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正文 第九章 妞妞小詞典
    一

    妞妞醒了。她側著臉,睜著眼,一動不動。陽光照在窗戶上,屋子裡很明亮。她是個小盲人,已經看不見這一切。但是,這無礙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謐的快樂。她靜靜躺著,品味著復蘇的愉悅,如同一朵花慢慢開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起來。

    孩子醒來的第一陣話語,恰似早晨的第一陣花香,多麼清甜。我常常虔誠地守在她的床邊,惟恐錯過這個珍貴的時刻。妞妞覺察到我在場,輕聲喚:“爸爸。”然後甜甜地笑了。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間,她感到高興。

    妞妞說話比較早。八個月,她會喊“爸爸”。九個月,會喊“媽媽”。一周歲,會自呼“妞妞”。一歲一個月,會說二、三十個詞,包括若干雙音節和三音節詞。一歲二、三個月,會說包含二至四個詞的完整句子,會說“不”,因而能夠相當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一歲四個月,會准確地使用人稱代詞“你”、“我”、“他”和疑問代詞“誰”,幾乎能自由地表達她想表達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體現在語言中。”對妞妞來說,當代解釋學的這個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實的生存境況。她一無所有,只有語言。生活在一個沒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裡,她從語言中聽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鮮艷的色彩,最生動的形象,最豐富的表情。每當她聽到一個新詞的時候,她是那樣興奮、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對語言的這種不尋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幾乎過耳不忘的記憶力。平時大人不經意說的話,她往往不知不覺地記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個被她掌握的詞都和她息息相關,牽動著她的情緒,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裡,詞不是概念,而是實體。她對詞的這種關切和敏感比她的語言能力更使我吃驚。

    我是一個貪婪的收藏家。從妞妞咿呀學語開始,我就時時守在她身邊,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揀起來,藏進我的保險櫃裡。在追蹤她的語言發展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所謂大人教孩子說話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對語言的感覺。對孩子來說,每一個新學會的詞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觸摸得污跡斑斑、搾取得奄奄一息的詞,一旦經孩子咿呀學語的小嘴說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復活,重新閃放出了生命潔淨的光輝。

    就在妞妞視力趨於消失的時候,她的語言能力覺醒了,這使她的終被封死的屋宇透進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個詞,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戶。許多詞,許多窗戶。當我看到她越來越能夠自由地表達她的意思時,我確實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於常常忘記了她是一個盲人。也可以說,每一個詞是她的一盞燈,當她自得其樂地哼唱著“燈燈亮了,燈燈滅了”這支她喜歡的歌謠時,她確實是沉醉在她的萬家燈火的美麗世界中呢。

    一歲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經敞開許多窗戶,點亮許多明燈。她生活在這個被語言之光照亮的世界裡,自由快樂。我們走進她的歡聲笑語的屋宇,流連忘返。可是,就在這所屋宇被照得通體明亮之時,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個月。一歲半的妞妞,永遠閉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經沒有妞妞,沒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燈燈亮了,燈燈滅了……

    二

    親人們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詞典裡的第一個詞,並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說的詞是爸爸,這並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裡她和我格外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裡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可是我終於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其樂無窮。

    若干天後,雨兒抱著她,靠在沙發上。我進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裡?”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裡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脫口而出。接著又喊了一聲,格格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感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親資格的確認,面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裡甜得發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份。

    “妞妞,花褲子是誰買的?”

    不管怎麼教她是媽媽買的,她的回答永遠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著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後,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兒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說: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嫩的聲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在我懷裡又連聲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妞妞喊“爸”的嬌嫩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只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說:“爸爸,小心肝。鏡,鏡!”說著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說:“真可愛。”她馬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朧中,她臉朝我,仿佛在凝視,然後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斷斷續續說:“爸爸,喜歡爸爸。”

    她穩穩地站在大床上,我對她說:“喂,妞妞真棒!”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說:“等一會兒。”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畢回來,學她:“找爸爸!”她隨即應道:“找到啦!”

    她連連唱:“給爸爸吃,給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說:“真香,真香。”她從容答:“給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著藥。她摸著了,說:“爸爸疼。”我問:“怎麼辦?”她答:“妞妞哭。”接著馬上說:“好爸爸。”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雨兒說。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說。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說:“上!”阿珍說:“你到爸爸身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後來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說:“爸爸疼死了。”

    這些天她老說:“爸爸疼。”說著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屁股,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說:“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發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著她,在走廊裡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著走廊來回走呵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裡,睜大著眼,時而轉換一下視線,仿佛在深思著什麼。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著了。”我說:“爸爸心疼妞妞。”她說:“心疼爸爸。”又過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說:“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著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磕著了,”她又告訴我。我說:“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說:“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妞妞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妞妞常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是游戲,後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說著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的哭聲,爸爸是永遠的疼痛。

    [媽媽]

    妞妞說話的興致似乎有起有伏。在會說“爸爸”之後,她有一陣子不愛開口了。然後,又一個詞在她的混沌語言中清晰起來。

    當然是“媽媽”這個詞。

    她在床上玩,拱著小屁股,竭力想爬,但還不會挪動手,一不小心,向一側翻倒,變成了仰臥。她真著急,嘴裡直嚷嚷。一會兒,她又趴著,說了一串又一串話,最清晰的便是“媽媽”,還有誰也聽不懂的非常復雜的音節。

    深夜,妞妞醒來了,把臉側向睡在她旁邊的媽媽,伸出一雙小手,一聲聲呼喚:“哦,哦!”

