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 正文 第十七章
    第二天,他們下山到三岔驛。杜忠帶女兒去探望山谷。回人村大約有三百居民,沿山谷排列,位在大湖西北角,直逼湖岸的高大松林脊,把回人村和三岔驛杜宅分開來。土地向北漸漸傾斜,佈滿了燕麥田和農舍,中間是一條寬廣多巖的河床。河岸兩邊,草地沿山丘綿亙,長滿優美的白楊,最後和遠處嶙峋的藍峰融合在一起。在這裡大湖的視界更廣,可以看見北面的鄉村。大湖南北長三里,但是這邊離東面的遠山約有五里左右,環繞著山脊的南端。三岔驛杜宅被石岬圍在寬寬的大湖水隈上。風景由杜宅往下看很壯觀,由回人這邊望去,卻顯得優雅而迷人,高地、低地、樹林,變化多端,小溪末端也朦朦朧朧的,地平線上有層層藍峰,沿著山的矮丘望去常常是這種景觀。

    小村在平地上呈弧形排列,山邊佈滿柿子、板栗和楓樹,遮擋了北風的侵襲。這地方曾是良好的漁場和牧地。可以說是回人在洮河谷的最前哨,直逼岷山山麓。回教人口的中心是鄰近青海和甘肅西部的河州。居民有些是一千年前定居的維吾爾和其他胡兵的後裔,有些則是最近搬來的,幾百年來陸陸續續由新疆遷入本區。這個小村居民屬於一個突厥族的部落,由褪色的灰寺廟、上釉的綠黃尖塔和圓頂看來,他們是一百多年前搬到這兒的。房屋是泥土牆和扁屋頂,幾條街都是東西向,通往一個有噴泉的方場,老回廟就在那兒。

    今天方場上擠滿了高談闊論的男人。男人們身著突厥裝,繡花的便帽後翹,棉袍及膝,中間有紐扣和束帶。男人說話,衣衫襤褸、打赤腳的小孩則在一旁靜聽著。一群群身穿印花棉布和燈籠褲的女人站在街角和通道上,頭上蓋著長長的白布面紗。少婦少女仍遵循故鄉塔里木盆地的維吾爾傳統,面孔半遮,卻露出漂亮的棕色大眼睛。杜忠說,這些女人都是跳舞好手,很多人還會彈六絃琴、唱突厥歌呢。庫車和喀什噶爾一帶的女子都以美貌著稱。在甘肅南部的這個前哨地,他們還保留了古代的信仰和風俗,他們和甘肅的大部分漢人回教徒不一樣,仍然固守突厥的語言和習俗。

    女人遠遠躲開方場的男人,對一切事情卻和他們一樣關心。這一陣騷亂是他們的「阿光訇」——村裡回僧領袖——引起的,他宣佈年輕的漢人回教司令馬仲英正為他的回教軍隊召集一萬人馬。消息是從北面的洮州傳來的。村裡年輕力壯的男子可以到洮州報到。回僧阿扎爾是一個長臉的矮個子,鼻子高挺,鬍鬚半白,穿了一身回僧的白袍,正被一大堆訊問者圍在中間。他談起新疆的戰事、哈密的被圍,以及突厥族直接牽涉的吐魯番戰局,還有新疆金主席對該區回族居民的殘酷手段。馬將軍目前在新疆邊界附近的肅州,正要召兵去救他們,

    漢人回教徒為了信仰也和他們站在同一條線上,選派新兵、運送戰馬大多由回僧來辦。他是宗教領袖,也是內政首領。

    大家談得入神,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杜忠他們的來臨。不過,穿漢裝的人影馬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藍絲袍外罩深紅毛衣、頭上又圍著絲巾的漢族少女更是引人注目。

    杜忠走向阿扎爾,希望對方看到他。李飛和柔安則東張西望,不明白為什麼亂哄哄的。

    一個寬肩、鬍子花白的五十歲男子走過來,拍拍杜忠的背部。

    杜忠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童年的好友。

    「你來這邊幹什麼?」海傑茲說著,古銅色的寬臉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帶我女兒和一個朋友來看看你們村莊,同時和阿扎爾談談。」

    海傑茲的大嗓門和大笑聲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少人回頭張望。阿扎爾看到杜忠,忙撇下訊問者,擠到他身邊來。他雙手擱在胸上,對漢族學者行了一個回禮,摸摸鬍子說:「撒冷!」很多村民都知道這位漢族學者是杜恆大夫的少爺,也是大湖的主人。

