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二猛地睜大眼睛,房間裡黑漆漆什麼也看不見,一陣驚懼從她的腳底竄上頭頂,她想起了和母親爭吵時那直直的病態的目光,黛二一動不敢動,母親是孤獨的,可憐的。黛二預感有一天終究會發生什麼,這會兒,她恍惚感到一個披著頭髮的女人陰森森又悄然無聲地撲向她,那雙冰涼僵硬的手就要扼在她的脖子上了。她再也不能遲疑,鼓足了絕望的勇氣,懷著犧牲掉胳臂的決心,從被子裡伸出手臂,啪一下打開床頭燈。隨著橙黃色的光亮降臨,室內一片寂然和空蕩,一切毫無蹤影。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白天的時候,黛二小姐多了一個恐懼。她無法把握母親的又愛又恨的情緒,她知道孤獨是全人類所面臨的永恆困境,她很怕有一天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她每次去母親的房間變得禮貌起來,總是先在門外叫母親,聽到應聲才敢推開門。黛二很害怕忽然有一天一個場面像晴天劈靂迎面擊來——在黛二與母親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裡呆了半天之後,黛二為了說一件什麼事,忽然推開母親房間的門,一瞬間她看到那女人一她唯一的親人自殺了,頭髮和鮮血一起向下垂,慘白、猩紅、殘酷、傷害、噁心、悲傷一起向她撞擊………
黛二小姐被這種想像搞得頭疼欲裂,心神恍惚,她為自己的想像流下眼淚。她寧肯自己去死,也不想活著失去母親。她愛母親。
戰爭平息的時候,黛二小姐依舊與母親在傍晚時候閒閒款款地散步,街是灰白色的,天空沒有風。街兩旁連綿矗立的樓房,窗子敞開著,無數故事像一首首歌兒流入空中-既有悲傷,又有歡樂;既有孤寂,又有充實。
黛二小姐與世界
繆一的肚子一日一日鼓脹起來,它已經不安於衣服的遮掩了。黛二見到她的時候,她的桌上、床上已經堆滿各種「孕婦手冊」、「胎教種種」等孕歸們關注的東西了,由於懷孕,由於生活的穩走與安全,她的身體內部湧出一股新的力量,看上去她踏實了許多,消失了以往那種四處無依的憂鬱,臉上多了一層以前從未有過的滿足與驕傲的少婦之態。黛二小姐很是驚訝。她們僅才一個多月不曾見面,繆一就發生了這般巨大的變化。隆起的肚子不時地使黛二聯想起與子宮與性行為相關聯的活動,又由於這種聯想,那個男人也被拉了進來,這使得黛二感到無比醜惡。
黛二給繆一買去了很多營養品。這舉動本來完全是出於她們以往真摯的友情。繆一卻忽然像一個習慣了受禮辦事的太太那樣,理所當然地欣然接受,然後是一番關於黛二工作問題的真誠的客套,以及關於自身婚姻生活的真誠的假話,黛二立刻敏銳地感到一股強大的隔膜與疏遠向她壓迫而來,她靜靜聽著,不想再說什麼。這時,她才感到自己長時間以來對於友誼的信仰是完全地被愚弄了。黛二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神思活躍,她想著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利用,男人可以利用他的肉體和激情,女人可以利用她的頭腦與真誠。她想,如果她擁有大權和大錢,被利用的方面還會更多。她還想,她在被利用的時候肯定也利用了別人,這個世界就是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平衡中運轉,這是多麼的正常啊,自己就是這佯生存的,所有人都是這樣生存的,儘管許多人自己不承認。一時間這些思緒攪得黛二心事重重,心亂如麻。想著人的前景,黛二心裡一片空茫。
黛二本想起身走掉,但已經跟繆一的公公約好,就硬撐著坐下來,神清冷冷地不再說什麼。
傍晚,黛二在繆一的陪同下去了「誰誰」家。黛二問是否要給「誰誰」買些禮物。繆一說,「你給他買什麼都不算什麼,乾脆什麼都先別買,以後再說吧。」於是黛二就先不買什麼,等著以後再說。
黛二扶著繆一走進「誰誰」家的時候,正有個氣功師剛剛給「誰誰」看完病。他新近得了一種小便失禁的毛病,像退回幼兒時期一般,早晨醒來總是一床冰涼的尿濕;甚至在白天精神稍有緊張的時候,或在大會發言時的幾聲咳嗽,也會使他的褲襠洇濕一片。為此,「誰誰」吃過很多中醫偏方,連西醫也試過了,儘管「誰誰」對西醫深惡痛絕。但都沒有療效。
繆一從一進「誰誰」的房間立刻換了容顏,父親長父親短,問寒問暖,慇勤備至。看到繆一如此苦心經營,黛二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她深深吸了幾口氣,使自己可以坐在沙發裡面不至於起身走掉。
那氣功師卻在一眼之間給黛二小姐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身材頎長但不乾巴,看上去不到五十歲,體態中散發一種底蘊十足的溫情與魅力,他那鎮定自若的神情給人一種宗教般的超然的悟性。他的手很大,那手在空中劃來到去的時候,黛二在心裡遙遙感到一股博大溫熱的神力。
這時,一聲嘶啞的老鴉般的聲音從黛二小姐的頭頂和腳尖鑽入她的身體,她一時沒有搞清那是什麼聲音。待她敏覺地從那聲音傳出的方向追尋到發出聲音的初始點時,她望見「誰誰」的嘴唇在吃力的地翕動。她還沒有來得及回味並判斷一下「誰誰」說了什麼,她已被「誰誰」的秘書很禮貌地引領到另一個房間。那秘書的毛筆字非常漂亮,他懸腕運筆,幾分鐘時間,黛二所需要的推薦信已經寫好,那秘書又回到「誰誰」的房間簽了字,事情順利得有些令黛二意想不到。
辦完事,黛二就起身告辭。她不想再與繆一打招呼,她知道自己除了對繆一還擁有一份憐憫,再也沒有其他。於是,黛二就悄悄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