明知和老年白發無從爭斗,則我們何不就認白發為美麗。朱杜的詩:

    白發新添數百莖,

    幾番拔盡白還生;

    不如不拔由他白,

    那得功夫與白爭。

    這整個情形既不自然而且太不平。這是於為母者和年齡較大的女人不平允的。重量拳擊家將錦標保持了數年之後,勢不能不將寶座讓給較為年輕的後進;跑馬場裡得錦標的馬,過了數年,自不能不將第一位置讓給年齡較小的馬;同樣地年齡較大的女人,絕不能戰勝年輕的少女。同類相爭,其實何必。中年女人想在性吸引力上和少女爭高下是一件愚拙、危險,而又無望的舉動。女人所應重視者尚有比性更進一層的東西。談情說愛的動作,大部分當然以身體的吸引力為根據,則較為成熟的男女自應視之為過去的事情,而不必再斤斤於此了。

    我們知道人類是動物中最喜歡表示愛情的動物。但除了這表示愛情天性外,還具有一種同樣有力的父母天性,結果即產生了人類家庭生活。多數動物大概都和人類一般的具有愛情和父母天性,但人類家庭生活的起點則好像是發源於長臂猿。不過在一種過分矯飾的文化中,人類受了藝術上不斷的性的刺激如電影和戲院之類,他們的家庭天性便有屈服於表示愛情天性的危險。在如此的文化中,家庭理想的必須性常易於被人們所忘卻,尤其是在同時又有一種個人主義觀念的潮流。所以在這種社會中,我們對於婚姻即有了一種新奇的意見,視為不過是許多次的接吻,而於結婚的鍾聲中結束。對於女人也有了一種新奇的觀念,視為不過是男人的伴侶,而不是為母者。因此理想的女人須是一個具有完美相稱的身體和動人的體態者。但在我看來,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候是在她立在搖籃的面前的時候;最懇切最莊嚴的時候是在她懷抱嬰兒或扶著四五歲小孩行走的時候;最快樂的時候則如我所看見的一幅西洋畫像中一般,是在擁抱一個嬰兒睡在枕上逗弄的時候。或許我已對母道有一些迷信,但在我們中國人,若有一些心理上的迷信是並無妨礙的。我以為我對於女人的見解並非由於迷信母道所產生,而實是由中國式家庭理想之影響。

    中國式的家庭理想

    我頗以為《創世紀》中關於創造一節,應該從頭寫過。中國小說《紅樓夢》裡邊的才子是一個極富於感情的柔性男人,最喜和女人為伴,萬分崇拜他許多姊妹的美色,而常常自恨是個男人。他曾說,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則是泥做的。其理由是:女人都是伶俐聰明,嬌媚可愛,而男人則都是愚蠢粗魯,面目可憎。如若《創世紀》的著作人換了賈寶玉,心地和他那麼明白,則《創世紀》必不是這樣寫法。上帝抓了一把泥土,捏成一個人形,從鼻孔吹一口氣進去,亞當就此造成。但是亞當漸漸燥裂,泥土松碎,一片片掉落下來。所以上帝又取了一些水和將進去,使泥土凝結。這種摻入亞當生命的水,就是夏娃。亞當的生命中非有這水不能完成。我以為婚姻的特別意義至少是如此。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土。水滲入泥土而使之成形,泥土盛了這水而使之有形質。水即流動生活於這當中而有了具體。

    元朝名畫師趙孟睿奶芊蛉艘彩且晃恢遙繅巖霉飧瞿嗤梁退鈉┬鰲5狽蚱櫱┐莢謚心甑氖焙穎險滓扯運陌樗坪跫跬耍肽梢桓鰷9芊蛉思醋髁訟旅嬲庖皇仔×睿顧惱煞蚩戳朔淺8卸閎∠涉哪鍆貳?

