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系據一笑聞稗史中一簡短故事重編。原文中亦有殺雞一事。原作述一寡婦在接受貞節牌坊前夕,為僕人引誘失節,因未獲貞節牌坊,自縊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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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城外有一個小鎮,一邊是蔚藍的高峰峻嶺,山上的樹木已經斫伐將半;一邊是秀麗的薇山湖,環湖都是沮洳低濕之地。橫跨古道,有一排石頭牌坊。這樣的景物,在中國的鄉村,市鎮,城市裡,都是平常易見的。看來好像供點綴裝飾用的門道,其實都是過去的一些男女的紀念坊,有的紀念身為高官顯宦的名儒,有的紀念賢淑貞節的女人。這裡這些都是貞節牌坊,都是得到皇帝的旨意才修建的,用來旌表些貞節的寡婦,她們都年輕輕的死了丈夫,終身守節的。男人們都很景仰這種貞操,而其中究竟怎麼個艱苦,由這篇故事便可以看得出來。
一個年輕的婦人向她的女兒喊:『進來,美華,你這麼個大姑娘,不應當這麼在門口兒站著。』
美華走進來,羞羞答答的低著頭。她生的漂亮得出奇,含笑的紅嘴唇兒,整整齊齊的白牙齒,桃花似的臉蛋兒,率直自然,灑脫隨便,而又倔強任性,只有在鄉間才養得成這種性格。雖然她低著頭進來了,腳還是懶得往裡邁,還是意馬心猿的。
她向母親分辯說:『別的姑媳也都看呢。』說著就跑了。
這時候兒,有一哨馬隊正在街上排著隊走過,大概有七八十個人,踩著圓石頭子兒鋪的道,沙沙的腳步聲在狹窄的街道上不住的迴響。女人們,男人們,都出來站在家門口兒看,不知道這些兵正開往什麼地方去。上了點兒年紀的女人,都出來倚牆立看,年輕的都在門裡的竹簾後面。竹簾這東西很巧妙,站在裡頭,可以看得見外頭,外頭可看不見裡頭。
剛才美華跑出了竹簾去,立在他們家牆的石台上,看來非常顯眼,一隊兵在前面走,哨官身材高大,一個人在後跟著,眼睛直掃街上站著的年輕婦女。在十幾步之外,他就看見了美華。他經過的時候,美華那個肉皮兒長得像桃花一樣的姑娘,向他微微一笑。他瞧著走了過去。後來,又回頭望了一下美華那美麗的臉。
這一支隊伍就是蘇州南方三十里開來的,要消滅藏匿在一帶青山裡的土匪,因為這幫匪人在鄰近縣份搶劫,近來越鬧越凶。韓莊這個小鎮,供給這支軍隊住所,的確不容易,有幾個寺院可供住宿,不過軍官們總要住在老百姓家裡,至少,晚上要有個舒服的床睡呀。
那個隊長也有住在老百姓家的意恩。所以他回頭望望,看看美華,同時認清了那所房子,這樣,也不見得算是非禮。他把兵們的住處分配妥當之後,當天下午就來到美華的家裡,問一下他是不是可以打擾他們些日子。這一家有兩個寡婦,一個是美華的祖母,一個是美華的母親,可是這個隊長並不知道。他這樣說明來意;這次剿匪,大概要兩個月,不過大多的時候他不在家,在鎮上的日子,她們家若能給他個睡覺的地方,他就很感激了。雙方互道姓名之後,他很驚訝,原來這一家連一個男人也沒有。
當時美華也在家,很急切,一意盼望祖母和母親答應下來。老太太一臉縐紋,六十來歲,頭上戴著黑絨箍頭兒。母親文太太,身材高,有點兒削瘦,還是個漂亮的女人呢;三十五歲上下年紀,鼻子端正,特別顯得高一點兒,小小的靈巧的嘴,除去顯得比女兒美華成熟,嫻雅之外,簡直就像女兒一樣,還有,她青春的活潑減弱了一點兒,感情的火焰壓低了一些,火焰並沒有消失,而是在嚴密的抑制之下,而且火力還很充足。臉上看來一片冰霜,一點兒不動感情。隊長一見她臉上顫動了一絲微笑,雙唇隨又緊繃起來。她那智慧流盼的目光裡,隊長總覺得有一種值得探索的奧秘。
