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不以每天翻翻報紙為滿足,並且習慣於靜坐沉思、不斷自省的人,都會經常退回到她(他)早年的故事中,拾起她(他)成長的各個階段中那些奇妙的浮光片影,進行哲學性的反思。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再也沒有比經常地回頭看看往昔的生活,更能夠體驗人類生存的玄妙,更能夠發現我們今天所生存的世界所進行的物質的與精神的變遷。我從來不會被限定在童年的時光裡,也不會被限定在一個家庭、一個院落、甚至一個國家中。但是,每一個人的今天無疑都是走在她(他)往日的經驗與思想的橋樑之上,因而理解自己和世界。
這正是我所理解的「如果你不經常變成小孩子,你就無法進入天堂」這句話的內涵。
我的整個中學時代,同小學時候相比,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親身目睹並經歷了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高考制度恢復後的中國。所有高中畢業生殘酷地你爭我奪、一窩蜂往大學裡擠的現象。早年那種親密的同學關係再也沒有了,當然,全體同學聯合起來一致孤立某一個人的現象也成為一逝不返的歷史。你比我的分數高,就意昧著你正在威脅著我上大學的機會和未來的前途。集體主義的觀念正在被強大的個人主義死角一點一滴地吞沒。在這一場殘忍的競爭裡,分數就是一切。學校的教育,教給個人的是答案,而不是方法。
而答案是固定的,你個人有沒有想法、有沒有創造,並不重要,也沒有意義。
小學時代的校園生活,我還只是把自己掩藏在那個時候喪失個人價值的集體主義群體歡樂之外,雖然寂寞,但背後還有著一種間接的、虛幻的陰影似的團體。而進入高中以來,特別是隨著高考的日益逼近,我感到陷入了另外一個極端——毫無集體溫暖的個人主義盛行的牢籠。同伴擠在一個教室裡,卻冷漠得如同陌路。這時,這一種坍塌了的四分五裂的團體,才使我陷入了真正的內心的孤立與空虛,感到了與同伴的疏離與自我封閉的恐懼。
今天回想起來,我們早年那一種忽略個人的集體主義,其實正是孕育當今這一種冷漠而狂妄的個人主義的溫床。任何事物的極端總會繁衍出與之相悖的另一事物。
我記得在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寒假的最後一天清晨,又下起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那勢頭彷彿要把整個的天都掉下來。我伴著窗外沙沙的落雪聲醒來,躺在暖暖的被窩裡不想起床。
我從被子裡伸出胳臂,把床頭櫃上的鐘錶向自己這邊轉過來,時間還不到八點鐘。這天是返校日,學校要求我們上午十點鐘到校註冊。
我看到時間還早,便賴在被子裡胡思亂想起來。
我一眼就瞧見了自己那只伸出去的胳臂發生了變化。由於繁重的作業和高考的壓力,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交談了,「不小姐」和「是小姐」已被我冷落一邊很長時間,我一點也沒有發現,我原來那細棍一般的胳臂和腿,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豐潤起來。我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撫摸了一遍,的確感到我的身體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十分驚異自己的疏忽,為什麼洗澡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發現,這軀體與我以往熟悉的樣子簡直大相逕庭。
這軀體的胸部鼓鼓的,軟軟的,像兩隻桃子被縫在睡衣的上衣兜裡;腹胯部忽然變成了一塊寬闊而平滑的田地,彷彿插上麥苗它就可以長出綠油油香噴噴的麥子;臀部圓潤而沉著,極為自信地翹起,使得腰處有一個弧度,無法平貼到床上;兩條大腿簡直就是兩隻富於彈性的驚歎號,頎長而流暢。
我在被子裡不停地撫摸著「不小姐」和「是小姐」。我明顯地感到,由於我的長大成人,我已經不願意與它們更多地交談了。我腦子裡的話語,已經默默無聲地長出了犄角,伸向了別處,比如伸向對門的禾寡婦,還有同學中我唯—的伙件伊秋。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在腦子裡暗暗地與她們交談,特別是禾,我常常想她更年輕的時候,與她的男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想她是否快樂?她幾乎是我心靈上唯—的光亮和依賴,使我在一天的乏味而沉重的口子之後,撇開學業的壓迫和莫名的失落感,享受片刻的這一種交談的光輝。這—種交談,無須碰面,無須真實的語言接觸,即可在我的腦中傳遞。