    這是四個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達和交流。輕聲對她說話,她會靜靜望著你,時而動動小嘴,似乎也想說什麼,時而發出一聲短促的呼應。她還經常“啊啊”獨語,顯然從自個兒發聲中獲得了快樂。

    雨兒摟著妞妞,彼此開始用沒有字符的聲調交談,你來我往,談得十分熱烈。她是一個和孩子說話的專家,擅長我所不懂的無字童語。她不像我,並不媽媽長媽媽短的。我相信這是妞妞喊“媽媽”比喊“爸爸”晚一個月的一個合理解釋。

    妞妞在床上翻滾,忽然自己玩起了組詞游戲。這時她的詞典裡暫時還只有“爸爸”和“媽媽”兩個詞。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媽媽!”她一定覺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癮。“PA”是什麼意思呢?我替她翻譯:破爸爸,胖媽媽。

    後來,妞妞真的特喜歡說“胖媽媽”,一遍遍大聲說,臉上往往還帶著狡滑的笑容,露出一種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兒對我說:“我真累,又瘦了好幾斤。”

    話音剛落,只聽見妞妞大叫一聲:“胖媽媽!”

    她是否從媽媽的一串話中辨別出了“瘦”這個詞,並且知道“瘦”和“胖”是反義詞呢?當然不可能。由於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這個詞的含義。但我相信,她從我們常常對這個詞報以嘻笑而領會了它所具有的嘲謔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過來,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媽媽。”以前她摸到過媽媽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為凡肚子必是媽媽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對於妞妞來說,媽媽是更肉體的。她常常摸著媽媽的身體做語言練習:“頭發,鼻鼻,小嘴,丫丫……”她對我並不這樣,我身上使她感興趣的東西只是一副眼鏡。

    這是雨兒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時年一歲三個月。

    雨兒:“從前有一只貓,它的名字叫——”

    妞妞:“貓咪。”

    雨兒:“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兒:“有一天她們去花園——”

    妞妞:“玩。”

    雨兒:“花園裡有——”

    妞妞:“樹—草。”

    雨兒:“貓咪玩得真高興,它走丟了,妞妞——”

    妞妞進入角色了,瞪著盲眼,用焦急的聲調嚷道:“真著急!”

    雨兒:“她喊——”

    妞妞:“貓咪!貓咪!”

    雨兒:“貓咪聽見了,回答——”

    妞妞:“咪嗚,妞妞,咪嗚。”

    雨兒:“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兒:“她們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歡這個編故事的游戲,每次講完,總是要求:“再講,再講!”於是重來一遍,仍然興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著雨兒的衣服說:“找媽媽,媽媽在這兒呢。”雨兒說:“寶貝。”她問:“干嗎呀?”雨兒坐起來,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興,突然說:“媽媽好。”

    後來,雨兒極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連連說:“媽媽壞!”

    阿珍說:“讓媽媽休息,媽媽太累了。”她說:“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媽媽身邊跳得歡。阿珍催她:“妞妞走。”她邊跳邊說:“不走,不走。”說著突然停止跳躍,爽快地大喊一聲:“走吧!”讓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兒拌嘴,對妞妞說:“爸爸不理媽媽了。”

    她喊起來:“理媽媽!”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裡,除我和雨兒外,阿珍便是最親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農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總是有說有笑,妞妞詞典裡的好些語匯來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氣,有時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沒有叫我啦。”阿珍對妞妞說。

    妞妞正躺在床上,這時便轉過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見她竊笑了一陣,然後,又轉過身來,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問:“妞妞,我叫什麼呀?”她認真地盯著阿珍,說:“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來:“叫珍珍干嗎呀!”

    阿珍在廚房做飯,讓妞妞坐在臥室的地毯上,說:“妞妞,不要動。”她立即答應:“妞妞坐好不動。”直到阿珍做完飯回屋,她果然一動不動地等著。

    阿珍准備喂飯,她自言自語︰吃——吃干干——珍珍喂——撒嬌——小心摔跤——坐好不動——梨,蘋果,誰愛吃呀,妞妞愛吃,珍珍愛吃……

    阿珍用手絹替她擦嘴,她抓過去,含一小角在唇間,說:“手絹,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飯時,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邊說:“給妞妞吃,珍珍疼……”阿珍問:“誰干的?”答:“當然是妞妞干的羅。”語氣維妙維肖是阿珍平時逗她的腔調。阿珍假裝哭,她勸:“不哭。”阿珍說︰“偏哭。”她罵︰“瞎說八道。”

    “瞎說八道”是她常用來反擊阿珍的一句話,多半是因為阿珍常用這話逗她,她只是給以還報罷了。

    阿珍要喂奶,妞妞說:“不喝奶奶。”阿珍說:“瞎說八道。”她反問:“誰瞎說八道?”

    阿珍在廚房裡干活,和我開玩笑說:“你們家一個老壞蛋,一個小壞蛋。”妞妞正站在廚房門外的學步車裡自個兒玩,這時插話說:“瞎說八道!”我問她:“珍珍壞不壞?”答:“壞,不理她!”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理——理妞妞——講——聽懂。”

    她對阿珍可真有點唇槍舌劍的勁頭呢。

    洗澡時,她抓住毛巾不放。阿珍說:“妞妞,給我毛巾。”她答:“不給,不理你!”

