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們聽到的聲音其實是錯覺,產生聲音的東西和聽到聲音的東西之間沒有絕對的聯系。如果沒有心靈,沒有幻想的欲望,那麼世界上所有的耳朵都是一片空白。
其實,是我們自己的皮膚在尖叫,那聲音退回到我們自己的體內,在我們的內部消失。
我中學時期的最後一個暑假,可以說是我整個學生時代發生重大事件最多、生活的密度最大的兩個月。
這一年的夏天,正是淫雨連綿的七月,很久以來,無盡無休的考試像這停不住的綿雨,使我的耐心到達了極限。我要求自己背水一戰,結果我稀裡糊塗、一場惡夢似地就通過了高考,考入了北京的一所文科大學。
記得我每考完一科,我便把這一科的如同經文一樣念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的課本,撕碎了丟進考場廁所的糞坑裡,同大便一同沖走,決不再帶回家門。待整個考試結束時,我已經輕裝得像個乞丐,身上連一個鉛字的多余分量也沒有了。
接下來的一件事,是我父母以最為隱蔽、最為“文明”的方式,協議離了婚。我的父親在這一舉足輕重的家庭歷史事並中,表現了非凡的男子氣概,象一個一級戰斗英雄離開戰場一樣(只不過這是一個沒有輸贏的特殊戰場),在一個大雨滂沱如注的清晨,提上他的褲子,戴上他的眼鏡,夾起他的公文包,就離開了家,十分悲壯。
他的徹底離去,終於使我在這一文明戰場的廢墟上,真正像個成年女人一樣站立了起來。
在這裡。我不想講述關於這個家庭毀滅的故事,因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這個家庭的殘垣斷壁的廢墟中,掙扎著爬出去的每—個人,對於家庭的信念,是徹底地崩潰坍塌了。我和我母親,都成了婚姻生活這—大多數人認同的美妙生活方式的懷疑論者。
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國,的確很難找到像我這樣渴望自已的親生父母從不幸的婚姻中擺脫出來的人,但是,我從不為此感到內疚或不安。相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我父每“自由解放運動”的堅定的支持者和促進派。同時,我也從不把自己對於世界的種種懷疑與否定,象某種陳腐的觀念深樣,歸罪於這個破滅的家庭的泥淖。
我從不相信,僅僅是家庭,就能夠賦予—個人如此強大的否定的能力。
在我父親離開家不久,我家這一帶房屋的拆遷令正式下達。我們在城西的一片住宅樓區裡得到了兩套新房子。
幸運的是禾也遷居到與我家同一幢大樓裡,住在我的樓下。這簡直是命運。
前院葛家的男人,自從妻子被殺後,便失蹤匿跡,他們的房子就由女兒一家接任,結果女兒一家也遷居到我們這幢樓裡。
那一天,我和母親同禾一起來看我們的新居,整幢大樓剛剛竣工完畢,空蕩蕩的灰樓在骯髒的工地前拔地而起,四周光禿禿的,還未來得及植樹鋪草,如同一個裸體的男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精打采又躲躲閃閃,以至於我們左轉右轉,終於才發現了通向大門的甬道。
電梯還沒有啟動,我們便沿著窄而平緩的樓梯拾級而上,走了無數級盤旋的階梯之後,我和母親終於佇立在十一層樓道盡頭的一扇三居室的屋門前。
這是一扇空曠得多麼令人絕望的灰門啊!我們駐足凝息,屋門的左側有一道晃動不定的亮光,那亮光來自頂角處一個天井似的透風孔,還有一個鐵柵欄與外邊分割。這時,我從門縫裡似乎聽到一絲怪異的聲音,也許是水管或者暖氣管道裡邊的氣流所發出的干叫,那聲音如同一聲聲連續不斷的咳嗽,從陰曹地府中冒出來。我把耳朵貼在門把處、仔細傾聽,結果那聲音又消失沒有了。
