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安搭黃包車到火車站附近的「翠香樓」飯館,心一直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外面下著雨,黃包車前面緊緊地遮著,只有眼睛上面射進一道光線,好讓乘客看到街景。雖然和李飛的約會並沒什麼不對,不過這樣沒有人看得見她,心裡更舒服些。天色已近黃昏,她是從邊門溜出來的。她必須回去吃晚飯。他到學校找過她幾次,也打過電話給她,可是從來都沒有約她出來過。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和男人約會。車到了飯館,心跳得更厲害。那天在茶樓李飛對她格外地坦白。她喜歡他說話的態度,彷彿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這就是他。她也喜歡那雙大而清晰的眼裡那股銳利的眼光。從那篇談磕頭的文章裡,就可以看出他的文筆,充滿才華和獨立精神。她喜歡愛旅行的男人,能對生命一笑置之,這和她見過的所有認真沉著、能幹的薪水階級完全不同。她收過許多年輕人寫來的情書,有的她認識,有的她不認識,內容千篇一律,都是自作多情,令她噁心。
她披著紅色的羊毛外套,下了黃包車,走進飯館,努力壓抑臉上的興奮,四處張望。李飛在等候她,立刻走上前幫她脫下外套。
後面的餐室正對著鐵路廣場,距離火車站五十碼。雨已經轉成微微的毛毛雨了。旅客和挑夫在月台上來來往往,一輛火車正沿著邊軌緩緩前進。雖然只有他們兩人獨處,但是能看到外面的街景,柔安總覺得比較自在點。
柔安把皮包擱在桌上,望著他。
「你得幾點鐘回去?」他說。
「七點以前。」
「我好高興。我可以叫你柔安嗎?我不喜歡叫人家小姐。」他慢慢地說道。
「隨你。」表面上她實在比李飛還要興奮。
「那麼你喊我的單名吧。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要去趟蘭州,想在走以前見你一面。」
柔安露出詫異的眼神。「要去多久?」
「不一定。這次遠行是我自己向報館要求的。我想去見識見識邊疆,先探探新疆的情形。我總是對那片陌生的世界充滿了幻想。」
「你的心定不下來,是不是?」
「我喜歡旅行,去瞭解其他民族。喏,咱們來談個條件,你如果答應再和我見面,十天後我就趕回來。我可以搭飛機回來。報館會替我付部分的旅費。這就是做記者的好處。我自己可付不起所有的費用。我是個窮光蛋,不像你。」
「我也不是很有錢呀!我爹的財產都被國民政府沒收去了。」
「有這樣的爹爹,一定很妙。」李飛說。
「我想是吧。我崇拜他。你知道,他是個保皇派。」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
李飛叫了兩碗湯麵。
「是的,我看過他的文章。你一定從你爹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可以說,你出身於『書香門第』。」
「書香裡還夾著鹹魚味哩。你知道我叔叔是『鹹魚大王』。」
李飛大笑,她喋喋地說:「當然我聽我爹說過許多康有為和梁啟超的事。你喜歡梁啟超的文章嗎?」
「還不錯。」
「近代作家裡你最佩服誰?」
李飛很高興,也有些吃驚。他早該料到「翰林」的女兒會問這個問題,不過他還得時時提醒自己。她是個愛幻想、睫毛濃密的聰明少女,她竟如此單純地緊緊吸引著他。
「佳音學派,很可惜這份雜誌停刊了。惟有佳音學派把古典的優雅和現代的強勁糅合一體,合乎邏輯的推理。古典風格的缺憾就是講理不精,往往失之泛論。」他犀利地說。
柔安很驚訝,就像發現了同好。《佳音》雜誌很早以前就停刊了。自然沒有人效仿,因為如果不是一個十分精通古典文學,同時又徹底受過西方邏輯推理訓練的人,根本做不成。《佳音》的主編姓張,是留英研究法律的學生。她只由她爹的嘴裡聽過「佳音學派」。
「我爹也這麼認為。」她說。
這對戀愛中的人而言,是個奇怪的約會。在她來赴約之時,會期待李飛向她示愛。她不會生氣的。
外面仍下著毛毛細雨。他們吃完湯麵,他說:「想不想走走?我喜歡在雨中散步。」
她猶豫一下。她討厭被雨淋濕,可是又不想讓他失望,於是兩個人一塊兒走了出來。白晝很短,街燈疏疏落落地排了一串。她把兩手插在口袋裡,和李飛並肩漫步,迎面飄來一股新鮮泥土的芳香和令人舒服的濛濛雨滴。她發覺他的某些氣質。雨中散步似乎能夠刺激他的思考。他甚至沒想到要去勾挽她的手臂。他看到路邊一個個漏水的排水管,想起家裡那漏水的水龍頭。
「西方的東西總是做得比較耐用。藍如水不相信西方的文明,我可相信。」
她回答說:「我爹常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仍然相信那套,你覺得怎樣?」她急於知道他究竟接納了多少她爹的看法。她見過他輕鬆愉快的一面,也見過他深沉嚴肅的一面。
和所有現代中國人一樣,李飛深知中國正遇上優秀的西方文明,不論是在政治、機械、音樂、戲劇及醫藥方面都比中國優秀。
李飛不像藍如水,他相信進化,相信該作某些調整。對現代中國而言,「調整」是一個溫和的字眼。意味著社會和知識的巨大變動,人們不但面臨了新的事物,而且也具有新的觀念。最後總是又回到老問題上,中國的毛病出在那裡?或者是,中國該如何處理它?