    你儂我儂,

    忒煞情多,

    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

    捻一個你,

    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

    一齊打破,

    再捻一個你,

    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與你生同一個衾,

    死同一個槨。

    中國的社會和生活都是組織於家庭制度基礎上的,乃是人所共知的事。這個制度決定並潤色整個中國式生活的模型。但這個對於家庭生活的理想是從何而來的呢?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提出過。因為中國人都視為理所當然,而外國則自覺不夠資格去問這句話。把家庭制度做為一切社會和政治生活的基礎,大家都知道孔夫子曾給予一個哲學的根基。他非常的注重夫妻關系,認為是一切人類關系的根基,也注重孝順父母,每年祭掃祖墓,崇拜祖先,和設立祖先祠。

    中國的祖先崇拜,曾被某些著作家稱為一種宗教。我相信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中是很對的。至於它的非宗教方面就在於它的裡邊很少超自然的成分。它不涉及神怪,所以崇拜祖先不妨和信仰基督仙佛或回教神道同時並行。崇拜祖先所用的禮儀造成一種宗教的形式,非常自然而且合理。因為凡屬信念是不能沒有表現方式的。照這種情形而論,我以為對著一塊長約十五英寸的長方木牌表示尊意,其尊敬程度和英國把英王肖像印在郵票之上並沒有什麼高下。第一,中國人對於這種祖先之靈並不十分視同神道,而不過當他如在世的老長輩一般侍奉,他並不向他祈求福佑,也不求他治病,並不像普通的崇拜者和被崇拜之間的必有一種施必望報的情形;第二,這種崇拜儀式不過是借以對已死的祖先表示敬意的典禮,不過借這一天使全家團聚一次,並紀念祖先對於這家庭所貽的世澤。這種儀式充其量不過如替長輩做一次小規模的生日,和平常替父母做壽,和美國的舉行母親節並沒有什麼分別。

    基督教士不許中國信徒參加崇拜祖先的儀節,其惟一反對理由,是因為祭祖時大家都須跪地磕頭,認為這是違反十誡中的第一條。這是基督教士太缺乏諒解的表征之一。中國人的膝蓋不若西方人的膝蓋那樣寶貴,中國人都向他們的皇帝、官府磕頭,新年都向在世的父母磕頭,被視為常事。所以中國人的膝彎較為易於柔曲,而跪在神主牌之前磕幾個頭,也不會使他即因而變為一個崇信異端的人。城市村鎮中的中國信徒即因此和一般的社團生活相隔絕,不能去參加大眾節日的歡聚,也不便捐助這些節日的戲份。所以中國的基督信徒是差不多和本族的人不相往來的。

    這種對於一己的家庭的虔敬,和神秘性義務的感覺,有時確也能變成一種很深的宗教態度,例如十七世紀的儒者顏元在老年的時候,獨自出外,周歷天下,找尋他的哥哥。因為自己沒有兒子,所以希望尋到他的哥哥和一個侄子,以便傳宗接代。他是四川人,篤信儒宗,專事力行。他的哥哥失蹤已經多年,他忽然厭棄教讀生活,如奉神召一般的決計出外尋兄。他連哥哥的影蹤都不知道,盲目找尋,這是何等艱難的事情。況且這個時期正值明朝覆亡,全國混亂的時候,遍地伏莽,旅行極為危險。但他不顧一切,冒險前行,所到之處都貼下招紙,懸賞找尋。他走了一千余裡的路程,經過中國北部數省。直到數年之後,他走過某處時,被他的侄子看見了他手中所拿傘柄上刻著的姓名,知道是他的叔父,方將他引導到自己家中。那時他的哥哥已死,但他的目的仍算達到,因為果然有一個侄子可繼香煙了。