這三代女人的家裡若容一個男人來住下,的確有點兒不尋常,可是看了看這個青年軍官,隨便哪個女人的心裡也不好意思拒絕。隊長身材修長,寬肩膊兒,五官端正,漆黑的頭髮很密茂碩。他既不是軍中常見的那種粗魯不文,吐沫滿嘴,高聲叫罵,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拘束呆板,官氣十足的人。他是北洋武備學堂出身的談吐文雅,舉止高尚,名叫李松。
『吃飯不敢麻煩太太小姐了,我就要一張床,一個地方洗澡,偶爾喝杯茶就好了。』
『我們可以給您住這個房子,您委屈一點兒吧,只要不嫌棄,什麼時候在鎮上,什麼時候就來住了我們很歡迎。』
房子的確破舊,還有點兒黑暗。家俱倒很講究,只是沒擺設什麼東西,因為常常擦,木頭已經褪了顏色。屋子也很乾淨,很整齊。她們給隊長在前廳裡放了一張床。美華和媽媽睡在裡院,有老太太在一塊兒,免得人家說閒話。
兩個寡婦見了隊長,立刻覺得美華和他很匹配,美華的年歲也該定婚,也該出嫁了。美華長得美貌出眾,鼻子端正像母親,雙眸流盼也像母親,只是沒母親的典雅風韻。有很多人愛她,她自己也知道。不過文家男人不旺,陰盛陽衰,人家都心存疑懼。文家已經有了兩個寡婦,祖父和父親都是婚後不久死的。既然這樣有了兩次,當然就會有三次,娶了美華的人一定會尋短見,會橫死的。又因為文家除了這所宅子,再也沒有什麼產業,人家也覺得沒有什麼貪圖。青年男子喜愛美華,可是一提到親事,父母總是都反對。現在美華已經出落成一個豐滿嬌媚的大姑娘,還是沒有人過問。
李松來了之後,這個三代女人的家裡,起了很大的變化。李松對美華大獻慇勤,很高興在她們女人堆裡混。對老太太謙恭有禮,對文太太他是一副雄偉英俊的態挺。他很健談,表現得特別輕鬆愉快,風趣娛人。這當然也因為他正有所戀。他來了,這個寡婦的家裡添了男人的聲音,添了嘹亮的笑聲,這種聲音,她們已經多年沒聽過了。她們當然盼望他永遠在她們家裡住下去。
一天,他從營裡回來,看見文太太正在內廳裡。內廳裡有一個小書架,上頭放著種種的經書文集,有的是木板的大本,裝著褪色藍布套,不像是女人讀的。還有些坊間陋本的小說,戲本,兒童用的書,一些平平無奇的書。李鬆手指這些書對文太太說,『您很有些書哇。』
『您願看就隨便看,這是先夫留下的。』
『那些孩子們念的教是誰呢?』在沒有孩子的人家,有些孩子們念的書,真想不到。
文太太臉上有點兒發紅。『我書念得不多。我教些小孩子和姑娘們。』
的確不錯,有一本女兒經,幾本女誡──這是漢朝女史學家班昭作的,還有幾本司馬光作的治家格言,全是用來教姑娘們念的。
『太太就指望著教書過日子嗎?真想不到。我剛才還納悶兒你們婆媳怎麼過呢。』
文太太笑了,『噢,一個人總得想法子過的。婆婆和我年輕的時候兒,我們總是繡花兒。現在,我就在家教書,姑娘們來來去去的,上課也不太靠常,有的上幾個月,有的上一年的光景。人家都願教姑娘跟我來唸書,都知道我教她們進德修身,將來好出嫁,做個好媳婦兒。』
李松打開了一大套,是朱子語錄,儒家喜歡念的書,比另外那些書都深奧。文太太說,『這是先夫的。不是我們女人念的。我和您說過,我沒念過多少書,女人唸書,只要懂點兒大道理就夠了,像怎麼樣做母親,怎榛樣做妻子,怎球樣做姐妹,做兒媳婦;還有孝道、順從、貞節,這些個道理。』
『我相信您教的姑娘們,這些個道理,一定懂得很透澈。文先生一定是個飽學醇儒了。』