兩個年輕人在雨中專心地想著這個重大的問題。
李飛很熟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個對句,光緒維新派最喜歡這個說法。中國學識為本,西洋學識為器。意思是說,當我們把科學的成果用於日常生活上的時候,應該保持中國文化的精髓。稍稍地暗示中國文明是屬於精神方面,而西方文明則屬於物質方面。我們應該讓心靈上仍保持中國化。
「我不信那一套,」李飛回說,「一點也不通嘛。根本和功能是不可分的。你欽佩一個國家,你是佩服她的產物。可是東西是人腦創造出來的,你不能把腦子想出來的東西和腦子分開。總不能說發明收音機的腦袋比製造漏水水龍頭的腦袋缺乏靈性吧。這好比一邊讀孔子的哲學,還一邊擦西式肥皂、聽收音機、拍發電報一樣。哦,我們是主人,而替我們發明電報儀器和肥皂的西方國家是僕人。我們根本是在欺騙自己嘛!個人行得通,一個國家卻行不通。不懂得電學,當然發不出電報。光知道用東西,卻不知其所以然,實在很悲哀。缺乏機械常識,你連鋼索電纜和一根簡單的長鋼電線都做不出來。」
「所以你認為中國必須改變?」
「這是毫無問題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就說水龍頭、螺絲釘,甚至繡花針、鐵釘。西方的針織、鐵釘、螺絲釘和水龍頭做得比較好,那是因為有機械理論的根據。一般的家庭主婦才不在乎那根針是外國貨還是中國貨,她要的只是一根好針。我們無法拒絕去使用它們,我們只能拒絕自己去製造。除非我們已經具有那種發明東西的腦袋,不然我們自己根本造不出
來那些東西。」
「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爹相信一件事。他常說,失了魂的國家必然會完蛋的。」
李飛對這次爭辯並不陌生,他讀過她父親登在雜誌上的諷刺作品。
「這是個錯覺。如果國家有靈魂的話,絕不可失掉它。不過我們要搞清楚一件事,用肥皂而不用豆渣的人不見得較缺乏靈性。要說一禮拜才洗一次澡的人比每天洗澡的人更有氣質,簡直是謬論,根本是假話。」
「但是我們可以一面享受現代的舒適生活,一面保有靈性呀。我爹可能也正是這個意思。他說,我們可以用搪瓷浴缸,只是別忘了我們的人生觀。」
「談到物質上的舒適,我倒不覺得西方有什麼值得我們傚法的。光說舒適,我支持中國。沒有人知道,其實我們很重視物質文明。住大廈公寓,乘坐電梯的西方人以為在享受舒適的生活。他根本不懂什麼叫做舒適。住在用不著電梯的平房裡不更好嗎?別以為西方人懂享受。他打領帶、系皮帶、吊褲帶,把自己勒得透不過氣兒,而我們不論在屋裡屋外都穿著家居長袍和睡衣。」
「我爹一定很高興聽到你說的這番話。你為什麼不寫書談這個問題呢?」
「我也不知道。當一個文盲軍閥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想殺誰就殺誰的時候,談論文明未免太腐弱了。也許臨到我站出來說內心話的時候,我又寧可得罪每一個人。」
他們走近了市政府辦公處。天色已經全黑了。他們走了半個多鐘頭,她的腿很酸。
「現在我得回家了。」她說。
他止步轉身面對她,兩手還插在口袋裡。「真的非走不可嗎?」好像他們正坐在客廳裡,他是主人似的。
「真的該走了。你什麼時候動身?」
「禮拜五的飛機。我下禮拜就會回來。你會讓我再和你見面吧?」
她點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那就這麼說定嘍!」
