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所收各篇,皆為中國最著名之短篇小說傑作,當然中國短篇小說傑作並不止此。本書系寫給西洋人閱讀,故選擇與重編皆受限制。或因主題,或因材料,或因社會與時代基本之差異,致使甚多名作無法重編,故未選入。所選各篇皆具有一般性,適合現代短篇小說之要旨。
短篇小說之要旨在於描寫人性,一針見血,或表現生活中之真知灼見,因而喚起人類之惻隱心、愛、與同情心,而予讀者以愉快之感,小說當具普遍性,不當有基本上不可解處,不當費力解釋,而後方能達到預期之目的。本書所選各篇中,若干為其有遠方遠代之背景與氣氛,雖有異國情調與稀奇特殊之美,但無隔閡費解之處。
人類喜聽美妙之事故,自古已然,舉世如此,中國亦復如此,在左傳(紀元前第三世紀)及史記(第二世紀)兩書中,有描寫人物及衝突爭鬥之場面,皆極活潑生動。在第一世紀,神怪事件之記述甚多,但皆失之淺陋。短篇小說之成為藝術形式,實自唐代始(尤其在第八與第九世紀)。此種具有充分藝術性之短篇小說即所謂傳奇。傳奇類皆簡短,通常皆在千字以內,為古文體,奇特遒動,極能刺激想像。後人模仿,終不能似。或用語體重寫,故事放長,情節加富,亦多屬徙勞無益,唐代非特為中國詩歌之黃金時代,亦系中國短篇小說之黃金時代。在唐代,猶如英國之伊麗沙白時代,蹇拙之寫實主義尚未興起,時人思想奔放,幻想自由,心情輕鬆,皆非後人可及。當時佛教故事已深入中國社會,道教為皇室及官方所尊崇,在時人心目中,天下無事足以為奇,無事不能實現,故唐代可稱為一法術、武俠、戰爭、浪漫之時代。廣義言之,宋朝為中國文學上唯理主義之時代,唐代為中國文學上浪漫想像之時代。當時尚無真正之戲劇與長篇小說,但時人所寫之傳奇,則美妙神秘,為後代所不及。故本書所選,半為唐人傳奇。
繼唐人傳奇之後,為宋人之話本,即當時說書人之白話說部。話本為小說上一新發展,與傳奇同為中國短篇小說之兩類。古典短篇小說最大之總集為太平廣記,刊於紀元後九八一年,即宋朝初年,為紀元後第一○○○年前內文藝短篇小說之要略。若謂此總集象徵一時代之終止,亦無不可。唐代傳奇小說之精華已盡於此矣。在傳奇小說盛行之時,另有一種口語文學在茶館酒肆之中日漸滋長,為當時一極通俗之娛樂。此時在宋朝京都,有各種性質不同之說書人,或精於歷史掌故,或精於宗教秘聞,或精於英雄傳記。東坡志林中曾記,當時有父母為兒童所擾,輒使之出外聽人說書。宋真宗(一○二三∼一○六三)嘗命臣子一日說一故事。近經人發現話本總集兩部,各載有中國最早與最佳之白話小說若干篇,二書皆不著作者姓名,但自內容判斷,作者當為宋人(十一與十二世紀)。一書為京本通俗小說,內有小說八篇,皆佳妙,計鬼小說二,犯罪小說一,極淫穢之小說一,此淫穢小說現今版本中多略而不錄。本書選入之『碾玉觀音』及『嫉妒』即采自京本通俗小說。另一本小說總集為『清平山堂』,據今所知,最早之版本當在一五四一年至一五五一年之間。『簡帖和尚』,按余所知,為中國文學中最佳之犯罪小說,文筆極洗煉,此本即采自清平山堂。清平山堂中亦有數篇鬼故事,皆極恐怖可畏。一故事寫一女鬼,將男子攫去,淫亂為歡。每一新男人至,必下令:『新人已至,舊者速去。』繼即將舊人心肝挖出食之。此二白話小說總集中,不少篇經明人擴編或並於其他小說總集中者。
熟知中國文學者或將疑問,本書何以未將明代短篇小說總集若『今古奇觀』等書中若干篇選入。明朝短篇小說總集若今古奇觀者至少有五六部,而今古奇觀乃最為人所熟知者,實則此書系選自另一短篇小說總集『警世通言』。病在各篇皆為敘述體,界於唐代傳奇及現代短篇小說之間;主題皆陳陳相因,敘述亦平庸呆板,其中趣味濃厚之故事雖亦不少,惟不能顯示人類個性,意義亦不深刻。早唐及宋代古典短篇小說篇幅雖短,但在人生及人之行為方面,皆能予讀者以驚奇美妙之感。
本書編譯之時,曾設法將各種短篇小說依類選入。冒險與神秘小說中以『虯髯客傳』為首。『虯髯客傳』為唐代最佳之短篇小說;對白佳,人物描寫及事故皆極生動,毫無牽強做作有傷自然之處。