    阿珍問:“妞妞,要不要媽媽抱?”答:“要。”雨兒抱她,她卻說:“不要。”阿珍說:“你騙人。”她說:“騙珍珍。”我追問:“妞妞騙誰?”回答仍是毫不含糊:“騙珍珍。”

    阿珍抱著她打電話,她不耐煩了,說::“不聽——不打電話。”

    阿珍不慎把水滴在她臉上了,她說:“下雨了。”阿珍說:“不是雨,是水。”她責問:“誰干的?”

    [妞妞]

    妞妞剛滿一周歲。她躺在我的臂灣裡,合著眼。“爸爸最喜歡誰呀?最喜歡——”她忽然睜開眼,領會地一笑,笑得那樣甜,然後嬌嬌地說:“妞妞。”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自呼“妞妞”。

    自從她會自呼“妞妞”後,每次發病,她總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長串,仿佛知道哀憐自己似的。

    三樓人家養了一條狗,我抱她下樓,經過三樓時,她必說:“狗狗。”這些天她自我中心大發展,“妞妞”不離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聯在一起,老說“狗妞妞”。有一天,終於把“狗妞妞”的含義闡明了,說了一個相當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帶妞妞去看狗。

    她喜歡自造詞組:“雞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寵愛的東西和自己的名字聯在一起,以此將之占為己有。

    雨兒教了她許多歌謠,她都能填空說出每一句的尾詞。當她自言自語時,常常帶出歌謠中的詞句,還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瞇瞇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飯後,我帶她外出。每回下樓梯,我們總要做數字填空游戲,我從1數到10,其中故意空缺若干數字,讓她填上。每當她填出最後一個數字10時,她總是那麼快活地笑起來,大聲歡呼:“10妞妞!”我誇她:“真棒!”她立刻自豪地補上一句:“聰明。”

    後來,她已能自己從1數到10,我誇她聰明,她表示贊同:“聰明妞妞。”我問:“誰聰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滿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說:“好,好,妞妞香。”她滿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飯時,她自己突然說:“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語起來:“臭妞妞,好妞妞,胖媽媽!”說完就朝躺在大床上的媽媽爬去。

    我抱著她,故意罵一聲:“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滿地哼哼。我說:“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滿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聲調引起的呢?我試著用罵人的聲調說:“好妞妞!”她沒有反應。我又用平穩的聲調說:“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議了,然後自己說:“香。”好像是領會了詞義的。

    看她低著頭專心玩的模樣,我忍不住說:“小寶貝,爸爸真喜歡。”她說:“小心肝。”我說:“小臭臭。”她說:“瞎說八道。”

    她一邊拉屎,一邊自言自語:“真臭,臭極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間的聯系。

    不過,她大約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個點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瀟灑地舉手輕輕一丟。“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盤不要了。”她說。給她一本書,她又是一丟,“啊”地叫一聲。我笑了,罵:“臭妞妞!”她接茬說:“臭妞妞臭死了!”

    雨兒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話語不斷。刮風了,下起了陣雨,我進屋關窗。妞妞覺察到,便朝我爬來,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不要出去,外面冷。”雨兒囑咐。

    “出去!出去妞妞!”妞妞叫。

    “妞妞,跟媽媽在床上跳跳。”雨兒又說。

    “不跳妞妞!”

    她玩我的手表,說:“給爸爸。”我從她手裡取,她卻又不肯,嚷道:“不給妞妞!”於是我明白了她說的是倒裝句,“給爸爸”即“爸爸給”,“不給妞妞”即“妞妞不給”。

    我們爭著親她,邊親邊說:“再親一個。”她大笑著呼應:“再親!再親妞妞!寶貝妞妞!”

    問她:“妞妞乖不乖?”答:“乖極了,乖乖。”

    我抱她下樓,她一路歡語不斷。她下令:“去買西瓜,寶貝吃西瓜。”我問:“寶貝是誰?”答:“妞妞。”一會兒又想起來,告訴我:“寶貝是妞妞。爸爸疼,妞妞哭。”她知道爸爸疼她與她是寶貝之間的聯系。

    我准備喂她吃西瓜,雨兒怕她不消化,說:“寶貝不吃。”她喊:“寶貝吃!”我問:“吃什麼?”答:“吃瓜。”說完哈哈大笑。

    我第一回注意到妞妞明確使用第一人稱代詞,是在她一歲四個月時,比常規早了將近一年。

    她坐在地上,喊:“積木!”我拿給她,她說:“給我,給妞玩,給妞妞玩!”

    她知道了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我”就是妞妞。

    妞妞拿著那只帶喇叭的搖鈴,說:“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陣歡呼。於是,握著這只搖鈴,她做起定語練習來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鈴鐺,妞妞的房間。”其時她確實站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她拿著我的眼鏡,自個兒說:“給爸爸——謝謝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開響的玩具沖鋒槍,說:“大槍。”問:“要不要開響?”她喊:“不開,聽妞妞的!”接著說:“謝謝你合作。”

    三

    妞妞的世界

    [音樂]

    “音樂”是妞妞學會的第一個非重疊雙音節詞,“聽音樂”是她學會的第一個三音節詞。

    妞妞和音樂有一種緣份。早在開口言說之前很久,只要聽到“音樂”這個詞,她便會立刻安靜下來,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們打開音響。

    她通常是不肯讓生人抱的。有一回,一個女友來我們家,抱起她,她又是號叫又是掙扎。“妞妞,聽音樂。”雨兒說。她平靜了,但仍然使勁向後挺身子,盡量拉開距離,瞪著眼,像在審視抱她的這個人。音樂聲起,女友隨樂曲跳動,她的身體很快服帖了,越來越親暱地偎進了女友懷裡。