這些話文太太聽來一定很難過,她沒有說什麼。她說話總是謙恭又驕傲。她的容貌仍然是年輕輕的,態度總是和藹可親。李松覺得她非常惹人愛。雖然他正和文太太的女兒美華相戀,他也看得出來,母親比女兒更嫻雅,有堅忍力,飽經憂患,因為人生的經驗豐富,更能欣賞,更能在比較精美的事物上求得滿足,就像她這麼滿足的過日子一樣。這時候李松還不知道這兩位寡婦在文家族裡有優越的地位。也不知道族人正進行給她們修個貞節牌坊呢。
李松由村城回來之後,發現文家房後有一個菜園子,由廚房進去。一天早晨,美華出去買東西了,所以李松沒有看見她。
雖然他心裡想的是美華,他問了一下老太太在什麼地方呢。
文太太說,『老太太在後面菜園子裡呢。』
以文家的宅子大小看起來,那個菜園子算是夠大的。園子裡有幾棵梨樹,幾叢花木,幾畦白菜,幾畦青蔥,還有些別的青菜。園子四面圍著是鄰家的牆,只有東邊有個旁門,通著外面一條小巷。靠著旁門,有一間屋子,看來好像一間門房,再往前一點兒,有一個雞窩。這時老太太正坐在一個木頭椅子上曬太陽。文太太穿著一身青,整整齊齊的,兩鬢的頭髮留得很往上,正是入時的式樣。她和李松在園子裡走了一下。臉上一副既謙遜又驕傲的樣子。極其神秘,非常可愛。眼睛裡流露著溫柔的光芒。她自己一定很相信,她只要想再嫁人,隨時都可以的。
『太太自己種這個菜園子嗎?』
『不是,老張種。』
『老張是誰呀?』
『他是我們的種園子的。我們有瓜,白菜要賣的時候,老張就出去賣錢回來,為人極其老實可靠。』文太太說到這裡,用手指著那間門房說,『他就住在那兒。』
老張這時正好從旁門進來。因為正是夏天,他光著脊樑。在太陽底下,他那紫糖色的腱子直閃亮,大概四十上下年紀,辮子照著時行的樣式在頭上盤成個圈兒。臉上一團的老實忠厚。不論在什麼地方,這種模樣兒都討人喜歡的,尤其是臉上無憂無慮的,肉皮兒又新鮮,又結實。
文太太把老張介紹給李隊長。老張走到圍著欄杆的水井邊,打上一桶水來,拿了一個瓢,舀起水來喝了幾口,把剩下的水倒在手上洗了洗手,舉止簡單省事,自然可愛。他喝水的時候,太陽照著他那乾淨健美的肌肉,這時,隊長看見文太太,敏感的嘴唇兒微微的顫動。
文太太說,『我們家若是沒有老張,我不知道該怎麼好。他不要工錢。他家裡沒有人,用不著養家,只要有飯吃,有地方睡,就行了。他說他不知道有什麼花錢的地方兒。他媽在世的時候兒,總是和我們一塊兒過。老張真是個孝子。現在他就是一個人,沒有親戚。像老張這麼乾淨,這麼老實,這麼勤謹的人,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去年我給他做了一件襖,說了半天,他才肯要。他給我們家做的活多,得的益處少。』
晚飯以後,李松又回到菜園子裡,老張正修理雞窩呢。李松張羅著要幫忙。以後李松想到雞窩和文太太的將來,其間的關係竟會那麼大,極細微的事情在人生裡也會那麼重要,想來真是有趣。
李松和老張談起文太太來。
老張多嘴多舌的,他說,『我們太太真了不起,若不是太太,我媽老來也不會那麼享福。他們說,文太傅正張羅著給老太太和太太修一坐貞節牌坊呢。老太太是二十歲死的男人,她就是那麼一個兒子,娶了我們太太。那是多年以前了。我聽說,那是一天早晨。大爺正在梳頭,就倒在地下死了。所以太太十八歲就守了寡,那時候兒太太正懷著孕。生下來是個姑娘。您一定也憐惜太太,那麼個年輕輕的女人就守了寡。除非她要個兒子,才能有點兒過頭兒,兒子大了也好頂門戶兒過日子啊,可是太太不肯要,太太真苦哇,老太太要給太太抱個兒子,好繼承文家的香煙。我想,生兒養女真是半點兒不由人。有的人家,人丁興旺,一連就生六七個兒子,有的子息半點兒也沒有。人都說她們不利男人,沒有一家願把兒子過給他們。所以我們太太就一直守著這個姑娘過。美華現在長大了,出落得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看著她長大的呀。您幹什麼不娶了她呢。只要能養活她,她準是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好太太。』
