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北大時,正值展開反對蘇聯修正主義的鬥爭,並以之帶動國內的階級鬥爭。在這個背景下,學校裡政治學習很多,而多數學生的政治熱情似乎也很高漲。從1962年底開始,反修鬥爭以抨擊意大利共產黨總書記陶裡亞蒂的方式揭開序幕,不久後就升級為與蘇共中央的公開論戰,報上陸續發表重頭文章。每次發表前,都先行廣播,許多學生守在校園裡的各個高音喇叭下面等候,準備好對那些他們覺得鏗鏘有力的句子大聲喝彩。我心中不免反感,覺得這些人看似立場鮮明,其實並沒有自己的立場,如果生活在蘇聯,他們同樣會為蘇聯對中國的批判喝彩。郭世英更是壓抑不住內心的反感,夜晚在盥洗室裡,他經常向我發牢騷。
「我們說他們是修正主義,他們說我們是教條主義,你知道誰對誰錯?說人家是特權階層,有別墅,咱們哪個領導人沒有呀。我父親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他專用的房子,北戴河、上海、青島都有。中國還不是憑資格吃飯,才能毫無用處……」他的渾厚的低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彷彿從一個風向不定的遠處飄來。我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但我知道他是在認真地為這些問題苦惱,他用自己的頭腦思考也投入了自己的心,因而遠比那些朝高音喇叭喝彩的人更接近真理。
使世英反感的另一件事是學校宣佈要整頓紀律。他對我說:「整吧,容得下我就容,容不下我就走。我戀著北大什麼?是趙老師(辯證唯物主義教員)的講義,還是陳老師(年級主任)的訓話?」陳老師要他為曠課寫檢討,他回答說:「你處分我吧。你按照規定處分了我,我也按照規定受了處分,還有什麼必要寫檢討呢?」
他的情緒越來越煩躁了,經常頭痛、失眠。他告訴我,他的神經衰弱是裝出來的,人有點病就自由了,可以不受紀律約束。可是,我明明看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一回,他當著我的面用火柴燒手指。還有一回,他逼方小早把他的雙臂捆綁起來,說想試一試用多大的力量能夠掙脫。當時大學生裡基本上沒有人吸煙,而他卻煙斗不離手。其實他沒有什麼煙癮,不過是顯示一種叛逆的姿態,他知道老師和同學們對此反感,愈是這樣,他就愈是當眾大模大樣地吞雲吐霧。
在去教室的路上,他看見有幾個工人在鍋爐房外清掃煤渣,便對我說:「以後我就是幹這個的,而胡某某這些人會成為我的上級。他媽的,我什麼也不要,我是天之驕子!」胡某某是我們寢室的一個同學,安徽農家子弟,心胸比較狹隘,最看不慣世英,在大吵過一次後,彼此不再說話。
在平靜的時候,世英試圖分析自己,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人還會頹廢,戰後頹廢還好理解。是因為不自由嗎?我有什麼不自由的?愛不上課就不上課,老師也拿我沒辦法。也許是因為才能不夠,我的才能離我想達到的差太遠了。但我不羨慕別人,我還是喜歡我自己。」又說:「我的思想夠灰的了,但還不算太灰,要不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還是想尋求同情。」
有一天,全校圍殲臭蟲,宿舍樓前的空地上,一張張雙層床四腳朝天。我和世英在一起,我們正向床的縫隙裡噴敵敵畏,他對我小聲說:「告訴你,有一天我要出國。」我嘲笑他說:「你這個樣子,出國能幹什麼?」他彷彿受了侮辱,用激烈的口氣回答:「怎麼,你看不起我?我當個資本家回來給你看看!」我說:「得了,沒成為乞丐就不錯。」他瞥我一眼,說:「走著瞧吧。」可是,一會兒,他苦笑了一下,對我說:「其實我不是很想出國,張鶴慈、孫經武他們出去還有事可幹,我能幹什麼呢?」那天午睡時,我聽見他在窗外叫我,便翻窗出去。他旁邊站著張鶴慈,他們想去喝酒,但沒有錢了,向我借錢,還要用一下我的學生證去舊書店賣書。張鶴慈手裡拿著一套《莫裡哀戲劇集》,幾天後我在海澱舊書店裡看到了這套書,扉頁上有張的簽名。他們三人經常去飯店喝酒,在半醉中寫作。有一次,都喝得醉醺醺了,孫經武盯郭世英良久,咕嚕一聲:「死魚的眼睛!」這句話令他大為欣賞。
在當時的環境中,他們三人是不折不扣的另類。他們的行為,一半是對現實的反叛,一半是對西方藝術家的模仿,我估計主要是在模仿《人,歲月,生活》所描寫的洛東達酒吧裡的榜樣。使我越來越擔心的是,世英的情緒這樣放任下去,與現實的衝突日趨激烈,不知會走向一個怎樣悲慘的結局。