    還有一回,她在我懷裡不安地躁動,身體不馴地朝後挺,腦袋和手一齊向地面伸。我不明所以,就讓她伸,看她究竟要什麼。她忽拉又起身,撲在我懷裡,不滿地苦笑,哼叫,皺眉。如是者再三。我以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開錄音機!錄音機位置較低,每回抱著她開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體朝地面使勁的動作來向我示意。

    “噢,妞妞,爸爸開錄音機,聽音樂。”我說。

    她果然馬上安靜了。抱著她在樂聲中跳舞,始終是她狀態最佳的時刻。她全身放松,臉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專注又陶醉,時而滿足地歎息,時而歡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隨音樂的節奏頻頻揮舞,小腿十分瀟灑地擺動。她的小身體那麼微妙地律動著,仿佛在指揮我跳舞。

    常給妞妞放一盤兒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從她會喊“爸”以來,每聽到“我要找我爸爸”這句歌詞,她就不斷喊“爸”。後來,只要序曲一響,她就開始喊“爸”了,顯然聽懂了曲子。

    她是否還保留著對亮光的記憶呢?一聽“燈燈”、“亮亮”、“太陽”這些詞,又使勁招手。有一回,聽著歌曲,她突然揮手,原來是從歌詞中聽出了“太陽”這個詞。

    妞妞發病了,雙目緊閉,軟綿綿地依在我肩頭。

    “妞妞,聽不聽音樂?”我試探地問。

    她睜開了右眼,睜得大大的,說:“音樂。”

    我打開錄音機。樂聲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腦袋,睜著右眼,專心地聽,不住地喃喃自語:“音樂。”而這時她的左眼部又腫又亮,像一顆熟透的杏子,滲著水。有時候,她轉過臉來,使勁“瞧”我,突然喊一聲:“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氣,輕輕地拍我、撓我,仿佛在和我交流聽音樂的快樂。她真的笑了幾聲,很用力,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實在喜歡音樂,音樂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給妞妞做放療。開始幾天,她眼瞼發紅,眼淚鼻涕不斷,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睜不開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淚糊了一臉。可是,只要響起音樂,她便會歡快起來,硬是睜開被腫瘤和放療毀壞的眼睛,咧嘴笑出聲來。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經不是眼睛,裡面充塞著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呵,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麼純那麼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樂,喊叫著:“音樂!”迫不及待地撲向我,仿佛一分鍾也不能耽擱。於是,我抱起她,打開錄音機,合著樂曲起舞,進入一個令她最為愜意的天地。她頻頻揮手,喃喃自語,時而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時而滿足地輕聲歎息:“音樂。”

    深夜,她睡意朦朧,似將入睡。我悄悄關掉音量本來開得很小的錄音,她還是覺察了,立即怒喊:“音樂!”我只好再打開。她受睡意折磨,頗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腦袋快伸出床外了。我關掉錄音,以示懲罰。她又抗議:“音樂!”阿珍說:“妞妞回來,給開音樂。”她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鄰居,盡量把音量開得小。她聽不見,便喊:“音樂!”我問:“來了沒有?”她有時聽見,就答“來了”,有時聽不見,就答“沒來”。音量畢竟太小,聽不見的時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達:“大點兒!”示意我把音量開大。

    她自個兒玩著,突然說:“奶!喝奶!快點!”果然餓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時,她說:“好聽極了。”我問:“什麼好聽?”答:“音樂。”接著命令:“下!音樂!”意思是把她放下,帶她開錄音機。聽著音樂,她輕輕歎息:“好聽。聽聽音樂,喜歡音樂,好聽極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沒了,沒了!”這時她正從籃子裡往外拿玩具,籃子裡還有玩具。阿珍說:“妞妞騙人,還有!”她仍喊:“沒了!”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音樂聲停止了。我這才悟到,她是指錄音帶快放完了,示意我們准備翻面。果然,她接著說:“音樂沒了,找音樂。”我問:“怎麼辦?”她答:“辦!爸爸辦!”

    電視在播放廣告,樂曲和語白交替。她也交替著一會兒興高采烈地歡呼:“有音樂!”一會兒惋惜地歎道:“音樂沒了。”

    廣告播放完畢,接下來是新聞節目。她懊惱地說︰“聽聽音樂——音樂沒了——就是沒了——就是沒了嘛。”

    妞妞在我懷裡,錄音機播放著兒童歌曲。她點節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換一盤磁帶,剛放序曲,她高興地喊道:“是《找爸爸》!”當然是的,她對音樂幾乎過耳不忘,新買回的磁帶,聽一、兩遍就能記住。每曲未完,她便預報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詞,還常常加以發揮:“調皮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對於她喜愛的歌,她會要求:“倒回來!”讓我倒帶重播,有的甚至連聽十幾遍才肯罷休。

    一會兒,她說:“換音樂。”我給換了一盤西洋進行曲。問她:“是不是這個?”她說:“要拍小手。”我又換《小手拍拍》,問:“是不是這個?”答:“是這個。”邊聽邊說:“真好聽,好聽極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覺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勁兒,她渴望說出她腦子裡的這句話。“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個兒又連貫地重復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著她讓媽媽給她彈琴,說:“彈一個《生日快樂》。”聽媽媽彈了一會兒,她又想回自己屋裡聽音樂,便向媽媽告別:“晚安!”