    「怎麼回事?」杜忠問他。

    阿扎爾大概說了一遍。此刻年輕人都解散了,圍在旁邊,低聲說話,暗中品頭論足。女人看到衣著考究的漢族少女,也走近來了。杜忠介紹他的女兒和李飛。有幾個女人開始唧唧喳喳的,有一個眼睛水汪汪的四十來歲胖女人,身穿油膩膩的黑外套,雙手叉腰,說話聲比誰都來得大。李飛和柔安聽不懂她的話,但是看得出她一副生氣的樣子。她的聲音又粗又快,短短的手指指向阿扎爾,阿扎爾回了幾句話,想安慰她。他們在這個節骨眼出現,似乎給村人增添了不少麻煩。年輕人悶聲站著,只看見黑黑的眼珠子。噴泉邊的少女睜大了眼睛看柔安,有些人為胖女人的話而發笑。

    訪客不知道阿扎爾正在談吐魯番的回村被漢兵燒殺毀滅的經過,民眾正怒火中燒。戰爭爆發了,敵方就是漢人。他們到回人村,來的真不是時候。在村民眼中,這三個訪客就是漢人壓力活生生的代表,戰爭就是迫害造成的呀。

    胖女人得不到回僧滿意的答覆,就直接找柔安,神經兮兮,指手畫腳。她拉她的手臂,問她一句話,柔安根本聽不懂,柔安被整慘了。李飛只好用力把胖女人的手臂抓下來。

    「不許這樣,蜜茲拉!他們是我的朋友。」海傑茲大叫說。

    「她剛才說什麼?」李飛問道。

    「她說,你們既然不准我們進入你們的地方,你們又為什麼要來我們這裡?」

    這時候,一個年輕人擠出人潮,他又瘦又壯,眼睛深深的,留一撇小鬍子,頭上戴著皮帽。他衝入內圈,一看是青梅竹馬的少女,眼睛馬上一亮。

    「咦,柔安!」他用漢語說。

    「哦,蛋子!」柔安也大叫。

    蛋子手搭在她肩上,神采煥發,俯視她包著紫圍巾的白臉。

    「我來看你。」她看著他的英俊身材。

    蛋子轉身,手按在胸上,對她父親行了一個禮。

    「你一定要來我家,杜先生。我只能請一頓便飯,不過我好久沒看到柔安了。」

    「我已經約杜先生到我家了。」海傑茲說。他轉身向年輕人說:「你何不一起來呢!」

    一夥人浩浩蕩蕩向前走,杜忠、海傑茲和阿扎爾在前面,柔安、李飛和蛋子殿後,後面還跟了一大群閒逛、赤腳的兒童。一個戴白紗的少女不安地由方場角落偷看他們。蛋子向她揮手說:「米麗姆,我要去海傑茲家。告訴你母親,吃完飯我就回田里去。」

    少女隔著密密的睫毛,凝視他身旁的漢族女子。

    海傑茲的家在村莊外圍,離河岸五十碼左右,這是村裡最好的房子之一。和所有回人住宅一樣,有一個林木參差的花園。沙漠居民對樹木的喜好還沒有消失,樹木就象徵水源和蔽蔭。想像中所描繪的回教天堂就是一個充滿果園、葡萄園和清溪的地方,水源永不匱乏。海傑茲的花園比別人大,他說他被迫放棄漁業,就改行當園丁了。他兒子阿爾·哈金混得不錯

    ,所以他才能添置財產,造了一棟四五個大房間的住宅。房屋面對大湖,中間隔一大片空曠、未墾、黃櫨叢生的土地。屋裡可看見河邊的紅土丘,只有大楓樹偶爾遮斷了視線,喜鵲在楓樹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客廳鋪有地毯,有躺椅,牆上還掛了花毯。馬仲英騎馬的照片掛在最醒目的地方。李飛仔細端詳這位俊秀的小將軍,聽說他只有二十二歲哩。

