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靈魂只能獨行
我是與一個集體一起來到這個島上的。我被編入了這個集體,是這個集體的一員。在我住在島上的全部日子裡,我都不能脫離這個集體。可是,我知道,我的靈魂不和這個集體在一起。我還知道,任何一個人的靈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個集體在一起。
靈魂永遠只能獨行。當一個集體按照一個口令齊步走的時候,靈魂不在場。當若干人朝著一個具體的目的地結伴而行時,靈魂也不在場。不過,在這些時候,那缺席的靈魂很可能就在不遠的某處,你會在眾聲喧嘩之時突然聽見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兩人相愛,他們的靈魂也無法同行。世間最動人的愛僅是一顆獨行的靈魂與另一顆獨行的靈魂之間的最深切的呼喚和應答。
靈魂的行走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尋找上帝。靈魂之所以只能獨行,是因為每一個人只有自己尋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二內在的眼睛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內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見現象,內在的眼睛看見意義。被外在的眼睛看見的,成為大腦的貯存,被內在的眼睛看見的,成為心靈的財富。許多時候,我們的內在眼睛是關閉著的。於是,我們看見利益,卻看不見真理,看見萬物,卻看不見美,看見世界,卻看不見上帝,我們的日子是滿的,生命卻是空的,頭腦是滿的,心卻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會退化,常練習,就能敏銳。內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對於我來說,寫作便是一種訓練內在視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經常睜著內在的眼睛,去發現和捕捉生活中那些顯示了意義的場景和瞬間。只要我保持著寫作狀態,這樣的場景和瞬間就會源源不斷。相反,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挾,長久中斷了寫作,我便會覺得生活成了一堆無意義的碎片。事實上它的確成了碎片,因為我的內在眼睛是關閉著的,我的靈魂是昏睡著的,而唯有靈魂的君臨才能把一個人的生活形成為整體。所以,我之需要寫作,是因為唯有保持著寫作狀態,我才真正在生活。
三靈魂之杯
靈魂是一隻杯子。如果你用它來盛天上的淨水,你就是一個聖徒。如果你用它來盛大地的佳釀,你就是一個詩人。如果你兩者都不肯捨棄,一心要用它們在你的杯子裡調製出一種更完美的瓊液,你就是一個哲學家。
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靈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確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間,容量會有差異,有時差異還非常大。容量極大者必定極為稀少,那便是大聖徒、大詩人、大哲學家,上帝創造他們彷彿是為了展示靈魂所可能達到的偉大。
不過,我們無須去探究自己的靈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會超載,因為每個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須付出畢生努力才能夠裝滿的。事實上,大多數杯子只裝了很少的水或酒,還有許多杯子直到最後仍是空著的。
四精神之樹的果實
我感到我正在收穫我的精神的果實,這使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沉靜的歡愉。
有人問我:你的所思所獲是否南極給你的?
我承認,住在這個孤島上,遠離親人和日常事務,客觀上使我得到了一個獨自靜思的機會。可是,這樣的機會完全可能從別處得到,我不能說它與南極有必然的聯繫。至於思考的收穫,我只能說它們是長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樹上的果實,我的全部精神歷程都給它們提供了養料。如果我硬把它們說成是在南極結出的珍稀之果,這在讀者面前是一種誇大,在我自己眼裡是一種縮小。
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島上,或者去南極中心地帶從事真正的探險,也許我會有很不同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種情形下,我仍然不會成為一個魯濱遜或一個阿蒙森。在任何時候,我的果實與我的精神之樹的關係都遠比與環境的關係密切。精神上的頓悟是存在的,不過,它的種子必定早已埋在那個產生頓悟的人的靈魂深處。生老病死為人所習見,卻只使釋迦牟尼產生了頓悟。康德一輩子沒有走出哥尼斯堡這個小城,但偏是他徹底改變了世界哲學的方向。說到底,是什麼樹就結出什麼果實。南極能夠造就偉大的探險家,可是永遠造就不了哲學家,一個哲學家如果他本身不偉大,那麼,無論南極還是別的任何地方便都不能使他偉大。