這是我母親的房間,我自己的房間在樓道的另一端。從一開始,便有一種涼嗖嗖的不祥的預感從母親的門縫裡邊鑽出來,爬上我的臉孔,我從那一扇令我望而卻步的灰門上,模糊地觸摸到一種與死亡相關的東西。這毫無道理的預感,使我遲遲不敢為母親打開那一扇鐵門,仿佛這扇門一旦被打開,便打開了—片災難。
果然,這預感在不久的幾年之後靈驗。
這是一個炎熱而綿長的夏天,白天像一只死面的饅頭,綿長得需要在蒸鍋裡蒸上很久也過不完。我把房間裡所有的窗子全都打開,外邊很吵,我家這座大樓的斜對兩又在大興土木,建造新的住宅樓房。從我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工地上的腳手架已經支起,像用玩具搭起的積木那樣不真實。我倚窗而立,想,過不了多久,斜對面那一幢大樓裡也會塞滿人群,人群安置在被牆壁分割成的一個個不同的方塊裡,過著不真實的生活。
我轉回身,打量自己的房間,牆壁底部的淡藍色如同安詳的目光回望著我,門廳、廚房、衛生間和臥室,全都告訴我這是一個可以安憩的家,早年那種雜居的嘈雜已經一逝不返,房間裡的家具與家具、牆壁與牆壁之間的關系,再也不會因為穿梭其間的人物,而發生緊張和混亂。
我一直渴望著單獨的住宅,因為這是一個人可以進行內心生括的前提。
我的母親就在樓道的另一端的房間裡,修復她的將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所遺留的看不見的“傷口”,而禾就住在我的樓下,躺在她那張溫柔的大床上休息,我—敲自己房間裡的排水管子,她即可出聽到,與我溝通信息。甚至,我們那種獨特的無聲的交談,也可以穿過樓層之間的洋灰石板,在我們之間滲透、傳遞。我的親人和友人都近在咫尺,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寧與慰藉。
有—天傍晚.忽然有一位不速之客出現在我的新居門前。
本來我以為是禾來找我,聽到門鈴響,我便趿著拖鞋、穿著一件長及大腿的棉布背心去開門。
在打開房門的一瞬間,我幾乎驚住。
只見T先生衣冠楚楚地站立在門外,英俊而高大,手捧一束鮮花,炯炯發亮的眼睛透出一種迷亂,但臉上卻努力堆起僵硬的微笑。
高考之前的兩個月,學生就不去學校上課了,我們都躲在自己家裡准備考試。從那時到現在,我已有三個多月沒有見過他。
T的忽然而至,使我格外慌張,特別是那一束鮮花,我感到意外。我一時間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身體裡有一股冰涼的氣流,直抵我的指尖,我的手指立刻變成僵緊的冰條。
多年來,在我和T先生之間,似乎一直存在著某種微妙的瓜葛或者說關系。但是,那無形的什麼,始終像一只水上的皮球被強行按到水下潛伏著,使我看不清它的存在。也許正是這種模糊與看不見,使他格外惱火,以至於他對我時而粗暴、輕視,時而又假惺惺地過分關心、體諒。
多年來我們就一直浸泡在一種摩擦、對立甚至敵視的關系裡。
憑女性的直覺,我模糊地意識到,多年來這種對立或敵視,也許正最緣於某種潛在的說不清的危險,它在我們之間始終秘密地存在著,盡管我無法看清它。所以我總是本能地回避與疏遠他。
這時,在我已經離開了他之後,他忽然再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中,這使得我在打開房門的一瞬間,仿佛是把我們之間已經關上了的大門重新釘開,使我猝不及防。
我在房門處驚訝了一會兒,便一邊閃開身請他進屋,一邊很不自在地往下揪著自己的大背心。
T說,“我來祝賀你。”
我格外窘迫,感到臉上很燙,一時間所有的句子都在我的唇間消失。
直到T走進客廳後,我才終於吃力地說出,“坐。”
T重復說,“我來祝賀你!”他臉上僵硬的微笑似乎松弛了一些。
我不好意思又顯得有些冷漠地說,“祝賀什麼?”
