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與性情 第四部 走在路上 六、越勝和他的沙龍
    八十年代後期,北京青年知識界有一個別具一格的小型沙龍,沙龍主人名趙越勝。

    初識越勝,是在1982年9月,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在廬山開會。上山前,幾個年輕人到九江煙水亭遊玩,窗前是滔滔長江,有人提議買酒喝,他立即贊成,說:「我不會喝酒,可是我喜歡看你們喝,你們醉了,我也輕飄飄了。」這句話使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那時他好像在戒酒,真的滴酒不沾。此後不久,我調到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和他成了同事。我們來往密切是在一年後,我失戀了,十分孤單,常去他家,他也常陪我下酒館。記得那年除夕,他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便陪著我到處找仍然營業的小飯店,好容易找到一家,兩人在冷清的店裡吃了一頓年夜飯。他開了戒,其實酒量驚人。有一回,我在龍潭湖公園裡看書,忽然聽見有人大聲說:「我看這個人像周國平像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原來是郭建英,越勝帶他去我的宿舍,又按照室友的提示找到龍潭湖來了。在我的地下室裡,我們喝啤酒,越勝一人喝了近十瓶,嫌不夠,又去打了兩暖壺生啤,結果醉了,但也就吐了幾口而已。

    我們經常一起逛書店,或者在他家聽音樂,聊書,也聊我剛寫的詩。他常說:「書,音樂,酒,朋友,最後才是女人。」我以為他是開導我,其實不盡然。看到雨兒回到我身邊,他由衷地替我高興,也非常欣賞雨兒,但仍勸我:「和雨兒浪漫一陣,以後回到古希臘。在古希臘,女人沒有什麼地位,男人的天下,你看多寧靜。」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他說自己:「我不能再愛,再愛,就從希臘人變成羅馬人了。」可是,說了這句話沒幾分鐘,他突然激動地喊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燕走了二十多天了,沒有給我一個字!」燕是他的妻子,去法國了,他們後來也分了手。按照他的分析,我這個人易感,包括對女人,是優點也是弱點。一次在鎮江開會,某校一個女研究生喜歡我,與我比較親近,被同來的系領導提前遣回學校了。我很難過,會餐時醉了,一遍遍哭喊:「我討厭你們,你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越勝跑來勸我:「人家小年輕抽抽風還可說,你抽什麼風?」我破口大罵:「你不是人,你是一團概念!」後來他向建英轉述,建英大表贊同,氣憤地說:「我們倆一路走,這麼多漂亮姑娘,他竟什麼也沒有看見!」

    越勝稱得上空靈。詩的國度,水天一色,如果說我在水下,他便是在天上。他在趣味上是天生的精神貴族,生活在莫扎特和歌德的世界中。有一次,我們聊起貴族主義對於文化的必要,甘陽舉出希特勒的例子,他當即駁斥:「希特勒是什麼貴族?一個奧地利下士!他怎麼會保存高級文化?國家社會主義是搞平均主義,擁護納粹的都是工人!」他又是一個極愛朋友的人,一說起朋友來便眉飛色舞,沒有了分寸,彷彿個個是天才和完人。因此,八十年代中期,在得到了一套新兩居之後,他便經常在家裡招待朋友,把他的家變成了沙龍。每次舉辦帕提,他對來賓的選擇十分嚴格,決不許一個俗人混入。他的標準是有沒有文化,倘若他說某人「沒文化」,那人便從此不在他的視野裡了。他說的文化與學歷無關,不外是性情趣味之類,憑直覺就能感應到的。某君自命江南第一才子,但在他眼裡是一沒文化之輩,始終被拒之門外。這成了此君的一個心病,一次酒醉時號啕大哭,傾訴委屈,而他毫不為所動。

    他實在是一塊做沙龍主人的好料,豪爽而又細心,對每一個客人都照顧周到,但絲毫不露痕跡。一進他的家門,客廳裡有一流的音樂,餐廳裡有充足的酒和食品,你立刻會感到輕鬆踏實。倘若是學界朋友為主,我們也不怎麼談學問,多為閒聊,聊往事,聊見聞,聊書,聊到興會處,一個個神采飛揚,妙語連珠。我應該算最口訥的一個,但我喜歡做聽眾,覺得是一種享受。他們全是言談高手,越勝的激情慷慨,正琳的雄辯犀利,友漁的理性機智,嘉映的瀟灑含蓄,各具特色,無不可觀。有時候唇槍舌劍,鬥智玩兒,惹到我頭上,我也會反擊一兩句,往往還招來一陣喝彩。若干智力相當的人在一起,彼此能互相欣賞,那種氛圍著實令人愉快。夜深之時,通常該講黃段子了,越勝的話題卻不可避免地回到古希臘,直抵高雅的頂峰。有時候,我睡著了,朦朧中還聽見他在談論著荷馬和海倫。