老張言談舉動那麼單純,李松微微笑了一下。美華的嬌媚,當然用不看老張說。
『那貞節牌坊是怎麼回事呢?』
『您不知道嗎?就是胡家有個貞節牌坊,文家的當家子都很眼氣,他們給當家子文太傅寫信,說明這兩位太太的情形。老太太守寡大概有四十年了。她們說文太傅要上奏折,請皇上下旨意修一個貞節牌坊,旌表她們婆媳二人呢?』
『真的嗎?』
『隊長,我幹什麼跟您開玩笑?這是開玩笑的事嗎?一個女人受皇上旌表,這怎麼能當笑話說呢?人家說,皇上一准修這個牌坊,就賞給一千兩銀子呢。那麼一來,她們不就富了嗎,不就受人家尊敬了嗎?老太太和太太真是配得上。我們太太又年輕,又俊俏,好些男人都願娶他呢。為了老婆婆,要向老婆婆盡孝道,太太寧願留在文家,不願再往前走一步,省得留下老太太沒人伺候。就憑這一宗,您怎麼能不敬慕人家呢?就為的是這個,才要立個貞節牌坊。太太只等美華嫁了人,有了兒子,就能繼承文家的香煙了。太太真是了不起啊!』
李隊長還是來來往往的。追美華倒比追土匪更起勁。以前別的女人愛他,都沒有現在美華愛他愛個這麼熱,李松現在已經入了迷,美華愛李松並不隱蹣,一直告訴了他愛李松那些地方,為什麼愛他,別的姑娘這麼樣,李松會疑惑有什麼圈套兒,但是美華一心癡戀著他,他覺得真是喜出望外。美華的脾性是稚氣,活潑,有時候兒是頑皮淘氣,可是不失天真自然。因此,李松越發迷戀她。
由於美華的樣子,李松也越來越拘束,越拘束越明顯。他們倆相愛,老太太和太太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李松正是二十七歲,尚未娶妻。老太太已經認定這是天作的良緣了。
文家一切都小心,免得鬧出什麼越禮的事情,祖母睡在西屋,太太和姑娘睡在裡院的東屋。晚飯一吃完,裡院的門就上了閂,太太特別小心,把屋門也上了閂。其實她只是欺騙自己一個人,因為李松有時候住在營裡,好和美華在外頭相會。有時候美華下午不見了,家裡吃過了晚飯她才回來。這種情形常常趕巧是她們以為李松不在鎮上的日子。
有一回,晚飯後過了兩個鐘頭,美華才回來。那正是七月間,天很長,那一天,李松,美華順著一條往鎮外的大道走,後來走到一條小路上去,小路環繞著一個池塘,一路之上,樹蔭掩映,小路一直通一座林木蔥蘢的山坡。那個下午,天氣晴朗,晌午熱得像火盆兒,下午漸漸清涼了,微風宜人,自松林裡飄來。林下的岩石上,苔蘚滋生,青翠照眼。
池塘周圍,綠草茸茸,再遠去便是一帶湖水。有李松在身邊,美華覺得日子過得快樂極了。兩個人已經山盟海誓,相愛終身。美華告訴李松,她母親當年多麼漂亮,多少男人托人提親,母親都拒絕了。美華還說,『我若是媽,早就再嫁了。』美華說這種話,松真沒有想到。
李松問美華說,『有這樣的媽媽你當然很高興了?』
『當然,不過我以為一個女人應當有個家,有個男人,不應當像媽媽這樣,也許我聽得假道學太多了,我真厭煩那一套。』
美華正年輕,祖母和媽媽的坤德懿範,還關不住她的少女春情。
李松又說,『賢德的女人就是照著那一套道理過日子的。』
美華精神很興奮。立刻回答說『你覺得一個姑娘家生來幹什麼呀?就是出嫁,有個家庭,生孩子。還不就是這個?媽那麼早死了丈夫,過到現在,真是不容易,何況我們家還這麼窮,你說,我怎麼能不敬重媽呢?可是──』
『可是什麼?