    孔子極為推崇孝道,其理由何在?沒有人能夠知道。據吳經熊博士在某篇論文所說,則是因為孔子乃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所以他的心理作用無非也和名歌《甜蜜的家庭》的作者其實從來沒有享過家庭幸福完全一樣。如若孔子幼時他的父親尚在,則他的父職概念便不至於會這樣的深刻遠到。再則如若他已成年,而他的父親尚在世,則結果恐怕更壞於此。因為,如此他即有機會可以看到他那父親的弱點,而會覺得力行純孝未必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了。總之,他出世的時節,父親已經故世,並且不知道父親葬在哪裡。他是一個私生子,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父親是誰。他的母親死後,他就將母親的遺體葬在“五父之衢”,這當中或者含一些故意亦未可知。後來居然有一個年老婦人將他父親的葬處告訴了他,於是他方將母親的靈柩遷去合葬。

    這一個巧妙的假說有怎樣的價值,我們不必苛求。但中國的文學中對於家庭理想的必須,確實舉出不少的理由。它是以一個人還不是一個單位,而只是家庭單位中的一分子為出發點。由“生活潮流”假說(這是我所題的名稱)所具的生活觀念為之支持,而由認力行天性為道德和政治的最後目標的哲理證之為正當。

    家庭制度的理想和個人主義的理想顯然不能並立。一個人終究不能完全獨自一個人過一生。照這樣的個人觀念,太缺乏實在性。我們對於一個人如若不認他是一個人子,一個兄弟,一個父親,或一個朋友,則我們當他是個什麼東西?如此的個人將成為一個形而上的抽象物。中國人的心理都偏於生物思想,所以他們對於人類自然先想到他在生物上的關系。因此家庭即自然成為人生中的生物性單位,婚姻也成為一件家庭事件,而不單是個人事件。

    和這種西方的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對照的就是家庭理想。在這種理想中,人並不是個人,而被認是家庭的一分子,是家庭生活巨流中的一個必須分子。這個就是我所謂“生活潮流”假說的意義。人類生活就整個而論,可以為包括多種不同的種族生活潮流。但人們所能直接觸到和看到的只有家庭中的生活潮流。東西兩方都有家庭如大樹這個譬喻,每個人的生命不過是這大樹上的一枝,借著樹干而生存,盡他協助樹干滋長下去的本分。所以就我們所見,人類生活顯然是一種生長或連續作用。在這當中,每個人都在家庭歷史上有一番作為,盡他對於整個家庭的義務,不過成績有優劣,有些替家庭爭到光榮,有些使家庭蒙受惡名。

    家庭意識和家庭榮譽的感覺,或許就是中國人生中惟一的團體精神或團體意識。家庭中每個分子因須振其家聲,必須好好地做人,而不得遺羞於家族。他應該和一個球員一般將球推向前去。敗家子不但是個人之恥,也是全家之羞,正如一個球員失足而被對方將球搶去一般。凡去考試而得題名金榜的好像是一個獲得勝利的球員,光榮不但屬於他個人,也屬於他的一家。考中狀元或不過一個三甲進士的人,光被全族,使全族的人甚至連親戚和同鄉都受到精神上的興奮和實質的權益。即使在一二百年之後,鄉人尚會誇說某某年本鄉怎樣出過狀元。從前人中了狀元或進士時,全家全鄉都舉行慶祝,榮歸掛匾,大家何等歡欣興奮,覺得榮耀非凡,人人有份。和這個相較起來,現代的學校畢業接受文憑時是何等的冷靜缺乏興趣啊!

    在這一幅家庭生活的景象內,其變化和色彩有很大的伸縮余地。人們須經過童年、成人和老年。這幾個時期先由別人養育他,再由他去養育別人,最後於老年時重復由別人侍奉他。起先他尊奉別人,受別人的指揮,等到成人以後,他便漸漸地受人尊奉,指揮別人。更重要的,女人的插身於家庭之中,使這幅景象增加不少色彩。女人在連續不斷的家庭生活中不單是個裝飾品或玩具,也不單是一個妻,而實是這株家庭大樹的一個關系生存和必須的分子。因為使連續成為可能者即是女人,而家庭中各個支派的盛衰也是以所娶來的媳婦的體質心性為依歸。一個聰明的家長,於選擇媳婦時,必注意她的出身是否清白,正如園丁對於接果樹的枝必須加以選擇一般。很有些人認為一個人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或苦或樂,都以他所娶的妻為定,而未來家庭的整個性質也由此而決定。孫子體格的強弱,性情的優劣,完全以媳婦的體格性情為依歸。因此就產生一種根據於遺傳性的無形的,界限不分明的優生學,注重於門第的高低。實則也無非是家長對於未來媳婦的體格姿色和教育的一種取捨標准。普通的標准大都著重於她的家教。依傳統的說法,最好的媳婦應出於勤儉書禮之家。有時候家長發現所娶的媳婦不賢惠時,他便要咒罵親家的家教不良。所以為父母者又多出了一種教養女兒將來成為好媳婦而不致貽羞家聲的責任,例如不會烹飪,不會做年糕之類,都須視為沒有家教。

