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誰誰」家住宅的時候,戶外夜晚的天空橡夢境一樣安詳,黛二小姐獨自站在「誰誰」家門外夢境一般的空曠裡,她想起了那個忽然變得陌生了的女友的隆起的肚子以及世界上千千萬萬通過不同的黑暗渠道鑽入女人們日益隆起的肚子裡去的事情。她的神思滑向遠方。她知道自己在夢幻裡活得太久了。她站在那裡,望著幽靜如荒漠的蒼穹,重溫起自己在夜夢中最常出現的幾個景象:第一個場面,就是她獨自一人在四際荒涼的沙漠裡無盡地跋涉,秋風掀起她的衣服,褲管裡也爬滿幽幽的風聲,她永遠在走,卻永遠也無法抵達目的地;第二個場面,就是她在擁擠不堪、嘈雜紛亂的樓群之間被許多人追趕,她剛剛甩掉一個,就又冒出一個,無數個埋伏四周的追趕者永遠會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向她襲來;第三個場面,就是一兩隻顏色淒艷、陰暗的母貓永遠不住地絆她的腳,它們的目光散發出一股狂熱、病態而絕望的光芒。黛二小姐冥冥中感悟到,那無盡的沙漠正是她的人生;那擁擠的樓群正是紛亂的情場;那淒厲的艷貓正是危險的友情。
一陣夜風裹在黛二小姐的身上,把她從邈遠幽深的天空拉了回來。她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過於認真和嚴重了,把天空和大地當成了真正的悲劇舞台,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悲劇演員,並且過於真誠執著地恪守自己的演員職業了。
這會兒,黛二小姐開始判斷自己的位置,她的空間方位感從來都很差,她一邊費勁地明確回家的歸途,一邊為自己茫然混亂的思緒與情感尋找一條出路。
這時,那氣功師從「誰誰」家告辭出來了,他向黛二小姐這邊走過來。於是,很偶然地他們同行了幾步。氣功師的目光在黛二身上停留了一瞬間,然後說:「你經常頭疼是不是?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助你。」黛二抬頭望望他的眼睛,它散發出一種征服者般無可抵禦的溫情,那神情就是一聲無聲的軍令。
「我有個診所,自己幹。主要是搞氣功。」
「花費很高嗎?」
「一般是收費的。我最近正在搞中樞神經系統以及一些穴位的研究。對你可以免費。」
黛二望著他,默默地在心裡叫了聲:「老天爺,就是他。」她稀里糊塗點了點頭,說:「願意。」
他們分手的時候,悠閒的月亮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運送貨物的火車汽笛聲遙遠地傳過來,把夜晚襯托得格外寧靜,黛二小姐望著氣功師那超然之軀和溫和的背影產生了某種想像,她的內心忽然生出一股柔情。
第二天是星期一,黛二特地早早起床,按照氣功師指定的時間和地點來到他的私人診所。
那診所就設在他家裡,開門的正是氣功師本人。他身上雪白的大褂透出一般職業醫師的冷峻而和藹的氣質,提醒來者他來看的只是一位可以信賴的醫生而不是為了敘憶某種舊情的朋友,他不會對你的任何私人問題有所侵犯。黛二在進去的一瞬間,環視了這裡的格局,這裡明顯地擁有家居的特點,同時又明顯地瀰漫著一般淡淡的悅人腑肺草藥的清香。她被氣功師引領到一個房間裡,這房間完全是醫務診室的陳設,使黛二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生活痕跡。
從一進屋,黛二就感到一般湧動的氣場在她身前身後身上身下徐徐滾動。到底是氣功師,不是一般的中醫或西醫師,黛二一直對氣功深感興趣,就像早年迷戀哲學那樣對氣功存有很深的好奇心。氣功能否治病她不清楚,但她對此作為一種物質的存在深信無疑。她以為氣功是與巫術、宗教、神話、靈魂、科學、生命和宇宙都有著某種關聯的東西,在其背後擁有著一個神秘莫測光怪陸離的世界。黛二小姐對於這種虛幻而邈遠的力量的興趣,完全是出於她的精神世界對於某一種解脫慾望的企盼,她企盼宇宙間存有一種力量,它使人能夠在念灰思焦、鬱悒孤寂、心懷仇恨、盛怒煩躁、悲傷絕望中保持精神的平衡。在處處碰壁的情景中,在理智的經驗沒有出路的情況下,有所解脫,憑借這種力量終南捷徑,逃到超然的領域裡去。
黛二小姐被氣功師扶上一張很平的窄床,平躺下來。床很硬,由於頭部沒有東西可枕,黛二產生一種挺胸抬頭之感。也許是因為這姿勢使她僵持,也許是因為她一覽無餘地仰臥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注視之下,她感到全身繃得很緊,無法放鬆。
氣功師請黛二小姐放鬆並且閉上眼睛,黛二就動了動身體,使身體的曲線在這只平展展的窄床上盡量找到幾個較為舒眼的支撐點,然後閉上眼睛。