    然而,這個受她祝福的夜晚卻是多麼不安呵。就在當天夜裡,她徹夜不眠,被突發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掙扎。從她整夜張開的嘴裡,我發現了可怕的異常腫塊,次日便被確診為癌症擴散。

    [外外]

    晚飯後,妞妞向我發出指令:去——門(出門)——走走——下(下樓梯)——外外。她要我帶她去戶外。

    出樓門,我問:“妞妞,去哪裡?”她答:“河。”那是離我家不遠的一條運河,我帶她去過一次。我問:“我們去花園,行嗎?”她說:“行。”我抱她向宅際花園走去,一路上她不斷地說“園”。

    “園裡有什麼?”

    答:花——草——樹——狗狗。她在花園裡曾經撫摸過一只小吧兒狗。

    我給她摘一片樹葉,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這陌生的觸感。我說:“這是樹葉。”她重復:“葉。”不怕了,緊緊攥在手裡,一直帶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兒,我坐在床沿,她一點點蹭到我身邊,伸手摘去我的眼鏡,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沒有眼鏡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鏡還給我,勾住我的脖子,繼續發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裡轉悠。她不滿地哼哼,仍然說著“走”。

    “去哪裡?”我問。

    “去!”

    “去什麼地方?”

    “方!”

    終於,她說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聽到汽車馬達聲,她就說:“車。”可是,夜晚,當我抱著她在戶外散步,附近有一輛車啟動時,我問她:

    “妞妞,什麼響?”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響”聽作“香”了。她沒有看見過花,也未必聞過花香,一定是從大人的話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說的對,花是香的。”我誇獎她。

    每回帶她去戶外,一出樓門,她就不住地自語:“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麼?”我問。

    “人。”

    “還有什麼?”

    “人。”

    幾乎總這樣重復。我們沒有教過這個詞,僅僅給她講過故事:“從前有一家人……”可她對“人”卻有這麼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腦瓜裡,“人”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說話聲,是除爸爸媽媽和家裡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還有什麼?”我堅持問。

    她想了一會兒,說:“河。”

    “對了,有河。還有什麼?”

    她想不出來了。我提示:“樹。”她低聲重復,立即欣喜地大聲補充:“草!”

    妞妞說話越來越連貫了。她要求:“去外外。”一會兒又說:“聽音樂。”我問:“聽音樂還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說:“不聽音樂了,快點去。”

    我笑著罵她:“小搗亂!”她問:“為什麼?”

    阿珍在一旁說:“天黑了,下雨了。”她說:“想辦法。”

    戶外有風。“涼快嗎?”我問。她答:“涼快——舒服,舒服極了。”

    院子裡在演節目,許多人圍觀。我說:“他們干嗎呀。”她應道:“干嗎呀,討厭!”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問。“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對應起來,並表達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來時,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樹枝碰了一下。轉悠了半天,返回時,經過這個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樹枝。

    到了家門口,她說:“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進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說:“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驚奇她把副詞用得這麼准確。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裡散步。蟈蟈在叫,我問她:“什麼叫?”她遲疑了一下,答:“狗。”顯然她不熟悉這種聲音,或者說,不知道相關詞,於是作了一個自己明知沒有把握的判斷。她是熟悉狗的叫聲的,想必也知道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因為她總得給我一個回答呀。

    “不是狗,是蟲。”我說。

    “蟲。”她說,像往常一樣重復著這個新詞。

    白天,在公園裡,樹林裡響起一片蟬聲。我又問她什麼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蟲。”

    來到另一處樹林,樹上掛著鳥籠,鳥語婉囀。我再問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蟲叫。“妞妞,這是鳥。”我告訴她。此後,她一聽鳥叫就連連說“鳥”,一聽蟬鳴就連連說“蟲”,自豪地向我表明她會辨別。

    “妞妞,摸摸,這是什麼?”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樹。”

    幾步外,芍藥盛開。我抱她走去,邊說:“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麼。”

    她轉身扒在我肩頭,說:“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願摸。她對花瓣的那種濕潤柔軟的質地始終抱有戒心。

    一個普通的秋夜。

    深夜兩點,宅院裡樹影幢幢,涼氣襲人。四周靜極了,只聽見一片蟲鳴聲。妞妞在我的懷裡,微皺著眉,目光閃爍,久久不作聲,似乎在沉思什麼。我也不作聲,低頭凝視著她。這真是我的女兒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兒,從她的神態,我感到一種無言的溝通。

    她終於開口了,用極輕的聲音說:“你聽,聽……”

    遠處依稀傳來急救車悠長尖銳的笛聲,然後又歸於寂靜。

    妞妞在我懷裡依然目光閃爍,若有所思。過了很久,她仿佛回來了,輕聲告訴我:“蟲,蟲。”

    “蟲叫好聽嗎?”我問。

    “好聽,好聽妞妞。”

    她確實回來了,開始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著:“蟲,蟲。”四周不同調子的蟲鳴聲此起彼伏。

    在一個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們沉浸在清涼的夜色中。我們醒著,而周圍的高樓都在沉睡,只有上帝和我們同在。

    四

    詞與物

    [水—雨]

    古希臘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說︰萬物都從水中來。

    “水”是妞妞會說的第一個普通名詞。那時她剛滿一周歲,她的詞典上還只有“爸爸”、“媽媽”、“妞妞”這三個詞。

    我到廚房開水龍頭。“妞妞,這是水。”她學:“水。”一會兒,我又抱她去,開水龍頭。她聽見水聲,立即說:“水。”她學會了一個新詞,那樣入迷,自個兒不斷地重復:“水,水……”

