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帶妞妞去醫院做CT掃瞄。掃瞄室是一座簡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個穿黑衣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進一隻鐵桶裡,然後吊到井下,置於一個密封裝置內。按照程序,妞妞將隨同這個裝置被傳送帶送往另一個出口。我趕緊奔向那個出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把守著不讓我進,而我也不見妞妞出來。我突然想到,那個密封裝置在傳送過程中要經過冷熱處理,妞妞必死無疑。我知道自己受騙了,心急如焚,沒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這時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停屍房裡,妞妞已經死了,擱在屍床上。她模樣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著,但已僵硬,像剝制的標本。雨兒穿著平時常穿的那件綠色鴨絨衣,正扒在妞妞的屍體上,握住僵硬的小手,傷心慟哭。她看見我走進,突然大聲尖笑,抓起身邊一隻鐵桶朝我甩來,我認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隻鐵桶。我也大笑著把鐵桶甩回。我們倆瘋狂大笑,互相對甩。周圍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熱鬧的孩子,我發現妞妞也在其中,站在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額上缺了一塊皮,淌著鮮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圍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時逃跑,她就會和屍床上的那個妞妞合為一體,一塊兒死去。同時我又惦著屍床上的妞妞,因為屍體一旦腐爛,我懷裡的妞妞也同樣會死掉。我就這樣跑幾步,又返回去看屍體,往返不已。屍體無可避免地腐爛了,我和雨兒哭成了一團。
醒來後發現,我的淚水濕透了枕巾。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兒從來不問天下事,這些天卻熱心地牽掛著海灣戰爭會不會打起來,這牽掛又和對妞妞的牽掛攪在了一起,幻入夢中——
我們在伊拉克旅遊,打仗了,飛機狂轟爛炸,遊人四逃。空襲過後,我發現我已經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處找你們,在路邊看見一張佈告,畫著你和妞妞的頭像,頭像上打了叉叉。這表明你們已經被捕並判處了死刑。我揭下佈告,繼續奔走,見人就出示佈告上的頭像,打聽你們的下落。一個士兵模樣的人看見佈告,便隨手一指,我順著這方向望去,只見一輛軍用卡車在馳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綁並排站在車上,正被押往刑場執行槍決。我拚命追趕,一心追上你們,和你們一同就義。
「我真著急,生怕追不上你們。」
「追上了沒有?」
「快追上時,夢醒了。當時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心想總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結。」
那個又髒又瘸的小老頭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條蛇從他手中滑脫,正向妞妞爬來。我急忙抱起妞妞,沒有看清蛇是否咬著了她。回到家裡,她的小臉蛋漸漸變青而透明。我把嘴貼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覺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睜開眼,天已濛濛亮。那邊屋裡傳來妞妞短促的哭聲,夾雜著雨兒的歎息。我一躍而起,推開那邊的屋門,卻發現妞妞好好地睡著。雨兒躺在妞妞身邊,睜大眼,質詢地望著我。
我又推開門,屋裡黑著燈,沒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約醒了一會兒了,趴在床上,抬著腦袋,正嗚嗚地哭。我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
妞妞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五臟六腑,因為她輕易不哭,也因為她命太苦。
這是除夕之夜,無數家庭聚在電視機前興高采烈地百無聊賴。我獨坐在黑屋子裡,懷裡是妞妞。她小手緊勾著我的脖子,小腦袋緊偎著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摟著她,也似睡非睡。在這朦朧中,我忽然異常清晰地感覺到歲月正飛快流逝,帶走妞妞,也帶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盡頭。我自己的喊聲把我驚醒:人生真是一個騙局!