    客人坐定後,兩個小男孩端出葡萄乾、栗子和馬奶來。快活的祖父介紹孫子們和訪客認識。

    「告訴你媽有多少人吃午飯。」他對大男孩說。台雅用手指算了算人數,就陪三歲的弟弟阿里進去了。

    杜忠低聲叫女兒吃栗子,喝馬奶,因為不吃是不禮貌的。

    阿扎爾談起他的任務,眼神充滿悲哀。「本村月內要派出二十位壯丁。多數人都離不開農莊和田地。有些人會自願參加。我只好等等看。本村有不少青年早就離開了。我們盡力避免戰爭,不過戰爭既然來了,又是馬仲英的號召,我們都願意支持他。本區到目前還沒有參戰,不過他們連老弱婦孺都不肯放過,未免太絕了。哈密王的宮殿已經遭劫,片瓦不留。聽說他的次子正在吐魯番沙漠附近帶兵打仗哩。」

    杜忠很想和阿扎爾談談近在眼前的問題。他上次來就看出水閘一建,河床就會乾涸,村裡的情況變得很糟,四處都陷入貧瘠。也許有人會說,要避免魚兒流入河裡,水閘非建不可。但是山谷下的農民生計完全受到了影響。回僧曾以到漳縣去,抗議對方的行為,可是縣長置之不理。大湖明明是杜家的產業,杜家的勢力太大,他們可得罪不起。杜范林靠鹹魚賺了不少錢,他非常滿意。一切都是祖仁的效率在作祟,若要把魚關在湖裡,就應該圍起來。法律上杜家也有權這樣做。祖仁覺得,能捕多少就捕多少——水閘沒建,魚兒也很多——賺一點錢,讓其他的魚溜走,未免太浪費,太中國作風了。由科學企管的立場來說,這樣不能把生意發展到最高限度,不夠「積極」,不適合大規模的發展。

    至於山谷回人的心情,祖仁另有一套看法。香華第一次到三岔驛,被她丈夫宣告來臨的方式嚇昏了。他帶一把獵槍到湖邊。夜晚登上山脊,他先開一槍,槍聲傳得好遠,四周就像受傷的動物,發出尖銳的哀鳴。然後又開了第二槍、第三槍。香華覺得一點也不神氣,她不喜歡男人開槍炫耀或取樂。

    「你這是幹什麼?」

    「每次我來大湖都這樣,好讓那些回教狗知道我來了。」

    祖仁沒興趣、也沒膽量踏入回人的地盤。他沾沾自喜,以為他們是未受教育、未開化的野蠻人。卻壓根沒想到人心有一條法則,以牙還牙,以槍還搶,當然他的銀行或商業課程也沒有教過這一門。

    柔安還為方纔的那一幕而難過。

    「那個胖女人是誰?」她問海傑茲。

    「她叫密茲拉。」海傑茲慢慢轉動眼睛說,「她天生是個大嗓門。她嚇著你了?」

    「說實在的,她好像恨不得殺了我似的。」

    「別把她放在心上。不過你要瞭解,她丈夫一失去漁人的工作,第二年就自殺了。馬卡蘇太老,改行不容易,整天悶在家裡不做事。有一天他去大湖,划船到湖心,就跳水自殺了。兩天找不到他的屍體。他弟弟阿魁去洮州養馬,盡量奉養寡婦和侄兒。她也做些零工,替人補衣服,幫忙下田。一個月總有兩三回,她從村裡失蹤,帶回來滿身的酒味。」

    馬卡蘇是四五年前死的,不過在小村子裡,什麼事都被人看得很嚴重。海傑茲的兒子在馬仲英軍中當中校,不時寄錢回來。他沒有什麼煩惱,現在和兒媳婦、孫子住在一塊兒。他把一切精力用來種菜、修果樹,傍晚就彈六絃琴消遣。

    「別把她放在心上,」他又說,「你看,你那位好叔叔不讓我們靠近湖邊,好幾個家庭都破裂了。卡得家的兩兄弟中,哈山出走,下落不明,聽說他從軍戰死了;索拉巴目前住在

    河洲,不時寄錢回來奉養母親和妹妹米麗姆。」

    現在阿扎爾正對杜忠說話呢:「不,大湖的一切幾年來都不太樂觀。上次你來,說要想辦法拆掉水閘。你跟你弟弟談過沒有?」

    「我整個冬天都住在丁喀爾工巴寺。最近我寫信給弟弟,但是他沒有回信。其實,我就是來找你談這件事的。我想我弟弟不會聽我的。我要再去看水閘一眼。」

    海傑茲說,花園裡可以看見水閘的情形,大家都走出戶外。由籬笆望去,可以看見下面優美的大湖。一百碼多,熱水流到水閘邊,潺潺穿過圓石堆,化成一股細流。水閘建得很巧妙。一根根水泥柱間隔排列,再堆上一大籃一大籃的圓石,把水面提高十尺左右。舊河床很平,圓石縫中滲出的湖水流過石堆,在中間聚成一條水道,再流一百碼左右,河床就轉向西北。遠處的流水繞過一串串河灘和湍流,在東西兩岸間彎曲前進。河床中間有一塊塊小嶼上面呈現出零落的翠色。魚兒逃不出水閘,流下來的水量也減到原來的十分之一,因為湖水不能順原來的出口流下,就形成各條出路,流到大湖的對岸。