他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伸手握別。他那個時候可以吻她,為什麼他不吻呢?多奇怪的人啊,她想。但是她為他而感到興奮。如果他只是跟許多年輕人一樣,和女朋友散步時說一些甜言蜜語,那她一定對他失望極了。
***
逐漸進入三月了。早晨的陽光投射在柔安房間的格子窗上。看到搖晃的樹影,她知道今天的風很大。颳風的時候,她總是聽到掛在正院屋簷下的小鐵鈴叮噹叮噹地響著,小時候她多麼熟悉這種聲響。現在只有如故的鈴聲,其他人事幾乎全變了。俯在枕頭上,她可以看見正院彎彎的屋頂和屋頂邊上幾隻青綠色陶土小公雞。雖然有些假近視,不過她腦海裡清晰地映著它們的影子,因為小時候她常常抬頭望著屋頂上的那幾隻小公雞。
今天一大早她充滿了快樂、期待和認真,因為李飛已經回來了,昨天傍晚在電話裡說要帶她見他的家人。她聽見唐媽在走廊上給秋海棠澆水。她叫人把早餐送到房裡,一大碗麵,帶著兩個荷包蛋和一片火腿肉。她看著屋外院子前面的那道白牆,她看到風裡的兩棵大梨樹冒出了嫩芽,春天來了。去年春天,就在這座寂寞的院子裡看著梨樹花開花謝,聽著同樣的鈴聲響,她感到寂寞得可怕。然而今天早上看到梨樹含著苞,她的心雀躍不已。風很大,她不想再散步了,真高興李飛在電話裡說,他們要在屋裡坐坐。
傍晚當她屋裡的電話鈴一響,她就奔上前去。
「我今天下午剛到。」
「一路上好不好?」
「雖然有點辛苦,但是我很快樂。本來要待久一點,可是我想你。柔安,我想請求你一件事。你願不願意來見我娘?」
「我還以為我們是單獨見面呢。城南郊外的桃花都開了。為什麼我們不到那兒走走?」
「柔安,拜託拜託。」
「是你娘說的?」
「不,是我提出來的。」
她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別去的好,我會緊張的。」
「你別緊張嘛。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
「好吧。我倒很想看看你家,參觀一下你的寫作間。」
要到傍晚才和他見面,還有好幾個鐘頭。她只期待能見到他,其他的事就都能忍受。她來到院子,觀看梨樹上的嫩苞,不再感到孤寂了。她希望李飛的母親會喜歡她,而且她盼望這個顯然是認真的年輕人能走進她的生命裡,領她走出這個梨花盛開的時節的白色虛悶空間。唐媽透過窗口看看她,知道她戀愛了。
***
待在蘭州短短幾天,李飛已經探出回變的來龍去脈了。回變已經打了一年。最近在吐魯番一帶又重新燃起戰火,從多方面的報道看來,很可能擴張戰勢,席捲整個中國新疆。
這回暴動的導火線是一個漢籍小稅吏把一個回教女子帶回家。回教女子是不能嫁給異教徒的。無法斷定這次是兩情相悅,還是仗勢誘拐。但是哈密一帶的回教徒早已心懷不滿了。哈密王的大權被剝奪,專制的漢人金主席又開始重新劃分土地。在這個偽善的借口下,這個地區的突騎施族——也信奉回教,佔全新疆人口的百分之七十——被趕入一片貧瘠的土地上,而他們原來的富庶土地則劃分給甘肅來的漢人和從滿洲來的難民。回人憤憤地加以反抗。於是原是一場宗教事件竟把怨恨引發成毀滅的烈火。回教女子被中國官吏帶走,整個哈密都起來反抗。據說,回教喇嘛判決將中國官吏和那個他們自己族裡的女孩雙雙處死,結果真的照辦了。金主席把突騎施族人趕出哈密,他們只好退到吐魯番平原。突騎施族的大喇嘛約巴汗向漢人回教徒名將馬仲英求援,馬仲英即刻帶領五百名騎兵橫越沙漠,前來助陣,和其他回人軍隊會合,圍攻哈密城六個月之久。