『覺得貞節牌坊真是無聊。』
李松大笑。
『我這些年大了幾歲,才想到媽媽的為人。媽心高好強,自律很嚴,做一個貞節的寡婦真有一種高貴感,我想媽很受人尊敬。可是,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我說這些話。』
李松問到文姓族人給她祖母和母親立貞節牌坊的事。
『我也為媽媽高興。咱們結婚之後,自然就不住在這兒了。祖母身體這麼軟弱,媽有了一千兩銀子,一個人怎麼過呢?往後,一滴點兒指望也沒有,再過二十年光榮的監牢日子,又孤獨,又淒涼,死了成個老屍首才算完,受人尊敬,又該怎麼樣?』
李松聽著很有趣。你怎麼能說一個熱愛人生的少女這個想法不對呢?兩個寡婦家沒有愛情的生活,美華已經體驗到了,已經從旁看得清清楚楚。她這番話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
忽然看見太陽落在山後了。美華說,『嘿,李松,我得趕緊跑了。還不知道天已這慶晚了呢!』
李松下一次離開文家的那幾天,文家鬧了一件事。文太太聽見鄰居們說,李松和美華這對情侶給人家看見了,一次在城裡,一次在城西通往山坡的路上。媽媽什麼事情也不放鬆的。文太太盤問美華,美華淚眼汪汪的承認過錯,還說隊長答應娶她。文太太怒氣沖沖的。
『真沒想到我的女兒給文家這麼丟臉,你祖母和我早成了地方的模範,你糟蹋了文家的名聲。街坊鄰居若知道這件醜事,真不知道該怎麼拍著手兒稱願呢!我的女兒呀!』
美華擦了擦眼淚,向媽媽說,『我不害臊。我愛他有什麼丟臉的,我已經到了嫁人的歲數兒。您若嫌他不好,給我再找個好的,再給我找一個!我年輕輕的,不能糟蹋在這沒有愛情的家裡。媽媽您呢,我看這麼些年您老是過這份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還說這叫什麼貞節居孀,我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文太太聽了,張口結舌,這樣出乎意料,簡直喘不上氣兒來。想不到自己的女兒對自己這麼衝撞。頭直發暈,氣喘喘的說『你滿嘴亂說什麼,死丫頭』
美華又說,『媽,您為什麼不改嫁呢?您現在還這麼年輕。』
『雷劈了你的狗舌頭!胡說八道!』
美華的話誰也說不出來,只有孩子才能說得出這種語,這麼坦白直率,這麼痛快。可是美華根本不知道這話多麼傷媽媽的心,把媽的心刺得多麼深,這話使媽媽多麼想不到。媽媽再嫁人這種想法,真是可怕,真使人吃驚,是多麼想不到的事啊。文太太又說,『我教訓了你這麼多年,你就一點兒廉恥也沒有嗎?』
文太太實在忍耐不住了,號啕大哭起來,哭得真可憐。說來也怪,有時候一言半語,一兩個字眼兒,力量竟會大得厲害,過去那長長的十九年文太太忍住的苦處,那種無法告人的苦處,都在這又鹼又苦的眼淚裡哭出來了。什麼苦處自己沒受過呢?現在自己親生的女兒倒來笑話自己,笑話自己犧牲克制的日子,那種犧牲克制,只有自己才知道。從小姑娘的日子起,文太太就沒有聽說誰對居孀有什麼不贊成,這就分明像不贊成老天爺一樣。再嫁人這個想頭,不但是無法想像,在那些漫長的年月裡,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即使有再嫁人的心,也早就狠狠的扔到九霄雲外去了。簡直壓根兒就沒有想過──直到現在。
文太太不再罵女兒了。自己軟成了一團兒,怪可憐的。美華嚇得不得了,再沒敢說什麼。文太太聽了女兒這幾句諷刺的話,也確是心服口服。美華說寡婦的日子太空洞,真是千真萬確。文太太兩手捂著臉,伏在桌子上一直哭,心裡飄飄悠悠的。美華和隊長的美滿快樂才是真正的幸福,誰也不能不信。自己年輕輕的時候兒若也遇見這麼個年輕輕的………心裡亂糟糟的。
文太太打定主意,等隊長回來再說。心想他現在一定在城裡頭,摸不定美華會去警告他,沒準兒會跟他一塊兒逃走呢。於是把美華鎖在屋子裡。
三天以後,李松回來了。文太太一個人向他打招呼,搭拉著個臉。
『美華呢?』
『她很好,在裡頭呢。』
『怎麼不出來?』
『我等了你好幾天,這件事情得說一說。』文太太聲音冰冷,嘴唇繃得緊緊的。『我還以為你在城裡等著她,八成兒還納悶兒為什麼不去跟你幽會吧?』
李松問,『什麼幽會,今天早晨我才回來的。』
『不用裝不知道,我什麼都明白了。』
文太太的聲音裡,有一種按制之下的女人的憤怒,李松從來沒有聽見過,可是語氣仍然是又謙恭又驕傲。這種謙恭驕傲兼而有之的語氣,平常聽著多麼惹人愛呀。
李松一言不發。這時候兒,聽見屋子後頭有美華的聲音,美華在後頭瘋狂的喊叫,『放我出去,我在這兒哪。李松!快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發聲大哭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李松喊著跑進去。聽見美華在屋裡一邊在鎖著的門上亂撞,一邊大哭,哭得真可憐。
