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如果不知道是好是壞,有人希望等待,等待的朦朧可以緩解最後的疼痛,大丫的每一天變得容易些。她去醫院比平時頻繁些,但不是每次都去看大牛。她常去醫生辦公室跟他的主治醫金大夫談談。
「我覺得你已經有準備了。」金大夫對大丫說。
「那肯定的。我什麼時候能把他接回家?」
「假如他願意,下周就可以。」金醫生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啊?」大丫問。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聽護士們說,他要跟你分手。」
「開始的時候,他的確說了,不過,今後的日子得一天一天過。他自己好像慢慢也明白了。」
「你也挺了不起。」
「我想抓一個殘疾人當稻草,免得再被男人背叛。」聽了大丫的話,金大夫嚥下了自己想提醒她的話。面對她的真誠和坦白,他不敢告訴她同樣真實的另一面。
大丫第二天走進大牛病房時,大牛依然躺著,但床頭部分被抬高了一些。護工不在,大牛母親對大丫點點頭。大丫當著大牛的面問她是不是跟大牛說了。
「我知道了。」大牛搶先說。
「你想什麼時候出院?」大丫直接問,好像他們已經結婚十幾年了,口氣像不耐煩的妻子。
「下週三吧。」大牛微笑地說。大牛此時露出的微笑,彷彿帶過一股暖流,流過大丫的心。她覺得,時間終於讓大牛明白了他們命運的歸屬。
大牛出院前兩天,大丫從家政公司雇了人,把房子徹底打掃了一下,買了很多鮮花擺放到各個窗台。最後站在門口像旁觀者一樣打量自己的家,不停地挪動挪動鮮花伸展的姿態,心底充滿了欣喜:假如這是她所做過的最重大最艱難的決定,她感謝生活給了她機會,無論怎樣她都不會打退堂鼓,堅持到底人生就會圓滿。
大丫去接大牛出院的那天中午,下了一場短暫的暴雨。大丫打車,直奔醫院。
病房的護士告訴大丫,大牛上午已經出院走了。
大丫反應了一會兒,護士交給大丫一張紙條,說是大牛留下的。
大丫看紙條上一個陌生的地址,人好像被懸起來了。她帶著自己的身體,離開醫院打車時,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胖。當她坐到出租車裡時,覺得再也站不起來的不是大牛而是自己。給她開門的是那個護工,大丫一句話沒有,直奔裡面。她在最裡面的屋子看見了大牛端坐在輪椅裡,好像正等著她。他從容帶著笑意的表情,在很短的瞬間裡,讓大丫產生了錯覺:大牛想給她一個驚喜,這房子也許是他媽的,他想暫時住在這裡。所以也回答了一個幾乎覺察不出來的微笑。她退到走廊,留心地看了看房子。兩居室,整潔,簡單,廚房朝西,陽光明媚,煤氣灶上正做著開水,她想,護工邢姐也許正在給她泡茶。
大牛坐的輪椅,吸引了大丫的注意力。她問大牛,誰給他買的輪椅。
「我媽。」大牛說。大丫在大牛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再一次有永遠起不來的感覺。
「很抱歉讓你白跑了一趟。」大牛抱歉的時候,大丫在他臉上沒看到任何歉意的表示。
護工邢姐果然端進來兩杯茶,然後對大牛說,她出去買菜。大牛點點頭,大丫居然也點頭,雖然她不是很滿意邢姐對她的態度。
「你想把她長期雇下來?」她走了以後,大丫問。
「我就要跟這個女人結婚了。還有她兒子。」大牛說完很安詳,彷彿這是殘疾人的專利,可以不動感情地表達這樣的感情。
「哪個女人?」
「房子的主人。」大牛說。
「房子的主人是誰?」
「邢姐。」大牛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大丫覺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個震搗器上,渾身不停地抖動。好半天,她好像失去了基本的感覺機能,恨,難過,絕望,愛,傷心,憐憫……沒有哪種感覺是清晰的。她忽然開始說話,聲音低低的……你以為你是誰,你這個瘸子,誰是邢姐,你瘋了,到底怎麼回事,我一輩子瞧不起你,你不是個膽小鬼,也不是壞人,我看見你就覺得噁心,你不是人,你會後悔的,你應該去死,我應該殺死你,我活得真好,謝謝你送我的禮物……
大丫的疼痛和無助,讓人想把眼睛閉上,人幻想得到另一雙眼睛,只看見他們的愛情,不看見愛情的傷害,無論這傷害的理由如何充分。
在愛情的世界裡,我們何時能放下屠刀?
大丫離開大牛和護工的家時,太陽像逃避瘟神一樣迅速地鑽進了雲層。很快,下起了另一場暴雨。暴雨過後,接著下毛毛雨,連著下了兩天。在雨停的前幾個小時,大牛對著窗口說,如果今夜雨還不停,他就回去找大丫,他受不了了。
那天夜裡,雨停了。大牛的心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