五靈魂的親緣關係
我偶然地發現了一本泰戈爾的詩集,把它翻開來,一種他鄉遇故人的快樂立刻瀰漫在我的心間。泰戈爾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拜訪他了,沒想到今天在這個孤島的一間小屋裡和他不期而遇。
讀書的心情是因時因地而異的。有一些書,最適合於在羈旅中、在無所事事中、在遠離親人的孤寂中翻開。這時候,你會覺得,雖然有形世界的親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無形世界的親人相逢了。在靈魂與靈魂之間必定也有一種親緣關係,這種親緣關係超越於種族和文化的差異,超越於生死,當你和同類靈魂相遇時,你的精神本能會立刻把它認出。
靈魂只能獨行,但不是在一片空無中行進。毋寧說,你彷彿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裡,這森林像原始森林一樣沒有現成的路,你必須自己尋找和開闢出一條路來。可是,你走著走著,便會在這裡那裡發現一個腳印,一塊用過的木柴,刻在樹上的一個記號。於是你知道了,曾經有一些相似的靈魂在這森林裡行走,你的靈魂的獨行並不孤獨。
六小愛和大愛
住在島上,最令我思念不已的是遠方的妻女。每個週末,我都要借助價格昂貴的越洋電話與她們通話,只是為了聽一聽熟悉的聲音。新年之夜,在周圍的一片熱鬧中,我的寂寞的心徒勞地撲騰著欲飛的翅膀。
那麼,我是一個戀家的男人了。
我聽見一個聲音責問我:你的塵軀如此執迷於人世間偶然的暫時的因緣,你的靈魂如何能走上必然的永恆的真理之路呢?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你慧根太淺,本質上是凡俗之人,或者你遲早要斬斷塵緣,皈依純粹的精神事業。
我知道,無論佛教還是基督教,都把人間親情視為覺悟的障礙。喬答摩王子棄家出走,隱居叢林,然後才成佛陀。耶穌當著教眾之面,不認前來尋他的母親和兄弟,只認自己的門徒是親人。然而,我對這種絕情之舉始終不能讚賞。
誠然,在許多時候,塵軀的小愛會妨礙靈魂的大愛,俗世的拖累會阻擋精神的步伐。可是,也許這正是檢驗一個人的心靈力度的場合。難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肩著人世間的重負依然走在朝聖路上。一味沉湎於小愛固然是一種迷妄,以大愛否定小愛也是一種迷妄。大愛者理應不棄小愛,而以大愛賦予小愛以精神的光芒,在愛父母、愛妻子、愛兒女、愛朋友中也體味到一種萬有一體的情懷。一個人只要活著,他的靈魂與肉身就不可能截然分開,在他的塵世經歷中處處可以辨認出他的靈魂行走的姿態。唯有到了肉身死亡之時,靈魂擺脫肉身才是自然的,在此之前無論用什麼方式強行分開都是不自然的,都是內心緊張和不自信的表現。不錯,在一切對塵軀之愛的否定背後都隱藏著一個動機,就是及早割斷和塵世的聯繫,為死亡預作準備。可是,如果遁入空門,禁絕一切生命的慾念,藉此而達於對死亡無動於衷,這算什麼徹悟呢?真正的徹悟是在戀生的同時不畏死,始終懷著對親人的摯愛,而在最後時刻仍能從容面對生死的訣別。
七偶然性的價值
我飛越了大半個地球,降落在這個島上。在地球那一方的一個城市裡,有一個我的家,有我的女人和孩子,這個家對於我至關重要,無論我走得多遠都要回到這個家去。我知道,在地球的廣大區域裡,還有許多國家、城市和村莊,無數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其中生活著。如果我降生在另一個國度和地方,我就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家,對我有至關重要意義的就會是那一個家,而不是我現在的家。既然家是這麼偶然的一種東西,對家的依戀到底有什麼道理?
我愛我的妻子,可是我知道,世上並無命定的姻緣,任何一個男人與任何一個女人的結合都是偶然的。如果機遇改變,我就會與另一個女人結合,我的妻子就會與另一個男人結合,我們各人都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既然婚姻是這麼偶然的一種東西,那麼,受婚姻的束縛到底有什麼道理?
可是,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我就不可避免地遇到最後一個問題: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個純粹的偶然性,我完全可能沒有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那麼,我活著到底有什麼道理?
我不願意我活著沒有道理,我一定要給我的生存尋找一個充分的理由,我的確這麼做了。而一旦我這麼做,我就發現,那個為我的生存鍍了金的理由同時也為我生命中的一系列偶然性鍍了金。
我相信了,雖然我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間某種精神本質便要以我為例來證明它的存在和偉大。否則,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沒有價值,永恆的精神之火用什麼來顯示它的光明呢?
接著我相信了,雖然我和某一個女人的結合是偶然的,由此結合而產生的那個孩子也是偶然的,但是,這個家一旦存在,上帝便要讓我藉之而在人世間紮下根來。否則,如果一切結合都因其偶然而沒有價值,世上有哪一個女人能夠給我一個家園呢?