    依照這種家族制度裡邊的“生命潮流”假說,永生幾乎是可以看到可以觸到的東西了。一個祖父看見孫兒背了書包上學校,便覺得他好似已在這個小孩之中重新生活。他用手去撫摸這個小孩時,他即感到這就是自己的血肉。他的生命不過是家庭大樹上的一枝,或永遠向前流去的潮流中一部分。所以他雖死也是快樂的。因此中國的家長所關切的事情就是:親見男婚女嫁,視為比將來自己所葬的墳墓或所睡的棺材更重要。他必須親眼看見媳婦或女婿是怎樣的人,方始放心。如若都是很好並且滿意的,他便可以含笑而逝,一無遺恨了。

    這種生命概念的結果:使一個人對於任何物事都有一種伸長的見解,而不再認生命為始於個人,止於個人。球隊當中雖有一兩個守衛中途退出,但他們的位置即刻有人填補,而球賽依舊可以繼續下去。成敗也因而變換了性質。中國的生活理想是:做人須無愧於祖宗,並且無愧於自己的好兒子。中國官員在辭職時每引用下面這兩句老話:

    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

    一個人最不幸的遭遇或許就是兒子不肖,不能維持家聲、保持家產。一個富翁看見他的兒子好賭,就覺得他半生辛勞所積聚的家產不能保持。如果兒子失敗,這失敗便是絕對的。在另一方面,一個眼光遠大的寡婦,她如有一個五歲的好孩子,她就能含辛茹苦歷盡艱難去教養他。中國歷史中這種守節撫孤的女人很多很多,期望經歷多年苦況之後兒子成人,一旦飛黃騰達。蔣介石就是這類事件的一個最近榜樣。他幼時和寡母常受鄰人的欺侮,但寡母因有這個兒子,終願奮志撫養。寡居的母親,由於她們的富有實際見解,常常教養出才德俱優的大人物。這樁情形使我覺得單以撫育兒童而言,父親竟是不必要的。寡婦的笑聲最響,因為她總是末了一個發出笑聲的人。

    因此,生活在這種家庭方式之中是令人滿意的。因為人生的生物性各方面都已顧到。此即孔子所關切的事情。依孔子的見解,政治的最後理想原是異常屬於生物性的。他說:“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內無怨女,外無曠夫。”這話不單是對於枝節問題的一種表白,而實是政治的最後目標,所以尤堪注意。此即人性學者所謂的達情哲理。孔子意欲使一切人類天性都得到滿足,以為必須如此方能使人在滿意的生活中得到道德的和平,而只有道德的和平方是真正的和平。這是一種政治理想,其目的在於使政治成為不必要。因為這種和平是發於人類本心,極為穩固的和平。