這會兒.我安靜地躲在被子裡,像一隻剛剛長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樣,咀嚼著對話,似乎在建造一幢語言的房子,格外精心。
這時候,我聽到了我父母在隔壁的房間裡的說話聲,他們好像正在「討論」什麼問題。我說「討論」這個字詞,是因為作為一種辯論,他們的語調顯然不夠銳利和激揚,平靜得像是在商量買什麼牌子的家用電器好之類的閒話。但我知道,我父親從來沒有與我母親議論家庭瑣事的閒情與熱情。我側耳細聽,果然,我聽到了我母親在說「離婚」這件事,我能夠感覺到,她說這件事的時候,沒有任何磕絆,流暢得彷彿已經在心裡預習了多少年之久。只是她的聲音由於某一種鄭重而失去了往日的圓潤,變得有些嘶啞。
我的心情抑鬱而沉重起來,十分想哭,但是我討厭自己沉浸—種無能為力的傷感中,便立刻轉移注意力,起床、穿衣,悄悄在廚房裡吃了點東西,就帶上我的寒假作業本,到學校註冊報到去了。
街上顯得荒蕪而廖落,微微嘶鳴的小風穿過路邊灰色的廢墟和高石階上的門洞,暢行無阻。白雪覆蓋了那些頹垣殘壁和枯黃的草坪,彷彿給城市穿了一件外衣。一輛四輪馬車從我眼前駛過,馬蹄無聲,貓一樣沒聲息,只是粗重的輪子發出枯澀而細微的吱嘎聲,彷彿那馬車也被罩在一層無形的網子裡,悶悶地、緩緩地爬動。陽光閃閃爍爍,在光禿的枝椏上,以及路旁粗糙的褐色木柵欄上影子般跳躍翻飛。
我喜歡在雪天裡漫走,天高地闊,思緒一無遮攔,思路本身就是一條暢通的街。鞋底在皚皚雪地上吱吱尖叫,像麻雀一樣跟著你的腳糾纏不清。那聲音使你感到你在人間走著,回身望望足跡,你感到你在世間活著。你感到在那一刻,萬物之靈與你同在。離開家出門前鬱悶在心裡的沉重,也因曠達的天宇和蒼茫的大地,豁然而朗。至少在那一刻,覺得自身生命裡的任何悲哀愁緒,都是如此之渺小。
在雪地上走了一陣之後,我就把早晨父母離婚的事情暫時丟到一邊去了,並且有效地抑制了我的傷感。
走進學校的大門,校園裡一片荒蕪,奶油般的雪層覆蓋了庭院、走廊和一切通道。由於天氣陰沉,我看到所有的辦公室裡的白熾燈都亮著。我走進T先生的辦公室。進屋的時候,我發現T先生正微笑地望著我,好像他一直看著外邊專門等我走進他的辦公室,走到他的跟前來。
果然,我一邁進門檻,T就說.「我從窗子裡看你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像童話那麼美。」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他那高大的身架從椅子上站立起來,彷彿我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個來訪的客人。
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窩中透出一絲侷促不安,彷彿他憋了整整一個寒假的話,那些話在他的胸中擁擠成一股強烈的壓力,急於找到出口。
這時,辦公室裡又來了幾個註冊報到的同學,伊秋也甩著她那條小兒麻痺症的殘腿,呼呼啦啦地走了進來。
我和大家一起交了作業本,然後在學生證上蓋章註冊。
辦完一切手續,我正欲與伊秋一起離開,T先生忽然說,「倪拗拗,你先別走,我找你還有點事。」
我感到不安,問,「什麼事?」
T想了一下,說,「你先去清掃咱們教室門前小院裡的雪吧。然後再說。」
他一邊忙著接過後邊進來的學生作業本,一邊對我說。
我覺得不公平。別人都可以回家,我卻要留下來掃雪。但我還是聽從了他的命令,拉著伊秋陪我去掃雪了。
我讓伊秋蹲在教室屋簷底下的台階上等著,就一個人掃了起來。
我一邊清掃地上的雪,一邊抬頭張望天空依舊嘩嘩拉拉飄落的雪團。那些毛絨絨的棉絮正在勤奮地不間歇地鋪撒下來。不一會,我的頭髮上和肩膀上便都覆蓋了白花花的一層。
這時,我直起腰來,回頭望望自己剛剛掃過的地方,黑色的地皮已經又被白雪覆蓋起來。我失望地在原地站立了一會兒。便又退回去重新掃。
我掃幾下一回頭,不斷地去看剛剛掃完的地面又被新的雪再一次佔領。
我掃著掃著,一股沒有希望的疲倦忽然降臨到我身上,我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考試或者勞役,永遠也考不完、做不完,它完全是T先生的一個陰謀、一個陷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蠻橫、刁鑽、壓迫和對我的不公平,他不僅控制著我的分數和德行的評價,而且還控制著我的言論、我的思路甚至我的情緒。這一切實在太不公平了!我為什麼要忍受這樣的屈辱!我為什麼總是處於服從他的地位?像一個任人擺佈的傻瓜?