    杜忠默默穿過籬笆,向水閘走去,大家也跟在他後面,五分鐘就到了。他們一走近,漏水的嘩嘩聲聽得更清楚。圓石壩就在他們頭上二十尺的地方,點綴著斑駁的青台。圓石很小,用七八尺見方的竹條大簍裝起來。圓石倒在竹簍中,形成一個整體,成為好幾噸重的大石塊。這是舊式的築堤法,水道對準西北方,修理的時候拆裝都很方便。

    蛋子陪柔安和李飛走下來。柔安對蛋子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常赤腳到淺水去抓蝲蛄?」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漢族女子,毫不掩藏他的敬愛。她笑得好開心。「我不知道你一直住在這兒。上次我來,向阿三問起你。他也不知道。你從來不去我們那邊?」

    蛋子低頭看地下:「不,你也知道原因嘛!」

    「蛋子,我想你一定恨我們。」

    蛋子挺了挺胸膛。他偏頭看她說:「山谷的情況和我們小時候不同了。我始終記得你和你的父母。他們對我真好。但是水閘一建,我們族人當然很氣憤。恐怕旱災一來。我們只好去拆水閘了。這不能怪你父親,但是我們都恨你叔叔和小杜。」

    蛋子走到水閘頂端,站在一堆堆圓石上,笑著俯視大家。

    「當心掉下去!」柔安叫道。蛋子大笑不已。

    杜忠呆立在一旁,顯然有心事。附近有一個棚子,一隻舊船的船骸半伸出棚外,躺在沙地上。海傑茲那張古銅色的面孔在陽光下發亮,他轉身對杜忠說:

    「那就是我們的舊船。夏天我偶爾出來躺一個晚上。你知道,當過漁人,便永遠是漁夫本色。我躺在船板上,蓋著毯子,聞聞湖水的魚腥味。半夜睜眼看星星,呼吸些湖上的新鮮空氣,對靈魂有幫助哩。」

    杜忠看了他的老友一眼。海傑茲的話使他覺得很慚愧。「你什麼時候放棄打魚的?」

    「大概四五年前吧。你弟弟說,這是你們家的湖,我不能在裡面捕魚,我就不捕了。起先這有人偷偷出來,大都在晚上。等你侄兒回來——我們都叫他小杜——他便派出武裝的巡邏隊,下令射擊我們出去的船隻。你可以偶爾偷捕一次,但是不能每天冒著生命的危險哪。所以我們把船拖進來,隨它們在岸上枯朽。」

    「你的船還能下水嗎?」

    「我想可以吧。不過還要再裝索具。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意思是說,你願不願意再下水?大湖是我弟弟的,也是我的。我的老朋友說要釣魚,誰敢阻止他?這件事根本不對,我要找我弟弟理論一番。」

    海傑茲馬上精神一振。眼中泛出幾道童稚的光芒。

    「你不會害我被你侄兒射殺吧?」

    「我會說清楚。」

    雖然這句話很像是杜忠一時的奇想,他臉色卻很沉重,語氣毫不帶有玩笑的意味。他知道大湖產業的問題一定會在家裡造成裂痕,他弟弟不會輕易讓步的。阿扎爾和海傑茲也明白這一點。