    樂享余年

    據我的見解,中國的家族制度大概是對老者和幼者的一種個別准備的布置。因為童、幼、老三個時期須占到人生歲月之半,所以幼者和老者都應當心使他們過滿意的生活。其中幼者雖因不知人事而比較不會自己當心自己,但對於物質的享用,則其需要不如老者那麼深切。小孩對於物質供給的缺乏,往往不太有感覺。所以貧苦人家的孩子常和富家的孩子一樣的快樂。他因沒有鞋穿而赤腳,但在他未始不是一種舒適。而在老者,則赤足便覺得十分難受了。這是因為幼童都較為充滿生氣。他有時雖也知道憂慮,但一會兒便會忘卻。他不像老者那般並沒有錢財觀念,他有時也會收藏幾張香煙裡邊的贈品券,但他的目的不是積財,而是想去調換一支氣槍。老年的人便與此不同,而去收藏自由公債了。這兩種收藏舉動在意趣上是不能做比較的。其理由是:因為幼童不像成人那麼受過生活的壓迫,他的個人習嗜尚沒有形成。他喝咖啡並不一定非某種牌子不可,無非是有什麼吃什麼。他並沒有什麼種族偏見,他的思想和概念都尚沒有固定的軌道。所以老者比幼童更需要他人的幫助,這事好似很奇怪,但其原因則是因為老者的恐懼心較為明顯,欲望較為無限制而已。

    中國人在上古時代已有優視老年人的意識。這種意識我以為可以比擬西方的武士精神和優視女人習慣。其實這種舉動也可以稱為武士精神。孟子所說:“頒白者不負載於道路矣。”即表示一種優良政治的最後目標。孟子又列述世上四種最困苦的人為鰥、寡、孤、獨。他說,第一第二兩種應由一種政治經濟的安排方法使他們男婚女嫁,各將其偶。他對於孤兒的處置沒有提起,但當時已有養老院的設立,而育嬰堂也是各時代都有的。不過人人知道養老院和育嬰堂終不足以替代家庭一般的感覺,都以為只有家庭能給老年和幼童以一種相當滿意的供給。小孩子自有父母愛護他們,可毋庸細說。不過晚輩對於長輩的孝養,則正如中國的俗諺“水往低處流”那句話一般,不像長輩愛小輩那麼自然,而必須由文化去培植出來。一個自然人必會愛他的子女,但只有受過文化洗禮的人才會孝養父母,敬愛老年。這個教訓到現在已成為大眾所公認的原理,並且據有些學者說來,能得孝養父母的機會已成一種權利,而為人所渴望的了。父母病的時候未能親侍湯藥,死的時候未能送終,已被中國人視為終身莫大的遺憾。官員到了五六十歲尚不能迎養父母,於官署中晨昏定省,已被認為犯了一種道德上的罪名,而本人對於親友和同僚也必要時常設法解釋他不能迎養的理由。從前有一個人,因回到家裡時父母死了,即不勝悲憾,說了下面這兩句話:

    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們應該可以假定如果人們能過一種詩意的生活,他就會拿晚年當做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代。他非但不會再畏懼老年,而且反將希望這個時期早些來臨,當它是一生中一個最美好最快樂的時期,而時常來先預備去享受它。我將東西兩方的生活拿來做比較的時候,覺得兩者之間雖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但絕對不相同的實在只有這個對於老年的態度這一點。這態度在東西兩方絕對的不同,而且區別分明,毫無折衷調和的余地。兩方對於性,對於女人,對於工作娛樂和成就,在態度上雖是不同,但其不同之處都不過是相對的。例如:中國的夫妻之間的關系和西方的夫妻關系,根本上沒有什麼很大之分別。即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此外如對於個人的自由、民主制度、人民和統治者之間的關系等等的觀念,實在也並沒有什麼極大的不同之處。但對於老年一事的態度,則兩方的態度竟絕對的不同,所持的見地竟絕對的相反。這一點在向人詢問年齡和說出自己的年齡時,就可以極明白地看出來。中國的習慣在拜訪生人時,問過尊姓大名之後,接下來必問他貴庚。如對方很謙虛地回說只有二十三或二十八歲,則問者必以“前程遠大後福無量”一語去安慰他。但那人如回說已經三十五或三十八歲,則問者便會表現尊敬的態度,而贊他好福氣。總之所回報的年齡越高,則所受到的尊敬越深。如答話的已經五六十歲,則問者必低聲下氣地以晚輩自居,表示極端的尊敬。所以凡是年老的人,如可能的話,都應該到中國去居住。因為在那裡哪怕是白發龍鍾的乞丐,他討起飯來也比別人容易些。中年的人常希望快些過他的五十歲生日,得意的商人和官員常大做四十歲的生日。但是五十歲生日,即所謂年已半百,更為人所重視。以後每隔十年必做一次壽,六十歲的生日比五十歲更快活。七十歲的生日比六十歲更快活。如能做八十歲的生日時,更將被人視為得天獨厚。頷下留起長須來,是祖父一輩人的特權。沒有到這資格的人,例如還沒有孫子或年齡未過五十者,如若留須,常會被人背後譏笑。因此,年輕的人也都喜學做老成持重,抱著和老年人相同的見解。剛從中學畢業的少年書生,已在那裡寫“青年應知”和“青年應讀”等類的文章,並以為父母者的態度而討論青年的墮落問題了。