黛二小姐感到一股熱中帶麻的氣場罩在她的頭頂和額頭上,那氣場流動著從她的頭皮表層深入進去。她的眼睛微合,隱約可以看到氣功師的雙手平展著懸在她的頭部,那氣流隨著他的雙手的緩緩移動而流動。黛二小姐只僵持緊張了幾分鐘,便感到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那種舒服的柔軟感從她的頭部逐漸向身體下沉,頃刻間爬滿全身。
這種輕鬆與柔軟之感激起黛二小姐某種潛在的意念,激起她渴望看到某種奇跡的慾望,她幾乎湧起了人類本有神秘力量的信仰。
這時,黛二小姐感到氣功師的手掌發射出來的氣場開始從她的頭部向她的身體流動,被氣流淌過的部位就感到一股灼熱,她完完全全專注於品味自己的感覺,這感覺先是隱隱的,爾後那氣流便強烈起來,像手指一樣真實地觸摸在黛二的身上。她掙扎著從迷濛中猛地睜開眼睛,望見那氣功師眼睛微合,立在床邊,雙手在距黛二小姐身體兩尺開外的空中向下懸舉。什麼都沒發生。她放心地喘了幾口氣,重又閉上眼睛。現在,黛二小姐已明顯地感覺到她身體裡的某種東西為理智所抵擋不住地被漸漸調動起來,她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觸摸、擠壓、揉弄,於這種力量撩撥起她對於約翰·瓊斯那雙寬大的手掌和懷抱的追憶與想像。她努力地用意志去和這種慾念抗衡,結果這一慾念卻在她的身體上越來越強烈和集中地呈現出來,她幾乎要叫了出來……
這時,一個聲音卻從黛二小姐身體上空的一個部位響了起來:「好了,起來吧。」氣功師語調平平地說。這語調使她想起了她在替繆一做婚前婦科檢查時那個冷冰冰刻板板的女醫生的聲音。
黛二起身下了床,氣功師已遠遠地坐到一邊的黑色轉椅裡去,神情裡透出一種正直的疏遠,黛二為自己沒有由來的想像感到羞愧。氣功師不動聲色地靜靜察看了黛二一會兒,問:「有什麼感覺嗎?」黛二說:「很有感覺。」氣功師說:「你的氣感比較敏感,有的人是刀槍不入呢。」
黛二很想就氣功治病的問題詢問開去,談到更深層次的東西。可是,氣功師說:「好了,下星期這個時候歡迎你再來。你的頭疼會好起來。」然後氣功師站了起來,做出到此為止的身體語言。黛二欲言又止,他的冷峻與鎮定自若已經使她的內心熱情起來,她覺得自己格外安全。於是,黛二忽然像那種粘人的女人一樣,莫名其妙地想與他暢談,她想說:「別這麼快就分手,跟我說點什麼吧。」然而,她終於什麼也沒有說。黛二站起身,告辭了。
旋轉下樓的時候,黛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爽。她一級一級慢慢走下去,彷彿剛剛用生命敲開了一座神秘之門。黛二小姐浮想聯翩,形離神滯地走出於氣功師的大樓,走在白得耀眼的中午的街上。黛二小姐在陽光濃烈的街上走了很久,從一個路口到另一個路口。每一步她都感到非同往日,儘管街景仍然是往日那種大同小異的街景,她的心境格外好,滿街平淡的煙囪、樓群,電線桿、斷垣、窗欞和廢棄物都顯得充滿奇異。
這些天來,黛二小姐一直處在興奮狀態中,無論氣功師還是工作問題。是那樣一種隨時準備投入、應戰的高亢。
「誰誰」的信,幾天前已由墨非親自交到報社正社長手裡。墨非說,是在報社門口有個年輕姑娘請他轉交社長。黛二很怕把這麼重要的信寄丟;或是明明寄到了,社長就是說沒收到。人心叵測,事情不能一開頭就砸了。
繆一來過一次電話,說社長已給「誰誰」回過話了,此事已轉交負責人事的副社長老劉手裡了。黛二拿著話筒半天沒出聲,她心裡很亂,覺得她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交談了,像以前那樣的充滿真誠地交談。現在,連繆一的聲音都變得陌生遙遠起來。她很想隔著電話線說點什麼題外話,但黛二忽然一陣時過境遷的茫然之感。於是,她只說了聲:「謝謝!多保重。」就掛斷了電話。這電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永遠地掛斷了。放下電話,黛二的神思亂亂的,半天才轉了過來,鎮定了情緒。
這一個星期,黛二小姐在多重等待與想像中度過。她很清楚,工作問題是個切身實際的存在,氣功師問題是個虛幻緲然的存在。
星期一上午,她又如約去了氣功師的診所。一進房門,她就從氣功師的臉上感到異樣的親切和溫倩,這是她所盼望看到的。那種遙遠的距離感實在使黛二感到一種莫名的誘惑,氣功師先詢問了她頭疼的情況,黛二幾乎把頭疼忘記了、她難道不是為此而來的嗎?她想了起來。
氣功師先請黛二脊背朝上地趴在那張硬床上,他這次要先做按摩,氣功師並不是用整個手掌觸摸她,只是用飽滿的手指尖在黛二瘦稜稜的脊背上像針灸那樣點按柔鑽。他說人體中摳神經系統的穴位幾乎全部在脊椎骨兩側。他不時地用一種空靈邈遠的聲音說著:放-松-放-松-放-松…·這聲音彷彿從很遠的高空沉澱下來,如飄渺悠然的古風琴徐徐落下,淌在黛二身上,使她陷入一種輕鬆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