文太太跟著出屋裡,祖母也從自己的屋裡走出來,慢慢走到隊長跟前說,『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驚疑之下,低下了頭,他現在完全明白了,美華還在裡頭喊,『李松,李松,放我出去!』
李松向老太太說,『當然我要娶她。您現在開開門,我跟她說幾句話。』
一開門美華跑了出來,一直跑到李松的懷裡,哭著說,『帶我走吧!李松,帶我走吧!』
現在該輪到媽媽哭了。隊長再三道歉,再三賠不是認錯兒,不住的勸慰文太太,不過文太太哭得好像跟他們倆的事情沒有什麼關係,李松不朋白是怎麼回事。
李松這時說話特別慎重,好像深知自己的處境,對他和美華的事,他表示抱歉,不過沒有按著別的心,只是一心想娶美華。把一切的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盼望兩位太太原諒,現在他若娶了美華,也該盡半子之勞了。美華在一旁坐著,非常快樂。
一場風波算過去了,婚事也沒有鬧壞。隊長答應娶美華,這樣,對文家來說,事情也算落個正正當當的收場。剿匪的戰事轉眼結束了。李松和文家把一切事情料理妥當之後,和美華在蘇州草草完了婚事。
人的頭腦是天地間最不可測的東西。為時很短,李松和美華間的一段天翻地覆的情史,已經過去了,可是卻留給文太太一個特別的影響。
三個月以後,老太太去世了。隊長個人來的,幫忙料理完喪事。
文太太告訴李松說,族中文老太爺來過,拿給她一封文太傅的信,信上說太傅大人就要給皇上奏折,請給她立一座貞節牌坊。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穩的。這消息一哄揚出去,文家同宗都很起勁。對於文家兩個寡婦的貞節,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勞。文家這兩位寡婦,死的和活的,現在都尊稱為節婦了。
真教人意想不到,文太太把這些事說給女婿聽,自己並不顯得高興,有時候還顯著有點兒懷疑。
李松笑著說,『這好極了,您怎麼不歡喜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美華好哇?』
李松說美華已經有了喜。文太太聽了直打顫。『幹什麼不早說?這才是喜事呢?』
『這怎麼能比岳母的貞節牌坊重要呢?』
文太太一副看不起的神氣,大聲說,『那牌坊有什麼提頭!』
對貞節牌坊那麼體面的事,文太太竟會看得這麼淡漠,真的出乎李松的意料。李松記得美華說的再過二十年『光榮的監牢』的日子。現在文太太對貞節牌坊竟會抱這麼個看法,真教人沒法兒相信。
『那不糊塗了嗎若是不…….』李松到這兒,心裡頭忽然有點兒疑忽,話到舌尖兒又嚥了下去。於是又說,『這座牌坊一修好,您的居孀當然就好像奉旨一樣了。』
喪事一完,文太太一個人住在那所舊宅子上。前後廳還掛著輓聯,正廳中間掛的是一條白綾子橫幅,是縣知事大人送的,上頭寫著四個大字,『一門二貞』。
文太太一個人在這所屋子裡住,有的是工夫思前想後。想想將來,有點兒害怕。才不幾個月以前,婆婆、女兒、隊長,在這房子裡笑語喧嘩的。很多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的──美華的戀愛,緊跟著結婚,老太太去世,自己突然名震鄉里,又光榮,又淒涼,現在美華又有了喜。
整個喪事的前前後後,老張賣了大力氣。老張現在看見太太很難過,越發來幫忙。美華不在家了,他去買東西,對裡對外的一切事情,種種瑣碎的麻煩事情,他一個人都擔當起來,免得太太操心受累。甚至他還出去賣菜,掙錢回來。文太太在廚房裡,從窗子裡望著老張做活,有時候兒悶極了,出去跟老張說說話兒。園子現在完全圍了起來,街坊鄰居沒有人看得見他們,文太太和老張越來越親密了。
本家文老爺來了一趟,帶來了太傅大人白份子一百兩銀子。修貞節牌坊和一千兩銀子的事,已然是板上釘釘了。
文老太爺走後,文太太很難打定個主意,並且主意還不能打定得太晚。老張誠心誠意的向文太太道喜。太太有地位,老張覺得也光彩。除去太太轉眼成名以外,老張心裡什麼也沒有想到。
好幾回,太太想說說這件事。可是一個女人家,一個貞節的寡婦,怎麼向男人開口求婚呢?好幾回,她到菜園子裡去,跟老張搭訕青菜長青菜短的。可是青天白日的,她那麼貞節,受了那麼多年的教訓,心裡有話,真是無法開口。這種事,她簡直行不出來。偏偏老張又老實得厲害,向來就沒有想到太太是個女人,所以事情一起,老張弄得莫名其妙。
美華生了一個女孩兒之後,跟丈夫來看文太太。文太太看見外孫女,喜歡得不得了,把又白又胖又熱火的小孩子,使勁往胸懷裡抱,鼻子裡哼哼著哄她。文太太不抱小孩子那麼多年了,這麼年輕做了姥姥,真是高興。
『美華,你的婚事這麼美滿,我真歡喜,你的孩子和丈夫都這麼好,你真有福氣!』