    我們也經常結群去北京郊外遊玩,人數較多,一召集二十來人,那就不是身為窮書生的越勝所能負擔的了。這時候,自有大款出車出資。我說的大款主要是於洋和北陵,其實當時他們都處在創業階段,還算不上大款,不幸的是兩人各有弱點,便被乘虛而入。於洋外形粗獷,卻有內秀,青春期熱愛過文化,曾經也是讀托爾斯泰讀得入迷的人,留下了後遺症。北陵看似斯文,其實很野,凡出格的事一律興致勃勃,加上典型的喜聚不喜散的脾氣,只要和朋友在一起,就怎麼都好。這樣兩個人,該著這些窮書生賴上了他們,花掉不少冤枉錢。凡屬大型活動,實際組織和操持的人一般是阿堅。阿堅是新時期文化盲流的當之無愧的先驅,大學剛畢業,在八十年代初就辭掉了工作,為了靈魂自由而堅持無業,為了肉體自由而堅持獨身。他寫詩,產量極豐,差不多每個月都會把一冊打印稿分送到朋友們手上。但是,詩賣不了錢,日子不免潦倒,只好到處蹭吃蹭喝,遇見姑娘還蹭睡。他的詩寫得極自由,越來越口語化,真正是流出來的,有的極精彩,有的很一般。因為天性好色,寫著寫著就忍不住調起情來,以至於一個受過他的委屈的姑娘評論道:「這哪是詩?完全是罪犯的自供狀!」結識越勝後,他自稱走狗,擔起了跑腿的責任,常去越勝家領旨,順便掃蕩那裡的酒櫃。

    越勝的沙龍裡不乏可愛的女人。嘉映帶來了於奇,說是從路上撿的,她總是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後來我發現,她也總是不聲不響地幫助朋友,內心獨立但又善良,有主見但又善解人意。我帶來了又傻又聰明的雨兒。獨來獨往的孟湄用她的智慧和風情征服或者嚇退男人。溫厚的麗達用琴聲和歌聲為大家助興。有一年夏天,一大群朋友在黃松峪露營,水庫那邊突然響起男高音,是意大利語的《我的太陽》,霎時間眾聲俱寂,唯有這美得令人驚呆的歌聲在夜空下自由伸展。此後,沙龍裡又增加了一對常客,便是歌唱家競馬和他的漂亮女友曾瓊。小曾那時候真是清純,越勝說她是幽谷百合。

    和我不同的是,越勝雖愛文化,自己卻幾乎不寫東西,滿足於當一個鑒賞家。他歎道:「有了歌德,有了波德萊爾,我們還寫什麼詩!」我常常與他爭論,我說:儘管有歌德和波德萊爾,卻只有一個我,這個我是歌德和波德萊爾所不能代替的,所以我還是要寫。只有一次例外,他克制不住地寫了一篇文章。有個當時被媒體稱作「中國學術界奇人」的人,撰文批判所謂現代主義思潮,並且仗著某個大人物支持迫使《讀書》發表了。可笑的是,他對所批判的對象極其無知,文中充滿常識性錯誤,諸如「胡克的現象學」、「多餘人又譯局外人」之類。越勝讀後滿腔怒火,但不便在內容上論爭,就寫了一篇專門揭露其硬傷的文章,在一家刊物上發表了。不久後,他收到「奇人」一封信,說自己是業餘拳擊協會會員,什麼時候練上一百回合。我覺得越勝不寫作實在可惜,他談書極精彩,我就一再鼓動他寫讀書隨筆。他終於動筆了,越寫越好,可惜只寫了三篇,他就去法國了。多年後,海外一家出版社讓我編一本中國當代學者隨筆,我只選了十人作品,就有他的這三篇。我決不是徇私,而是實在覺得好。

    我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對於我來說,越勝的沙龍是一桌現成宴席,我覺得味道不錯,就在桌旁坐下了。另一方面呢,我交友又比較隨和,本質上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我的一些朋友,他們之間也許互相看不慣,不來往,我覺得這和我沒有關係,我也不受此影響。友誼是每個人的私事,正是在交朋友這件事上,朋友之間更不必求同。在越勝的圈子之外,我也有一些相知很深的朋友,比如潤生、懷宏。我和懷宏結識很早,那時他剛轉業,報考人大的研究生。在部隊那種環境裡,他居然讀了薩特,還寫詩,寫得很好,聶魯達的風格,僅此一點就不同尋常了。

    八十年代後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光陰。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年輕,我周圍的朋友們也都很年輕,我們身體裡藏著無窮的力量。我最引以為榮的是這些朋友,在我眼裡,他們個個才氣橫溢,性情超俗。我相信,我們在一起既能享受最純真的友誼,又能幹出最漂亮的事業。當時我的感覺是,美好時光剛剛開始,彷彿可以沒完沒了地這樣過下去,何嘗料到不久後就戛然中止了。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時光已經多麼遙遠。在那以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昔日的沙龍早已不復存在,朋友們各奔前程,許多人的生活場景有了巨大改變。不過,變中也有不變。譬如越勝,他雖已定居巴黎,靠經商維持著生計,但仍一如既往地愛朋友,他的家成了去巴黎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免費旅館。九十年代我兩次住他家,發現他過著極其平靜的日子,平靜得像一個農夫,除工作外,只與書、音樂、家人為伴。朋友們覺得他寂寞,勸他回國,他毫不為所動。於是我想,世上的貴族豈不原本就是農夫,也許這正是最適合他本性的生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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