    我們如了解中國人之如何珍視老年,便能明了為什麼中國人都喜歡倚老賣老,自認為老。第一,照中國的禮貌,只有長者有發言的權利,年輕的人只許靜聽。所以中國有“少年用耳不用口”那句老話。凡有年齡較高的人在座時,年輕的人只許洗耳恭聽。世人大都歡喜發言而受人聽,因此,在中國必須到相當的年齡才有發言權利這件事,便使人期望早些達到老年,以便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可以多說幾句話。這種生活程序之中,人人須循序而進,每個人都有同等達到老年的機會,而沒有一個人能躐等超前。因此,當一個父親教訓他的兒子時,如若祖母走來插口,那做父親的便須停口,謹敬恭聽。這時他當然很羨慕那祖母的地位。年老的人能說:“我所走過的橋比你所走過的街還要多幾條。”因此,以經驗而言,年輕的人在長者面前,沒有發言的權利,自只能洗耳恭聽,這是很公允的。

    我雖然已很熟悉西方的生活,並很明白西方人對於老年的態度,但有時所聽見的話仍使我非常詫異,很出我的意料。這種使我奇異的態度,常有所遇。我曾聽見過一位年老的婦人說,她已有幾個孫兒女,其中以長孫兒使她受到的感觸最大。她的意思是長孫兒已如此長大,將反映她自己的年齡之高。我很明白美國人最恨別人說他已老,但我意料不到他們的畏懼心竟會到這個地步。五十歲以下的人大都希望旁人視他為依然年富力強,這很在意中。但是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婦人,在旁人提到她的年齡時尚要顧左右而言他,實在使我覺得出於意外。當我在讓一位老者先走進電梯或公共汽車時,我心中自不免有認為他已老的意思,但我總不敢形之於口。有一天遇到這樣一件事時,我無意之間說了出來,不料那位很尊嚴的老者於坐下去時,竟會向坐在他下手的太太用著譏笑的口氣說我:“這年輕的人,竟以為他比我年紀輕的多啊!”

    這種情形太缺乏意識,使我不解其所以然。我很諒解年輕和中年未嫁的女人因為保愛其青春,所以不願意將年紀告訴旁人。中國女郎達到二十二歲而尚未出嫁或定親時,也常要感到一些恐懼。歲月很忍心地按部就班地消逝,一刻也不肯停留。女人常怕被歲月所遺棄,如在公園晚間園門關時不及出去而被關閉在裡邊一般。因此常有人說,女人一生中最長的一年是二十九歲,直可以延長到三四年之久而依然是二十九歲。但除了這種情形以外,隱瞞年齡便屬毫無意思。在旁人的眼光中,人非已老何以能夠聰明。年輕的人對於生命婚姻和真有價值的事物能知道些什麼?我很諒解。因為西方生活的整個模型都過於重視青春,所以不論男女都不敢將自己的年齡告訴他人。一個年紀四十五歲的女書記,其實很富於精力,辦事效能很高,但是假使她將年齡一旦說破,便將為了不可解的理由被人認為毫無用處。無怪她為了要保全飯碗起見,而不能不隱瞞年齡。這種生活的模型,和對於青春的過於重視,都太缺乏意識,照我看來,竟毫無意義。這種情形顯然是職業生活所造成,因為我深信在敬老上,家庭勝於公事房。除非美國人民漸漸覺得憎嫌工作效能和成就,上述的情形竟是無可避免的。我頗以為等到美國的為父者能視家庭而不是公事房為他生活中的理想處所,能公然如中國父親一般泰然自若地告訴旁人他已有一個好兒子,可以繼續他的事業,並且覺得受其奉養很可誇耀時,他便會期望這種快樂時期的來臨。在尚未到五十歲的時候,即要屈指計算,好像等得不耐煩了。