    他們上了斜坡,向海家走來,年輕人跟在後面。柔安問蛋子:「你現在做什麼?」

    「我替索拉巴看馬。」

    「喜不喜歡馬?」

    「我喜歡。馬匹就像嬰兒。不會說話,但是你拍他們,他們就用鼻子聞你,表示親近,大眼睛盯著你看,雖然不會說話,卻像和你說。」

    蛋子指指綠草低地上的幾個小紅點,眼睛一亮:「就是嘛。有時候我牽馬到河洲去賣。他們知道後就大吼、踢地,張著白眼看你,用鼻子摩擦你,想叫你不要離開他們。」

    「方場上和你說話的女孩子是誰?」

    「是索拉巴的妹妹米麗姆。」他的臉色突然正經起來,伸手折了一根樹枝,「我想我會去從軍。馬上就要走了,也許再過一周或十天就去。」

    大夥兒回到屋裡時,午餐已經擺好了。一碟碟栗子和甜糕放在矮几上。每一張矮几還有一碟冒煙的烤羊片,和醃肉、大蔥、羊肝一起串在小鐵針上。

    柔安看見一個少婦的背影走進去。海家媳婦奴莎姨弄好午餐後,趕快去換衣服,她知道杜先生是大湖的主人,他女兒也來了。

    過了幾分鐘,奴莎姨端一碗熱騰騰的加味飯出來。她把大碗放在矮几上,微笑招呼客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這是奴莎。」海傑茲用得意的眼光看看媳婦說。

    奴莎姨穿著綠綢衫、白絲燈籠褲,看起來美極了。一條白紗面巾由頭頂垂到肩上。她是和闐人,十幾歲向東遷徙。阿爾·哈金在河州認識她,把她娶回來當太太。她不像漢族女子那麼害羞,頭仰得高高的,用深棕色的眼睛看了柔安一眼。她匆匆做手勢叫客人坐下來。自己也坐在長椅上,與柔安為鄰。她在河州學過漢語,能夠應付普通的談話,不過異族口音很濃,老是抓不準國字的腔調。

    「我們來不及殺一隻羊請你父親。這是我臨時準備的。」

    加味飯是回人的一道大菜。名叫「巴哩」,把米飯和咖哩粉、羊肉一起炒,再配上蔥花、胡蘿蔔,灑上醬油就成了。

    阿扎爾談起戰爭的問題,李飛洗耳恭聽。馬仲英是回人的救主。戰爭已經打了一年,照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說法,也就是「一九三一到一九三四年使新疆變成荒漠的血淋淋大戰」。阿扎爾的話直刺入柔安的耳朵裡。馬仲英最近被封為中國軍隊的司令,但他是漢人回教徒的領袖,他要站在回人的一邊,對抗漢人主席的軍隊。在遙遠的邊疆,情況很複雜。回人是為土地而戰,對抗當地的漢人主席,與中國內地的政局毫不相干。

    杜忠默默吃飯,一句話也不說,讓海傑茲和阿扎爾去談,心裡卻想著自己的問題。他專程來研究地方的情勢,看看有沒有辦法解決。剛剛站在水閘下,他已經看出水閘很好拆。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若叫人拆掉水閘,他弟弟會氣瘋了。可是他也知道,要范林贊成他的觀點,根本不可能。一切在他,就看他做不做而已。

    他突然問阿扎爾:「飯後你能不能找二十幾個人來?」

    「你要做什麼?」

    杜忠說得很乾脆,語氣卻很堅決:「我要拆水閘。」

    大家馬上靜下來,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我該對你們有個交代。以後水閘再也不會為幾條魚而截斷水源了。我知道總有一天要拆的,由我來拆總比你們拆好。」