    有了相應的詞,她對水更感興趣了,洗臉時總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體會水是怎麼回事。可是,她怕水管裡流下的水,抱她去夠,她必定怯生生縮回小手。

    我帶她下樓,外面下著雨,我在樓門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著了幾滴雨,趕緊縮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說,想了一想,補充說:“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種東西。

    水從天上來,那水是妞妞控制不了的。她看不見,也摸不著,不知它何時來,來自何方,所以對它滿懷疑慮。但她喜歡親近摸得著的水,置身於其中。洗澡時,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極了,連連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從澡盆裡出來可是一件難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絕。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擊,然後,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罵道:“討厭!他媽——的!”口氣是怒沖沖的,完全領會了這兩個詞的感情色彩。

    “爸爸帶你去外外。”我勸誘她。

    “不去!”

    “帶你聽聽音樂跳跳舞。”

    “不聽!”

    簡直一籌莫展。最後,阿珍說帶她去找小妹妹,她猶豫了一下,也許因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麼。乘她猶豫,終於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對水的各種聲響有極精細的分辨能力。

    抱她經過廚房門口,她忽然喊:“水開了!”一看,果然。聽見灌開水的聲音,又說:“水,是水開了。”

    廁所裡傳來沖馬桶的水聲。她說:“水,沖尿,臊極了。”一會兒,雨兒在廁所洗手,又傳來水聲,問她什麼響,答:“水,媽媽洗小手。”能區分不同的水聲尚可思議,不可思議的是她怎麼知道媽媽正在洗手,比親眼看見還真切。

    [窗—門—風]

    我抱著妞妞去開陽台的窗,一邊說:“爸爸開窗。”她重復:“窗。”一會兒,我抱她到走廊裡,她大約感覺到了開著的窗戶,不停地說“窗”。

    後來,她自己對“窗”和“窗口”作了區分。我忘了什麼時候對她說過“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開著的玻璃窗,說:“口,口,窗,窗—口。”但是,只要摸到關閉著的窗戶,她仍然說“窗”,幾乎不會發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門旁,她說︰“門。”我把著她的手打開門,她說:“開門。”我把門關上,說:“妞妞開。”她立即把門拉開。開走廊門,迎面一股風,她說:“風。”

    傳來狗叫聲。“小狗餓了,怎麼辦?”她想了想,答:“餓—飯。”

    起風了,走廊的門彭的一聲。“妞妞,是什麼?”“風。”

    抱她到戶外,風真大。“風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說罷就把臉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裡有許多房間,有許多門。她看不見任何一扇門,卻知道每一扇門的位置。抱她在各個房間轉,她能分別說出“客廳”、“廚房”、“廁所”、“妞妞的房間”、“爸爸的房間”、“爺爺的房間”等,方位感極好,從不出差錯。

    [雷]

    雷聲隆隆。我怕嚇著妞妞,忙告訴她:“妞妞,這是雷。”

    “雷。”她跟著說,興致勃勃地重復了不下十遍。果然,憑借這個她掌握了的詞,雷聲已經屬於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聲,反倒要我帶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現在沒有,等一等。”

    後來,又響了一串雷,她立刻說:“雷。”

    “妞妞,告訴媽媽,剛才打什麼了?”

    “雷。”她很驕傲地回答。

    [信—書—紙—本—報紙]

    “信”也是妞妞最早學會的詞之一。有一天,我給她一個信封,告訴她:“這是信。”她不斷重復:“信。”以後,只要給她信封或折疊的紙片,她就說:“信。”

    在我居住的小區,信件是由值班的電梯工負責分發的。抱妞妞出入電梯多了,她便知道了,只要一進電梯,就朝電梯工喊︰“信,信。”可是,總有不來信的時候呀。好心的電梯工便准備了一些廢信封,免得讓她失望。

    後來,她的頭腦裡有了與“信”相關的成組的概念,能夠准確地區分“信”(信封)、“紙”(單張的紙片)、“書”(有一定厚度的書本)和“本”(雜志一類較大較薄的本子)了,很少發生混淆。

    接著又知道了“報紙”。她以親自從電梯取回報紙為榮,她總是舉著報紙,自豪地告訴人們:“妞妞拿報紙回來了。”

    [玩具之類]

    這些詞無法歸類。對於妞妞來說,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邊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們統稱為玩具。

    這裡所舉的例子表明,妞妞對於語詞是多麼認真。

    很早的時候,妞妞玩一只裝膠卷的圓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訴她這是“盒”,她記住了。以後,不論摸到什麼形狀、什麼質料的盒或盒形的東西,她都名之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門鎖,我教她:“鎖。”她跟著說了幾遍,然後,因為門鎖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後,摸到門鎖她必喊:“鎖—盒!鎖—盒!”