美華流出了眼淚。覺得媽媽越來越近乎人情,也完全原諒了女兒。就在這一天,她看見媽媽一個人靜悄悄的坐著,愁容滿面。媽媽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克制自己,對自己的日子那麼滿足。
隊長知道了這種情形。他走到菜園裡,看見老張正耕地,真是出乎意料,老張竟把他拉到老張的屋裡,臉上顯著又驚又喜,又是疑忽不定的怪樣子。
『您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隊長,我沒有念過書。』
『什麼事啊?』
『就是我們太太呀。』
『我岳母有什麼為難的事嗎?』
『不是。可是,隊長,只有你才能給我出個好主意,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事情跟你也有關係?』
『是,有關係。』
『你告訴我有什麼事吧。這些日子我不在,你們鬧了什麼事?』
老張拙嘴笨腮的,話也說不巧,向隊長說出了事情的經過,隊長簡直不能憑信自己的兩隻耳朵。老張說下去,很慢,很正經,聽完,隊長明白了,他才知道這位以前極其循規蹈矩的岳母,原來用了一個繞彎兒的方法想解決自己的問題了。其實,像美華這樣的少女,用一個姿勢或是一個吻就可以表示的。
事情是這樣:
前些日子一天的晚上,天很熱,老張半露著身子睡在蓆子上──是十天前的晚上。他一醒就聽見太太喊,『老張!』那時月亮正掛在西半天,月光正照在老張的床上,他看見太太正站在他的門口。他連忙起來,問太太要什麼東西。
『不要什麼。你睡得真沉。我剛才聽見雞叫。我想是有野貓偷雞來了。』
若到雞窩去,一定得穿過老張的屋子。那時候大概已經有三點鐘。草上的露水濕淋淋的。
文太太又說,『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兒不穿站在這兒,要著涼,』可是老張一定要看著太太回到廚房門才去睡。老張心裡思索小野貓下山偷雞這件事。可是自己並沒聽見雞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張說,『把雞窩關好,別再教什麼東西進去了。』
『不用耽心,太太。』
從前向來沒有鬧過這種事。第三天夜裡,又像是有一個野貓進了鐵絲網,偷走了一隻黑雞。老張覺得有人給他蓋被單兒,醍來一看,太太正搖幌他。
他一邊坐起來一邊問,『又怎麼回事?』
文太太說,『我看見一隻野貓,跳過牆跑了。』老張趕緊披上小褂兒,他和文太太仔細一看鐵絲網子,看見網子上有一個大窟窿。太太指給老張她看見野貓的地方。但是看不見什麼腳印兒。過去一看,真看見一隻黑雞,躺在一個順著牆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條血汪汪的傷口,老張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賠不是。
太太非常寬厚,向老張說,『總算沒丟什麼,明天我把這隻雞做了吃晚飯吧。』
『太太睡得怎麼那麼輕呢?』
『夜裡我常常醒著。即使睡著了,一點兒小聲音也聽得見。』
兩人又回到老張的屋子裡。太太還是站在門口。老張看見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頭尖兒上都有血點兒。他把雞扔在地下,倒水給太太洗手。他問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說不要,想了一下兒又要。太太現在非常清醒了,不致於再回屋去睡。
老張說,『我把茶端到你房裡去吧。』
太太說。『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來。』
太太說,『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張的床上,摸摸老張的蓆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當被用的破單子,於是向老張說,『老張,我還不知道你,沒有一條像樣子的被單兒蓋。明天我給你一條吧。』
第二天晚飯時端上來那碗雞,太太又提起那個野貓。『你還沒修好雞窩嗎?』
當然,老張說修好了。
太太說,『那個野貓今晚上,也許還會來。』
『您怎會知道呢?』
『當然了,昨天晚他想弄沒弄到手。他太膽兒小了。其實差一點兒就會偷走的。他一受驚,又掉了,所以我想,這個小貓若有心眼兒,今天夜裡還會來的,這還不明白嗎?』
老張又接著說下去。『我非坐著等那個野貓不行。我告訴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燈燃得很低,拿個凳子,坐在小樹叢後頭,手裡頭提著棍子。若是有個野貓敢把爪子往這菜園子裡一伸,我就把他打個腦漿迸裂。後來月亮到了天心,還沒有野貓來,月亮又下去了,還是沒有野貓來。