新年的鐘聲響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覺到沉重的打擊接二連三地落在我的頭顱上和臉上,但分不清是棍棒還是拳頭,好像兩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擊,只覺得頭顱內翻江倒海,像打開了閘門一樣,鮮血從嘴和鼻孔湧出。恍惚中還感覺到,一種鐵器生生插進我的嘴裡,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彎曲的粗鐵條,建築工地上常見的那種。一顆門牙被撬落了,另一顆被撬斷,掛在牙齦上搖搖欲墜。還在打,血還在湧。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並無太大的恐懼或悲哀,主要的感覺是窩囊,完得太窩囊。
一個春日的夜晚,我無端地倒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後是一堵斷牆,斷牆後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濁的市場。千里之外,有我的那個正在遭災的小小的家,現在活著但很快會死去的女兒,明知徒勞卻仍然全神貫注地撫育著女兒的妻子。
我倒在牆腳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個兇手,圍著我。燈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臉。他們都很年輕,像是郊區的農民。那張露在微弱燈光中的臉不斷地用陝西話罵罵咧咧。他們的毆打和吆喝彷彿離我很遠很遠,此時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已被世界拋棄。我腦中閃現勞倫斯筆下的那個被黑人活活獻祭的騎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筆下的那個被柬埔寨流氓殺死的法國數學家。一個孤零零落在野蠻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憑宰割,沒有任何語言和法則可以解救他,甚至連恐懼和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當然,我不無遺憾地想到了雨兒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裡將失去父愛,這父愛對她是很寶貴的,雨兒將獨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後苦難,這負擔對她未免太沉重。不過,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臨頭時,人是很冷靜的,冷靜得不存絲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死簡化了一切,結局反正都一樣。
然而,盜匪們終於住手了。他們開始搜身。收穫實在不大:一塊精工手錶,一百多元錢。從我的褲袋裡搜出一包紅梅牌香煙。
「你就抽紅梅?」一個暴徒不屑地問。
「窮書生嘛。」
「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剮了,看你是個窮書生,饒了你。」
「你們還算有點兒良心。」
不知是在演戲,還是真動了惻隱之心,那個蹲在我左邊的傢伙責備道:「幹嗎把他打成這樣?」接著要我把臉上的血擦掉,我沒帶手絹,他又讓右邊那個臉蛋暴露在燈光裡的傢伙把自己的手絹給我。
「你坐在這裡不准動,三十分鐘後再走。」
他們跳上一輛出租車走了。
其實,無需他們威脅,我也不想馬上起來。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牆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濕軟的泥地涼涼的,真舒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體味到了這種冰涼的快感。那個時刻我心明如鏡,看清了周圍行人腳步匆匆的無謂。當一個人倒下的時候,他便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
自從妞妞出生以後,整整一年了,我沒有一日和她分離過。這次有一個方便的機會到西安,雨兒力勸我出來散散心,說好飛機往返,連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來了。沒想到大難未了,又遭此小禍。真的是小禍。人倒霉到了極點,也就懶得去和命運斤斤計較了。
撥通了北京的長話,那頭是雨兒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覺得自己不是孤兒了。聽說我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她驚叫一聲,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她想像不出,我沒有門牙是什麼模樣。她還讓妞妞從電話裡聽我的聲音,妞妞聽了高興得連聲歡呼「爸爸」。
飛回北京,雨兒在機場接我。回家的車上,她溫情脈脈,春風滿面,還不斷轉過頭來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裡,好像這件事整個兒是喜劇。她告訴我,阿珍聞訊評論道:「大哥就這兩顆門牙漂亮,還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們的反應令我心曠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個親呵,撲到我的懷裡,緊緊摟著我的脖子,笑個沒完,喊爸爸喊個沒完。
三
妞妞死後,雨兒還常常念叨那位李氣功師,一再說他是好人。李的確是好人,他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當他聽說妞妞的病時,便托人轉告我,說如果我真想救女兒,就該誠心誠意去找他。我們聞訊,立即抱著妞妞登門。
李氣功師年屆中年,面容和善。他見了妞妞,喜歡極了,連連說妞妞與他有緣,並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觀音身邊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災,但有貴人相助,可保無虞。當即他就點燃一支香,面壁肅立於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唸唸有詞。禱畢,他坐在椅子上,雙目微合,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成兩個圓圈,懸在胸前。