    她自己會給事物命名。在汽車裡,她站在座墊上四處摸索。摸著車窗的玻璃,她說:“玻—門。”摸著座後窗台上的一個蓋狀物,她說:“蓋。”摸著一個泡沫紙質的盒狀物,她說:“盒。”

    雨兒遞給她一只塑料小瓶,說:“盒。”她糾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卻極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讓她自己玩。她坐著,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前是一籃子玩具。“籃,”她說。從籃裡往外拿玩具,一邊自語:“車,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電話,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著玩具,報著名兒。那面帶小察的手鼓,她說“察”,我一時不明白,教她說“鼓”,她自個兒重復了好一會兒。玩第二輪時,她拿到手鼓便說:“察—鼓”。我忽然明白了,“察”一定是雨兒或阿珍教她的,她不願放棄,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結合起來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財富,是不容丟棄的。

    籃裡有許多積木,她最不喜歡那兩塊三角形的,每次摸著就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興地重復:“角角。”知道了名稱,她興趣陡增,竟然愛不釋手了。我不止一次發現,一樣東西有了名稱,她便多半會對它產生濃厚的興趣。

    每當籃子空後,她就等我放進玩具,然後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這樣,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個兒玩了很久。她略微低著頭,眼睛盯著籃子,從側面看去,幾乎要忘記她是個小盲人了。最後,終於玩厭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進籃子後,她拎翻籃子,把玩具統統倒出來,說:“倒了。”以此宣告游戲結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只會走會叫的電動狗,還有一只不會走不會叫的絨毛貓。這是她喜歡的兩樣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後者是貓。電動狗壞了,我們買了一只機制和形狀相似的電動貓,放在她手裡。

    “妞妞,這是什麼?”

    “狗。”她答。

    打開開關,電動貓動了,叫了。告訴她,這也是貓。她立即把手縮了回去,不敢再碰,因為它不符合她對貓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絕它為貓。

    她喜歡吃糖,可是,當我把一根棒糖塞進她手裡,告訴她這是糖時,她也縮回手拒絕吃了,因為它不符合她對糖的概念。

    阿珍在廚房裡做飯,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等阿珍回來。我趴在她面前,她覺察了,伸手摸我的臉,摘走了我的眼鏡。

    “爸爸戴眼鏡。”她說。

    “對了,爸爸戴眼鏡。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鏡給爸爸,好嗎?”

    “不給!”

    “爸爸給妞妞拿妞妞的眼鏡,好嗎?”

    “不鏡!”

    她愛玩我的眼鏡,就是不喜歡特意給她買的玩具小眼鏡。

    前些天答應給她買手表,她老記著,常常突然提起:“走,買表去!”有位朋友便給她買了塊玩具電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說:“買手表。”我說:“叔叔不是給你買了嗎?”她說:“瞎說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認那塊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風鈴由許多玻璃片組成,妞妞拿在手裡,玻璃片叮叮當當,發出悅耳的聲音。

    “鈴。”她說。

    我暗暗驚奇,她以前從未接觸過類似的東西,只玩過手搖塑料鈴,形狀和聲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樣由此及彼地推理出來的。

    她坐在那裡,低著頭,表情專注,小手極其急切又靈巧地把摸風鈴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著她,發現她一只腳光著。“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裡。”一看,果真是。

    雨兒給我買了一雙新皮鞋。她坐在床上,撫摸其中一只。雨兒問:“妞妞,什麼?”沒有回答。一再問,她始終沉默,只是專心地撫摸。雨兒忍不住了,告訴她:“是鞋呀。”可是她依然沉默和撫摸。她無法把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麼小的鞋統一起來。我把另一只鞋穿到腳上,伸給她,讓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腳髁和穿著的大鞋,終於承認了,說道:“鞋。”

    屋裡響著音樂。雨兒問:“音樂好聽嗎?”答:“告訴媽媽,好聽極了。”《生日快樂》過門有叫喚聲,她說:“哦哦,蟲叫。蟲蟲多極了,討厭極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禮物”,她便向雨兒要“小小禮物”。雨兒把玩具一件件遞給她,她都不要,不承認是“小小禮物”。最後,雨兒拿一只她從未玩過的麻編茶杯墊給她,她接受了,同時也就接受了一個命名。我悲哀地想,她對命名如此認真,而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和機會來糾正這個錯誤的命名了。

    [否定詞]

    剛剛學話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遠是“渴”,哪怕並不渴。她不會說否定詞,永遠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問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學話時,她喜歡摹仿大人問話的尾詞。仍是這樣嗎?好像不是。因為打這以後,她表示同意就說“行”,不同意則不吱聲,或者背過臉去。

    半夜,妞妞醒來,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兒小聲說:“不要給她拿,又該睡不著了。”她立即叫起來:“拿!拿!”

    她顯然是知道自己的意願的。

    妞妞一歲三個月。

    去醫院途中,在汽車裡,她突然心煩,要我帶她下車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兒哄她:“車在走呀。”她喊:“沒,沒!”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使用否定詞。

    十天後,她在澡盆裡。問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這大約是她第一次使用“不”這個否定詞。

    雨兒喂她吃酸奶和餅干,她更愛吃餅干,酸奶送到她嘴邊,她叫:“吃干!”吃飽了,說:“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兒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遞給她一只玩具喇叭,對她說︰“妞妞,吹一個。”她答:“不吹妞妞。”幾次要她吹,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只是拿在手裡玩。

    准備喂藥,阿珍讓她躺在懷裡,她不干,連說:“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藥,她是皺著眉頭乖乖地咽下了,我們以為萬事大吉,沒想到她等候了一會兒,便嚷起來:“糖!糖!”原來是帶著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藥的。於是安慰她:“吃了藥吃糖。”她答:“不吃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藥,她忙說:“抱抱妞妞,走!”阿珍終於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懷裡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藥。然後,給她吃糖,她當真不想吃,說:“不吃糖。”