在那一瞬之間,我一下子把眼前掃不完的雪誇大地看成了我未來生活的一種象徵,一種命運。
直到這個時候,清晨我在家裡聽到離婚問題所產生的抑鬱和茫然的情緒,才重新回到我身上,完全地佔據了我。
那個時候,我自然還沒有讀過西西弗斯的神話。我上了大學之後,才知道了在古代的西方就曾有過一個傳說,諸神為了懲罰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到山頂,然後讓巨石滾落下來,他再把巨石推上山頂,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他的生命就是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消耗殆盡。但是,西西弗斯卻在這種孤獨、荒誕、絕望的生命中發現了意義,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動下散發出龐大的動感的美妙,他與巨石的較量所碰撞出來的力量,像舞蹈一樣優美,他沉醉在這種幸福當中,以至於再也感覺不到了苦難。當巨石不再在他心中成為苦難的時候,諸神便不再讓巨石從山頂滾落下來。
人類是聰明的。
這樣一種對於命運的智慧態度,是我後來才醒悟到的。
當時我站立在教室外邊雪地上的時候,被自己無邊無際的災難性的誇張與想像完全地吞沒了。
我站在那兒,忽然就哭了起來。
伊秋在屋簷底下抬起頭,望著我莫名其妙。
我哭著哭著,所有的新「仇」舊「恨」一起湧來。
已是中午了,我懷著對T和我父親所代表的男人的滿腔仇恨,衝進T先生的辦公室,站在他的面前。
T見我滿臉淚痕,疑惑又關切地問:「怎麼了,倪拗拗?」
他—邊說著,一邊用手撣掉我的頭髮、胸前和脊背上的雪渣,眼光透出一股迷離恍惚的神情。
我不吭聲,死死地盯著他,彷彿那目光是鋒利的牙齒,可以咬碎他的道貌岸然與虛情假意。
T似乎察覺不到我眼孔裡射出來的小刀子,繼續把手撫在我的肩上,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忽然用力撥開他的大手,終於大聲地說,「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對我疑惑不解地問。
我憤怒地盯著他的臉孔,「我就是專程來告訴你……哪兒是私部!它在這兒,在那兒!」
我在他早年摸我的地方,「回敬」了他。
我十分用力地摸了他!
T這個時候,表情驚訝,神態複雜。
當我想平息自己身體內部莫名的緊張和激動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其實站立在T先生面前紋絲沒動,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緊地垂在大腿兩側,並沒有抬起來過,也不曾觸碰過他的身體。我的兩隻僵緊的手,如同兩塊死去的石頭。
而上邊所發生的那一幕,不過是在我的想像中完成的。
我這時才看見,在我的腦中,此刻正有兩個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時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亂之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手足無措。
當我知道我並沒有傷害著他的時候,我十分悲憤。我多麼鄙視我自己!我是一個沒有任何行為能力的人。一個不會還擊的人。
然後,我猛一轉身,就跑出了辦公室。
跑出學校大門。我並沒有徑直回家,我一個人在大街上來來回回亂走,過來往去的人群以及櫥窗琳琅的商店,我視而不見,全神貫注地沉溺在悲涼而雜亂的心思中。
整整一個下午,我在街上走來走去,昏黃的路燈燃亮了,晚霞默默地退到人家屋頂的後邊去。所有的宏偉建築和遊藝場所全都霓虹閃爍、彩光絢爛。
我從來都覺得,街頭小路是一種家園,當你的頭腦魂無所歸、無處所棲時,它就是你的旅館;當你的親人遠離、孤寂無助時,它就是你的朋友。即使在這冷冬的天氣裡,我對它的喜愛也不會降溫。我在街頭不停地亂走,內心的對話不停地延伸。
家,就在不遠處等待著我回去,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接、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