我知道,我的這番論證是正確的,因為所論證的那種情感在我的心中真實地存在著。
我還知道,我的這番論證是不必要的,因為既然我愛我自己這個偶然性,我就不能不愛一切偶然性。
八生活的減法
這次旅行,從北京出發是乘的法航,可以托運60公斤行李。誰知到了聖地亞哥,改乘智利國內航班,只准托運20公斤了。於是,只好把帶出的兩隻箱子精簡掉一隻,所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處後,把這些物品擺開,幾乎看不見,好像住在一間空屋子裡。可是,這麼多天下來了,我並沒有感到缺少了什麼。回想在北京的家裡,比這大得多的屋子總是滿滿的,每一樣東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現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東西是什麼了。於是我想,許多好像必需的東西其實是可有可無的。
在北京的時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頭總有做不完的事。直到這次出發的前夕,我仍然分秒必爭地做著我認為十分緊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再緊迫的事也只好擱下了。現在,我已經把所有似乎必須限期完成的事擱下好些天了,但並沒有發現造成了什麼後果。於是我想,許多好像必須做的事其實是可做可不做的。許多東西,我們之所以覺得必需,只是因為我們已經擁有它們。當我們清理自己的居室時,我們會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有用處,都捨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們必須搬到一個小屋去住,只允許保留很少的東西,我們就會判斷出什麼東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麼,我們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間小屋的標準來限定必需的物品,從而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間?
許多事情,我們之所以認為必須做,只是因為我們已經把它們列入了日程。如果讓我們憑空從其中刪除某一些,我們會難做取捨。可是,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已經來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們就會判斷出什麼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麼,我們即使還能活很久,又何妨用來日不多的標準來限定必做的事情,從而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時間?
九心靈的空間
在寫了上面這一則隨想之後,我讀到泰戈爾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話,不過他表達得更好。我把他的話歸納和改寫如下——
未被佔據的空間和未被佔據的時間具有最高的價值。一個富翁的富並不表現在他的堆滿貨物的倉庫和一本萬利的經營上,而是表現在他能夠買下廣大空間來佈置庭院和花園,能夠給自己留下大量時間來休閒。同樣,心靈中擁有開闊的空間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會有思想的自由。
接著,泰戈爾舉例說,窮人和悲慘的人的心靈空間完全被日常生活的憂慮和身體的痛苦佔據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補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類例證,就是忙人。
凡心靈空間的被佔據,往往是出於逼迫。如果說窮人和悲慘的人是受了貧窮和苦難的逼迫,那麼,忙人則是受了名利和責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種貧窮,慾壑難填的痛苦同樣具有匱乏的特徵,而名利場上的角逐同樣充滿生存鬥爭式的焦慮。至於說到責任,可分三種情形,一是出自內心的需要,另當別論,二是為了名利而承擔的,可以歸結為名利,三是既非內心自覺,又非貪圖名利,完全是職務或客觀情勢所強加的,那就與苦難相差無幾了。所以,一個忙人很可能是一個心靈上的窮人和悲慘的人。
這裡我還要說一說那種出自內在責任的忙碌,因為我常常認為我的忙碌屬於這一種。一個人真正喜歡一種事業,他的身心完全被這種事業佔據了,能不能說他也沒有了心靈的自由空間呢?這首先要看在從事這種事業的時候,他是否真正感覺到了創造的快樂。譬如說寫作,寫作誠然是一種艱苦的勞動,但必定伴隨著創造的快樂,如果沒有,就有理由懷疑它是否蛻變成了一種強迫性的事務,乃至一種功利性的勞作。當一個人以寫作為職業的時候,這樣的蛻變是很容易發生的。心靈的自由空間是一個快樂的領域,其中包括創造的快樂,閱讀的快樂,欣賞大自然和藝術的快樂,情感體驗的快樂,無所事事地閒適和遐想的快樂,等等。所有這些快樂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個人永遠只是埋頭於寫作,不再有工夫和心思享受別的快樂,他的創造的快樂和心靈的自由也是大可懷疑的。
我的這番思考是對我自己的一個警告,同時也是對所有自願的忙人的一個提醒。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多麼熱愛自己的事業,也無論你的事業是什麼,你都要為自己保留一個開闊的心靈空間,一種內在的從容和悠閒。唯有在這個心靈空間中,你才能把你的事業作為你的生命果實來品嚐。如果沒有這個空間,你永遠忙碌,你的心靈永遠被與事業相關的各種事務所充塞,那麼,不管你在事業上取得了怎樣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損耗了你的生命而沒有品嚐到它的果實。
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