“所有的一切。”他說。
T坐到沙發裡,見我並不主動去接那一束鮮花,便把它很隨意地放在沙發前的木茶幾上。我也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什麼,沒有了往日在講台上的瀟灑從容,我胡亂應著,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坐了一會兒,我依然覺得非常不自在,因為我的整條大腿幾乎全都裸露在外邊,暴露無遺,這使我非常不安。
我終於鼓足勇氣,站起身,說,“我去穿一下衣服。就好。”
“不用,拗拗,你這樣很好,”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的腿又細又直,特別好看。”T說著,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來,仿佛要擋住我,生怕我離開去換衣服似的。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堅持到另一間房子去換衣服了。
當我剛剛脫下大背心,還未來得及換上衣架上的連衣裙,房聞吱扭一聲被推開了。
T站立在門外,呼吸急促,神情絕望,兩行淚珠從他的眼孔中猛然溢出,高大的身架猶如一座即將坍塌崩潰的石碑,馬上就要傾倒下來。
我驚愕得不知所措,說不出話。
T搖搖晃晃向我走過來,一句話也不說,就抱住了我。
在他緊緊的摟抱中,我一邊小聲而急迫地說著“別這樣,別這樣”。一邊憤怒地扭動身體想掙脫出來。可是,他的兩臂像鐐銬一樣,越掙越緊。
他的身體滾燙得如同一只火爐,覆蓋在我的肢體上。他低低地喚著“拗拗,拗拗,求求你,讓我和你挨在一起。”他的語音由於過度的緊張而變了聲,走了形。
“不,我不喜歡你。”我再一次試圖掙開他的身體。
“我一直,都,愛著你,真的,拗拗。”他的嘴唇顫抖得幾乎不能完整地說話。
“撒謊!”我立刻憤怒起來,“我一直都恨你!”由於用力掙脫,我變得氣喘吁吁。
T的眼淚雨珠似的嘩啦啦落在我的肩上,他說不出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我,他的胯部硬硬的貼在我的腰上,痛苦地痙攣般地扭動。
我帶著一種敵意的緊張盯著他,只見他平時那張傲慢的高高昂起的臉孔,蒼白得如同女人一般,眼中射出的哀傷和欲望,像一股勢不可擋的危險的光芒,從他的皮膚上的每一個毛細孔竄跳出來,他那徒有其表的高大的男子漢身軀,仿佛變成了一堆沉重的廢料,坍塌在我的肩上。
這使我想起了伊秋家裡屋那一只行軍床上的情景,想起了西大望腿間的那一道忽然爆發出來的閃電。
我有些害怕起來。
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透露了他內心長久的渴望與苦惱。
那充滿情欲的表情似乎掩理著很深的痛苦。
這時,他一邊捏緊我的肩,一邊斷斷續續地低聲喃喃著,“拗拗,你是個迷人的女孩兒,你知道嗎?你的身體、你的神情所散發出來的—切,都有一股特殊的韻昧,你如同一個奇異的花園,長滿與眾不同的奇花異草,它始終困擾著我,折磨著我,你為什麼就看不出來呢……”
我感到肩膀上被他攥得一陣疼痛。他的淚水成串地滴落下來,並發出了一聲失控的嗚咽。
這是我所聽到的第一次來自一個男人的贊美。使我震驚的是,這贊美居然來自一個多年來一直使我感到敵視的人。
當我後來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後,我才發現,女人(包括當時的我自己)是最容易被贊美打動的,贊美是一種絕妙的武器,能使她們變得失去判斷力,失去坐標方位,使她們智能下降,退化成一個簡單無知的兒童,甚至只是一只母性的動物,她們俯首貼耳、心甘情願地成為贊美者的俘虜、戰利品和奴隸。只有最為成熟的女性,才能在這一所向披靡的武器面前保持冷靜和清醒。
那一天,T的失聲落淚,使我感到恐懼、厭惡,但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憐憫。他那種悲絕,實在是有一股威懾力量,壓迫著我自身的感覺,也抑制了我抗拒。
我不停地掙脫,兩個人站立在臥房中扭來扭去,如同一場男女混合摔交比賽。
漸漸,我打算掙開他的力量耗盡了。
他源源不斷的絕望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臉孔上,涼涼的,滲透到我的皮膚裡邊去。奇妙的是,那淚水在我的身體裡邊轉換成一股倦意,那倦意又從我的皮膚滲透出來,然後再一次被他的熾熱吸附到他的體內。
終於,我放棄了抵抗。
