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生導師是中國學界特有的一個稱謂,簡稱博導。我不是博導。其實我是願意帶學生的,也經常有青年人熱切地希望做我的學生。我於1994年當上研究員,按理說就有了帶博士生的資格,便向哲學所當時的負責人提出了這一要求。哲學所招研究生一直苦於報考者稀少,所裡一些好心人聽說我要招生,便興奮地說,這回考生該擠破門了。但是,他們白高興了一場,我的申請迄無下文。此後我不再主動申請,不過,大約是一年一度申報的時候了,有一次我也曾被問到是否報名,我給了肯定的答覆,但同樣再沒有下文。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也從不去打聽,因為我覺得,倘若我去查問,對於我和被問者都是一種侮辱。
兩年前,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位在復旦大學讀完了博士和博士後、現任一所名牌大學教授的先生寫給我的,他在信中表示要報考我的博士生。這封信促使我再次向所裡有關人員詢問事情的可能性,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我給這位先生寫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今天去哲學所,讀到你的來信。你在獲得博士學位、完成博士後項目、擔任教授之後,仍希望報考我的博士生,這種虛懷若谷的態度令我敬佩,你對我的信任也令我感動。但是,有一個情況也許會讓你感到意外:我迄今不是博導,沒有帶學生的資格。我曾經提出過要帶學生,沒有下文,此後我就不再提了。我本人對這種情況並不太在乎,凡屬體制內爭名奪利之事,我一向退避三舍,一試之後決不再試。然而,今天讀了你的信後,我還是破例去詢問了有關部門,得到的答覆是,今年有新規定,滿五十七歲者(今年我剛好如此)不再有申請博導之資格。我不是一個狂妄之人,但是,我仍不禁要為社科院感到遺憾,因為它自己剝奪了刷去其一個污點的機會。
「當然,如果你肯委曲求全,哲學所裡博導有的是。不過,坦率地說,其中有些人是做我的學生也不配的。設身處地為你考慮,我的想法是:倘若你的目的是轉到北京或中國社科院來工作,那麼,隨便報考誰都可以,反正那只是一個工具;倘若你是想回到哲學,那麼,其實你不必再讀一次博士生,你完全能夠憑自己的力量做到這一點。即使我有資格招你,我也會向你提出這個建議。在這種情況下,我很樂意以一個同行的身份與你切磋和交流。」
請允許我把回信也摘引在這裡:「我對目前體制也頗難理解。我的不少本科同學在中國社科院,早在九十年代中期已經是博士生導師。您的學問當然在一般學問之上,因為超越了知識,是一種深入的生命之思。我也不是要來北京工作,如果想來,是一直可以來的。我把博士當論文課題做,而且由此結識我認為可以為師、有益於智性學問的人。哲學所裡我真正佩服的人不多,其中就有您和李澤厚。」
滿五十七歲者不能帶學生,這個規定本身就很荒謬,姑且不論。我在五十七歲前為什麼也一直不被允許帶學生呢?隱秘的原因也不去揣摩,我估計,堂皇的理由不外是說我不務正業。我寫的哲理散文是不能算學術成果的,這我知道,也不在乎,我本來就不是為了一個統計數字而寫作的。可是,因為我寫了這些東西,我做的尼采研究和翻譯也不存在了嗎?直到現在,我不是還被公認是這一領域裡的領先人物嗎?看來,中國學術界的奇怪規則是,在評估你的學術能力時,你的文字表達能力是作為負數加入計算的。凡是表達生動的文字,不管所表達的內容是什麼,都不能算做成果。不僅如此,而且因為它們的存在,對你的形式上符合標準的學術成果的評估也要相應地打折扣。因此,如果你寫了大量有文采的——因此而被判定是非學術的——著作,那麼,在它們的抵消下,即使你的那些可以被承認是學術性的著作在絕對數量上也不少,在質量上相當高,至少高於他們生產的大多數產品,他們仍然認為自己有權對之忽略不計。
我對單位裡的事一向不聞不問,對體制內的任何利益也從來不爭。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沒有工夫去關心這些,從不參加評獎之類,也不知道誰得了獎。社科基金是體制內的一大利益,很早前我申請過,被否決了,後來就不再申請,只是在實行人人必須有課題的制度以後,才申報了一個小課題,否則就得下崗。我弄不清各種利益機制,也不想去弄清。有一回,我非常偶然地看出了一點名堂。2002年底,院裡下達崗位津貼新標準,研究員分兩檔,讓大家投票,算是民意調查。第一檔的條件規定得很明確,諸如學科帶頭人、獲獎者、重點課題負責人之類。選票上開列了全所在崗研究員名單以及相應指標,包括博導、獲獎、學術委員、評審委員、重點課題、突出貢獻、特殊津貼等,每人的情況一目瞭然。我第一次發現,大多數人的指標都很有內容,我卻幾乎是空白,只有特津一項,而這一項在我這個資歷上差不多人人有份,後來只因為停止執行了,資歷較淺者便不再有份。我忽然悟到,所有這些指標是互相關聯的,只要你得到其中關鍵的一項,譬如說重點課題,其他的利益就會跟隨而來。相反,如果你不去爭或者爭不到,也就一失俱失,沒你的事了。