    美國身體康健的老年人常對人說他尚年輕,而旁人也說他年輕。但實在的意義則是說他康健,這真是一種語言上的不幸。老年健壯是人生的莫大幸運,但改稱之為健壯年輕,便將減削意義,使原來很完美的東西變為不完美了。實在說起來,這世界中再沒有比一個健壯而智慧的老者更美麗的,它有著紅的面頰,雪白的頭發,以通曉世故的態度,用和藹的口氣,談著做人的道理。中國人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畫起老翁來總是紅面白須,視之為人世終極快樂的象征。中國人所畫的壽星,美國人大概也看見過的,他那高高的額角,紅紅的面孔,雪白的長須,笑容可掬的樣子,這畫像是何等的生動。他手撫長須,悠然自得,何等的莊嚴,令人起敬。因為從沒有人對他的智慧發生疑問,所以他極端自信。因為他見慣了人世的憂苦,所以極仁慈。我們對於富有生氣的老者每說他們是老當益壯,像勞合·喬治這樣的人,我們每稱他為老姜,意即姜桂之性,越老越辣。

    我在美國幾乎連白須老者的影子也看不到,他們好似結了伴躲避我。我在美國已那麼久了,只有一次在紐裘賽州看見過一個略具白須老者樣子的人。這或者是保安剃刀的成績,其可惜和愚笨正如中國北方的農民將各處山上的樹木一起砍伐淨盡,弄得美麗的青山都變成禿頂光皮一般不相上下。美國尚有一處寶藏需待他們去發現,這就是美麗和智慧的寶藏,美國人民發現時方能覺得這寶藏是何等的悅目賞心。飄飄長髯的山姆老叔已不復可見,因為他已用保安剃刀將長須剃去,交成一個雙顴高聳,雙頰凹癟,戴著一副牛角框眼鏡,透出炯炯目光的滑稽樣子了。這一變立刻使他失去了舊日的莊嚴偉大,那是何等的可惜。我對最高法院問題所取的態度(這問題其實和我並不相干),完全系以愛好卻爾斯伊文思許斯的面貌而決定的。他簡直已是美洲碩果僅存的偉大老人。試問此外還有別個嗎?為了優待起見,自應讓他退休,但如果說他已衰老不堪任事,則在我看來竟是絕大的侮辱。他的面貌是雕刻家所認為最合理想的。

    美國的老人依舊要如年輕人一般的忙勞,顯然是個人主義推行得太過分所致。他以自立為榮,而以依賴晚輩為恥。美國憲法曾替人民規定下許多應享的權利,但不應遺漏了老年人應由其子女贍養這一條。因為這也是由服役而產生的一種權利和義務。為父母者在子女幼小時何等的辛勞,子女小有病痛必整日整夜的服侍,換下來的尿布每天必須洗滌,須費二十余年的功夫方能完成教養,使他們可以出去應世做事。他們即費了這大的辛苦,則到了老年時,應該由他們的子女贍養並受人尊敬,尚有拒絕不給予他們的道理嗎?在普通方式的家庭生活中,凡是人都先受父母的教養,後來則接下去教養自己的子女,最後則受子女的贍養,程序極為自然,其間沒有個人自傲的余地。中國人因為他們對生活的概念是完全以家庭中互助為基礎,所以並沒有個人獨立的意識。因此,到了老年受子女們的贍養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恥的地方,反而將因有子女贍養他們而自己覺得欣幸。中國人的生存目的也僅此而已。

