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過一篇短文,大意是說:我跟在一個灰色的人影背後走人生的路,這個人影就是郭世英。我從他的面容上看世界。他轉過臉來,臉上是痛苦的表情。於是,我以為這個世界也是痛苦的。世英看了這篇短文,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現在,這個人影消失了,但我並沒有看到世界的真相,反而覺得世界空了。
我對世英的感情稱得上是一種癡情。我絕非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人,這種對一個同性朋友的癡情只發生過一次,並且只有在那個年齡才可能發生。憑借這一經驗,我覺得我能理解古希臘那些少年學子對他們的哲學家老師的愛。從進北大開始,世英就是我的引路人,不管走的這條路算正路還是歧路。現在沒有了他,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目標。我得不到他的一點兒消息,每日每夜遏止不住地想他。許多天裡,我除了寫思念他的詩之外,做不了別的事。
我開始自己上海澱的小飯店喝酒。有一回,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回到寢室。趙鴻志看見我難受的樣子,攙我到校園裡散步,從宿舍區一直走到未名湖邊。剛在一條石凳上坐下,我就不省人事了。當我再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天空,不知身在何處。耳邊響起趙鴻志的聲音,問我好受一些沒有,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石凳上睡著了。他告訴我,我睡了一個小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酒。這位比我年長十歲的同學一直耐心地守在我身邊,我心中十分感動。在回寢室的路上,他好心地、辭不達意地規勸我:「你很愛動腦子,但你想的問題和大家不一樣。如果你和大家想一樣的問題,你的進步就更大了……」
平心而論,班上多數同學對我是友好的,這和我年齡小有關,大家把我當做一個幼稚的小弟弟予以寬容。那個小個子東北人經常伸開兩臂試圖把我抱起來,說要掂一掂我的重量,我不客氣地規避了他的親熱舉動。那個年長的浙江人把正睡午覺的我推醒,關切地叮囑我小心著涼,我嘲笑他為何不直接替我蓋上被子。有時候我恃才負氣,出語傷人,對像常是那個我覺得迂腐的北京人,他也從不和我計較。然而,我在感激的同時仍然感到孤獨,原因也許正是趙鴻志所說的我想的問題和大家不一樣。有一回,陳老師興沖沖地約我去馮定家裡,給這位寫了一本流傳甚廣的《共產主義人生觀》的著名紅色教授祝壽,我躲掉了,而另幾個同學卻爭相前往,引以為榮。當時報考哲學系的學生,多數是中學裡當學生幹部的,他們認為讀哲學就是搞政治、當幹部。事實上,那時候哲學系學生畢業後的主要去向的確是政府機關。可以想像,在這樣的背景下,真正對精神事物感興趣的人必然寥寥無幾。有少數幾個喜歡文學的同學,他們應該算是最接近於這個要求的人了。
早就聽世英說,一班有幾個不錯的人,他最欣賞的是方小早。一年級期末,我和小早的接觸多了起來。我們都受x案的牽連,有點同病相憐。原先他與曹秋池的關係之密切,不亞於我與世英。現在,我沒有了郭,而他也和曹疏遠了。疏遠的原因是,他發現曹經常對他撒謊。即使在疏遠之後,謊言仍在繼續。有一次課後,我們走出教室,他看著曹的背影戲謔地說:「我們一無所有,不像他,還接觸過異性的芳唇。」吃飯時,他舉著湯匙學曹的口吻:「她的苗條的身材就像這把匙子。」當時曹在追求東語系一個女生,曾向他吹噓如何與她跳舞,互寫情書,互贈《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詩句,如此等等。不久後真相大白,事實是那個女生沒有理睬曹的追求,最後曹威脅要殺她,她向校方求救,曹受到了校方的警告。