我在這裡所說的其實不是單位上的事,而是學術界的普遍情況。說心裡話,我對我的單位很滿意,各屆頭頭對我都相當寬容,一般人員也對我十分友好。我最滿意的是這一份職業,想像不出世界上還會有更好的職業,拿了工資卻不用坐班,可以坐在家裡研究自己感興趣的課題。在這樣的單位,一個人只要有自己的真興趣,不去捲入瑣屑的利益之爭,就可以過得很自在。我是充分享受到這個好處了,至於那些我沒有得到的利益,本來就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在敘述事實,沒有絲毫埋怨的意思。惟一略覺遺憾的是不讓我帶學生,因為我相信我能帶得很好,不該讓那些想跟我學習的青年人失掉這個機會。關於中國當今的學術腐敗,已有一些公開的批評,人們在私下裡談得更深。我未作任何調查,只說一說直覺。我的感覺是,當今學界的根本問題是官場化,並且帶進了當今官場的一切腐敗現象。其中的關鍵一點是,決定一個學者的地位和待遇的評定機制是非學術的,起首要作用的是權力、人際關係等官場因素,輔以同樣非學術的工作量指標。這兩者之間還有著某種聯繫,比如說,一個人很容易憑借權力掌握一些大型課題,讓別人去做具體工作,卻也計算入自己的工作量之中。我常常為國家每年支出的大量課題經費感到心疼,我相信會有一些做出了真正有意義的貢獻的課題,但是,也生產出了許多學術垃圾。一個課題一經立項就可以得到經費,完成後出書也就不成問題,而只要出了書就是學術成果,提高了學術地位,亦即增強了獲取更多課題經費的資格,如此形成循環。課題立項有此奇效,人們怎會不竭盡全力為之奮鬥呢。課題還分級別,級別越高利益越大,不光經濟上如此,級別本身就直接意味著和轉化成權力。可是,有多少人問一下,這樣製作出來的所謂學術著作現在和將來究竟有沒有人讀。事實上,人們都心中有數,許多書剛生產出來就被人遺忘了,其唯一的用處是充當課題立項循環中的必要環節。把眼光從一個單位移向整個社會,人們會發現,當今的學術界很像一個大社交場。有一些學者儼然大忙人,他們掛著各種學術頭銜,忙於跑關係和拉經費,不停地舉辦或參加各種學術名目的活動,卻永遠坐不下來認真做一點學問。每當我接到一張寫滿各種頭銜的名片,我就驚愕自己又結識了一個精力超常的人,並且永遠斷絕了再見這個人的念頭。學界的腐敗不止於此,耳聞的一些情況使我瞠目結舌,某些教育從業者的靈魂墮落簡直駭人聽聞,竟然利用在招生、考試、畢業等事情上的權力索取賄賂,包括索取性賄賂。當這種現象成為一種風氣時,天下父母怎麼還忍心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大學尤其是名校啊。
有時想一想不禁好笑,很長時間以來,我已經不參加學界的任何活動了,不管是體制內的還是體制外的,但我也不屬於別的什麼界,真是哪界也不搭。但是,我又非常勤奮地工作著,只是我的工作與任何人不構成競爭,因而無須在這工作之外去為勝負得失奔忙罷了。我不是一個很自信的人,但我的自信恰好達到這個程度,使我能夠不必在乎外來的封賜和獎賞。我的生活中沒有用身份標示的目標,諸如院士、議員、部長之類。那些為這類目標奮鬥的人,無論他們為挫折而焦慮,還是為成功而欣喜,我從他們身上都聞到同一種氣味,這種氣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們在一起呆上三分鐘。我曾經也有過被虛榮迷惑的年齡,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看清事物的本質,尤其還沒有看清我自己的本質。我感到現在我已經站在一個最合宜的位置上,它完全屬於我,所有追逐者的腳步不會從這裡經過。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來到這個地方的,但一定很久了,因為我對它已經如此熟悉。
明年我要退休了,有人問我是否為此感到惶恐,我不禁笑了。怎麼會呢?一方面,我早已在過著一種類似退休的與世無爭的生活了,另一方面,既然我仍將一如既往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是否退休又與我有何相干?當然,在任何一個精神創造者的詞典裡,都沒有退休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