    自從學會說“不”,她能夠越來越准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難怪哲學家們說,人的自由是從會說“不”的那一天開始的。

    她的雙腳並跳真是一絕,跳得那麼輕松、靈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鍾,好幾百下,而且不喘一口氣。

    “妞妞,停一會兒吧。”阿珍看她出汗,勸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繼續跳下去。

    五

    1尋找表達

    妞妞七個月。我把她舉起來,騎到我的脖子上,帶她到處轉悠,名曰“看世界”。這是她喜歡的一種游戲。可是這回,當我像往常那樣舉起她,說:“妞妞,舉高高。”她卻亂蹬著兩條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只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來尿濕了,她是怕弄濕我的脖子。換了尿布再舉,她就高興地騎上了。

    妞妞一歲兩個月。雨兒困極了,一邊拍她,一邊自己睡著了。她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會兒,她連聲喊:“媽媽,媽媽。”雨兒聞聲醒來,看她,還在身邊安安靜靜地躺著。雨兒抱起妞妞,准備把尿,發現尿布裡兜著一包屎,這才恍然大悟妞妞為何喊她,喊完為何又躺著不動。

    妞妞一歲四個月。她躺在小床上,阿珍在廚房裡聽見她喊:“抱抱妞妞!”便趕緊過來,對她說:“來,珍珍抱。”她說:“不抱,拉臭!”阿珍說:“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說:“不把,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經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歲四個月。我把她抱到沙發上,她俯躺著,腳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說:“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著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會兒,她終於找到了表達:“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歲五個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櫃子抽屜,雨兒坐在她身邊。“起!”她要求。雨兒把她扶起來。“媽媽起!”她明確她的要求。雨兒把她抱起來。我們誇她聰明。她聽見我的聲音,要我抱,然後下令:“走!”我問:“去哪裡?”答:“去找抽屜。”我抱她到抽屜邊,剛坐下,她立即說:“起!爸爸起!”原來是故意要重演剛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聰明。

    2詞趣

    一個朋友和我討論哲學問題,我們爭論起來,我談自己的看法,剛說完,妞妞發表意見了,拖長音調說:“是——呀!”說畢自個兒大笑起來。

    我抱妞妞站在樓前空地上。有人從三樓窗口探頭朝下面喊道:“小梅,別拿了,我們自己去。”

    妞妞哼起來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對一切都有反應,世上沒有不和她相關的事情。每一個她掌握了的詞都屬於她,不管從誰嘴裡說出來。

    “好吧,拿,我們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歡快地雙腳並跳,嘴裡咿呀說個不停。我攙著她,一邊和客人們聊天。正說到妞妞和一個小洋人會面時羞羞答答的模樣,她突然叫起來:“羞羞答答!羞羞答答!”邊叫邊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時雙腳仍跳躍著。她一定覺得這話逗人。她的笑極爽朗,極嘹亮,極痛快,完全放開,連續從她體內爆發出來,很像她媽媽。客人們都笑了。

    若干天後,我逗她:“媽媽是屁。”她笑了。我再說:“媽媽是——”她竊笑一小會兒,然後接上:“屁!”馬上加重語氣說:“媽媽是屁答答!”又一個生造的詞。她把“屁”和前幾天聽到的“羞羞答答”組合起來,想必是因為她覺得這兩個詞都具有可笑的性質。

    “是寫文章好,還是和妞妞玩好?”雨兒問我。

    妞妞立即搶著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沒羞!”

    她抗議:“哼——羞!羞!”

    “妞妞,我是誰?”

    答:“不是誰。”

    她喊:“小弟弟!”我說:“給你生一個。”她說:“快點!”我說:“快不了,得九個月。”她說:“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兒問我︰“你還不去睡,在這兒閉著眼睛干嗎?”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說。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問。

    “知道。”妞妞答。

    “想什麼?”

    “想小許。”

    小許是住在樓下的一個姑娘。我說,妞妞真會開玩笑。我們一齊大笑,妞妞也大笑,邊笑邊跳邊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說:“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說:“不抱拉倒!”她反擊:“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壞蛋。”

    “不是小壞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竊笑不語。

    我說:“妞妞叫——”她報我的名字。“爸爸叫——”她報她自己的名字。我糾正:“周靈子是妞妞。”她說:“知道!”

    她舉起玩具小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揀給她,她一邊笑著說:“謝謝合作——謝謝妞妞合作。”一邊又舉起扔掉。我說:“真調皮!”她聽了轉頭四顧,臉上有一種含蓄的得意表情,接著放聲哈哈一笑。

    她邊說:“不吃手!”邊把兩只手的食指一齊塞進嘴裡,對著我極為得意地笑了。

    “開大點!”她命令。我把音量擰大了點兒。“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電梯工給她報紙,她大聲說:“謝謝!”電梯工正高興,她接著喊:“謝謝妞妞!”電梯工一怔,隨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濕了褲子,懊惱地說:“他媽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來,她不樂意,在阿珍懷裡掙扎。阿珍訓她:“你淘氣,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進停在屋門口的學步車裡。剛放下,只聽見她氣憤地罵道:“他媽——的!”

    她午睡醒來,用手摸摸光腳丫,說:“鞋掉了。”想一想,又糾正:“襪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邊的阿珍,說:“拍拍妞妞睡覺覺。”又說:“珍珍愛妞妞。”阿珍逗她:“不愛!”她罵:“他媽的!”玩著那只襪子,自言自語:“不愛,不給,瞎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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