愛情與神怪為小說中最多之題材。勿論犯罪小說,冒險小說,或神怪小說,不涉及愛情者甚少,由此可見古今中西,最令讀者心動神往者,厥為男女愛情故事。雖然如此,若男女情人,偶一得便,立即登床就枕,實屬荒唐,明朝愛情故事,此類獨多,故本書愛情故事內,並未多選。本書所選之『鶯鶯傅』,為中國最著名之愛情小說,上述缺點雖亦不免,至少尚有強烈之感情在。本篇所記,乃一大家閨秀追求性經驗之故事,作者既為一傑出之詩人,而改編成戲劇西廂記後,又詞藻華美,詩句秀麗,極盡中國文字精巧之能事,故早已家喻戶曉,燴炙人口。以此故事為本事,後人竟編出八本不同之戲劇。『狄氏』記一有夫之婦與人私通事,故事中有若干其他特點,頗為故事增色;雖系私通,但因婚姻不幸所致,是以其情可恕。最純正之青春愛情故事當推『離魂記』;其中愛情與神秘兼而有之,且能兩相融和,天衣無縫,尤為可貴,至於果否真有此事,自當無須追問,若執意追求,則不啻刻舟求劍,膠柱鼓瑟矣。
鬼在中國文學上,不外嚇人與迷人兩端,而以迷人者為多。美麗迷人之鬼,皆由窮書生想像而來。因窮書生,無論已婚未婚,獨坐書齋之內,每想得一美女,與己為伴。蓋夜深獨坐之際,最樂之事莫若見一美麗之幽靈.悠然出現於暗淡之燈光下,滿面生春,姣笑相誘;然後為之生兒育女,病則為之百般調護。『嫉妒』一篇寫二女鬼迷人嚇人事,作者原意在使讀者讀之顫憟。『小謝』一篇描寫另一種女鬼,詼諧天真,輕鬆有趣,本身為鬼,而為人類之摯友。本篇作者蒲松齡(一六三○∼一七一五),為本書各篇作者中唯一之清代人物。所作『書癡』一篇,系諷刺政治之作,記書籤上一彩繡女郎,自漢書上走下,告一窮書生求官之道,並謂獲取功名,不只存於滿腹經論。中國神怪小說作家數以百計,其描寫深刻入微,故事美妙生動者,惟蒲氏一人。蒲氏尤以寫妒婦及懼內故事為人所熟知,亦最為人所不及。蒲氏特愛狐仙,所寫狐仙化為女身以美色迷人故事甚多。浦氏之傑作,本書選入三篇,兒童故事『促織』一篇亦在內。
唐代之幻想與幽默小說可謂自成一格,而以李復言之四篇為代表。李氏名雖不若『南柯太守傳』作者李公佑,然所作輕鬆詼諧,幻想超逸,充分具有唐代小說之特徵,尤覺可愛。李氏生於第九世紀前半,正值傳奇小說全盛之時。自唐代全部傳奇觀之,傳奇名作五分之四皆寫於第九世紀前半,此種傳奇作家皆與李復言同時,如段成式(『葉限』之作者),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作者),蔣防,徐永如,陳鴻,白行簡(詩人、白居易之弟),元稹(『鶯鶯傳』作者)等皆是。第九世紀為唐代傳奇小說時代,猶如第八世紀之為唐代詩歌時代。當時傳奇小說風靡一時,宰相牛僧孺亦為當時極通俗之傳奇作家,所寫神怪故事內,有三寸高之侏儒從事戰場殺伐,並有其他冒險事故。李復言寫神怪故事,系繼牛僧孺之後,自材料與技巧言,可謂青出於藍。讀此等故事,如置身神妙魔術世界,千奇百變,而事事如真,風味頗類天方夜譚,但覺樂趣橫生。『葉限』亦寫於此時,為世界上此等故事首先寫就者。故事中有惡繼母,惡姊妹,丟失之鞋,其寫就早於歐洲一五八八年白瑞斯(DesPerriers)寫成約七百餘年。
本書之作,並非嚴格之翻譯。有時嚴格之翻譯實不可能。語言風俗之差異,必須加以解釋,讀者方易了友解,而在現代短篇小說之技巧上,尤不能拘泥於原文,毫不改變,因此本書乃採用重編辦法,而以新形式寫出。在蒲松齡與李復言小說中變動最小。重編之時,若干故事中,作者曾有所省略,有所增加,冀其更能美妙動人。若與中國前代說書人或重編小說者相較,本書所更動之處並不為多。雖有更動,必求不背於正史,贊者如對引用之材料來源感覺興味,可參閱各篇前之前記。
『碾玉觀音』與『貞節坊』曾在『婦女家庭良友』(WomansHomeCompanion)上發表過,『葉限』曾在『中國與印度之智慧』(TheWisdomofChinaandChina)中發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