馬仲英是個傳奇性的將領,年僅二十二歲,漢人叫他「小司令」,回教徒叫他「死亡者守護神」。他一路打下來,直逼新疆省省會迪化。後來他受了傷,任性地宣告停戰。回到甘肅省西北的肅州,搶奪西卓探險隊基地的汽車、輪船、零件和發報機。然而和他保持聯繫的其他軍隊仍然繼續作戰。漢人省主席封鎖了新疆邊界,傳出來的消息不多。
李飛本來要上肅州去見馬仲英,這時有五位信奉回教的漢人大將,都姓馬,都有親戚關係。馬仲英最年輕、最勇猛、野心也最大,在回人中間頗具盛名。然而肅州距離蘭州有四百里,何況又有別的事佔去了李飛的心——他答應過柔安,最遲也要在下個禮拜六回去。
一路上風沙滾滾,他坐了五天的車,走過四百多里的路。公共汽車翻山越嶺,但是一過平涼氣氛不同了。十天前他動身前往蘭州的時候,景象仍充滿著冬天的灰白。田野裡泥土蒼白,枝頭也光禿禿的。現在他看到各處的麥芽都在萌發,有的已經一尺高了呢!擁擠的巴士越過土丘、田野和許多水渠,他真恨不得能飛回去,向那闊別了十天的女孩奔去。
到了家,他走回那間熟悉的房間。房裡有一張他父親用過的舊書桌,抽屜安有銅製的方形把手。牆上鑲了一個沒上漆的書架,還有幾本縱列的書本排在地上。
晚飯時他對他母親說:「娘,我可不可帶杜小姐回家來看您?」
「誰啊?」
「我跟您提過的那個女孩,市長的侄女兒。我要帶她來看您。您會喜歡她的。」
李太太有點難為情,畢竟她是個舊式的婦女。在她那個時代,就算女孩訂了婚,也不好意思上男方家去,和未婚夫的母親見面,那就更甭提了。
「我該怎麼做?該怎麼稱呼人家呢?」
「您就喊她杜小姐好了。什麼也別做。只要把她當做我的一位朋友就成了。」
他母親真的想見見這個合她兒子心意的女孩:「好,這個時髦的年頭啊!不過,飛兒,娘很高興。咱們什麼事也不用瞞她。」
「您指的是什麼?」
「我是說呀,咱們是窮苦人家。不像她家,咱們大門口可沒有石獅子哦。如果她看到咱們家這樣,還喜歡你,那她大概是個好女孩。你知道,咱們家可娶不起有錢人家的千金。」
他回到房裡,坐下來寫一些在蘭州的所見所聞。回變和有關回人的所有話題他都感興趣。他想寫一系列的「新疆通訊」。每件事一定都很新鮮。新疆省的疆域有法國、德國合起來那麼大,幾乎是全中國的四分之一,然而卻整個罩在神秘的氣氛裡。
第二天他沒有去探望朋友,怕他們挽留他。他要把整天空下來。
他到巷子口去接柔安。她發現自己被帶進一棟樸實牢固的房子。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她實在不該來這裡,她抱著來探險的心情。她在想也許這就是李飛的作風吧:衝動、不落陳套,然而毫無邪念。
大門微開,他推門喊道:「媽,杜小姐來啦!」
柔安看到這個通往屋裡的院子,大約十尺二十尺見方。廚房延伸到接近大門,走上兩級石階就是堆放柴火和煤炭的地方。說這是大門,其實是後院。這棟屋子有東廂和西廂兩翼,把南邊圍成一個小院子,正面對鄰居屋後的一道牆。
柔安看廚房裡一張少婦的臉,和客廳的窗柵後面的幾張小孩臉。
李飛掀起厚重的門簾。裡面院子的光線射進這個整潔而充滿傢俱的房間。由藍色的毛氈看來,這在陝西算得上是中等以上的小康人家。李飛注意到,嫂嫂把屋角的桌加蓋了一層紅色的絨布和一瓶鮮花,不禁露出笑容。
「喏,這就是我們的宅邸。」他笑著說。
三個孩子都站在附近,最小的才三歲。兩個較大的,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睜著圓眼好奇地盯著柔安。
李飛向柔安介紹孩子們。他們仍看著客人,開始格格傻笑。
「請坐。」他指著一張墊羊皮鑲黑布邊的舊籐椅說。