「我看見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過,我也看見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術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我清清楚楚聽見一個來自三維世界之外的聲音告訴我︰無礙。」他睜開眼睛後平靜地說。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兒興奮地喊道。
在場還有另一個氣功師,李的一個年輕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裡看了許久,然後發佈驚人之言:「那是腫瘤嗎?不,那是她的業,從眼睛發出來。她在觀音身邊犯了錯誤,被罰到下界,這就是她的業。我看她的眼睛與眾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將來一定有特異功能。」
歸途上,雨兒心情很好,笑著對我說:「妞妞真是不凡,帶爸爸媽媽遊歷奇境,進入四維空間。」
李氣功師上門給妞妞治病。他唸咒,焚香,對著一尊觀音瓷像默禱,然後一邊放大悲咒的錄音,一邊施行法術。在施行法術時,他讓在場的我、雨兒以及雨兒的母親也閉目靜坐。
事畢,他問我們︰「你們看見了什麼?」
雨兒說,她看見妞妞在笑,一邊徐徐從眼睛裡朝外扯著什麼東西。
雨兒的母親說,她先後看見四個圖像︰黃瞳孔;許多黑點;白色的矩形;最後是水天一色。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我知道你什麼也沒有看見。」李說,「她倆頭上都有光。你頭上沒有光,天目未開。」
他說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見的東西︰「妞妞的病非同尋常,關係到一段因緣。她的左眼裡黑煙瀰漫,其中盤著一條金色的小蛇。剛才我想把小蛇調出來燒死,馬上覺得我的左眼一陣劇痛。我知道不好,這小蛇非同小可,萬萬燒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請到東海,放了它一條生路。伯母看得是對的,看到了妞妞病的發展過程。白色的矩形是觀音,有觀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後看見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著,他攤開左手,把掌心對準妞妞的頭頂,給她發功。發功時,妞妞很不安。功畢,她安靜了,雨兒發現她的小臉蛋無比光潔,為前所未見,驚喜地歎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確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裡熄了燈,只有窗外透進的微光,若明若暗。錄音機放著南無阿彌陀佛咒。我抱著已經入睡的妞妞,站著觀音瓷像前,突然淒涼地感到,面對主宰命運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懷裡的小女兒是多麼弱小無助。
那個四川人是氣功協會特邀來京的,據說功力極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業家作示範表演,當場把一個病人的結石擊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擁下,他走到妞妞身邊掃了一眼,立即說:「左眼,圓形的瘤。」說罷,彎曲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
我悄聲向他解釋,圓形是瞳孔的形狀,不是視網膜上腫瘤的形狀。他撇一撇嘴,臉露不快。
然後,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劃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說:「你們看,小了,小多了!還是有緣呀!」
雨兒怯生生地問:「你看有希望嗎?」
他嚷起來:「明明好多了,還說有希望嗎!」
北京南城的一個獨門獨院裡住著一位老中醫,治癌很有名氣。一進門,但見滿牆錦旗字匾,都是他治癒的癌症病人敬獻的。桌上擺著病人登記冊,翻開看,多為慕名而來的海外華僑,足見名聲遠揚。
老中醫是個和藹的老者,見了妞妞,不住地誇她長得可愛,然後說:「母細胞瘤,是吧?我開個方子,吃我幾副藥,瘤就慢慢縮小了,沒了。」
接著他用拉家常的口氣說出了一個可驚的事實:兩年前他治好過一例這種病的患者!
「得這種病的孩子都很聰明,」老中醫繼續拉家常,「那個孩子才兩歲,就能認幾百個字了。治好後,還常來我家玩,把我的葡萄乾都吃啦。」
「我們這孩子是不是很嚴重?」雨兒擔心地問。
「有什麼嚴重的?那個孩子更嚴重,兩隻眼睛都是貓眼,腫瘤覆蓋了一半。」
「現在那孩子在哪裡?」我問。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閒談中知道,老中醫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學學西醫,畢業後又師從某名醫學中醫。
「中醫理論是胡說八道,中草藥是好東西。」他如此總結自己的經驗。
此公好像胸中頗有見識,談吐不俗。對於妞妞的病,他至少說了些在行的話。多少天來,雨兒臉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妞妞病情穩定,雨兒打電話向李氣功師報喜。李說他已經知道,他在自己家裡行法術時看見妞妞通體透明,左眼裡的黑煙已經消失,縮成了一個小黑點,說明病在好轉。他還說,他已在妞妞身上鋪滿了蓮花。
北京某大學教師,新聞媒介譽為神醫,在京郊辦了一個氣功診所。他給妞妞望診,第一個判斷:「右眼有病。」第二個判斷:「智力也有問題。」第三個判斷:「神經系統、心血系統都有問題。」然後宣佈,此病非他治不可,別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顯然比右眼嚴重。
我對妞妞的智力充滿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惡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氣功師說︰「別擔心,這是發功把病氣發了出來,證明病在好轉。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後的情形,看見她札了兩個小刷把,正向觀音磕頭。她會活得好好的。」
老中醫沉吟半晌︰「天氣太熱,暫時不要吃中藥了,等天涼再說。」
各種氣功和中醫治癒絕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斷傳來,可望而不可即,奇跡永遠在別處。