在與他的碰擦中,我的腦子裡不斷出現伊秋與西大望的身體扭在一起的圖像,這圖像如動畫片似的活起來,刺激著我的想象和感官。我感到從體內彌散出來一股微顫,蕩漾在我的皮膚上,那微顫令我眩暈。
於是,我閉上了眼睛。
這時,在我的眼簾閉合之後的黑暗裡,我模糊地看到,伊秋與西大望扭在一起的圖象忽然發生了變化,場景和道具沒有變,依然是伊秋家的裡屋,也依然是昏暗中的那一只半舊的行軍床,只是床上扭在一起的兩個裸體的男女之軀變成了另外兩個人。伊秋和西大望牽著手從那只行軍床上走下來,沖我和T詭秘地一笑,西大望說,“該你們上場了,多麼美妙的事情啊。”伊秋轉向我,單獨對我說,“別怕,這個舞台早晚你得登場。”然後,那只行軍床上的軀體就換上了我和T。
在我的腦子裡更換著這一幕圖像畫片的時候.發生了更為奇怪的事,我的身體如同被催眠術施展了魔力,原來的那一種強大的由掙脫而引發的疲倦,忽然轉化為一股與原來的相反的力,朝著T的軀體傾貼過去,癱在了他的身體上……
在這樣—個八月裡暑天的黃昏,房間裡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T這個成熟男子的滾熱的身體,在他的女學生的幾乎赤裸的身上不停扭動,他的胸部無助地在她的乳房上貼緊、摩擦著。他的褲子開口處,仿佛正在醞釀著一場深刻的痛苦。他嘴中的熱氣像熱浪一樣,順著她一側的臉頰,滑向她的脖頸,並沿著她的脊背向下傳遞,直到她的恥骨,她感到那兒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他的雙手急迫地摟緊她的腰部,使他們的胯部盡可能地貼緊對方。她感到了他的腰下似乎長出來一只手,這“第三只手”熱烈而激動地抖動,仿佛要探伸到她的身體裡邊去抓取什麼。女學生的上身盡可能地向後挺仰,想和他拉開一些距離。但是,他向她探著頭,堅硬的舌頭舔著她的耳朵、頸窩,然後便把頭顱用力彎埋在她的胸口,吮吸她的溫涼的乳房和她牛奶一般白嫩的皮膚。她再也動彈不得,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她感到在一陣猛烈的沖撞下,有一股熱流從他的身上透過他的褲子,洇濕到她的腹股溝處……
窗外的黃昏,疲倦地把一天裡最後的余熱湧進屋裡,我和T這會兒全都汗水淋淋,心跳快得如同時鍾的秒針,彼此可以聽到。
當我從他的懷抱裡抽出身來,我看到他的大腿根處洇濕了—大片,我的腰腹部也被弄得粘糊糊的,非常惡心。
我既惱火,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難為情。
我對T說,“你走吧,我要去衛生間洗澡。”
愧疚與憐愛的表情同時擠在T的臉孔上,他神情有些尷尬地說,“拗拗,拗拗,我不是一時沖動胡亂調情的男人,我會好好待你,好好保護你。”
我說,“你先走吧,我要洗澡了。”
“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好不好?”T建議說。
我說,“不好。我得和母親一起吃飯。我們改日再說吧,我要想一想。”
“拗拗,不要往壞了想我好嗎?我真的一直向往著你,盼望著有一天能與你……”
“胡說。”我一聽他又說起這些,立刻憤怒起來,直視著他,毫無顧忌地與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你一直都跟我過不去,挑我的毛病,讓我難堪!”
“可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待你。
拗拗,我發誓,我需要你,我想要你,愛你!”
我堅持說,“你先走吧,一會兒,我媽媽就過來叫我吃飯了。”
T歎了歎氣。不再堅持,說,“好吧,拗拗,我明天再來看你。”
“你不要再來。”我急忙說。
“我不碰你,我發誓,拗拗,我只是想看看你、請你出去吃飯,與你好好談談。”T垂下他潮濕的眼睛,停頓了片刻,說,“拗拗,我為今天的魯莽向你道歉!”
他的表情已經使他放棄了昔日所有的尊嚴。
房間裡一只蒼蠅在飛。它沿著臥房貼近窗子的一側繞來繞去,這使我感覺整面大玻璃窗都搖晃起來,連同窗簷下邊的我的床也一起晃動,仿佛房間裡所有的一切都正在從這一刻起喪失了穩定與安全。
T的眼睛轉向了那張大床。他看到亞麻色的床單潔白得像一片禁區。阻擋著他的欲望。夕陽最後的一縷紅暈抹在床的中央,像是乳白的皮膚不小心染上了花瓣的暖色,或是一朵剛剛被開墾出來的還帶著體溫的處女的血花。
他再也站立不住,喘息著跪到床上。
那床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