    西方人則不然,他寧可去住在附近有烹飪室的旅館中。出於大公無私的願望,不願為子女所累,不願去干涉他們的家庭生活。但他其實有干涉的權利,這種干涉即使將使子女們不愉快,但確屬十分自然。因為一切生活,尤其是家常生活,本是一種節制課程。試想人在幼時,豈不都受父母的干涉嗎?操行主義者以為子女須離開父母,在這種思想中,我們看到不干涉的邏輯。父母曾為我們費過一番極大的辛勞,如若我們在他們老而無能時尚不能容忍他們,則我們在家庭中尚能容忍什麼人?一個人無論如何須學習自制,否則連婚姻也失去效力。試想骨肉的情愛奉侍,豈是旅館僕役所能代替的嗎?

    中國人對於年老父母的躬親奉侍概念,系完全根據於有恩必報的理由。一個人從朋友方面所受到的恩惠都可以用數字計算,但父母的養育之恩則絕不是數字所能記錄。中國的教孝論文中,一再提起洗尿布。這件事使輪到自己做父母時覺得有意義。所以為了報答起見,父母年老時,為子女者豈不應好好地侍奉,視其所好,每天以精美的膳食供養嗎?為子女者盡孝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單是像醫院看護服侍一個陌生病人一般,但求盡職就能算數的。以下是屠羲時所著《養正遺規》中的一節。這篇文字從前小學生都當做教科書讀,中間詳述子女應該怎樣對父母盡其孝道:

    夏月侍父母,常須揮扇於其側,以清炎暑,及驅逐蚊蠅。冬月則審察衣被之厚薄,爐火之多寡,時為增益;並候視窗戶罅隙,使不為風寒所侵,務期父母安樂方已。

    十歲以上,侵晨先父母起,梳洗畢,詣父母榻前,問夜來安否?如父母已起,則就房先作揖,後致問,問畢,乃一揖退。昏時,候父母將寢,則拂席整衾以待,已寢,則下帳閉戶而後息。

    因此在中國,哪個不期望做老人,做父母或祖父母?這類事情常被普羅級著作家所譏笑,視為封建遺毒。但其中實有一種佳趣,因此,中國內地的老年人都還牢守這個思想,而以為新的中國太不像話。最重要的一點是:凡人如有相當的長壽,他不能不老。愚拙的個人主義似乎假定個人可以在抽象的境地中生存,可以實際的獨立。我們如若捨棄這個思想,便會承認我們必須如此計劃我們的生活方式,以使人生的極樂時期出現在老年之時,而並不在知識未充分的青年時期。因為我們如若取持和此相反的態度,則我們將於不知不覺之間和光陰做必不能獲勝的競賽,對於未來永遠懷著一種恐懼,深怕它的蒞臨。一個人絕不能不老,凡自己以為不老的人,都是在那裡自欺。人類不能和大自然相對抗,則何不安於由此而老呢?生命的交響曲,其終點處應是偉大的和平晴朗,物質舒適和精神上的滿足,而不是破鑼破鼓的刺耳響。

    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當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農道化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雲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閣浮有如蓬島。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恐語恨。

    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圃,以書籍當朋友。

    延名師訓子弟,入名山習舉業,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無是處。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厭催租之敗意,丞宜早完糧;喜老衲之談禪,難免常常布施。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曲可以當詞,詞不可以當曲;月可以當燈,燈不可以當月;筆可以當口,口不可以當筆;婢可以當奴,奴不可以當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閒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

    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緇黃也;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閒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鶴令人逸;馬令人俊;蘭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祭歷代才子,一祭歷代才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

    美味以大嚼盡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淺語傳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貴以驕奢處之,俱失造化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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