那些天小早最擔心的事是,他聽說系總支正在查他的曠課情況。他告訴我,一個學年曠課二十五節要開除,而他至少超過了一倍。好在此事最後不了了之。他後來因為肺病休學一年,比我低了一級,但我們的友誼持續了終身。他班上一個同學曾對我說:「在我們年級,你和小早最聰明,而你比他用功。」我知道這不是事實,小早比我聰明,也比我用功。不過,他的用功完全沒有功利的動機,所以顯得不像是在用功。無論中外書籍,他讀得都比我多,並且讀後多有輕鬆機智的議論。他身上有一種陶淵明的氣質,讀書只是享受,散淡至極,對於虛名浮利幾乎有一種生理上的牴觸。這種性格保持了一生,使得他終於成了這個喧鬧時代的一名隱士。我惋惜他的才華,有時不免勸他進取,而他始終安之若素。我的超脫是自我訓導的產物,他的超脫是骨子裡的,在他面前,我會覺得自己到底是一個俗人。
小早只比我大一歲,當時我們都非常幼稚,有一件事很能說明問題。學年結束前,校方讓一年級每個學生寫一份自傳,放進各人的檔案裡。我們倆為一個相似的問題發愁,我發愁的是要不要寫郭世英,他發愁的是要不要寫曹秋池。經過商量,我們決定寫,都覺得如果不寫對自己發生了這麼大影響的人,自傳就不真實了。我的自傳寫得十分抒情,抒情的重點有二,一是郭世英對我的影響,二是書籍在我的生活中的意義。這原是符合事實的,在我近十八年的生涯中,找不出比這二者更值得寫的內容了。後來我大致知道了人事檔案的性質和功能,才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傻。
也是在期末,我們二班發生了一個所謂小凳子事件。事情本來很簡單:學校給每人發了一隻小凳子,班長的小凳子丟了,他就佔用了別人的一隻,並寫上自己的名字。班上幾個同學抓住這件事開始大做文章,旨在顛覆班級權力。他們幹得很有步驟,第一步是分頭找人談話,爭取所謂中間派。我從來不關心班裡的是非,竟也被列為爭取的對象。為首的一個江蘇人親自找我談話,很有技巧地展開攻心。他開頭就指出:「人家說你思想複雜,我看你是幼稚的複雜,雖然書讀得多,政治上卻很幼稚。」這句話說得到位,我欣然贊同。接著他問我:「你知道是誰在整郭世英?」他給我的謎底是陳老師和這些班、團幹部。這就離譜了,他大約不知道,我是瞭解一點兒內情的。談話最後落腳在小凳子事件,動員我站出來作鬥爭。可笑的是,他們還把工作做到了一班,甚至沒有放過小早這樣超然物外的人。造足了輿論之後,他們便逼迫陳老師召集班會,敦促系總支派人參加,對班長進行了一次又一次批判,而那位班長也就做了一次又一次檢討。不過,罷免班長的要求遭到了拒絕,奪權的目的並沒有達到。我懷著厭惡的心情目睹了這一出爭奪班級權力的醜劇,只感到自己身處在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之中。回想起世英,我不能不驚詫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別。哪怕世英是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追求真理,與這些人相比,也是何等光明磊落。後來我發現,在權力本位的體制下,凡人群聚集之處,都有這類爭權奪利的渺小鬥爭,而我理所當然地做了一個永遠的局外人。我喜歡那位江蘇籍同學給我的評語——幼稚的複雜,願意自己只在精神探索的領域裡複雜,在社會關係的領域裡不妨永遠幼稚,或者說,永不世故。
大學第一學年結束了。在這一年裡,我經歷的事情比過去十七年加起來還多。我腦中的印象是鮮明而紛亂的,暫時還整理不出一個頭緒。對於未來,我也仍感到迷惘。但是,當我啟程回上海度暑假時,我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一年前走出上海的那個我了。在我的內心深處,某一口泉眼已被鑿開,它的水流若隱若顯,但即使在被時代的大河淹沒之時,仍有著自己的存在。一個人的精神自我一旦覺醒,他就不會甘心完全隨波逐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