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見到車展,丁欣羊高興得近乎慌亂。她想過,也許有一天,車展會給她打電話,他們會再見面。對此,她並沒有十分的自信,就像她對自己的魅力也沒自信一樣。
他們坐在勞動公園的一個露天茶室裡,享受著初夏清新。丁欣羊意識到自己不停地說話時,希望自己閉嘴,卻身不由己,中邪了似的。車展面帶微笑,不停地給丁欣羊倒茶,基本不說話,似乎對丁欣羊不停說話的狀態很滿意。
她說著,夏天來了,天快熱了,新工作有很多值得學習的經驗,你好嗎,今年夏天氣溫低於歷史水平……說著,說著。
沉默突然剎住了她,她低頭喝茶,一句過渡的話也沒有。失去車展,並不像我想的那
麼簡單。她想,也許,他是那個能給我帶來正常生活的男人。她這麼想的時候,心裡任何把握都沒有了,包括對自己的。她不知道自己愛他到什麼份上,不知道自己能否也給他帶來幸福正常的生活。
車展沒有問她為什麼沉默,好像他給她打電話之前已經設想了無數可能出現的場面,於是,任何場面都在意料之中。
如果真的失去這個人,我未來的生活可能就此拐彎,走上另一條路,充滿懸念,但毫無安全可言。她又想起那張海德公園女人的照片,彷彿看見了自己六十歲時的樣子,惟一可能不同的是,不會那麼昂揚,哪怕是挺出來的。她覺得從來都不是一個勇敢的女人。
但她常幹勇敢女人不敢幹的事。
丁欣羊喝了兩杯茶之後,車展依舊微笑地看著她,她覺得他在審視自己。便再次開口說話。說起了劉岸,她不想說劉岸,但已經說出口了,只好繼續說下去……
車展繼續給丁欣羊倒茶,臉上的微笑卻在減少,最後少到幾乎察覺不到的地步。丁欣羊終於閉嘴之後,去廁所,剩下車展一個人時,心情頓時黯然。他後仰著,看夏日的藍天,在樹葉的遮擋下,湛藍清澈,一絲雲影都沒有。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生活也是這樣簡單明瞭。他想告訴她,他們沒有聯繫的這段時間裡,他的難過和懷疑。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生活的意義,忙碌,掙錢,為了什麼?享受生活,他一點也不反對,但他希望能為此找到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伴侶。她有另外的世界,他們的理解是這兩個各自豐富無比世界的橋樑,有相同有不同……他夢想的情侶關係……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眼看著他和丁欣羊的關係走到了另外的路上。在他所憧憬的家庭生活中,他希望把自己想像成勇敢能幹寬容體貼的丈夫,根本不會在意麻煩,甚至高興有麻煩。他有信心在面對困難時贏得她更多的尊重和愛。現在麻煩的確來了,但這不是他希望的麻煩,因為這麻煩涉及的是他們的關係,而不需要他們共同面對。他覺得在這麻煩中,自己毫無用武之地。他終於沒有把握,自己在對方那裡是不是受歡迎的。
認識丁欣羊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曾經覺得丁欣羊是個可靠善良的女人,跟她一起生活可能很容易建立信任。現在,他覺得自己判斷錯了,跟丁欣羊在一起生活也許會後患無窮。他聽她說劉岸的事情時,他發現自己無法忍受的正是這一點:丁欣羊無法跟周圍的男人搞清楚。於是,理智重新控制了他,而他恰恰是這樣的男人,靠理智而不是感情決定一切。在丁欣羊回到自己座位上時,他已經決定跟她說清楚,但看見她不安的表情時,便改了主意。聰明的丁欣羊從車展的臉上讀到了一切,不聰明的她偏偏要把看到的說出來。
「你已經決定徹底跟我分手?」她冷靜地說。剛才一個人的時候,她也充分地想了想。她知道不該這時提什麼劉岸,但她偏偏提了。她想到姐姐,懷疑他們家族有精神病史。她已經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所以,看到車展變化後的表情,心情也如死水一般。
車展沒有回答。
丁欣羊命令自己懇求他,再給他們一段時間,把癥結搞清楚。但命令的同時,她知道自己會拒絕執行這命令。她清楚自己性格中清晰的部分,但不瞭解那些隱秘的部分。像我這樣的女人,就該一個人吧。她想。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我們兩個人再冷靜冷靜會知道得更清楚,我們要什麼。」車展含混地說。
「我們已經夠冷靜了。」她說。
「你這麼覺得嗎?」車展說這話的時候還在指望奇跡發生,指望她的一句話,讓他們立刻熱淚盈眶地擁抱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開。
「我這麼覺得。」她說。
「那你覺得我們的問題在哪兒?」
「你害怕。」
「什麼意思?」
「你害怕我,你對我沒把握。」車展從沒這麼想過,但不覺得她的話沒道理。
「就這個樣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心裡想的是認真對你,所以希望一切都能解釋清楚。可是好多事居然解釋不清楚。」她緩和口氣之後說,「我也沒想到你會在我生活裡變得那麼重要。剛才我見到你時,心裡惶惶的。但這沒用,你很實際,也很理智,而且你是對的。」她說到這裡,車展想直接地問她,她到底有多愛他,但他害怕聽到他承受不了的答案。
「車展,我知道女人怎麼做能收到好的效果,可惜,我學不會。我跟男人交往走的都是彎路,不過內心的收穫挺大的,所以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車展看到了另一個丁欣羊,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女人。她聰明,但活得很累,雖然她的想法值得尊重。她不能像普通女人那樣在具體生活中培養感情,必須把在具體中發現的感情昇華上去,進入真空狀態最後讓它枯死。她強調的內心的真實,在車展這裡引發的理解就是這樣的。他的情感被吸引,他的生活原則反對。
「好了,我該走了。怎麼說?祝你順利,一切順利。」聽了她的話,他只好點頭。
她站起來,弄翻了身後的椅子。他替她扶好椅子,好像她還會再坐一會兒似的。她對他笑笑,眼睛裡的淚光刺得他心疼。他咒罵自己的原則,他要自己走過去,把她像個無辜的小動物一樣抱緊,管她過去怎樣,將來可能怎樣,只要眼前在一起,讓其他的都見鬼去。
可她已經走出去幾步遠了。
「以後還打電話嗎?」他突然大聲說。
她沒有回頭,揚揚手。
車展看著她的背影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又一個人在漸漸衰弱的陽光下坐了一陣,她揚手時手臂好看的輪廓,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那麼優雅性感。但他仍然沒懂這手勢的含義。
再見?打電話或者不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