『天有點兒發冷了,我想要回屋去,這個時候,我聽見太太的聲音,太太低聲叫「老張!」
『我一回身,看見太太穿著一身白,朝著我走過來,好像麻姑仙子一樣。等走到我跟前,她輕輕的問我,「你看見了什麼東西沒有?」
『我說,「什麼也沒看見。」
『她說,「咱們在這屋裡等者吧。」
『那天夜裡,真是我記事兒以來最美的一夜。我們倆坐著,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著了,四周圍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頭一天早晨。太太才給了我一條新被單子,那麼白,那麼新,我簡直不忍得躺在上頭,不忍把它壓些折子。我們倆一塊兒縮縮著坐著,銀白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那時,彷彿相知相好已輕好久了一樣。
『我們倆一邊坐著一邊說話。其實,倒是太太一個人直說。什麼話都說,說到菜園子,說到生活,說到勞苦的日子,說到心裡的憂慮,心裡的快樂。太太打聽我的過去,問我現在為什麼還沒有成家。我說沒有錢,娶不起。』
文太太問他,『若是娶得起,那麼成家不呢?』
老張回答說,『當然,我願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癡如夢。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臉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寶石。老張覺得她有點兒不像凡人,看來有點兒害怕,老張問她,『您還是凡人呢?還是麻姑仙子,穿著一身白,從月亮裡頭下到地上來了呢?』
『老張,別糊塗,當然,我市個凡人。』
文太太說這話的時候兒,老張看來她越發不像凡人。她的眼是正在望著老張,可又不像望著他。老張不由得朝文太太望著。
『不用這麼望著我。當然我是個女人,摸摸我。』
她伸出了胳臂來,老張摸了摸她,她混身一哆嗦。
老張覺得很失禮,跟太太說,『對不起,太太,我嚇了您一跳吧?剛才我以為在這個月光明亮的夜裡,您是麻姑仙子下凡了呢。』
文太太微微一笑,老張才覺得心安了一點兒。
文太太又說,『我真是像仙女那麼美嗎?我真願老是那麼美。告訴我,你想麻姑仙子也戀愛,也結婚,像咱們凡世的男女一樣嗎?』
老張太老實,還沒有聽懂太太的話。他說,『我怎麼知道呢?我也沒見過麻姑仙子。』
太太又問了老張幾句話,問得老張直髮愕。太太說,『今天夜裡你若遇見麻姑仙子,你怎麼辦呢?你跟她戀愛嗎?你願意我是個麻姑仙子呢,還是個凡世的女人好呢?』
『太太,您開玩笑呢?我怎麼敢哪!』
『』我跟你說正經話,若是我們倆永遠在一塊兒,像美華跟隊長,像丈夫跟妻子一樣,你說是不是福氣?
『太太,我不相信您的話。我沒有那麼福氣。若是照您說的這麼辦,那座貞節牌坊怎麼著?』
『不用管那貞節牌坊。我非要你不可。我們倆能在一塊兒過得很舒服,一直過到很老很老。人家愛說什麼就任憑人家說,我不在乎。我已經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夠了。讓別的女人要那座貞節牌坊吧。』她說完就吻老張。
老張說完,沒喘一口氣就問李松,『隊長,我怎麼辦才好呢?皇上要旌表太太,我幹什麼給破壞呢?可是太太說那根本沒什麼關係。她要我娶她,若不,她以後再也不能嫁人了。您想,太太說這種話!她說,她一定跟我過得很快樂,我就像現在這麼養活她就行了。隊長,您說我怎麼辦呢?』
隊長慢慢的才聽懂,最初聽著是莫名其妙,聚精會神聽老張一字一句的意思和腔調兒,費了半天勁,聽明白。於是喊給老張,『怎麼辦?傻東西,娶她呀!』
李松一溜煙兒似的跑去告訴美華,美華說,『我真替媽媽歡喜』又低聲對李松說,『媽媽一定自己殺死那只黑雞,我看老張這種人才配個貞節牌坊。』
那天傍晚很晚了,李松向文太太說,『岳母,我心裡想過一些日子了。我們生了個女孩子,一定很讓您失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生個男孩子,才能給您頂著文家的門戶兒呢。』
文太太抬頭看了看。李松又接著說,眼睛一個勁兒望著地,『我也很想了想了。岳母,您別笑話我,老太太去世以後,您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過日子。老張人很老實,您若答應我跟他說,我想他若娶了您,一定願改姓姓文的。』
文太太滿臉通紅。她剛說出『不錯,這文家的姓兒………』就跑回自己的屋裡去了。
文太太一嫁老張,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
文老太爺說:『女人的心怎麼樣,誰也不敢說一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