柔安很不自在地坐了下來。她看見一個少婦的身影晃過去,消失在東邊廂房。聽了半晌低聲的交談,這才見少婦攙著一個中年婦人緩慢地走出來。她的額上繫著一條黑髮帶,中間鑲有一塊方形的翡翠,耳朵還戴著一列小小的玉耳環。
柔安立刻起身。
「媽!」李飛連忙上前攙她。他出去接柔安之前,他母親就決定要穿上她那件最好的深藍色鑲有銅扣的長褂。他告訴母親,這不是很正式的拜訪;但是他母親深受古老的傳統禮節教育,對來訪的小姐難免要正式點,何況她對她懷有一種特別的興趣呢!李飛的大嫂端兒,在最後一刻奔進去,看看婆婆臉上的粉擦得勻不勻,足踝上的裙子是不是長度剛剛好。
柔安立身看著眼前的這個畫面,愉快而尊貴的母親由兒子和媳婦攙著走過來。她心中浮起一股暖流。李老太太挺挺地抬著頭,看著這個有氣質的小姐。柔安臉紅了起來,不過她現在很高興來到這裡,看到他的家人,對他更瞭解幾分。她羨慕李飛有個母親。端兒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我娘。我嫂子。」李飛說。
柔安鞠了個躬,等老太太被攙上座位,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我知道來看您實在很冒昧,可是令郎要我來。」這是柔安生平第一次盡力說客套話,根本不確定自己說錯話了沒有。
老太太的右耳不太靈光。她轉向端兒,端兒把柔安的話重複一遍。
「正好相反,你的光臨,是咱們家的榮幸。你可別見怪我們這破舊屋子。」老太太回答。
「娘!柔安!如果你們再說官語,我們根本插不上口。」李飛說。
「你可別見怪我這兒子,他不懂禮貌。我們這房子實在是不配招待像你這樣的小姐。」老太太說。
「我娘要替這間陋室道歉呢。」他開玩笑說。
「杜小姐,過來這兒坐,我右耳不太靈光。這樣我們才好說話。」老太太指了指她左邊的椅子說。
柔安的不安一掃而空。老太太雖然有皺紋,但是容貌仍然秀美,而且眼神清純、明亮。
柔安不再生畏了,端兒到廚房泡茶,幾個孩子本來纏著她,這下全圍到奶奶身邊了。李飛拿了一張椅子靠近坐。
「我說到哪兒了?」老太太問道。
「娘,您正在說人家到咱們家來是咱們家的榮幸,再回頭說這間破舊屋子。」兒子說。
老太太慈愛地看看他,正經地對柔安說:「你可別怪他沒禮貌。如果熟一點了,你會知道他心地不壞。」
「他對我很好,我受傷的時候,他幫助過我。」柔安答道。
「是呀,他說他就是這樣認識你的。」老太太說得緩慢而清晰。
「李伯母,您有個聰明絕頂的兒子。他名氣很大呢!」
「我知道他很聰明,可不曉得他名氣大。」
李飛起身到廚房去。
「嫂子,我來幫你忙。告訴我,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是個態度很誠懇的女孩。不像我想像中那種神氣活現的千金小姐。」端兒的爹是開店舖的,而丈夫事業也做得不錯,她覺得自己蠻幸運。帶三個孩子,又請了一個女傭幫忙,她對理家挺自得其樂。
李飛從磚灶上拿起一塊抹布,動手擦一隻舊茶壺的邊緣,壺蓋上有個缺口。他一手托著茶盤進入客廳,緩緩地把茶盤放在桌上,然後開始放茶杯和茶托。
「你該用那只好茶壺嘛!我們家有個新的。」他母親說。
「這還好嘛,娘。每一隻茶壺用久了都會裂的,對不對,柔安?咱們家這只茶壺已經用了十年呢!」
「我不希望客人以為咱們家裡連個好茶壺都沒有了。」
李飛倒茶。端一杯給柔安,然後又為他母親端了一杯。
「別生氣,娘。舊茶壺也沒什麼不好嘛!」他低頭看母親,手溫柔地搭著她的背。
李飛的侄兒、侄女自然親切。年紀最大的女孩小英走上前來,靠在柔安的椅子旁,用手指著她的髮辮說:「你的頭髮好漂亮!」