    阿扎爾的眼睛出現驚喜的光芒。他一直想談這個問題,卻沒想到杜忠這麼快,這麼乾脆就決定了。他心裡如釋重負,自言自語說:「感謝阿拉。」然後大叫說:「你決定啦?」

    「這不是很簡單嗎?找二十幾個人,我相信一個鐘頭就能弄好。」

    大家都很激動,議論紛紛。海傑茲說:「聽到這個消息,全村都會出動。不過先要警告下游的人。你要人,我隨時給你找來。」

    五歲的台雅興奮得跳來跳去。「我去告訴大家。什麼時候?」他急躁地拉拉祖父的衣角。

    「大家都在吃飯。我們給他們一個鐘頭的時間。蛋子,你騎馬去警告低地的農民。」

    蛋子滿眼喜色。他走出屋外,解馬,套上馬鞍。大夥兒看他向索拉巴家疾馳而去。

    「我吹號來通知全村。」阿扎爾說。

    塔樓號角一吹,方場馬上站滿了人潮。阿扎爾說明杜大爺的決定。聽眾無不歡喜欲狂。

    「拆水閘嘍!拆水閘嘍!」這句話挨家挨戶傳了出去,不久全村男女老幼都走出屋子,擠向河邊。

    蛋子由谷地回來,看到一大群人在河邊走動,還有一群人圍在海傑茲家門口。

    阿扎爾負責。志願者太多了。

    他挑了二十幾個人,分別帶鐵鍬、鐮刀、耙子和長桿。他把人員分成兩路,蛋子帶一隊,海傑茲帶一隊。阿扎爾陪海傑茲和杜忠站在門階上,人潮更密了。

    看到男男女女的表情,杜忠感到無限快慰。陰沉的眼光消失了,大家都禁不住熱血沸騰。有些女人強忍住淚水。阿扎爾介紹杜忠,大家都歡呼鼓掌。兩個站在台階附近的青年開始敲銅鼓,恨不得敲破才過癮。年紀大的人兩手撫胸。對杜忠行禮,他也鞠躬作答。

    阿扎爾在發號施令:「蛋子,你那一隊到對岸去,海傑茲他們在這邊。分散開來,不要衝,也不要擾在一塊兒。由中間挖一個裂口,再回向兩邊拆。等大家就緒,我會敲三次鼓,第三聲你就開動。別樂昏了頭。」

    一行人列隊到河床,然後爬上堤岸,群眾站得遠遠的,靜觀靜望。

    他們來到水閘中間。海傑茲高大的身材特別醒目。鼓聲一響,大家就散開,各就各位。第三聲一響,中間有人開始用鐮刀和鐵鍬砍竹條,竹條一鬆,其他的人就用耙子和長桿把圓石撬出來。

    第一批石堆滾下水閘,群眾歡呼了一聲。石堆接二連三鬆垮倒塌。水位到了,中間也有了缺口,湖水開始奔流而下。大夥兒一面歡呼,一面用竹竿和耙子幫助水勢衝垮石堆。現在一股水流奔向下面的河床。

    工作人員退出中間的裂口,開始折兩旁的石堆。大家看湖水湧成一道銀白的溪流,他們的田地和牲口都可以活命了,很多人拍手大叫,也有人滿臉莊重的表情。

    杜忠和柔安、李飛站在一旁。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些農夫居然忍了這麼久,」他說,「真高興終於解決了。」

    裂口不斷加大,水的流速和水量也增加了,衝過大大小小的岩石,發出如雷的吼聲。大水橫流,到處形成小池和小溪。河床注滿了。湖面和底下的河床相差七八尺。大湖周長十五里左右,水位下降得很慢。裂口一個個形成,水流就愈來愈大,掃過破閘,冒出白浪,濺濕了堤岸上工作人員。魚兒在下面的溪流裡跳躍。湖水帶著泡沫,攪動了河床的灰土,水色又黃又濁,但是在農民眼中,這是幾年來所見最美的畫面。由河岸棕灰色的痕跡,還看得出舊日的水位。小河像一隻餓得皮包骨的動物,突然又長出肉來,恢復了生命。幾隻烏龜無視於眼前的變化,正在水面上漂游,高高興興探查嶄新的風光。村狗也興奮得狂吠亂跑。

    一個鐘頭過得真快。現在只剩水泥柱像骸骨般立在那兒,水流逕自流過去。河水像春潮般奔向下面的谷地。

    大功告成,人馬開始走下來。對岸的人必須繞遠路,到小溪下游再過河。海傑茲回來了,用一條黑布巾擦面孔和頭髮,以滿足的神情看著小河。幸好沒有什麼意外。男男女女滿心喜悅走回家,杜忠和女兒、李飛一道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裡很高興。

    回到門廊上,海傑茲眺望北方。「河流要恢復原有的水位,還要好幾個鐘頭呢。」他說,「明天早上,我要站在這兒,看河水流過村莊,和以前一樣。簡直像夢中的舊景又重現了。你明天一定要來看喲。」

    他們打算回家,蛋子奔來了。杜忠看看他以前收養的孤兒:「蛋子,看你長大,又過得不錯,我真高興。」

    蛋子笑得很開心:「謝謝你,杜先生。要不是你,我不會活到今天。」

    他們向海傑茲一家道別,隨阿扎爾和蛋子走出來。到了方場,阿扎爾千謝萬謝,轉身離

    去。一路上村民紛紛向他們微笑。蛋子陪他們走到岸邊峭壁底,三個人就乘船到三岔驛杜宅。

    蛋子站在岸邊,向他們揮手,小船終於消失在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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