雨兒終於也失去了信心,罵道:「操,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唯心主義最省力氣。」
四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緊挨大床,其間用壘起的被子和枕頭阻隔著。屋子裡有一小會兒沒有人。當我再進屋時,發現她已醒來,自己越過了障礙,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趕緊把她抱起來。
她軟軟地偎在我身上,雙手摟著我的脖子,病眼流著淚。我對她說:「爸爸心疼。」
她仰起頭,應了一聲:「疼。」然後把臉湊近我的臉,分明在「看」我。由於湊得很近,她的小臉蛋彷彿拓寬了,五官清晰極了,眉宇間有一種既專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會兒,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見爸爸了嗎?」
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掠過她的臉上,但她馬上又垂下頭,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發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閉著眼睛,不進飲食,扒在大人肩頭嗚咽不止。有時哭得渾身抽動,來回變換姿勢,卻擺脫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爾蹦出幾個她學會的詞:「發」,「水」,「信」,「飯」……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連成串。
「妞妞疼,是嗎?媽媽還從來沒有這麼疼過呀……」我聽見雨兒對她說。
六一兒童節,街上很熱鬧,父母們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帶他們出遊。我騎車穿過鬧市,到醫院去為我的女兒取藥。當別的孩子享受著節日的歡樂時,我的女兒正躺在病床上,經受著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麼藥啊,無非是止痛藥消炎藥之類,甚至不能真正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我當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難都絲毫無損人世間歡樂的總量。哪怕皇上駕崩,領袖逝世,黎民百姓該樂還是樂。一個小生命的病痛和毀滅,對於這個世界真是什麼也不算。可是,當我揣著這幾片治頭痛腦熱的藥片往回騎時,心中還是充滿委屈,彷彿受到了愚弄。滿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臉,妞妞正在一點點死去,我揣著幾片無用的藥片奔波其間,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我們決定給妞妞補過兒童節。這天風和日麗,我們帶著妞妞,沿小河朝公園走去。妞妞在我懷裡,把臉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這是什麼地方?」
她頭不抬地回答:「河。」一會兒,她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說:「草,草。」我在路邊折了一片草葉遞給她,她緊緊握在手裡。
公園裡,夕陽無限美,西邊的湖面和天空一片鮮紅。面對這景色,我心中充滿哀愁。我該怎樣向我的女兒講述大自然色彩絢爛的故事呢?
兒童樂園,形形色色的娛樂設施,孩子們在縱情嬉戲。雨兒抱著妞妞,坐在一條石凳上歇息,興奮地放眼環顧,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顯然被這歡樂氣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會兒,她的眼光暗淡了下來。
我們來到一個娛樂設施前,那是兩個同心園,內圈是一口盛滿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張富有彈性的繃網。孩子們玩得多歡,一會兒在繃網上蹦跳,跳得老高,一會兒躍入大盆,深深埋進小球堆裡。
雨兒癡癡地看著,我的耳旁響起她的聲音,宛如在說一個美麗的夢:「趕明兒我們給妞妞也做一個這樣的網,讓她在上面跳。」
「那她該高興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雙腳並跳時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裡始終攥著那片草葉,已經被她攥得皺巴巴了。
出門前,雨兒給妞妞戴上粉紅色小絨帽,穿上粉紅色披風。妞妞靜睜杏眼,頗有風度地領受我們的誇獎。汽車裡,我輕輕扶著她,她穩穩地站在我的腿上,轉動腦袋,向前後左右車窗外張望,顯然對光亮和街上的聲響感到新奇。
如果我們是帶妞妞去遊玩,該多快樂。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門,都是朝醫院跑。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帶她到胡大夫那裡作一次B超檢查,不是查看病情有無好轉(絕無可能好轉),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發展。當然在發展,每次檢查,腫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實不查也知道,何苦來的,幹嗎要清醒地測量死亡的距離。
妞妞在玩一張硬紙卡,紙角戳到了眼瞼,她馬上用小手摀住眼睛,沒有哼一聲。
「妞妞真堅強。」我說。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談不上什麼堅強。」雨兒反駁。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爭了起來。
妞妞嫌煩,拚命揮動兩隻小手,哇哇叫著,表示抗議。
「讓你一說,反正妞妞什麼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後,雨兒對我說,「不過,現在她聽得懂我們的話了,我們說話得注意。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當她面討論動不動手術,我說不動,動了也活不長,這以後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只要說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讓我們說。」