「燙過的。」柔安低頭看著小女孩說。
「我喜歡媽媽和你一樣頭髮卷卷的。」小英說。
端兒拿一盤熱騰騰的包子出來,李媽端著另一盤走在後面。孩子們向美味的熱包子衝了過去。「孩子們!」他們的母親大聲制止,然後把包子端給客人。
「喏,一人一個。」她對孩子說。
「咱們沒什麼好的東西招待你。」李太太說。
「您不知道現在我有多高興。」柔安答道。
小英慢慢地咬著包子,她知道只能吃一個。但是三歲的小淘也不管自己嘴巴有多小,兩三口就把包子吃完了。柔安還沒動包子,小傢伙就走過去看著那個包子。
「你沒吃嘛。」小淘滿眼疑惑。
「走開,小淘,不要貪心。今天晚飯你一定吃不下。」他母親大喊。
柔安看小淘露出失望的表情,搖擺地走開。
「來,小淘。讓他再吃一個好了。」小淘走了回來,肥胖的小手慢慢地伸向柔安給他的包子,滿臉得意樣。
「這幾個孩子真叫我難為情。」端兒說。
「你們家好幸福。」客人回答說。她眼中露出欣羨的神色。她一直渴望的就是這種溫馨快樂的小家庭。
現在屋裡充滿了婦女們的家常話。李太太問起客人的家庭狀況,孩子們更增添了熱鬧的氣氛。只有小花立在母親身邊,靜靜地聽大人們談話。
時間過得很快,柔安站起來說她該走了。
「我可以參觀你的房間嗎?」她問李飛。
他帶她到西廂的大房間,窗戶正對著內院。她瀏覽書桌和地上的一堆書。書桌靠著裡側,窗戶旁邊。穿過捲起的窗紙,傍晚微暗的光線落在滿堆書籍和紙片的書桌上。她看到桌上有一本翻開的《香妃志》。
「你在看新疆的資料。」她順手在桌面上摸摸,「你還用油燈?」
「小時候用過,現在還很喜歡它。我喜歡聞煤油和臭氣的味道,它能激發我的靈感。」
柔安大笑:「你真奇怪。這裡很安靜。」
「只有小鬼們上了床睡覺,才會安靜下來。」
他們走出房間,老太太正在等他們,柔安謝謝他們的招待。「我送你一程。」李飛說。
走出巷子,李飛轉過頭看著她:「你覺得我娘怎麼樣?」
「命好,有這麼慈祥的母親。誰都會喜歡這麼一位親切的老太太。」
「我好高興。我好擔心呢!」
「擔心什麼?」
「我希望在這世上我最關心的兩個人能夠彼此留下好印象。」
她臉紅了。他是這麼自然地脫口而出。她在考慮該說什麼。「我羨慕你有這樣一個家庭。」
「是啊,家就該這麼稍微擠一點、吵一點、亂一點。我嫂子也很單純,但是她很滿足。」
「我想像中的家就該像這樣。我們家像座墳墓,外面看起來富麗堂皇,裡面卻是空蕩、冷清。」
他們繼續走著。夕陽柔化了那一律灰色的巷子和鄰居房子。烏鴉在天空盤旋。在荒野開墾的莊稼漢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溫和的春風輕拂著他們的雙頰,幾棵桃樹的枝頭開滿粉紅色的花朵,伸出牆頭看著他們。
他們走著,李飛談到他去蘭州的經過,以及他很想去邊疆看看塞外民族。
「我對他們很感興趣。」他說。
「如果你想去看他們,你應該到三岔驛去。那兒的湖水很美,附近還有座喇嘛廟。而且你會看到雞、小狗。在屋頂上走來走去呢!
「聽起來真有意思。」他叫了一輛黃包車,送她回家。
他一進屋,母親就問他:「咱們有沒有給自己丟臉哪?」
「沒有,娘!您不知道您看起來多美。」
他個子高,而他母親的個子矮小。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讚美地俯視她。她甩開他的手說:「嗟!我都是老太婆啦!你真不該拿出那只破茶壺。」
他大笑。屋角傳來端兒銀鈴般的聲音:「杜小姐真漂亮。」
李飛高高興興地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