「我們立個規矩:當她面不要再說她的病。」
「一言為定。」
「這幾天她老從睡夢裡哭醒,醒來還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預感。」
「嬰兒沒有這麼複雜吧?」
「那可沒準,潛意識裡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個小人精。」
「也許嬰兒都是小人精,糊塗的是我們大人。我們滿以為能糊弄孩子,其實只是糊弄了我們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說,給我表演妞妞吃東西的樣子,一邊津津有味地鼓動腮幫,一邊悠然自得地搖頭晃腦。
「她愛享受,上午吃蛋羹,吃著吃著笑出聲來,噴了我一身。這可像你。」
「她平時的神態倒像你,太像了,做什麼事都那麼專注。真是奇了,神態也會遺傳。她看不見你,沒法模仿。」
「瞎子都是這種神態。」
「你也是瞎子?」
「我這人做什麼事都專心,目不旁視,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愛起人來也這樣,好像全世界就這一個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會愛得更專一。眼睛是一個壞嚮導。你看妞妞,摸那張折疊凳,彎著腰,順著次序,把凳子的正面、稜角、邊沿、反面和反面的每個構件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那麼仔細,一邊摸,一邊口中還唸唸有詞,像在給摸到的每一樣東西命名。我們能這樣細心地對待一個人,一件東西?」
「今天給她穿上花衣服,扎上小辮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樣了。」
「也是女孩性情。那天阿珍餵她吃飯,阿珍坐著,她站著。每喂一口,她就把臉蛋伏在阿珍腿上一會兒,嗚嗚假哭,等阿珍撫摸她的小胳膊,然後抬起臉來再吃一口。還有一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床上,她為什麼事生阿珍的氣,背朝著阿珍,目光下垂,一動不動。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覺,她也總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覺。」
「她這麼可愛,我們還是得想想辦法。這回發病,我以為是腫瘤穿破了角膜,幸虧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沒看見書上那張照片,腫瘤從眼裡穿出十幾公分,像一根香腸掛著。我們不能讓這樣噁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發生。」
「有什麼辦法嗎?」
「我想試一試,把『天仙』膠囊的量增加一倍,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響她的胃口。」
「你這是二重標準,一面認定她必死,一面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為你的藥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試一試放療吧,我問過胡大夫,她說放療可以促使腫瘤縮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長。」
「給妞妞做放療,她能好嗎?」
「好就別指望了,最多延長幾年生命吧。」
「那我們還做不做?」
「我就怕併發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五
北京醫院放療科,來這裡求治的都是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癌症病人。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帶著紫色油墨的印記,標示出需要接受放療的區域。那些暴露在頭顱、臉頰、頸項等部位的標記格外引人注目。一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少女,剃了光頭,光頭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紫色方框。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那個紫色方框畫在鼻粱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裝。
在旁人眼裡,這個紫色標記不啻是死亡標記。可是,所有這些病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命運,或者因相同的命運而緩解了個人的悲傷。所以,他們在走廊上或候診室裡三五成堆,互相交談著各自的病情,平靜得如同交談天氣和物價。
在這些就診者裡,年齡最小的是一歲兩個月的妞妞。在她雙眼兩側的太陽穴上,畫著兩個醒目的紫色方框。這麼一個剛剛來到人世的鮮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來了她的同志們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帶著這個標記在這裡出現,就會顯得自然多了。
一個多月裡,每週五次,我們抱著妞妞到這裡來接受放療。當醫生第一次把這個紫色標記印在她臉上時,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裡,我用心給她洗臉,想把這個標記洗去。然而徒勞,只要它稍稍變淡,第二天醫生就會給她重新印上。這個標記始終鮮明奪目,無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門一樣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無論我們抱她走到哪裡,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個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療科主任一邊用油墨在妞妞的臉上畫記號,一邊告訴我們,她曾在大街上見到一個病孩,腫瘤垂掛幾乎及地,一個乞丐用他作乞討的工具。她免費收留了他,經過烤電,腫瘤縮回了眼內。不過,由於治療過晚,病孩還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談中從不說「放療」,只說「烤電」,還說「烤烤電就舒服了」,說時帶著很親切的意味,給人一種溫暖無害的感覺,彷彿聞到了剛出爐的烤麵包的香味。
給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藥水,她已入睡。但是,為了把她擺成所需要的姿勢,還是費了一些勁兒。一開始,主任讓人搬來一隻木盒,形似小棺材,是從前某個病孩的家長特意製作,用後棄留的。我們在木盒裡鋪上妞妞的被褥,一邊鋪,我一邊想到那個病孩一定已經死去,這只為放療製作的木盒的真正含義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將死去,而我們如同那個病孩的家長一樣也必須經歷眼前這個步驟,就像執行一種死亡的預備儀式。然而,當我們試圖把已經入睡的妞妞安置在這個木盒裡時,她突然掙扎反抗,繼而大哭起來。我們只好放棄這只她所拒絕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療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夢中仍然不安動彈了一陣,但終於躺成所需要的正臥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後,低喊了聲:「快跑!」大家便跟隨她跑步從現場撤離。
一次又一次,只有妞妞獨自留在那間空曠的放療室裡。從螢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射線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樣孤立無助,充滿淒涼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始終懸著一顆心。她稍一動彈,這顆心彷彿就要從喉嚨滾出。我怕輻射會照偏,怕她那沒有遮攔的小身子會從放療台上翻落。照射只持續了幾分鐘,可是我覺得那麼漫長。照射一結束,我便飛奔回她身邊,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如同經歷了一回生離死別。
北京醫院對面有一個公園,放療期間,我們經常帶妞妞在那裡逗留,有時是放療前等她入睡,有時是放療後等車來接。
這天放療完畢,我們又帶妞妞在公園裡玩。她大約感覺到了樹香、鳥鳴和新鮮的空氣,漸漸從治療的委靡中活潑起來。為了逗她高興,我抱著她沿小山坡的石階奔跑下來。她喜歡由此產生的快速的墜落感,那樣快活,格格大笑,還不停地喊叫:「跑,跑!」
我們正這樣高興地嬉玩著,我聽見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解釋道:「那是個瞎子,你沒看見她一隻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懷裡的妞妞,臉上畫著紫色標記,由於輻射的傷害,睫毛已漸漸脫落,兩隻眼睛明顯縮小,模樣兒整個變了。我想起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樣,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窩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確完全是盲人的神態了。
六
黃昏,我們從下榻的臥佛寺飯店出來,沿山間小道散步,在一片水泊旁停住了。這是櫻桃溝上游的一個小水庫,堤壩一側有一個小平台。一年前,我們帶妞妞來玩,我和雨兒下水游泳,阿珍帶著妞妞就坐在這個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療後不久,妞妞瘦了,臉色發黃,但病情穩定,精神很好。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遠門,在外面過夜。本來擔心她不適應陌生的環境,結果吃睡都順當,平安無事。她顯然喜歡野外,很興奮,在雨兒懷裡話語不斷,大用最高級,山谷林間迴盪著她的甜亮的嗓音:「舒服極了!」「好吃極了!」「好聽極了!」「好極了!」……
雨兒指一指小平台,說:「真像夢一樣。」
有兩個人在平台邊垂釣。我轉過身,把目光投向堤壩的另一側,那裡溝壑幽暗,綠蔭濃密。
做完放療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氣異常悶熱。夜裡,妞妞睡在鋪著涼席的大床上,枕著低溫藥枕,仍出汗不止。雨兒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搖扇。我不停地用冰箱製作冰塊,一塊接一塊,盛在盆裡,放在她的頭側給她降溫。我的眼前出現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個少年沿著狹長的弄堂跑來,他只穿褲叉,光著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腳下的木屣踢踏踢踏響了一路。到了弄堂口的小店舖,他急沖沖抓起公用電話的聽筒,那邊傳來他的一位消息靈通的同學的聲音,向他報告了他被北京大學哲學系錄取的消息。我看見這個少年朝我跑來,他的年輕的日子如同一片片枯葉飄落在他的身後,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頃刻間,我忽然疑惑床上睡著的患了絕症的幼女同這個向我跑來的少年有什麼關係,她如何會是他的女兒。我也不明白我是誰,我身在何處。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了雨兒憂心忡忡的話音︰
「妞妞第一次發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這麼熱,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
這些日子裡,妞妞半夜總是從夢中大哭而醒,傷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嬌嫩的聲音在黑夜裡令人倍覺淒涼。
她獨自在房裡,我在客廳,聽見她突然懊傷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什麼,什麼掉了?
她一次次帶著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這句神秘的隱語究竟是什麼含義?
為什麼她一聽到「小世界」這句歌詞就傷心大哭,哭得淚眼汪汪?我趕緊換磁帶,但她依然自言自語說著「小世界」,說著說著,又垂下眼簾,噘起小嘴,哀泣起來。在她的小腦瓜裡,「小世界」究竟是一個怎樣悲傷的世界?
她常聽的磁帶中有一支兒童歌曲,前奏中有敲擊聲。每聽到這裡,她就不滿地抗議:「不敲門!」可是,敲門聲依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